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玮
道德困境的诗意表达
——朱丽叶·比诺什的电影表演
陈 玮
同任何一位电影明星一样,她很美。然而她的美,并不属于古典的柔美或大众的性感,而是复杂的,混杂了不安与天真、坚定和脆弱,甚至夹杂着一丝男性的气质与力量。如同任何一位优秀的电影演员,她的面孔经得起摄影机的每一次精确解剖,她的身体活动极富分寸感与表现力。她似乎就是为电影而生的。她是资深的电影和戏剧演员、诗人、舞者和画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她的目光所注视的,总是各式人物的艰辛和悲喜,她孜孜不倦地观察生活中的各种困境,尽力刻写人类生活的道德难题。
她是矛盾而迷人的存在。她是朱丽叶·比诺什。
1988年,朱丽叶·比诺什还很年轻。她的面孔染有自然的粉红,眼睛耀耀闪光。她的身体健康而优美,可以在跃入水中的瞬间,虏获所有的观众,并吸引一个虚构的男人的目光。这个男人叫托马斯,生活在1950年代的捷克,布拉格。作为医生,生命的沉重与虚无同时攫住了他,正如两个女人同时与他纠结:一个成熟而轻盈,是萨宾娜;一个年轻而沉重,是特蕾莎。这就是影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初始情境。这部影片改编自米兰·昆德拉著名的同名小说。在影片中,特蕾莎就是比诺什。后者赋予前者以形体,却接受了前者的灵魂。这是一个痛苦的灵魂。
在出演特蕾莎之前,朱丽叶·比诺什已经在戏剧舞台上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并且出演过一些法语影片。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与著名影星演对手戏时,比诺什的表演却自然娴熟,没有丝毫生涩。那时的比诺什,对于电影表演持有一种严肃的态度,她明确地表示自己“热爱表演”,并为了这一理想努力不倦。在这部最早为比诺什赢得国际声誉的影片中,她已经显露了个人表演的重要特质:极其擅长运用身体的各个部分(头发、眼睛、嘴角、肩膀、手指、甚至后背)表现多层次的内心情感,即使这些情感本身具有矛盾与冲突。不仅如此,她还善于在各种剧烈的情绪之间快速转换,而不露痕迹。在比诺什的整个表演生涯中,她一直保持并发展了这种特质,使之成为个人风格的核心部分。
影片中,她与扮演萨宾娜的列娜·欧琳有一场非常精彩的对手戏。特蕾莎想要在摄影杂志谋职,编辑要她拍摄裸体女人像。萨宾娜自愿充当模特,帮她完成拍摄。然而,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使得整个拍摄陷入一种尴尬、微妙甚至有些荒诞的情境。对于这个场景,昆德拉在原著中有较为简单的描述:“照相机充当了特蕾莎的机械眼,用来观察托马斯的情妇,同时又成了面纱,遮着特蕾莎的脸。”这次经历令特蕾莎察觉出自己陷于一种尴尬:一方面她感受了托马斯对于萨宾娜的欲望,她甚至也感觉自己受到了萨宾娜美好身体的强烈吸引;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应该坚守一种道德准则,即使自己已经受到了诱惑。美,似乎不能成为“不道德”的理由。于是,电影中的特蕾莎发觉拍摄萨宾娜的裸体竟然比拍摄在苏军进攻布拉格时横陈街头的尸体还要困难,萨宾娜微笑的凝视甚至比镜头中用枪指着她的军官还令她感到恐惧和愤怒。政治层面的正义或非正义,似乎是容易评价的。而私人生活领域的道德或不道德,则不是那么容易分辨。或者,即使在价值层面分辨清楚了,也难以适用于生活中的各式情境。这是一个微妙的困境,特蕾莎第一次触到了它,同时感觉到了自己的软弱。
朱丽叶·比诺什是如何来表达特蕾莎微妙的心理状态呢?她穿着及膝的宽下摆小黑裙,黑色半高跟鞋,用黑色相机遮住面孔,只露出眼睛,在萨宾娜卧房里大大小小的镜子之间穿梭不停。她的动作短促有力,不容怀疑。她缓慢而坚决地掀开萨宾娜遮掩身体的纱帘,令其完全暴露。她极其亲昵却近乎残酷地挽起萨宾娜垂落肩头的发丝。她令萨宾娜趴在地上,自己跑上楼梯,从高处向下命令萨宾娜,“抬头,向上看,看着我”……比诺什的一系列动作,优美流畅,仿佛排练多次的舞蹈。然而,当萨宾娜最后仰起头注视着特蕾莎的时候,比诺什移开了遮在脸前的相机,再遮住,再移开……她的手指不停按下快门,眼中却渐渐充满泪水。最终,她移开了摄影机,同时再按下快门。这时,镜头移近了比诺什的脸孔,那里充满了——或者说令人联想到——极度复杂的心情:愤恨、羞耻、赞叹、欣赏、嫉妒、还有迷醉。
影片的制片人曾在采访中表示,这是令他们感到自豪的一场戏。不仅是因为他们创造性地表现了昆德拉本人没有写出的迷人场景,并以无数动人的细节充实了这个段落;也是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拥有了两位极其出色的女演员。他对两位演员的评价是:“她们都具有极高的艺术修养,否则是无法以这种方式表现这一情景的。”确实,这出戏超越了情色的意味而具有艺术的内涵,甚至达到对于身体的自我反思,并触碰到这样一个道德难题:如果一个人能够理解对于美的热爱和欲求,他是否能够同时允许出于这种热爱和欲求的不道德?比诺什的表演对于揭示这一点,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事实上,她的表现不仅说明了她是一个好演员,同时也说明她是一个很独特的演员,她对于人类道德生活的困难情境具有超乎寻常的敏感,并且善于向内发掘。
据说,朱丽叶·比诺什曾经同时接到两位重量级导演的邀请。一边是斯皮尔伯格邀请她出演《侏罗纪公园》,另一边,是基耶斯洛夫斯基邀请她主演“蓝、白、红”系列中的《蓝》。比诺什选择了后者。她明确地知道自己的表演风格、类型以及在电影方面的理想。在她看来,电影表演是一门艺术,艺术是人类生存的一个面向。而人类生存的另一面是道德。对于人类而言,艺术,或者说美感,与道德的关系是极其复杂的。
在某种意义上,影片《蓝》同时涵盖了这两者。导演对于影片的初始构想中,存在着一个跳跃,即:一个艺术家的妻子和“自由”概念之间的跳跃。为了衔接这个女人和这个概念,基耶斯洛夫斯基构思了一个故事。然而这个故事及其所表达的情感内涵是否令人信服,在很大程度上则取决于朱丽叶·比诺什的表演。
主人公朱丽在一场车祸中同时失去了丈夫与孩子。痛苦至极的她想要结束生命,却在最后一刻发现自己具有强烈的生存欲望,无法追随所爱而去。于是,她转向了另一个极端:忘记。她变卖房子,清空物品,与丈夫的助手做爱,在一幢没有孩子的公寓中租了一套房间,完全将自己隐藏在独居的生活里。朱丽的丈夫生前是一位著名的音乐家,留有一部献给欧盟的遗作尚未完成。而朱丽一向是他在音乐上的知音与最密切的合作人。逃避中的朱丽偶然发现媒体公布了丈夫的遗稿以及他和情人的亲密照片。讶异与愤怒中的朱丽终于转过身来,开始面对她无法逃避的过去……
朱丽叶·比诺什所饰演的是影片的绝对主角。这一次,她似乎在与自己的内心演对手戏。她塑造的朱丽,是一个外表冷静、内心忧伤的女人。她很善于克制自己的情感,不会向任何人流露出脆弱和悲伤。然而她的内心情感却是非同寻常的丰富和剧烈。比诺什用各种动人的细节,表达出这个人物外表与内心的巨大反差。她为朱丽特意设计了在蓝光粼粼的水中漂浮的体态,那是类似于婴儿在母腹中的漂浮,柔软而无力。而当她离开水的包绕,起身上岸时,悲伤突然袭击了她,比诺什的上臂忽然僵直,然后迅速变得软弱。她慢慢地沉入水里,每一寸的下沉都伴随着不断涌出的泪水。她是如此虚弱无力。
在独居的蓝色中,朱丽的面孔总是克制的沉静。然而,当她偶然发现了女儿留下的棒糖,她便大口地啃食、吞咽着整颗糖果。比诺什的表演带着巨大的悲伤,以及由这悲伤而来的疯狂。她的咀嚼极为快速,那来不及融化的甜蜜,在她嘴里成为割伤生命的利器,仿佛一切关于生命与幸福的回忆,此刻全部化为被遗忘的糖果,甜蜜尚存,却分外尖利。
当朱丽礼貌却冷漠地拒绝了他人的探问和关心,转身独自离去时,她的内心痛苦已极。比诺什让朱丽一边快速行走,一边将手在粗糙的石墙上狠狠擦过,行走的急速与石头对手部的阻碍形成巨大的张力,象征着朱丽内心的痛楚。这痛楚外化为身体上可见的伤痕。在演出这个段落的时候,比诺什真的在石墙上擦伤了手。她对于人物的理解与情感的投入,促使她完全投入了自己的身体。在那一刻,痛着的就是朱丽叶·比诺什。朱丽叶就是朱丽。
如果《蓝》的内涵仅止于悼亡与对新生活的渴望,那么这部影片可能不会如此令人着迷。事实上,比诺什曾在访谈中回忆,当她第一次与导演见面,他们讨论的就是哲学问题,关于死亡。在《蓝》中,基耶斯洛夫斯基确实有着更为深入的探询:某些人的死亡,是否会成全另一些人的自由?如果说自由意味着取消生活的依附以及情感的依恋,那么绝对的自由是否真的美好,从而值得追寻?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问题是人类道德生活的终极困境。影片《蓝》很好地提出并倾诉了这个难题。作为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在影片的末尾对这个问题给出了一个解决的方案,他让朱丽转身面对痛苦的回忆,决然地续成了丈夫的遗作。尽管这一音乐作品题献给现代政治共同体——欧盟,导演却令歌队在曲末以古希腊语吟唱《新约》中的“信、望、爱”一节。爱意味着妥协与丧失,但它能够填补自由带来的生命的巨大虚空。这是以古典的宗教理想解决现代道德难题的一个尝试。
在多年的电影生涯中,为朱丽叶·比诺什带来国际声誉的,是上述两部艺术电影。这两部影片在某种意义上宣告了她对电影的个人理念,并成为她的代表作。此外,1991年的《新桥恋人》和1992年的《爱情重伤》都是令人赞叹的佳作。在这些影片中,比诺什依然探索欲望与道德的对立,但较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则表现得更为从容。她的演技以及对于生命的思考都随着年龄和身体的成熟而日益深刻。
在《新桥恋人》中,比诺什饰演一位险些眼盲的富家女,出于对爱情和艺术的强烈激情离家出走,和城市流浪者一样,终日露宿于巴黎城中被废弃的新桥。比诺什在片中的表演,为人物赋予了极暴烈、却极饱满的生命激情。尽管她自私、多变、有时候对他人的苦痛无动于衷,对于性爱也相当随便,但是经过比诺什的塑造,似乎没有人能说这位女子是不道德的。在某种意义上,她确实将自我放逐于道德的边缘。但是她自我放逐的理由,以及她对艺术和美的不懈追求,都令人感受到生命最深处的撼动。而这一切,恰恰来自于她对人物性格和处境的深刻理解。
与此相反,《爱情重伤》中的比诺什,表演风格似乎处于另一个极端,但她的追问却是相似的。在这部讲述不伦之恋的影片中,比诺什饰演的美丽女子安娜15岁时因为同亲哥哥的暧昧情愫,导致了后者的自杀。成年后,在婚礼的前夕,她又和未婚夫的父亲私通,因此造成了未婚夫的意外死亡。比诺什的表演是梦幻般的,她的眼神空洞而迷茫,动作迅速,身体紧绷。仿佛专注于同自己的欲望对话,而从现实中完全抽离。在很多场景里,比诺什将自己的身体大胆裸露,将肉体感觉发挥到极致。这部影片表现了极端的不道德。然而,即使在这样极端的情境下,演员比诺什仍用身体向我们诉说了灵魂深处的神秘渴望。那确实非关道德,而是与生命最原初的律动紧密相连。她令观者不由发问:即使在最严重的悖德行为中,是否仍存有一丝一毫的理由来为其辩护、或者至少令其得到理解?一旦答案是肯定的,我们又可以回溯到她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向我们提出的问题:对于悖德行为动机的理解,是否可以导致对该行为的宽容?在影片的结尾处,比诺什在镜头之前别过脸去,无法回答自己的行为所提出的问题。和她一样,我们也无法正视自身所处的道德困境,哪怕这困境是由我们亲手造成。
巴黎向来有“时尚之都”的美誉。事实上,这座孕育了无数现代思想家、政治家、文人、诗人与艺术家的著名城市也是不折不扣的“现代之都”。无论巴黎的形象碎裂成多少片,对于20世纪末期全世界的大众而言,其中的一片,就是朱丽叶·比诺什的脸。
早在《巴黎故事》之前,比诺什已经接拍过很多题目同巴黎有关的电影。她所出演的影片,大部分也都以巴黎为场景。她的形象与巴黎的形象融为一体,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有趣的是,在这部拍摄于2008年,,由塞德里克·克拉皮什执导的影片《巴黎故事》中,比诺什并非绝对的主角。她的故事,只是众多巴黎故事中的一个。不但如此,在影片中,曾经美丽而神秘的比诺什一洗铅华,仅以日常装扮示人,整日出入于居家和菜市场。这样,在巴黎繁华街市的映衬下,这个女人和这座城,竟同时显现出两种面向,一是妖娆,一是沉重。二者既属于当下,也属于过往。
社工爱丽丝是两个女儿的母亲。孩子的父亲早已离她而去,她虽然美丽依旧却无心再谈爱情。她的弟弟是一位舞者,却因严重的心脏病而徘徊于死亡边缘。爱丽丝的工作是帮助那些最贫困、也最卑微的底层人民。然而,当她了解到弟弟的病情,她很自然地将精力从工作中全部转向了弟弟:为了帮助弟弟实现心愿,她冒充社区调查人员去访问弟弟喜欢的女孩儿;为了能让弟弟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享受快乐,她撮合自己的单身女同事和弟弟发生一夜情;她对于自己不爱的男人不理不睬,然而当她喜欢上了菜市场的工作人员——女儿的同学的母亲的前夫,她会毫不犹豫地前去追求。她最终收获了爱情,并最终在忧伤中目送病重的弟弟只身前往医院。其实,对她来说,生活或许没有最终,世界总在前方。尽管生命如此沉重,但正是前方那份未知的美好,成就了童话中的世界。
在这部影片中,朱丽叶·比诺什已经不再年轻,也不再激烈。她的身体依然瘦削,动作依然流畅,她对于他人的处境依然保持关注与敏感。但是她的表达方式变了——无论是表演的方式,还是追问的方式。正如我们上面所谈到的,爱丽丝的故事虽然短小而平常,但身处特定境遇中,她所面对的问题以及做出的选择都是值得反思的。在公职与私人情感之间,我们该如何权衡和取舍?对于身体的自然需求是否总要服从于道德规范?女性对于爱情、家庭和生活的期待是否必须与她们的社会身份相符?……爱丽丝的故事并没有严重地踏入道德禁区,但它确实呈现出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一些细小的泥泞。比诺什以一种不温不火的表演风格,引领我们见识了巴黎城市的底部,以及我们生命存在的底部。那里是一个人或一座城的泥泞暗处,但也是生命与城市的血肉所在。像爱丽丝那样的平凡人,恐怕少有机会如特蕾莎或朱丽一般身陷困境,但是每个人在每天的生活中,都会面对特殊的情境,并被要求做出选择。在做出这些选择的时候,我们的理由和方式各式各样,付出的代价也不尽相同。而爱丽丝的故事告诉我们,不论你如何选择,代价总是无可避免的。而无论它是轻微还是沉重,你唯一的应对,只能是和身边的人一起,目视前方,在不断的选择中接近那个不可知的未来。
《巴黎故事》当然不是比诺什的最后一部电影,但是在她演绎的这个平常故事里,她是否对半生追问的难题给出了一个接近最终的答案呢?
确实,作为一位电影演员,朱丽叶·比诺什通过形形色色的角色,以一种令人讶异的方式,精准地表达了人类道德的困境:我们的自然的、健康的本性,似乎要求一种与道德规范格格不入的释放与表达。但是问题并非如此简单。比诺什用她塑造的人物,以及这些人物的生命质地,促使我们再度审思——那些看似正确的事物,是否完全是合理的?而那些被认作破坏规范的、不道德的事物,它们身上是否同样存在着一些合理性?这是现代人的困境,也是现代道德哲学的一个难题。比诺什的表演,借助激情的形体表达,以一种诗意的方式,将我们引至对与错的边缘地带,使我们在一个较高的层面重新反思道德规范与我们的自然本性之间的关系。
责任编辑:唐宏峰
陈玮: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