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的情人》:“清晰”的历史观

2011-10-13 06:25江苏祝红波
名作欣赏 2011年34期
关键词:赫德夹缝阿瑟

/[江苏]祝红波

对中国近代史稍有涉猎的人都知道,来自英国的罗伯特·赫德是个轻易绕不开的人物。他在十九岁那年(1854),抱着去东方传播上帝福音的念头从北爱尔兰乡村来到中国,担任宁波领事馆的一名见习翻译,以此为起点,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踏入了神秘、诡异的清廷仕途,一步步登上大清海关总税务司的高位。为了在政坛上走得更远,攫取更大的权力,他对自己早年的感情生活作了大量涂饰、删改。《赫德的情人》(赵柏田:《赫德的情人》,世界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便是顺着他没有清除干净的蛛丝马迹展开的,尽管这场烟花般绚烂的半殖民地情爱故事只有短短七年。

原来,赫德在宁波曾经爱上一个叫阿瑶的船家女子,在他们共同生活的七年中,生下了三个孩子,1866年赫德率领近代中国第一个海外观光使团(即史家习称的“斌椿使团”)前往欧洲时,把这三个孩子秘密送回了英国。在读者看来,全书其实已经渐行渐远,阿瑶的形象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苍白,但我们未尝不可以这样论定赫德:正是因为他对这个女人始终充满着爱和悔意,他才终其一生留在了中国。赫德在中国的这段时期,正是这个古老帝国开始向现代性转型的阶段,也是一个令后人扼腕长叹的悲怆年代,更是一个传统与现代纠缠不清的夹缝年代。想要有所作为的政治家,都将无可避免地成为这个夹缝年代的夹缝人物。而赫德还处在另一重夹缝里——东西方文明冲突与交融的夹缝中。

小说叙述了这种夹缝中的几次重大历史事件,并将赫德置于前台,如著名的马嘉理案,郭嵩焘、马嘉理、李鸿章、威妥玛、慈禧太后等人皆成为赫德的背景人物。这种人物凸显法,无疑,是为了强调赫德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作用。

在叙事上,《赫德的情人》采取了一种复调结构:双章是聚焦赫德的从旁叙事,而单章则是通过赫德与其中国情人的儿子——阿瑟来讲述的。

私生子阿瑟和父亲赫德之间的关系,从仇父到审父,到最终的相互谅解和挂念,是进入小说的另一条线索。阿瑟三岁那年,和哥哥、姐姐一起被父亲送回英国,这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二十年后,阿瑟要去寻找丢失的身份,他来到了中国。一个中英混血儿,又是私生子,与海边晒盐工的女儿小芹的恋爱以悲剧告终后,在约书亚牧师的引领下,他受洗了。他们一起去山西传教,在一次官府发动的对传教士的屠杀中,神父殉教了,阿瑟则从太原逃回到了北京。也就在这个时候,包括赫德在内的所有在京外国人已经在使馆区陷入了义和团的包围,即将遭受灭顶之灾。正是在战乱逃难的间隙中,阿瑟开始讲述他和父亲的故事。在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之后,他已经原谅了父亲当年的作为,这时的他已没有了仇恨,没有了悲情,他是以纯净的赤子之心来讲述他和父亲的一切。

“从叙事学角度来说,当我们面对历史时,虚构已经成了一个伪命题。”(费振钟:《论赵柏田——小说还是历史写作》,《文学报》2011年8月4日)但问题是,赵柏田的历史叙事,即如他本人所说,即使是斌椿使团在海轮上的一张菜单,都经得住推敲,都有据可依。所以,历史叙事,有时候就不存在是否为虚构之论,它给我们带来的是其他的一些新的东西。

首先,这部小说,在尽力地异化自己,以一个英国人亲历中国历史的方式,将这种亲历保存在文本中。而赵柏田只是作为这段历史文献的读者,将其复述出来。复述的方式是剪辑与拼接。所以,小说的人称意味就值得我们细细玩味。阿瑟是第一人称,然而,在第三章《钉住的舌头》第一节,都是赫德与金登干书信往来的罗列。这种对史料的依赖,恰恰是小说的闪光之处。作者用两个人物的第一人称口吻,复现了当时的历史,从而让我们穿破意识形态的迷障,抵达历史的真实。

其二,赵柏田旨在重构中国历史上走向现代性的一个令人感伤的历史章回。这里显然有作者的深刻用心,即,让后来者反思中国历史进程的曲折性。这种历史本体性的思考方式,也给我们的思想史写作、中国历史写作以及现代性、后现代性构建以新的角度与眼光。

其三,顺着上述思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是赫德与中国文化的关系。赫德十九岁来华,二十八岁担任大清海关总税务司,掌权长达四十五年。小说中,他怀揣大英帝国的野心,却又以“中国政府外籍雇员”自居。他是地地道道的英国绅士,却在行将覆灭的清廷官场游刃有余地施展幕后外交。他被授予维多利亚女王时代最高级勋位爵士,同时又被清政府委以重任并被追封为“太子太保”。他像一个走钢丝的艺人在施展骑墙术,在两大帝国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我们是不是可以认定,赫德,其实已经被中国文化同化了?或者说,他深通中国文化,某种程度上,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官员”?小说中,还介绍到其他一些外籍官员,他们在异国为官长达四五十年,非但没有因离乡背井而心生厌倦,反而视为一种职责之所在。更重要的是,这一群体在中国文化的所谓“泥坑”里摸爬滚打,深谙中国官场文化。所以,当我们一味指责中国文化的封闭与落后时,是否也应该看到,中国传统文化中本有的包容性在有意无意中被我们忽略了呢?

最后,则是问题的思考。赵氏作品,交给人们的是一个庞大的历史。特别是“拳乱”之中攻打大使馆的描写,给人一种作者试图逼近史诗的努力。这一努力,让我们获得了很多问题得以重新思考的支点。既有海关这个角度,也有像李鸿章、肃顺、文祥、斌椿等人的角度。

至于其他如戈登、威妥玛、马嘉理等人物,实际上构成了把握历史的另一个支点,使我们能站在更加客观的高度俯瞰某些历史的陈迹,发现烟尘掩埋下的历史真实,也使我们越来越趋向于某种相似或相同的历史价值观,譬如“拳乱”,譬如太平天国。这里,赵柏田其实已经穿破意识形态的误区,为我们构建了一种更为清晰的历史价值观——至于是否真实、公正,我觉得,倒真是落在问题之外。

当然,在构建清晰历史价值观的同时,赵柏田的缺失也是非常明显的。虽然他一直想以一个翻译小说的文本试验来书写中国历史,(这让我不由得怀疑,赵柏田是否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文化中国深处的欧洲作家?)但是,与生俱来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巨大影响,还是让他在理解西方文化时,产生了某种隔膜,比如西方宗教文化中的悲悯情怀,对人的个体价值与地位的珍视等。当然,作者在小说中也做了相应的努力,比如戈登对苏州屠俘事件的严重抗议,不但表明了一个英国基督徒绅士出身的英国军官的人性,也表明了一种宗教立场和国家主义原则。

另外,对历史的怀疑与不确定,是一切历史小说的基调,《赫德的情人》同样如此。只不过,在这部小说中,这种怀疑与不确定渐次消减,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强大的历史观与史实。

由此看,这部小说的历史叙事意义还将随着年深月久呈现出更为丰富的内涵。因为,它改变了一种单向度的历史叙述。而所有的历史,其实都应该是相互对立而又相互依存的双向度,甚至是多向度。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获得真实向度的可能。

也因此,我们可以断定的是,与诸如林语堂、井上靖、高阳、黄仁宇等人的历史叙事相比较,赵柏田这本《赫德的情人》旨在构建一种新的历史叙事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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