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风雨中成长

王邵辉 撰稿

有一天，叶明明和老伴、儿子媳妇去看电影《梅兰芳》，散场时，儿子一高兴，像往常一样，把小孙子抱起，骑在自己脖子上，一家人前前后后，围着两岁的小家伙逗笑，其乐融融的样子。

祖孙三代的幸福被北京台记者捕捉到了，开始采访父子俩，他们问儿子，最想对爸爸妈妈说点什么，儿子不假思索，说：“希望爸爸少生气，希望妈妈别太逞强。”老伴呵呵笑着，点头答应，他深感儿子抓住了他们夫妻俩的“要害”，叶明明悄悄退往一边，也矜持地笑，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的眼角突然有点湿润，想起了和老伴这几十年，酸酸甜甜的往事。那一刻，她突然感慨：婚姻像棵树，难免枝枝蔓蔓，需要婚姻中的你我，不断剪枝，不断修护，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五年恋爱，历经考验

叶明明是著名画家叶浅予的女儿，因为继母戴爱莲的关系，从小学舞。她和金正平相恋于朝鲜战场，当年，一个17岁，情窦初开，是慰问演出团里最淑女的舞蹈演员，一个24岁，高大帅气，口才极佳，是深受女队员爱慕的青年指挥。

“在朝鲜的时候，我们队员都住在山洞里，没事的时候，金正平就给大伙儿讲故事。美其名曰是培养姑娘小伙子们的文学兴趣，其实用这招追小姑娘呢。”

叶明明正是先被故事吸引，然后被人吸引。朝鲜相处四个月，回到北京后，叶明明有一天在王府井逛街，被巧遇的作曲家刘炽和金正平叫去一起吃饭，席上，作为战友的刘炽点破了两人的关系。那一天后，每个周末，叶明明就读的舞蹈学院门口，便多了一个痴情等候的身影。

“我们恋爱了5年，这5年，感情也历经过考验。”叶明明笑。

追求金正平的女孩很多，不乏同事，朋友，甚至还有外国友人。“匈牙利国家歌舞团一个18岁的演员，爱上了我，小姑娘回国后给中国文化部写信，要求准许结婚，这事儿新鲜，有关部门报请周恩来批示，总理写了四个字：下不为例。一段跨国恋情就这样被扼杀。”这桩陈年情事，曾经在圈内轰动一时，金正平作为主讲人，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叶明明不时插话补充，也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当所有姑娘为了爱情勇往直前的时候，作为淑女的叶明明，却暗度陈仓。“我妈妈特别喜欢她，因为她勤快，手巧，像个会当家的样子。第一次去我家，就帮着我妈里里外外地忙，看见我们家沙发扶手上的遮布破了个角，她悄悄拿回家，洗干净了又把角用钩针钩好了花，这些细节被我妈妈看见了，直跟我夸她。”大家闺秀，安静内敛，为人谦和，遇事不争，喜欢叽叽喳喳的金正平最终在几段感情中选择了最不热烈、却暗香浮动的叶明明。

特殊历史时期的婚姻危机

1957年，新婚的叶明明没有想到，她憧憬的婚姻这么快就迎来了第一次危机。

新婚之夜，该来的领导没来道贺，金正平隐隐不安。虽然意识到反右之风已经来势汹汹，对自己可能带来冲击，可是没有经历过延安整风运动的他，这样聊以自慰——自己是全国评选的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团里艺委会最年轻的成员，即使反右，也不过是做些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事。

金正平很快被现实浇了一盆冷水。他被打成右派，每天都被批斗。“毛主席说，知识分子最爱护自己的羽毛，羽毛就是这张脸，要打倒知识分子，就是要扯断他的羽毛，撕破他的脸。”

就在北京交道口管弦乐队的排练厅，金正平每天都被人撕扯羽毛。让他感动的是，妻子叶明明，默默陪伴着他。50年代，北京的冬天，零下十几度，非常冷，叶明明目送丈夫进了排练厅，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电车站，等先生回来，一等就是三四个小时。

“每次看见我回来，她就一声不吭，挽着我的胳膊，上电车，回家。明明不爱说话，她的这些行为和细小的动作，我至今记忆犹新，心窝子还觉着热乎。”

可是毕竟年轻，毕竟在优越的环境下长大，没有经历过这样风暴的叶明明渐渐有些害怕，渐渐意识到丈夫的右派帽子意味着什么。她开始感觉到，众目睽睽下与丈夫一起吃饭，她会尴尬；人多的时候，扫地的丈夫与她说话，她有压力。最让她受不了的是，他们婚后，单位不但不分配房子，当叶明明提出想在丈夫的琴房安张床时，丈夫选择了拒绝。离婚的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明明觉得受伤害，我也觉得受伤害，那不是一张普通的床，是沙发床，当时的奢侈品，右派还想住琴房，过小日子？我受不了这种言论，明明为此写过离婚报告，当然我也能理解她。”金正平回忆道。

“这是我第一次有离婚这样的念头，当年，他妈妈，他兄妹，熟悉他的朋友都做我的工作，我沉下心来，好好回想了他的人品，做过思想斗争，最后还是选择跟他站在一起。”放弃离婚的叶明明选择了坚强面对。不久，金正平被发配到八达岭长城放羊。叶明明也逐渐适应“右派”老婆的身份，两人开始苦中作乐。

“每隔一段时间，给他送点他爱吃的红烧肉块，他在那，只能吃窝头，棒子面粥，添锅勺。有时，我和老金半夜躲在被窝里，啃朋友送我们的罐头，喝点药酒，边吃，边在被窝里聊天。也很有意思。”

回忆那段“右派”生活，老两口的描述有些小心翼翼。因为年轻，他们都曾无意识地触碰过对方的伤口，让彼此都有一点点疼，但困难中，他们在家人朋友的帮助下，最终选择坚守，选择不离不弃，安然度过一段婚姻危机。

没有不吵架的夫妻

叶明明是治家的好手，什么东西放什么位置，那是有一定之规的，不能乱了规矩。

“有规矩没错，可女同志在调教男同志有规矩的时候，容易犯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唠叨。婚姻初始，丈夫会觉得这个唠叨很好听，因为自己不用管家，到处干干净净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被伺候得舒舒服服。但时间长了，男人就怕女人唠叨。”

张国立和蒋雯丽主演的《金婚》，老伴金正平是拉着叶明明一起看的，他当《金婚》是个教材，不失时机地指出，剧中蒋雯丽的唠叨让张国立不胜其烦，言下之意，老伴是否也该有所收敛？

“他的卧室，总是空调开着，大门敞着，做事有头无尾，我们两人出去参加活动，他为了显示男人着装的潇洒和随意，不把西服扣子全系上，拉链也不一定拉到顶，我认为这样很没有规矩，没有礼貌，数落他是常有的事。”个性难改，习惯好说。这么些年，金正平听着老伴唠叨，先是来火，可转念一想，老婆大人都是为他好，别因为鸡毛蒜皮闹得鸡犬不宁，最后还是妥协、服从。

金正平有一观点，他认为，怕老婆怕老婆，并不是怕老婆这个人，怕的是因为不服从，引起后续更多的麻烦。归根结底，是怕麻烦。

“小事情，两个人针锋相对，你说我嗓门大，我还说你嗓门大呢，本来可以一笑了之的事情，就变成了火星撞地球。人啊，平心静气的时候，会想起爱人许多的好来，一旦火星撞上地球，就烟雾弥漫，所有的恩爱就都被烟幕遮住，看不见了。所以夫妻吵架归吵架，千万不能在吵的过程中就随便做决定，决定分居，决定离婚，甚至决定什么更可怕的事情，不妨缓冲一下，一笑置之。”

金正平秉持这条原则，所以在这个家里，吵架，总是以叶明明的胜利告终。“其实也无所谓谁胜利，可能最后谁也无法根本改变谁，但这么多年下来，彼此都能接受了，包括对方的缺点和错误。”

爱需要适时表达

“老金生得很招人，又有才华，自然是有很多女孩喜欢。”说话间，叶明明感慨，有了两个儿子后，他们的婚姻生活一度平淡乏味，争争吵吵，就是手心摸手背的感觉。一度两人还并肩走在了去派出所的路上，最后，是金正平郑重道歉，叶明明才原谅了老伴。

“不离婚，就是对下一代的保护。我的成长过程中，缺失了亲生母亲的疼爱，所以，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也复制我的命运，我需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一份完整的爱。”尽管感情慢慢不再热烈，但叶明明自知，心中仍深爱着丈夫。在家里，她尽心尽力扮演好妻子母亲的角色，将爱一点一滴地传递给丈夫，终于有一天，老伴感受到了她深深的爱。

多年前，父亲叶浅予叫女儿女婿来家里吃过一次饭，北京的三环路，那时还没有修好，路灯都没有，金正平着急赶路，骑自行车太快，撞在一块大石头上。

“当时以为没事，爬起来推着车接着赶路。一进门，明明问我，脸色怎么都白了。我说摔了一跤，她给我验伤，这才发现手腕断了，骨头都伸出来了，赶紧去了医院。大半夜里，积水潭医院的医生就开始给我接骨头，把我架在一把没有扶手的椅子上。 一个年轻的医生从椅子后面抱住我，动也不让动，一个大夫抓左手，一个大夫拽右手，就这么生接。也没有打麻药，我疼得大叫。后来，接完骨头打完麻药，突然发现明明不见了。问医生，我爱人呢？他说，你爱人昏倒了。可能看见你太痛苦，受不了，现在在急救室抢救。”回忆中，金正平越说越激动，当着老伴的面 ，哭了出来，“我那时才知道，明明对我的爱是那么深刻和沉重。”叶明明也忍不住抹眼泪，老两口似乎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让对方知道，自己有多么在乎对方。

有个知名作家在她小说里说过一句话，不能表达的情感，只能藏在心里，藏在心里的情感，比说出来更真诚。可是记者突然感觉，有时，越是深刻的爱，越需要适时地表达，否则，真相就会迟到多年，甚至可能永远把真相带走，终生遗憾。

2007年的一天，金正平带领全家人给了夫人叶明明一个惊喜，他们的金婚纪念日，他亲手给叶明明戴上项链，夫妻俩喝交杯酒，头顶圣诞老人的帽子，在家人的祝福下，开怀畅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