□ 本刊记者 郭 铁
没有爱就没有教育
——纪念著名教育家霍懋征诞辰90周年
□ 本刊记者 郭 铁
2001年1月,80岁高龄的霍懋征老师在北京实验二小给一年级学生上课。
当亿万师生在9月10日共同迎接教师节的到来时,很少有人知道这个节日与“霍懋征”三个字有着怎样的联系。作为“爱的教育”的早期倡导者和实践者,霍懋征始终将“爱”贯穿于自己的教育人生之中,并以此感染、激励着她的家人、学生及无数个立志投身于教育事业的人们。
霍懋征于1921年9月18日出生于山东省济南市。1943年,刚刚22岁的霍懋征从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作为解放前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毕业于名牌大学的霍懋征本可以选择在大学或中学里任教,然而她却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作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决定——去小学当老师。
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天真倔强,也许是受到身为教师的母亲的影响,霍懋征始终相信,在她钟情于一生的基础教育事业中,自己一定可以成为像母亲一样的优秀教师。从她站在讲台拿起粉笔的那一刻起,这份对于小学教育的热爱之情竟绵延了60年之久。
从教的60年间,霍懋征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学和学生上面。霍老师的女儿赵萱女士回忆道:“妈妈工作特别忙,府右街博学胡同19号西小院是我们温馨的家。晚上家里的灯总是亮着,她要备课到深夜,特别安静时,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到。晚上给她留的饭热了一次又一次,可她又去家访了;每逢周末寒暑假我们都盼望着能带我们出去,可是她又去外地讲学了。”
从当上班主任那天开始,霍懋征便潜心研究教育教学中遇到的各种问题,并于20世纪50年代初提出了语文教学中独特的“讲读”法。教育界专家曾对霍老师的语文教学进行评估,认为其效率是一般教师水平的20倍。很多人不相信,但霍老师曾经的学生、今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杨帆却对此坚信不移:
“因为我就是霍老师教出来的。我一生得益于小学语文的训练,并受益匪浅。在她的教学电影《月光曲》中,短短一节课40分钟,有一半时间用于提问,学生踊跃举手,师生互动融为一体。这不是表演,50年前就如此,这也成为北京实验二小的传统,学生们至今抢着发言。”
考上中学后,杨帆依旧沿袭着这位小学教师教授给他的学习方法。当时北京四中实验班有这样一个规定:两年学完三年数学,作文好的、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学生可以跳级保送高中。为了这个目标,杨帆每天提前预习代数,这样一来第二天听课就学得十分容易,待到做作业时进一步分析题型,便可以牢固掌握知识结构。“这也是霍老师教给我们的,她从不安排难题怪题,鼓励学生的各种想法和做法,着重培养基本功。”
“文革”结束后,身为副校长的霍懋征却依然心系日常的教育教学工作。她根据语文教学中存在的弊端,决定在一个普通三年级班级进行教学实验,在总结教学经验时,她说:“既要肯定自己过去多年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也要敢于否定自己过去讲课过多过细,占用了学生课上多练的时间。”
为加强学生的创新思维训练,鼓励学生质疑问难,霍老师制定了“速度要快,数量要多,质量要高,负担要轻”的教改方针。她的数学实验创造了全班学生周周作业无错题,学期考试得满分的好成绩。在小学语文教改中,霍懋征一学期可以讲授95篇课文,远远超过教材设定的24篇;学生的作业也都能够在课堂上完成。三年实践后,霍老师所教授的班级可以做到人人字迹工整、无错别字,总平均成绩高达98.7分。.
1979年初,作为唯一的小学语文教师代表,霍懋征参加了在长春举行的全国23个省市中学语文教学会议。会议上,霍老师再次强调了“德育”在语文教学中的重要性,“文章是为什么而写的?文以载道,文章无不为宣扬某种道理、传达某种感情而写的。一篇文章立论越深刻,章法和语言运用的越精彩,它的教育作用就越大、越久远。”
在女儿赵萱眼中,霍懋征是一位可以“为了大爱牺牲小爱”的伟大母亲;而在大部分学生看来,这位亲如母亲的老师所教授给他们的,不仅有宝贵的知识,还有关于爱的认知与传承。
1998年,在基础教育战线上奋斗了60年的霍懋征退离了一线工作,然而年逾古稀之年的她却没有停下脚步。几十年里,她的足迹踏遍50多个地区,上了百余节公开课;她更是在80高龄时积极支持西部教育,为学生捐赠图书,为老师传经送宝。
赵萱女士在《怀念我的母亲》一文中写道:“这60年里她屡经磨难却矢志不渝;这60年里她有无数升迁的机会却不改初衷。国务委员刘延东在2009年教师节表彰会上称她为‘教育大家’,而一位从小学讲台走出去的教育大家是多么不易啊!”
在女儿赵萱眼中,霍懋征是一位可以“为了大爱牺牲小爱”的伟大母亲;而在大部分学生看来,这位亲如母亲的老师所教授给他们的,不仅有宝贵的知识,还有关于爱的认知与传承。
据赵萱女士回忆,母亲会经常把有困难的学生带到家里吃住;把学生的父母从外地调到孩子的身边;帮助生活困难的老师、工友解决住房问题、子女工作问题、上学问题。“家里经常来‘不速之客’,即便不认识的人求到她,她也尽力而为,有求必应。看到母亲这样辛苦,我特别心疼,劝她‘你什么都可以忘记,就是不要忘了自己的年龄。少管些事吧,不要再做力所不能及的事了。’可母亲说,‘我恰恰就是忘了自己的年龄’。我劝她也没用,她照样我行我素。”
而母亲和学生之间所发生的那些关于爱的故事却在赵萱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的一位40年前的学生要动手术了,母亲知道后去医院守着他。学生听说后感动得不得了,想阻止80岁的老师去看望他,母亲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哪有孩子动手术时妈妈不在身边的?’当天母亲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了一个上午,当学生从病床醒来时,叫了一声‘妈妈’便泪如雨下。”
学生王秀文在《深深的怀念》一文中写道:“敬爱的霍老师,能从七岁开始就接受您全面的启蒙教育,使我们度过六年的金色时光,是我们一生的幸事。”
小学二年级时,正在晨检的王秀文被霍懋征发现出发烧症状。当时,霍懋征家里有六个亲生儿女需要照料。然而下班后她却没有立即回家,而是直接走进了王秀文的家门。当时,王秀文的母亲长期住院,父亲上班未回。见孩子自己躺在家里,霍懋征马上生起了煤球火炉,并买来鸡蛋挂面煮给王秀文吃。“当时她高声问我,‘你家哪瓶是香油?’时光过去五十多年了,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老师问话的声调。”
而在如今也是教师的杨帆看来,霍老师对待学生的方式始终是“有教无类”。无论孩子的出身如何,不管学生的家境怎样,霍懋征始终坚信“没有教不好的学生”。
“小学时,我班高干子弟甚多,仅政治局委员的就有三人,部长级有十几人。在霍老师倡导下,平等、博爱的观念很早就深入每个同学的心里。我们班的高干子弟同学,直到现在都比较虚心,这与当时的家庭要求、社会风气和老师的教育都有关系。”在杨帆的回忆里,家住中南海的高干子弟们要到学校住宿过集体生活,周末没有小汽车接送;他们在班里一般不做主要干部,如果淘气也一样挨批。
1991年霍懋征工作照。
同时,博爱与平等的教育思想也让学生们学会了团结互助。“我记得,当时一个学生干部的父亲被打成了右派,霍老师一如既往地对他加以信任和培养。同学的家庭在文革中受到冲击,霍老师一直给予他爱护和关怀。我们班同学直到现在都保持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家国情怀,这可能也源于小学时代‘不让一个同学掉队’的氛围,和全班互相帮助的制度。”杨帆回忆说。
与献给学生的爱相比,霍懋征留给儿女的爱却因稀少而显得弥足珍贵。赵萱回忆说,“我20岁的姐姐得了不治之症,妈妈着急给她请了大夫,但为了学生却很少留在病房照顾。花季年龄的姐姐在弥留之际,用纸写下‘我想妈妈,我要活’,至今姐姐期盼的眼神我都不能忘记。”
当时霍懋征班上的郑天亮对此事也记忆颇深:“1961年6月,她的女儿病故。处理完后事霍老师第一天来上课,仍旧是那么投入。7月小升初考试,我们班考得非常好,近一半左右的人上了四中等重点中学。当我们班兴高采烈地站在毕业典礼舞台上朗诵她的学生写的长诗——‘七月的风吹开了白色的槐树花,七月的阳光映红了我们各个的脸……’时,霍老师露出了微笑。那个微笑是我记忆中的一个镜头。”
赵萱女士说:“我们做子女的从来不埋怨妈妈,我们都能理解她。”在霍懋征的言传身教下,在她的爱心感召下,她的几个子女也都陆续踏上了教育工作者的岗位。至今,霍老师全家共有4代11人从事教育工作,在1991年被评为“全国优秀教育世家”。
“没有爱就没有教育”,这是霍老师用其一生心血总结出的教育思想精髓。她经常跟孩子们说:“当班主任太有意义了,我一辈子都没当够。”
1978年霍懋征老师在辅导学生朗读。
1978年,在民进党组织的支持和推荐下,霍懋征当选北京市政协委员,后又当选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六、七、八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期间,霍懋征始终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为中国的教育事业鼓与呼。
在几次民进大会上,霍懋征针对当时的教育现状提出了许多具有建设性和前瞻性的建议,其教改思想在现在看来也十分受用。如“学校不应该分快慢班。不能让老师照本宣科,按部就班,学生把书扔到一边研究考试题”;“学校领导要改变作风,不能为了追求升学率而忽视德育和体育”;“教材全国统一不好,适合了农村不适合城市,适合了边疆又不适合内地……”
1979年6月,全国政协五届二次会议召开,作为全国政协委员的霍懋征参加了这次会议。会上,她根据当时小学语文教学普遍缺少工具书、学生没有汉语字典可用的现状,联合其他教育界政协委员提出了编写小学汉语字典的建议。这个提案后来转给了教育部,最后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小学语文组负责编写这部字典。霍懋征多次关注,期间还和编写小组进行了座谈,谈了她的意见和想法,为这部字典的出版做了很多工作。
然而,教师节的确立要比编写字典复杂得多。其实,早在解放前,每年的6月6日就是教师节。新中国成立后的1951年,教育部和全国教育工会曾宣布“五一劳动节”同时为“教师节”,但执行下来却把教师节给“弄丢”了。
霍懋征生前曾回忆说,“文革”结束后,国家百废待兴,教育领域也存在诸多问题。20世纪80年代曾一度出现教师外流、弃教改行的状况,教师队伍不稳定,成为普教事业发展潜在的危机。
从旧社会到新中国,霍懋征当了几十年小学教师,对这些深有体会:解放前,小学教师的社会地位很低,“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说的就是当时小学教师的境况;解放后,教师地位有了很大提高,但十年动乱给教师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教师重新得到人们的尊重,然而抚平十年“文革”给教师造成的伤害却非一朝一夕之功。
霍懋征既为教师鸣不平,也清醒地认识到师资的危机其实是教育的危机,也是国家民族的危机。为此,她和其他民进教育界的会员们一起,通过各种渠道,呼吁改善教师待遇、提高教师地位。
1981年11月,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五届全国委员会第四次会议上,包括霍懋征在内的中国民主促进会17位全国政协委员联名提交了一份提案,案由为“建议确定全国教师节日期及活动内容案”。并在1983年6月再次提出“为提高教师的社会地位,造成尊师重教的社会风尚,建议恢复教师节案”。 1985年9月10日,霍懋征和同事们共同迎来了新中国的第一个教师节。
“作为一名普教老师,在属于自己的节日里,接受学生和社会各界对我们的尊重,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从1981年到1985年,霍懋征和同事们用5年时间为广大教师的切身利益奔走呼喊;而制定《中华人民共和国教师法》,从酝酿、调研、提出、起草、提案到颁布,霍懋征前前后后经历近10个年头,比建立教师节的时间更长。
霍懋征后来在《我与民进的不解之缘》中回忆说,“如今,每逢教师节,面对学生、家长传来的各种祝贺,多年前我和叶圣老、雷大姐、方明在内的16位民进全国政协委员联名提案时的情景都会浮现眼前,历历如绘。作为一名普教老师,在属于自己的节日里,接受学生和社会各界对我们的尊重,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在霍懋征老人逝世前一年,杨帆和他的64届学生一同去探望老师,霍老师非常高兴地说:“看到你们个个成才,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每年正月初三,霍老师所教过的60届学生都会如期和她团聚。“50年的约定,50年的坚持,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赵萱女士不禁感慨道。如今,60届的学生都已白发苍苍,但在霍老师面前,他们却始终觉得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受老师疼爱的小孩子。然而2010年的春节,他们却未能如约和老师相聚。
“这次50年前的小班长代表同学们来看望她的老师了。”赵萱女士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母亲用手点了点她的鼻子,又指了指自己,还在胸前划了一下,是想说她的小班长和同学们永远在她心里。她的学生黎明、天亮来看她了,我俯下身,在母亲耳边一遍一遍地轻声呼唤:‘妈妈,妈妈,小明、小亮来看您了!’过了一会儿,妈妈慢慢睁开双眼,然后眼睛忽然一亮,两滴热泪流淌了下来……”
2010年2月19日,女儿和学生们带着不舍与霍懋征做了最后的告别。当天,胡锦涛总书记给霍老家属送去了慰问信;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国务委员刘延东及各级领导为她亲自送行。
为“弘扬霍懋征教育精神,传承霍懋征教育思想,推广霍懋征教育经验”, 在温家宝总理的批示下,在北京市教委、北京市民政局等单位的指导下,由北京教育学院、西城区教委等单位联合发起成立了北京霍懋征教育思想研究会。此外,研究和总结霍懋征教育教学经验的相关著作也陆续面世,其中包括《每一个孩子都是我的骄傲——霍懋征和她的学生们》、《把爱献给教育的人——霍懋征》等。
几十年来,从周恩来总理到胡锦涛总书记、温家宝总理,霍懋征受到了历届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周恩来总理称她为中国教育界的“国宝”;薄一波副总理为其题词“一代师表”;温家宝总理称她是“把爱献给教育的人”;国务委员刘延东称她为“教育大家”……
霍懋征曾说,这决不仅仅是个人的荣誉,这是党和政府对教育事业以及对教师的关怀和鼓励,荣誉属于大家。霍懋征老师曾无限深情地说,“我一生从教的体会,那就是六个字:光荣、艰巨、幸福。”
(感谢霍懋征老师的女儿赵萱女士、北京霍懋征教育思想研究会为本文提供的支持与贡献。)
□ 编辑 张 宁 □ 美编 王 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