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珍
精研古法,博采新知
——论中国画学研究会对北京画坛的影响
陈美珍
19世纪末20世纪初,伴随着时代的变迁、西学的猛进,传统文化艺术的壁垒遭受着严重的冲击,北京画坛由陈独秀率先发起了“美术革命”的浪潮。然而,整个北京画坛在这样的革命潮流中仍然是以坚守传统为主流,这种局面的出现,不得不说与中国画学研究会“精研古法,博采新知”的宗旨有着莫大的关系。中国画学研究会在民国时期活跃了20多年,是北京画坛存续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绘画社团,对整个北京画坛传统派的凝聚有着重大的贡献。
首先,中国画学研究会中的陈师曾和金城可以说是北方画坛的精神领袖。有人曾指出,如果没有陈师曾,20世纪初期的北京画坛一定会黯淡许多。陈师曾之所以能够成为北京画坛的精神领袖,除因他的卓越才学之外,还因为他常以诸如画家、美术教育家、美术活动家、美术理论家等多重身份介入当时的艺术活动。陈师曾曾在北京的几乎所有与美术有关的高校任教,如:任国立北平高等师范学校中国画教师,任北平女子师范学校及北平高等女子师范学校博物教员,任国立北平美术专门学校美术和博物教员等。他桃李盈门,李苦禅、刘开渠、胡佩衡、刘子久、王雪涛、王子云、俞剑华、苏吉亭、高希舜等均得其亲授,这些画家其后都逐渐成为中国画传统的主要继承人。
陈师曾及其作品
金城也被称作北京画坛的“广大教主”,在金城创办中国画学研究会之前,北京虽然也有过宣南画社和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但相对于当时上海画坛各种绘画社团来说,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和宣南画社的影响非常微弱。宣南画社是北京画坛较早成立的绘画组织,但它组织较为松散,主要是专注于书画上的相互学习和交流,他们每周聚会一次,吟诗作画,谈艺论文,地位不分高低,来不迎,去不送,属于结社松散的定期雅集性质,以至于其持续时间虽有十二年之久,但其人员最多时也仅有二三十人。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虽是北京画坛最早具有近代意义的绘画组织,然而北大画法研究会作为一个综合性质的绘画社团,中国画部分无论从导师还是学生都比不上西画部分(中国画学生54人,西画学生130人)[1],因此对于传统中国画阵营的影响并不是很大。金城来到北京后,致力于传统中国画的发展与变革,他倡议并参与筹办古物陈列所,使那些藏于皇家私殿或私人高阁的文物书画能够供大众参观,为一般人提供了了解古人佳作的机会。他发起组织中国画学研究会,该会成立伊始便发展迅速,在京的著名画家纷纷加入,此前“旧都人士无以画学为提倡者,画人无集合讨论之处所,索居点笔,孤陋可晒”。[2]画会的成立为他们提供了活动交流的场所,并在精神上将他们凝聚在一起。同时画会通过展览让画人互相切磋,广招学徒培养中国画学人才以传中国画学薪火。此外,画会通过组织中日美术交流,不断扩大传统中国画的影响。在金城去世后还存续了将近20余年,成为北京画坛存在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绘画社团。可以说,他“精研古法,博采新知”的艺术主张随着中国画学研究会的成就而一直影响着整个北京画坛。
其次,中国画学研究会的同人在整个北京的美术界都有着广泛的影响。对于中国画坛的影响,美术教育可以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部分。进入20世纪以后,传统的师徒授受的中国画教育模式逐渐被新式学校教育所取代,中国画学研究会会员一直致力于中国画的学校教育。诚如中国画学研究会会刊《艺林月刊》中所言:“会员中,学有专长,出任各省市大学、专科学校教授讲师,各学校图画教员,不下数十人”[3]。其中1925年9月筹备成立北京艺术学院,中国画系主任即为萧俊贤。至11月,正式定名为国立艺术专门学校(习称北平艺专),到1927年秋,九所国立院校合并为北京大学,设美术专门部。1928年改为艺术学院,其中国画系教授有周肇祥、寿石工、齐白石、萧谦中、王梦白、汤定之,讲师有谢蕙庭、秦仲文、陈半丁等人。到1932年,国立北平大学艺术学院国画系教授中也基本是中国画学研究会的成员,如:王梦白、汤定之、萧谦中、陈半丁、周养庵等人[4];直至1936年,我们在《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校刊》上可发现国画组教师成员也多为中国画学研究会的成员,如溥心畲、吴镜汀、王雪涛、吴光宇。此外,当时在北京存在的美术院校和设有美术系的学校还有王悦之于1924年创办的私立北京艺术学院(后改称私立北平艺术职业学校),1924年由姚华支持、邱石冥主办的私立京华艺术学校(京华美术专科学校,位于端王府夹道),1931年 11月张恨水创办北京美术专科学校,以及1929年6月北平辅仁大学开设的美术专修科,这些学校的中国画教师也基本上由中国画学研究会的人员担当。1940年《立言画刊》的一则新闻中也曾记载到:“北京最大的绘画团体,无疑的,要推崇中国画学研究会,这个团体,创自民国九年,提倡人金绍城,发展到今日,计算起来,已经有二十一年的历史,在过去的二十一年中,该会在中国美术史的贡献投下了很大的波纹,和重要的一页。其最显著贡献约有二端:第一,就是该会每年招收许多爱好美术的青年,同时,每年由该会出来许多人才在社会服务。第二,在北方——尤其北京,艺术界最知名的作家,十分之七八是该会的会员,北京画坛的几位老前辈,差不多都是该会的导师,并有许多会员在各美术学校和中大学充任美术教师。”[5]由此可见,中国画学研究会对北京画坛的美术教育有着重要的贡献。
最后,中国画学研究会对齐白石先生的中国画变革产生了重要影响。万青力先生曾从当时北京画坛以南方画家为主流的现象入手,探讨了它的历史动因、时代契机与文化意义。他立足于画家与机构的角度,从“旧都四家”、“余绍宋与宣南画社”、“北京画坛领袖陈师曾与姚华”、“广大教主金城”、“南张北溥和南黄北齐与北平画坛”五个专题展开讨论,并进而认为“齐白石、黄宾虹两位大师,终能脱颖而出,南张北溥等名家风华一代,皆与民初北京画坛的确立不无种种因果”[6]。万青力先生提到的这个北京画坛,具体来说是通过中国画学研究会的创办人和评议、陈师曾实现的,齐白石常说:“我如没有师曾的提携,我的画名不会有今天。”1917年,齐白石在琉璃厂南纸铺卖画、刻印为生,此时他的画风以模仿孤冷清傲的八大山人为主,对于以四王为宗,讲求笔笔有来历的北京画坛来说,他的绘画笔墨显得“粗野”,因而被北京画坛目为“野狐禅”。这期间,陈师曾在琉璃厂南纸铺见了齐白石所刻之印章,大为激赏,于是走访齐白石,劝齐白石能自出新意,另创一格。他在给齐白石的题诗中写道:“囊于刻印识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正如论书喜媚姿,无怪退之讥右军。吾画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7]齐白石“从此决意大变”,自创“红花墨叶”一派,大俗大雅,文人格调中寓含亲切而平朴的生活气息。他后来对朋友说:“师曾劝我自出新意,变通画法,我听了他的话,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8]齐白石接受陈师曾的建议,改变了原来的八大山人冷逸一路的画风,并将鲜活的民间情趣注入传统的文人画之中,创红花墨叶一格,完成了由文人的大雅之道转变为雅俗共赏的大俗大雅之道,大获成功,成为民国时期文人画向现代转型的重要代表,并成为20世纪中国绘画史上的中国画大家。
不仅如此,中国画学研究会还是齐白石画艺的推广者和宣传者。1922年,中国画学研究会应邀参加东京府厅工艺馆的“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选择了携带齐白石的几幅山水画,这些作品在东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被销售一空,并且齐先生的画价猛增。齐白石曾回忆这一盛况:“我的画,每幅就卖了一百元银币,山水画更贵,二尺长的纸,卖到二百五十银币。这样的善价,在国内是想也不敢想的。还说法国人在东京,选了师曾和我两人的画,加入巴黎艺术展览会。日本人又想把我们两人的作品和生活状况拍摄电影,在东京艺术院放映。这都是意想不到的事。经过日本展览以后,外国人来北京买我画的人很多。琉璃厂的古董鬼,就纷纷求我的画,预备去做投机生意。一般附庸风雅的人,也都来请我画了。画很多。从此以后,我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这都是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永远忘不了他的。”[9]自此,画坛亦有了“南吴北齐”之说,齐白石不再是一个来自湘潭的无名小画师,而是北京城赫赫有名的大画家,并成为中国现代绘画史上的一座里程碑。此外,虽然齐白石自称“一切画会无能加入”,但事实上他与中国画学研究会中的众多画家都是至交,且经常参加他们的活动,其作品也经常刊发于《艺林月刊》上。可以说,齐白石与中国画学研究会始终保持着友谊,他最后的成功不能不说深深得益于当时北京画坛,尤其是中国画学研究会的影响。而当我们从齐白石“衰年变法”和其艺术推广者的视角出发去重新审视这一问题时,从中不难看出中国画学研究会对齐白石的欣赏中也蕴含着为传统绘画寻找出路的深刻意味。
20世纪的中国,充满了外侮内患与振奋自强,在西方强势文化的冲击下,不仅改革图强是中国的必由之路,而且维护民族文化同样是自立于世界的保证。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画学研究会在新文化运动的发起地北京发出“精研古法,博采新知”的号召,旨在凝聚北京画坛的传统力量,与“美术革命”的“西化派”相抗衡,在相当程度上抵制了民族虚无主义的声浪,稳定了传统中国画的阵脚。同时,我们也看到中国画学研究会在其宗旨的影响下积极参与北京画坛的近代美术教育,在教学相长的过程中寻求从自身内部的创造性转换。他们的努力激励了当时一大批从事中国画的人进行努力。20世纪上半叶,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三位艺术大师的成功,就证实了中国画完全可以通过自身创造性的转换而获得现代性的生机。传统与现代不是冰炭不容的对立两极,而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历史延续体。现代作为传统的延续,是“老根上发出的新芽”(梁漱溟语),而不是与传统完全不相干的“他者”。虽然中国画学研究会的创作在“革新”的追求上并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但我们可以说,他们在面对传统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如何选择传统以及如何改进传统的范例。
注释:
[1]参见《北大画法研究会会章》,《绘学杂志》1920年第1期。
[2]金开藩、金开华:《回顾》,《湖社月刊》总第522页。
[3]《画展志盛》,《艺林月刊》1935年第60期。
[4]《国立北平大学艺术学院同学录》,1932年。
[5]《立言画刊》,1940年第95期。
[6]万青力:《南风北渐:民国初年南方画家主导的北京画坛》,《美术研究》2004年第4期。
[7]张次溪:《白石老人自述》,香港上海书局1965年,第72页。
[8]同上,第76-77页。
[9]同上,第77页。
责任编辑:李 雷
陈美珍:西南民族大学艺术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