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地平线

2011-09-29 09:15张石山
山西文学 2011年2期
关键词:小舅舅姨父大姨

张石山

背后的地平线

张石山

小序 在历史的深处

《背后的地平线》是我1997年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

或者是出于对先前写作惯性的一种反叛,这部作品有些另类。

首先,这部长篇,我没有刻意去编撰完整的故事。

在传统的意义上,小说不可以没有故事。要编撰戏剧化的重大情节,要塑造典型人物,等等。

但编撰故事,讲述相对完整的故事,必然成为一种对叙述的限定。故事发生的时空,具有某种叙述边界。当我们服务于故事的完整性,我们就不得不走上叙述的精致化。

相对于精致化,我几乎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下意识地选择了粗鄙化。在不自觉而粗鄙化的叙述中,我突破了固有的什么,同时赢得了另外的什么。

突破了故事的完整性,挣脱了精致化的束缚,我的叙述自由而漫漶。不再斤斤于传统小说作法的限定,我写的简直就是一部“非小说”或曰“反小说”。

其次,我有意回避了人物的典型化。刻画人物,我们往往都有生活中相对熟悉的模特儿。为了塑造典型人物,我们往往会去肢解模特儿,抽取若干元素来为我所用。这样,模特儿身上原有的许多东西,就往往被我们忽略剔除。在奔赴先验的典型化目标过程中,我们忽略剔除掉的,会不会恰恰是更有价值的东西?

我们曾经熟悉的生活中的众生,构成我们的记忆和过往。那是属于我们的个性化的历史。在历史的深处,概念消失;那里有许多宝贵的真实,那些真实更加贴近着历史,成为历史本身。乡村人物、乡村事件恰恰是中国乡土真实、或说正是乡土中国的基本构成。

《黄河》与《山西文学》,都辟出宝贵的版面,选载了我的这部另类长篇的若干章节。在此特表示我诚挚的谢意。

传奇大姨

1

大姨的故事要比老舅爷的故事生动许多倍。我断断续续知道了那故事的若干片断,有时连我自己都惊奇:要是单从表面看,怎么也难以相信文静和顺的大姨有那样传奇般的经历。

很早的时候,我还没读小学,姥姥曾经领我到过大姨在太原的家。我记不得那是什么街,姥姥也没告诉过我。但我记得那街道和院落的样子。是一个大杂院,大门朝西,长条形状。大姨和姨父住在一间东房里,房间窄小,布置也还整洁。姨父是一个大胖子,慈眉善眼的,仿佛一尊弥勒佛。

作者近影

后来,我知道这个姨父名叫师培才,是个厨师。二十年之后,我结婚成家,找房子恰恰找到这条街上。我依稀还能认出大姨住过的那个院落。

所以我称呼师培才是“这个姨父”,因为不久又冒出来一个姨父。

大约隔了一年,也是在太原,还是姥姥带了我,先到榆次看了一回大姨。大姨那时尚未退休,在纺织厂住集体宿舍。女工们的宿舍很干净,倒夜班的在挂着蚊帐的床上睡觉,其他人讲话轻声轻气的,走路蹑手蹑脚的。女工们对我大姨十分尊重,一口一个“高大姐”。大姨姓王,小名叫个毛妮,即便取了大名,也不该改了姓呀。姥姥给我解释说,大姨因为当年做过地下工作,不得不改名换姓。

过了几天,姥姥说还是要带我上榆次,结果没有坐火车,却是乘公共汽车,汽车走的方向也不对。我向姥姥提出疑问,姥姥一脸的不高兴,呵斥我说:小孩子家知道什么?这就是去榆次!

汽车到了站,报站的说是“下元车站到了”,下了车,站牌上也写得分明,是下元。姥姥还硬说这就是榆次。我预感到其中必有蹊跷,也就不再与姥姥争执。离开站台,走入一片楼区,姥姥向人们打听“高林”的住所。高林是谁?姥姥说是我大姨父。敲开一家房门,出来一个男人应门让客,姥姥告诉我说,这就是我的大姨父。

这个姨父也是慈眉善目的,然而是个瘦子。当场我不敢戳穿,背过那人,我问姥姥怎么回事?姥姥又是一脸的不高兴,极其肯定地告诉我,这就是我姨父。至于曾经有过一个弥勒佛似的大胖子,绝对是我在胡说。

我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好在这个姨父对我很亲热,家里糖果之类不少,任我来吃。我家住的是大杂院,姨父家的楼房宿舍就叫人觉得相当豪华高级。家里就有厕所!还有水龙头!姨父一个人住三间房,因为他是工厂的八级钳工,工厂的厂长书记都是他当年在八路军兵工厂时的徒弟。

这样,我有一个做过地下工作的大姨,还有一个老八路姨父,是一门豪华级的亲戚。我竟然有些莫名其妙的骄傲了。

回到市里我家,我向父母说出了我的疑问。明明到的是下元,为什么姥姥要说是榆次?记得一个姨父是大胖子,叫师培才,怎么又冒出一个姨父,不是大胖子,而且不叫师培才?母亲肯定知道原因,也明白姥姥是在骗我,因为她只是作难地笑,并不回答我。姥姥去下元的事则是瞒了我爹的,我爹听了我的疑问,立即陡然放下了脸子。然而也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有姥姥自我解嘲地说:

我心说这小东西一点点大,知道个甚?唉,去了一回榆次,人家就给记住啦!小人精,我是哄不了人家啦!

看着父亲脸色和缓了些,我想继续问他,他似乎也准备讲点什么,我妈立即提出了警告:

你不要和娃子乱说这些事,没什么好处!

父亲剜了我妈一眼,戗了一句:

怕人说,就不要做那些放不到桌面上的事!

但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让我继续待在闷葫芦里。

后来,叫高林的这个姨父来过我们家看望姥姥,领我到街上还给我买了一双球鞋。母亲包括父亲,对他也客气接待,气氛正常。母亲在一个星期天还领我回访了这位姨父家,和我一样表现出对楼房的羡慕。回来还尽日说起,什么时候也能住上那样的宿舍,便心满意足了。至于那个叫做师培才的大胖子,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仿佛是在梦魇里出现过那样一个姨父,我固执地把梦境当成了生活的真实。

姥姥带我回到老家,向姥爷说起她如何哄我又如何没有哄得了我的情形,姥爷也只是笑笑。而在姥爷与姥姥的言谈中,似乎他也早就认识这位姨父。只是,高林在姥爷的话里又变成了“王成举”。我好像进了一个人为设置的迷宫,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姥爷去世前,听说我的这位姨父突然病故了。姥爷话语里很有些惋惜的意思:

王成举,那是个好人呀!

而姥爷去世时,大姨独自回来奔丧,在我的感觉里,大姨这时没了丈夫,应该是一个寡妇。然而,从太原却发回一封信来,信封上写的是“王秉义岳父大人家中收”,信瓤的落款是“小婿师培才”!

信的内容是听说岳父去世,深表悲痛云云。众人也都未置可否。好像是意料中的事,并不吃惊。

1960年,我到太原读中学。这时,大姨已经病休,说是肚里有个瘤子。和师培才在一块过日子,离我们家不算远,骑车子十来分钟的路程。大姨跟前没有个孩子,对我很亲的。妈妈在太原也最数大姨是个亲人,叫我经常去看望。大姨很胖,肚子也很大,说是瘤子不停生长,坐在那儿都喘粗气。姨父体重有二百四十多,稍微挪动一下,也喘得一塌糊涂。但我见到这慈眉善目的弥勒佛似的真实的大胖子,心里竟有些踏实。原来果然有师培才这样一位姨父存在,并不是我的妄想与臆造。而且,每当我去看望他们,两个胖子喘着粗气,费力地挪动身躯,一定要给我尽量做些好吃的。我也就乐得大饱口福,不管这是不是又在做梦,却认梦乡是故乡。

大姨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和玻璃板下,有些照片,大姨和姨父还有几张合影。两人依偎在一块,幸福微笑。在他们的生活中,完全找不到那个高林或者王成举的丝毫影子。那个慈眉善目而只是瘦一些的姨父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好像什么下元,什么楼房,给我买过的一双球鞋,是我的另一场梦魇。

大姨和苌池村的头一个丈夫生过一个姑娘夏莲,夏莲却是在晋南的临汾。她是怎么离开农村,又如何嫁到临汾的呢?这个疑问,连同先前的若干疑问,我也是经过多少年的留意,才终于大体明白。

2

1945年,我妈服从组织派遣,到太原和父亲成家,以掩护地下交通站。当时,母亲刚满十三周岁,不足十四。推算下来,大姨该有二十七八。

大姨的故事,首先发生在这个时段之前。

大姨先是在十三岁上,嫁给苌池南村的刘聚宝。这个聚宝却并不聚宝。炕上到秋天是一垛南瓜,地下有一匹毛驴。结婚之后,大姨年龄太小,营养不良,先头生过一个娃娃,夭折了。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名叫夏莲。夏莲只比我母亲小两岁。三口之家的日子,依然艰难困苦。不料,当了爹的聚宝还习染了赌博的毛病,输了个血尽皮干。连毛驴窑洞统统卖掉,也不够抵还赌债。

两口子没法,就动了一个逃走的念头。据说,逃走之前,大姨还到娘家来哭了一鼻子。

夫妻两人将孩子扔给我姥姥,连夜出逃,一举逃上了太原府。

太原府花花世界,身无分文的农村盲流如何生存?如果男人没有本领卖苦力赚钱养家糊口,往往只能依靠女人来卖身了。

我的不幸的大姨,跟了那么一个倒霉丈夫,竟然就落到了卖淫的地步。卖淫能够养活那个刘聚宝,聚宝便也满不在乎不红不绿,只管吃香的喝辣的。

一来二去,眼前是各色城里的后生、乡下闯出来的好汉子,大姨就开始瞧不上他的原配丈夫了。聚宝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此时能拿出什么汉子手段?

好一个刘聚宝,跑回老家,找我姥爷去要人。耿直的姥爷,这才知道自家女儿堕落到如此地步。

等姥爷筹集路费奔上太原,大姨已经患了性病,并且染上了料面。

当初,母亲还没有来太原。那个红崖底的六子,当着大工头的人物,还只是母亲的未婚夫。未来的丈人求到未婚女婿名下,父亲不怠慢,即刻花钱雇佣毛驴脚夫,将我的堕落的大姨帮老丈人押送回老家去也。

聚宝那面,前来讨人。大姨见过了世面,坚决不和聚宝去过那种日子。说是要到边区政府离婚,争取自由。

这头大姨还没离婚,就有人家前来提亲。说来,大姨当年称得上是年轻漂亮,属于快货啊!

但我的姥爷不答应。咱家的闺女已经废了,成了个坏女人,嫁给谁家不是祸害谁家吗?

转而又想,出嫁了的闺女谁能把她养到老呢?迟早好赖嫁个人家过日子才是正经。可这样的女人,谁能管得住?姥爷想了几天,觉得八路军厉害,或者八路军能管住咱家闺女?

正这么想着,家里还真的就来了个八路军。

八路军名叫高林。为了掩护身份,在我姥爷家里住下,改名叫了个王成举。

3

抗日战争即将胜利,日本鬼子完全龟缩在县城,我们村包括苌池这些敌我交错区终于成了解放区。区政府区小队公开活动,八路军的伤病员也公开寄养在可靠的村民家中。那时,我姥爷家住了个高林,五姥姥家住了个张进才。

高林,是八路军兵工厂的高级技工。听说能制造枪炮,上级十分重视爱护。即便在艰苦的条件下,部队里官兵一致,高林每月还能领二十块大洋。因为积劳成疾,住到我姥爷家养病。

张进才,是被服厂的高级技工。也是养病,住在五姥姥家。五姥姥是苌池著名的破鞋大花驴,她有个女儿叫海棠。我的记忆里,那是比五姥姥还要漂亮。大凡这样人家,其母其女,效仿习染,多数是“闺女卖身娘不恼”。在一个笑话里,有一个做小买卖的,来村里辛苦半天,挣了一笔钱,要挑了担子走人。姑娘就把孩子甩给母亲,忿忿地说:

妈,你给我抱住孩子,让我去把那几块大洋夹下来!×玩艺儿,挣了咱村的钱,就想那么白白走了哩?

五姥姥与女儿海棠的关系,差不多也融洽和谐到这种程度。张进才住到这儿来,算是掉进温柔乡里。他每月领的大洋也不少,郎财就配了女貌,发生了爱情或类似的情感纠葛。后来,海棠便嫁给了张进才。

张进才建国后,在河北一家军队的被服厂工作。与我的海棠姨姨生了好几个孩子,老婆孩子都随了军。他们的孩子也放回老家来过,我们玩儿得很投机的。而我记得,苌池村里的娃娃们,见了海棠姨姨的孩子,都爱嚷一句顺口溜:

张进才,大麻河里拾破鞋!

五姥姥家,靠近她们村的一个蓄水的大坑,叫大麻河。当时,我真是太小,不懂破鞋的隐喻含义,只是觉得奇怪:张进才是被服厂的,何至于到大麻河捡破鞋呢?他要捡过破鞋,那可是有失身份,不怨满村孩子念叨那词儿。

当年高林住在姥姥家养病,出于掩护的考虑,用了个化名王成举。我妈那时已经到太原,二姨嫁到寺底,只有大姨早年嫁在苌池南头,如今住在娘家。部队纪律严格,平时哪里有机会接触女人,王成举自然喜欢我这个漂亮而风流的姨姨。比起一间破窑地下养驴,成天吃南瓜的男人,我大姨也相中了这个老八路。老八路每月领那么多大洋,简直是一个月的薪水就能娶一房媳妇!况且共产党眼看要成气候,嫁个老八路那该是什么光景。所以,我大姨和王成举之间顺理成章也发生了爱情。一切几乎都是按照我姥爷的预想在顺利发展。

但王成举的爱情比张进才的爱情麻烦一些。我大姨是苌池南头聚宝的老婆,明媒正娶,还有孩子。我大姨和聚宝闹离婚,那个聚宝也不是善茬,告状告到了边区政府。高林在部队享受特殊待遇,但也不能放任到夺取别人老婆的程度。好事多磨,好梦难成。爱情遇到阻力,偏是更加坚贞无比起来。这一对男女最后决定双双私奔。一个置组织纪律于不顾,宁愿当一名逃兵;一个勇于抛弃丈夫与女儿,无视传统道德众人唾骂戳脊梁。

王成举手头存着百十块大洋。先前,他的薪水不少,部队给他存着,怕他有了钱,从容逃走。革命眼看要胜利,哪个有头脑的还会逃跑?看管就放松,薪水也大部发到他手中。有这样一笔钱,逃出去,生活按说一时不会发生困难。两个人到外面去过成一家人,聚宝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我大姨和王成举有一个相当致命的问题。就是吸毒,抽大烟。

我姥爷本来指望八路军高林王成举管住我大姨,不料完全事与愿违。

原来,高林养病,本来有疗养身体和戒除大烟的两重意思。八路军创业艰难,兵工厂任务繁重,高林作为高级技工,就更加劳累。任务特别紧急的时候,大家累得要命,领导上给工人们特别是给高林用大烟来提神。

八路军种植大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我们村我们家就奉命种过大烟,边区政府统一收购。收了大烟,运到敌占区或者国民党统治的大后方,换取军火与医药用品。所以,直到建国后多少年,我奶奶还存着半罐烟土。有人患急病需要,或者有人弥留之际需要用烟土来维持几天,以便等候外地的亲人赶回,都曾经找到门上。拿三五块钱,大伯推辞半天,终于找出烟土,给人家黄豆玉米粒子大一颗。

而当过八路打过硬仗的也说,有时战斗残酷,粮草给养实在运不上阵地,曾经用大烟来暂时抵挡。高林,就曾经连续制造枪支不吃不睡干过七天七夜。

形势总是吃紧,任务总是繁重,高林总是用大烟来提神,结果就上了瘾。在我姥爷家养病期间,上级适当提供一点烟土,希望他能够逐步戒除吸毒的恶习。而他的嗜好尚未改掉的情况下,他和我大姨的感情已经发展到必须私奔的高潮。两人私奔离家,亡命天涯,奔波辛劳,精神压力也够大,结果一对儿冤家的吸毒恶习双双死灰复燃。

4

百八十块大洋,很快折腾干净。一对烟民毒瘾难熬,从此走上愈加堕落的歧途。许多行径可谓令人发指,已不能用正常人的准则来衡量。

一则,大姨先从苌池南头把她女儿夏莲偷出来,带上太原,把十来岁的闺女卖到晋南。夏莲不知经过怎样的磨难波折,竟然从晋南逃回太原。她听说我爹在脚行当工头,曾经投奔到我爹名下。七叔有一次偶然讲起那件事,说夏莲喝醉了,又哭又唱的,把她妈卖她的过程连说带骂,数落一个六够。大姨听说了,找到我父亲领走了夏莲。人家的闺女不能不许人家亲娘领走,况且大姨指天发誓的,说保证把女儿送回老家,她自己也要痛改前非。说得声泪俱下,比真的还动人。谁知她又把闺女卖了一回!

闺女卖了两回,不能再卖。大姨和高林又生出新法子来,由她伪装成高林的妹妹,嫁人得聘礼。然后她再逃出来,两人共同享用那笔钱财。在江湖上这叫“放鹞子”。因为吸毒,骗人的把戏一学就会,甚至无师能够自通。

我的大姨既然要装扮成高林的胞妹,于是在这时有了她后来的名字:高凤英。

这样堕落无耻,如何是个了局?自己跑掉又卖了闺女,人家苌池南头的聚宝要找我姥爷讨还他的老婆和女儿;高林突然失踪,组织上也要查找,倒不在乎他拐带妇女,而是怕他投敌。所以,在国共即将开战的关头,我姥爷曾经穿越封锁线,冒着生死上太原来求告我爹。希望这个女婿本领高强,能再次帮丈人一把,将我大姨无论如何找到,送归盂县。有了女的,男的也就会有下落。

我爹当然把老丈人的嘱托当成一回事情来办。撒开他脚行的伙计们四处寻找。重点是两个去处:一个是吸毒的料子鬼聚集的地方,一个是著名的西四道巷妓女暗娼出没之地。

先把我大姨找到一回。领回家里来好生款待,说明家里如何为她焦急,大姨哭得水母似的,我妈也陪了掉泪。由于国共两党开战,交通断绝,还得雇驮脚的才能送大姨回乡。当晚,我爹出城上脚行歇息,安排雇佣牲口人役事宜,大姨与我妈姐妹二人抵足而眠。第二天一早,妹妹当然还在自家炕上,姐姐不翼而飞。我爹的一块手表,我妈的一只金戒指,还有风衣旗袍之类,被一齐卷包窃去。

我爹又撒开人马查找一场。终于再次找到大姨姐,大姨姐已经奄奄一息。再要晚两天,只有到城壕沟去认领尸首了。这回,我爹“东吴招亲吃亏一回”,瞎子牵驴再也不敢放松。当场雇了脚力,由于路途艰险责任重大,人家开价两担小米当时也值百十块银元。我爹这才总算完成老丈人委派的任务,应该说不辱使命。

大姨回到盂县,组织上追问出高林的下落,也当即派人将他找回盂县。解放战争已经打响,共产党眼看要坐天下,高林的徒弟们也不忍他们的师傅在这时脱离革命队伍。结果是一对男女双双被强制戒毒。死去活来,不亚于滚钉板下油锅的罪过。

高林和我大姨双双戒毒成功,不亚于脱胎换骨。

高林所在的兵工厂属于晋冀二分区。二分区主力部队在榆次集中,准备参加打太原。高林归了队,要随大军开拔榆次,只等着我大姨尽快离婚成功。我大姨已然逃出过包办婚姻贫寒家庭,在外边花花世界自由浪荡过了,死活不肯与什么南头的聚宝再回去吃南瓜和毛驴同居。大摇大摆上区政府要求离婚,竟成为一时的新潮人物,妇女要求解放的典型。离罢婚,大姨又坚决要求参加革命队伍,随政府的工作员们上街高呼口号:

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参加革命队伍!保卫胜利果实!

这个高凤英就又成了一个拥护革命的先进典型。二分区留守处便允许了她随高林一块跟部队到了榆次。

5

部队先打下榆次,要派人进驻纺织厂。我大姨与高林商量一回,自愿留在榆次当工人。别人还有些诧异,高林的这个女人怎么不肯等两天打下太原,到太原去工作呢?其实,王成举有王成举的考虑,高凤英有高凤英的算盘。我大姨是觉着她在太原大大地丢人败兴,无颜见江东父老。吸毒时节,哪里顾及这些;如今戒毒之后,人性复归,竟重新有了羞耻之心。高林则是怕大姨卖过几处人家,性子已然花了,不如摆在纺织厂女工成堆的地方比较放心。两人还有共同的担心,大姨在太原曾经由高林出面将高凤英嫁过什么人,万一撞上如何是好。

于是,我大姨和高林这一对夫妻就最早出现了两地分居的格局。一个在榆次,一个在太原。以高林在工厂的地位资历,即便后来要调动我大姨进太原也是易如反掌。但他们竟然就那么一直分开在两地。

至于那个师培才,我大姨究竟是原先由高林把她嫁给过这个弥勒佛,两人解放后碰了面,大姨自个导演了一场“夫妻重逢”的人间喜剧?还是我大姨背着兵工厂的高林,又找了一个丈夫?我估计前者的可能比较大。但这也是一种按常规来考虑的思维方式,子非鱼到底难以知道鱼之乐。我所知道的是在建国后,我大姨竟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同时有两个丈夫!

在法律的意义上,一个女人同时有两个丈夫当然是违法。但首先,民不举、官不究,法网并不曾捕捉到违法者的时候,法律没有意义。其次,即便按法律来说,大姨和高林不曾正式结婚。她和高林曾经私奔,建国后偶尔同居,况且大姨一直对外人将高林叙述为自己的哥哥。

我替大姨感到为难的是,在具体的运作方面,她如何能够在两个男人中间瞒天过海,将这种危险的把戏玩得天衣无缝,而且显得那样游刃有余、应付裕如。慈眉善目的瘦子姨父和同样慈眉善目的胖子姨父都以为大姨是自己的老婆,多少年里竟不曾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我发自内心不得不赞美大姨天才的演技,高超的手腕。

到高林病故,大姨一马双跨的惊险节目才告演出成功,微笑谢幕。我姥姥我妈始终替大姨悬着的一条心总算跌回肚里。大姨也就放心报了病休,回太原与大胖子姨父安生过日子。在姨父的单位宿舍里,左邻右舍都夸赞弥勒佛师培才好人好报,有那样一个好老伴儿。与世无争,见人不笑不说话,文静慈祥,是那样让人尊敬的一位老太太。

6

卖到晋南临汾的夏莲,建国后和男人也打了离婚。因为十足的买卖婚姻,男人比她大得太多,日子不如意。离婚后夏莲又找了个丈夫,是开火车的,高高大大,相当精干。开火车挣钱不少,但他们孩子太多,大约不止十来个。所以日子始终艰难。好在夏莲儿不嫌母丑,不记恨大姨,叫孩子们认下了姥姥。我大姨也到底有了机会补报女儿,多少年里资助夏莲不少。

夏莲离婚时,带着一个女儿,她后来的丈夫也是二婚,前房也留下一个女儿。所谓前家后继,孩子们不免遭罪。但夏莲自己小时受过苦楚,对丈夫前房的那个孩子不坏。尽管如此,孩子多,来历复杂,关系搞得很乱。小孩们打架,两口子不免互相要问:是你的孩子打了我的孩子啦?还是我的孩子打了咱们的孩子啦?或者是咱们的孩子打了你的孩子啦?像是玩绕口令。

夏莲孩子多,吵翻天,大姨家里却只是两个光板大人,寂寞无聊。母女二人不知经过怎样的协商谈判,夏莲同意将一个儿子小牛交给大姨抚养。这样,大姨帮夏莲减轻生活负担,夏莲帮大姨解决生活寂寞,是两全其美的事。

但就是这样一件平淡的日常事件,大姨却又玩出花样来了。

大姨将孩子的相片寄回老家,还写了一封信,说是她自己生了一个儿子!身边没人伺候月子,夏莲又离不开临汾,是她到临汾坐的月子。姥姥家和二姨家都挂出那孩子的相片,苌池和寺底宣传一个六够。我当时七八岁,这样的把戏连我都瞒不过。不知姥姥二姨果然相信大姨的鬼话,还是她们明知这是鬼话还要帮着宣传?大姨生了儿子的消息差不多轰动了家乡之后,反馈回太原来,我妈竟然也信以为真。她忿忿地埋怨大姨道:

就在跟前,她生了儿子怎么能不告诉我?要不是老家传上话来,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哩!真是的,我哪点对不住你啦?

我爹终于忍不住,恶恶地骂开来:

好操她祖宗的!活败他娘的甚兴哩?不打锣鼓甚的戏也敢唱!你拾掇上夏莲的孩子,就说真话吧,谁不答应你啦?还是谁笑话你啦?日了他娘的,神说鬼道、狗说狗道,人模人样,不说人话不办人事!好操死她八万辈祖宗的!

狗血淋头恶操一回祖宗,我妈瘟头瘟脑半晌。莫非自家大姐真是又在说假话?说这样的假话意义何在?骗人的目的是什么?或者是有说假话的病,不说不舒服?抽个星期天,我妈匆匆上大姨家。要是咱家大姐真个说假话,叫人家操祖宗是活该。

到了大姨家,炕上没孩子,地下没孩子,墙上没孩子,天花板上也没孩子。姨父依然二百四五,肉山一般;姨姨肚子更大了些,瘤子见长,像是怀孕,却总是不生育。我妈劈头就问:

你生的儿子哩?

姨父不吭声,大肚弥勒佛也不再笑口常开。木虎木虎的,更像一尊泥胎。大姨尴尬地笑笑,支支吾吾的,还要嘴硬:

儿子,儿子撂在夏莲家啦!

我妈指指大姨的肚子,差不多气急败坏了,说:

我说大姐,怪不得叫人家张贤禄祖宗八代的骂!看看你这肚子,你能生孩子?你还给老家写回信去,叫一家人跟上你说假话!

大姨嘟了嘴,还在辩解:

我是说,我生没生孩子,老家人又看不见。

不过,她辩解的声音蚊子哼哼似的。自己也觉得无趣了吧。

隔了一些年,小牛的户口迁来太原,后来顶替大姨父上了班。大概是姨父有条件的吧,小牛改了姓,至今使用的姓名是“师宝胜”。

大姨和姨父身边有了小牛,尽管帮孩子找对象成家负担加重不少,小牛在生活上照顾两位老人也尽了不少心力。姨姨姨父去世,在众人帮助下小牛为两个老人披麻戴孝送终打发,恪尽礼仪。

这位胖子姨父,我的印象十分善良。他和大姨夫妻一场,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是大姨和苌池聚宝的外孙小牛改了这位姨父的姓。按传统道理来讲,就是香烟不曾断绝吧。

有时,我会偶尔想起那位瘦子姨父来。除了有过吸毒的堕落,就我的印象,他也是一个相当善良的人。不知他是何方人氏,家中还有什么人。他曾经有过两个姓名,一个高林,一个王成举。他的结局却不如胖子姨父。按老百姓的说法,这叫报应。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然而天道好坏,冥冥之中确实有大报应在。

常人凡人不易参详透彻罢了。

能人姥姥

1

我姥姥说起她的几个女婿来,绘声绘色。大姨父是大胖子,说是“猫头鹰”;我爹是个长条瘦子,说是“柳树精”。姥姥是颇有些表演天才,而且不乏幽默感。但姥姥从来没有揶揄过二姨父,反映着她的亲疏态度。不过,就我所知,姥姥最心爱的还数高林王成举。那个姨父在我姥姥家疗养疾病,姥姥待儿子似的看承,培养了母子般的情感。况且高林挣钱多而脾气好,舍得接济姥姥又尊重老人。不像我爹包括我妈,赡养姥姥是最出力气的,脾气却都不好,言语上难免磕打老人。有点“割了鸟蛋敬神”的意味,自己疼死啦,把神仙也得罪啦。

姥爷去世前,虽然不是遗嘱却屡次留下话说,但愿我姥姥日后不要吃“五保”。

五保,是在穷苦的中国农村倡导的一种赡养鳏寡的方式。倡导者的用意无疑是好的,事实上在广大乡村对相当数量的鳏寡老人也是福音。但吃五保,属于受人恩惠,难免要看人的脸色,听人的数落。那是正儿八经的嗟来之食,好吃难消化。

姥爷虽然一辈子穷苦,却一辈子靠自己的苦水吃饭。他实在不愿意自己百年之后,老婆子受恓惶。但姥姥如果不吃五保,必须由三个女儿来赡养。否则,她没有儿子,又丧失了劳动能力,不吃五保吃西北风吗?

姥爷去世下葬后,姥姥的赡养问题立即提上议事日程。三家的事由三家来共同协商解决,三姐妹当然是轮大排小来发表意见。

大姨肚子里的瘤子似乎更大了,喘得越发厉害。支支吾吾的,一会儿说她得和姨父商量,一会儿说夏莲那头啃宰她。她自己还有病,吃药打针都得钱。困难摆了一堆,好像她该吃五保。到了也不说能给姥姥多少钱。

二姨父接着发言。因为二姨没来打发姥爷,二姨父当下就有托辞。说这是姑娘们的事,女婿不便说什么。何况三个姑娘里,大的也挣钱,小的也挣钱,只有中间的二姨是个土骷髅。平常不说实话,这回说实话有利就尽说实话:

不用瞒你们,瞒也瞒不住。我那光景你们清楚,多少年来帮助老人不多,倒是受老人支持不少!只怕我是帮不上你们的忙,我有了难处还得麻烦你们哩!

这一家发言结束,更没戏。似乎他家应该吃救济,最好连他家的困难一并来研究。

最后轮到我妈。我妈从小家里娇惯,脾气不好说话直率。她说:

姐妹们数我小,爹妈最亲我。老人养儿养女都一样,我就不相信没儿子的一定要吃五保!爹在的时候,我每月给家里十块钱;爹不在了,我保证每月还给妈妈十块!妈妈要是有个病痛,要花钱,另说。想到太原住,我那儿开着骡马大店,什么人都能去吃去住,我的妈妈还不能去住啦?

大姨听见我妈揽起了大头,这才也说:

妈妈过去上太原,在我那里也住来。一样的闺女,妈妈能在换妮子那里住,也能在我那里住。不能多住还不兴少住?

二姨父嘿嘿一笑,竟是大方气派地说:

太原那么远,老人还能去住,寺底才八里地,老人倒不能去住啦?老人有个病哩痛的,到底还是寺底近便,就是伺候也先轮着我来负担!

负担各有轻重,态度一概积极。姥姥的赡养问题似乎得到圆满解决,与会者皆大欢喜。

我爹平常能言善语,今番独自抽了半天闷烟。我妈以为自己哪句话没讲好,惹男人生气了。会后赔个小心问我爹,我爹这才说:

吵吵半天,你原先给家里十块钱,还是十块钱。其他,我听着一句有用的也没有。再者,农村一口人一年有四五十块的生活费够用,你妈单人独户花销大些,八十够不够?一百够不够?只怕你一年如数捎回一百二来,到了还得吃五保!我这么说,你不爱听,咱走着看!

后来发生的事情竟让我爹完全说中。

2

社里秋后分下口粮来,姥姥懒得动碾磨。姥爷去世,一个人在一所院子里也孤单。粮食就尽数拉下寺底二姨家,苌池这头锁了屋门锁大门,姥姥上二闺女家吃现成。一年的口粮,顶多在二姨家住三个月,饭也稀了,二女婿的脸子也难看了。找个由头,女婿和岳母拌几句嘴,二姨又做不得主。姥姥给气回苌池自己家来。口粮呢?拉去容易背回来难。再要吵闹,落人耻笑。三二十斤的,或许能拿出来,还得我二姨寻死觅活一番。

姥姥这时就开始折腾那几个钱。苌池东头不是有一条店子街吗?过去,著名集镇通衢大道,店铺林立。现如今,也还有一家人民饭店。姥姥上店子街买蒸馍吃。农村人,吃饭店,吃一顿半顿可以,架不住整天吃。而且,姥姥上店子街,要搞得声势浩大。要换一身新衣服,要穿我妈给买的小脚皮鞋,要拄文明拐棍,还要挂起一架眼镜。结束停当,出门上街,大门要摔得山响,出在当街要自言自语,差不多等于呐喊:

咱今天又上店子街吃蒸馍去呀!

左邻右舍因而人人侧目。

如此大张旗鼓大造声势吃饭店,我妈给的几个钱吃光。离秋天分粮食,大致还差半年。

姥姥说是太原冬天家里没火炕,受罪,乐意夏天上太原。热了有冰糕,上火有西瓜。时机正好。夏天来临,家里一无余粮二无存款。

姥姥来太原,绝大部分时间住在我家。我妈脾气不好,却是个孝顺闺女。有自己吃的,就有妈妈吃的。何况姥姥还能帮着做饭,上班回家吃个现成。

姥姥当然也会上大姨家住几天,一般超不过三五日。我爹专门问:

大闺女脾气好,不像小闺女磕打你,咋不多住两天?

姥姥说是热。闺女和女婿两个大胖子,像蹲着两笼火炉。

我爹笑一笑,说:

我瘦,咱家不热。

这样的程序运作了两年光景,姥姥也没和谁商量,突然又吃了五保。

我妈听说了,大大地生了气。说姥姥这是不给闺女们争面子,专门往闺女脸上撒尿。本来要给世上养闺女的做个样子,老妈偏让你做不成。

事情在我爹的意料之中,他倒不那么激动。吃五保,听起来不那么光彩,其实不是赖事情。老头子为革命出过力,老太太倒不该享受五保待遇啦?我爹考虑问题很现实,而且他认为我姥姥尽管没和大家商量,老太太的算盘没打错。老人家也必有一番很现实的考虑。吃了五保,起码一年吃的口粮烧的煤炭社里给解决了。单这两笔是多少?五十块。五十块钱自己花了多合算。至于人们说,谁谁家老妈吃了五保,那还不是老鼠啃咂烂鞋帮子。老太太事实上不受罪,日子只有比不吃五保时还要好。

听我爹这么解释一回,我妈生气生过去也就是了。

3

一般村里鳏寡老人吃五保,尽管没什么家产,但在原则上老人死后家产应该归农业社。水缸瓦瓮啦,立柜躺箱啦,特别是房产院子,一律由农业社来继承。一开始,人们不知道,社里不清楚,连我爹那样的人精都没估计到:

我姥姥在下决心吃五保之前,将她的几乎所有的产业包括房子,都处理了一个精光打蛋!

姥姥既然还没吃五保,她的家具房产当然由她自己来支配。

家具,差不多全部搬到寺底,给了我二姨一家。无非是些瓦瓮水缸瓷碗砂锅之类。算是东西的,有两项。一是有只躺柜,是姥爷的父亲那王凤书老人当掌柜时留下的,全是硬木,竖枨横杠咬合成一些不足一尺见方的格子,木杠上铁叶包裹,五七人抬不动。是那时的保险柜一类。不容易抬走,也很难破坏。即便劈开一两个格子,掏不去全部东西。另外,是一副核桃木板材。黑油油的,敲上去发金石之声。姥爷去世时自己不舍得用,留给姥姥日后割棺木的。

姥姥家中,只剩一口水缸,两只瓦罐。水缸存水,瓦罐放米面。

院里桃树杏树都老了,不再挂果,通统砍掉烧了火。一棵椿树,一棵榆树,都长到檩条粗细,伐倒卖了。

姥姥住在正房,院里还有三间破东房可以卖。姥姥开始叫卖东房,有人来洽谈,但房子太旧,木料也朽了,拆下来没什么东西,出价都极低。姥姥有办法:整卖不值钱,干脆拆了零卖。木料朽了,里头有不朽的。房子的跟脚、马头、窗台,拆下几百砖,屋顶拆下上千的瓦,单是砖瓦卖的钱就比整座房卖的还多。

院里屋里几乎全卖光,只剩三间正房。三间正房不起眼,但一处院落所占的地基让许多人眼红。打主意的主儿还真不少,姥姥货卖三家,看哪家出的价码高。好像拍卖行竞叫,叫到最高,一槌定音。

最后,取得姥姥房产和院落地基的是我的一个小舅舅。

姥姥的前院,四合院,住着两家。三姥姥一家,四姥姥一家。

三姥姥家属于成分划分时的富裕中农,家里曾经雇过长工。雇长工不是剥削吗?但三姥姥是一个寡妇,自己又不会种地。结果,政策宽大,算做富裕中农。建国后,种地依然是雇人。几十亩好地,全家吃用之外,还可以供女儿去读师范。师范正读得有趣,合作化运动。土地全部入社。斩高就低,大家通统吃稀汤大锅饭。三姥姥没了地,又不能挣工分,日子一落千丈。入社前,三姥姥土地出产足够花用;入社后,你不交口粮款就拿不回粮食来。读师范的小姨姨面临失学危机。

假期里,小姨姨放假回家。被一个下乡来专门搞合作化运动的工作员一眼看上。工作员乐意供她读罢师范,只要她肯嫁给他。三姥姥小姨姨处在困难时节,工作员看上去也相貌堂堂,当下拍板。因合作化而几乎失学,又因搞合作化的工作员而继续读书,小姨姨是塞翁失马,祸兮福所倚了。小姨姨与工作员之间有爱情吗?真是一个复杂的命题。要让我爹说,那是“女人没正经,嫁给朝廷当正宫”。要让女人们自己讲,她们是“吃男人、穿男人,死了男人嫁男人”。

后来,小姨姨回到盂县教书,和丈夫生了一个女儿,生活堪称幸福美满。不料,那工作员到另一个县下乡搞反右倾运动,搞出了人命。听说是吊打村里的干部,吊起人来,他们喝酒去了。酒醒来,二梁上的村干部却永远睡过去了。历年搞过多少运动?死个把运动对象算什么?这一位赶的机会不对。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开始,大跃进要降温。工作队吊打干部,属于草菅人命!破坏党和人民的鱼水关系,影响极坏!工作员原以为受批评写检查了事,大不了党内警告,严重到极点开除党籍。谁知最后竟然是判刑!对我小姨姨来说,塞翁失马的故事发展到下一阶段,福兮祸所伏。她的那个姑娘送回苌池交三姥姥看护,不幸又患了脑膜炎,抢救过来,成了一个聋子。可谓祸不单行。

小姨姨好在有工作员看上,坚持读完师范。下面三姥姥还有一个儿子,就没有如此好运气。这一位叫爱德,我称呼小舅舅。联德爱德,是我爹夸奖的一对好脑筋。爱德合作化的当时正是初中毕业,原拟继续念书,至少也要读师范。合作化将他的前途化完蛋。

小舅舅脑子好使,而且多才多艺。画一手速写,画谁是谁;能拉小提琴,比二胡板胡拉得不差。板报设计漂亮,算盘打得清脆。这样人才在乡下真是不多见,有位县长看中,做了他的通讯员。老百姓说,这叫土底埋不住夜明珠。只可惜成分高一些,入党困难,小舅舅没能更加进步,结果跟了县长一程,在苌池公社信用社谋得一份正式工作。

小舅舅多才多艺,有正式工作,还是一表人才,提亲保媒的能踢破门槛。

苌池镇,川面地方,就我小时候的眼光看,那儿算得上是美女如云。正月十五闹红火,我们红崖底有高跷铁棍出村演出。高跷好办,后生小伙子,上得了跷子就成。铁棍,是把式们肩背上绑扎牢靠一根铁棍,丈数高,顶上再绑一个女孩子,把式在下边按步式一扭一扭地走,女孩子在高头随了节奏甩动水袖。远远看去,人山人海当中,打扮漂亮的女孩子们仿佛在半天云里飘飘欲仙,冉冉而来。一组铁棍,应该是八到十个,上头的女孩子们按某一戏文的角色扮演起来,比如《水漫金山》什么的。红崖底小山庄,挑这么七八个女孩子有时都困难。甚至拿男孩子来充数,我小时就曾经被捉了去,绑在铁棍上顶替女孩子。有的孩子羡慕这种待遇,我却觉得十分难为情。而苌池,东头、南头、西头三村都有铁棍伙子,女孩子们飘在半天云里,一个赛一个漂亮打眼。

上过铁棍的女孩子排着队想和小舅舅谈恋爱,小舅舅身价上扬。一般后生找媳妇,都得给女方出彩礼,四乡八里大约只有我这个小舅舅是女方甘愿倒贴。到末了,东头一个姑娘竞争获胜,花魁独占。女方的父亲是个教员,只有一个独养女儿,模样长得端正,家里还准备一笔大大的陪房。并不要男方一分彩礼,只要我小舅舅乐意。

小舅舅空手白狼,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就坐到自家炕上。惹动多少人羡慕夸赞,后生家恨自己没有那样多才多艺好本事,当家长的怨自家没生出那样争光的儿孙。

4

正是这位聪明灵透的小舅舅,老早看上了我姥姥的一所院落。三姥姥在前院住着正房和西房,“有钱不住东南房”,居住条件要比四姥姥家强。但一个院里住两家,到底不那么惬意。批地基盖一处独院何等好,然而在改革开放之前,批地基几乎没有可能。而我姥姥的一处大院好生的宽敞,恰是修建一幢独院的大好场所。这样大好场所如何就能变成我小舅舅的产业?小舅舅的好脑筋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姥姥要是坚持不吃五保,这所院落当然是归几个闺女来继承。估计哪家闺女都不会来苌池居住,这片地基结果会出售。售价如何,谁能买到,皆是未定之数。姥姥要是吃了五保,老人百年之后,院子自然归农业社所有。具体谁能分得这片地基,更加难说。十有八九会成为党支部社干部们的一盘菜,大致是谁掌刀子谁吃肉。小舅舅思谋再三,想好一套说法,来和我的姥姥他的二大娘商量。

小舅舅为人聪明,平常仁恭礼法,对我姥姥很尊重。前来商量事情,态度诚恳,算得上推心置腹。无论吃五保还是不吃五保,两种情况都分析一番,反正这片地基姥姥死了又背不到墓子里边去。与其日后地基归了他人,何不让自己人得了这点好处呢?那么,如果姥姥同意小舅舅占用这片地基,姥姥能得什么回报?

这是我姥姥最关心的,恰恰也正是小舅舅动了脑筋要来好生商量的。

具体而言,小舅舅的计划是这样:他准备将前院的西房处理给四姥姥家,以正房的前檐滴水为界,前边划出一所独院归四姥姥家。滴水之后,比姥姥的院子还大出一房之地,整个另是一所独院,由小舅舅整体规划建筑。这样,老三老四多少年挤在一个院子里的情况得以彻底改变。姥姥的正房,多年失修,墙皮脱落、屋顶漏雨,着实已不便居住。几个女儿即便有能力翻盖新房,老人住不了几年,恐怕不会下那血本。小舅舅计划拆掉旧房,盖一溜七间大正房。其中两间,归我姥姥居住,直到她老死为止。她死后,那两间房当然还是小舅舅的。如此一来,姥姥从此住上新房,清堂瓦舍何等好。一辈子住破房,老来老啦也体面展豁住几年簇崭新的大正房!再者,小舅舅一家能和姥姥就伴儿,老人也不孤凄。姥姥有个病哩痛哩,身边总算有人照顾。

如此这般,二大娘意下如何?

姥姥听了,觉得满好。差不多正中下怀。

屋里的家具杂物,能搬走的已尽数搬到寺底二姨那厢。院内的老树破房,凡伸出地面之上的也已通通卖光。唯留下三间正房,自己一天不死,总还得有个遮风避雨之处。还有眼前空落落一所大院,脚下好宽敞一片地基,正发愁不知该派什么用场,聪明灵透的侄儿献上了如此一条妙计。趁活着有一口气,能住几年新房,何乐而不为?反正自己也没儿孙,用不着给谁守护什么产业。老汉给咱留下这片地基,就这么折腾了吧!

既然如此,就照侄儿你娃娃说的办!

这样重大事情,说在纸上说不在纸下。小舅舅久蓄于心,契约早已草拟停当。

小舅舅关照姥姥,这事暂时不宜告诉几个闺女,免得另生枝节。姥姥其实何劳吩咐,血淋虎画地生了她们几个,我老婆子反倒能活到她们手下?我老汉给我留下的产业,还不由我处置啦?

姥姥和小舅舅于是铺了纸。契约成立。

有了契约在手,小舅舅悠然开始规划院落,准备施工。

在人民公社时代,农民家家户户不可能批到地基的情况下,小舅舅小施计谋,我姥姥的一大片院落宅基就悄然落入他的囊中。苌池西头一时轰动。村民们羡慕嫉恨,干部们也都不得不佩服手段高明。小舅舅获得了他人生的又一巨大成功,此又一成功丝毫不亚于他凭空讨得一房倒贴老婆。活生生又是一把空手白狼。

但人们也仅止限于羡慕佩服,私下议论而已。小舅舅有契约在手,一切已既成事实,无可更易。况且,小舅舅的行为固然绝对“利己”,但也不那么“损人”。我姥姥甘愿损失她名义上的宅基所有权,却换得了两间新正房的使用权。老太太是将潜在的资源换作了显豁的利益。好比“当铺门前脱裤子,死宝换成活宝”。

5

上面的事情发生在我高中毕业后去当兵的那两年里。

我复员之后,回过一次老家。到苌池看望姥姥时,姥爷的旧院焕然一新。一溜七间正房卧砖到地,开阔的院子里新植的苹果树梨树横竖成行。姥姥果然住着两间正房,墙皮白净、窗户敞亮。小妗子我第一次见识,果然漂亮,出来进去称呼我姥姥一口一个二大娘。与我说几句话,有些着三不着二,这也罢了。小舅舅白吃果子就莫要嫌酸。小两口已经有两个孩子,跑来跑去的,呼喊我姥姥二奶奶。姥姥和小舅舅一家看来相处不错。

小舅舅不吭不喘地占有了姥姥的宅基地,生米煮成熟饭之后,我妈和姨姨们才知道。不知两个姨姨做何反应,我妈简直有些气急败坏了。在她的头脑里,阶级斗争观念一向很强,这件事情被理解成了“侵田霸产、反攻倒算”一般的严峻意义。即便不这样上纲上线,小舅舅有这样大的动作,不该和几个姐姐商量一下征求一番意见吗?团弄住老人,按住葫芦抠籽儿,逮住和尚连夜杀,也太目中无人啦!

气急败坏中,就要给小舅舅写信。写信干什么,至少大骂一通。我姥爷去世后,我妈便曾经给苌池西头党支部写去过一封大骂一通的信。说他们强行将我姥爷劝退出党,简直就是“杀父之仇”!这回她又要表演她的拿手节目,被我爹拦下了。他认为,爱德小舅子好脑筋这样使,固然让人恼火,但铺纸写约是两厢情愿的事。想一想,咱的老人有没有责任?老树破房都卖了,她又和谁商量过?再者,老人到底是住上了新房。至于那片宅基地,这样处理了也好。留下干什么?你日后回苌池盖房吗?写一封信,大骂一通,发泄一回,起什么实际效用?徒然伤了面子和气,老人与爱德一家已然住在一个院子,对老人有什么好处?

如此解说一回,我妈就不再写信大骂。在太原恶恶地骂了几天,反串了一折庄稼地里骂朝廷。既成事实,终于好比铸就的历史。你可以评价它,却永远不可能再造。元朝和清朝,异族人入主中原,到底也得承认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正统朝代。

我接着要说的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姥姥在连几间正房和院落宅基也处理罄尽之后,开始申请吃五保!

能不能吃五保,按说有规定的条件,有一个章程。但在多数村子里,这成为干部们的一项特权。仿佛是他们在恩赐什么人。这也难怪,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思维,是一种官本位体制下的话语。党和人民是鱼水关系,说了多少年。原先的理解,似乎在说老百姓是水,党是鱼。后来共产党掌了权,打下了江山,一首著名的歌子里唱道:

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究竟是人民养活政府还是政府养活人民?理论上的混乱颠倒造成了各级官员甚至农村基层干部的“放牧者”心态。好像封建时代的知州叫做“州牧”。

苌池西头的掌权干部们,见我姥姥要吃五保,心头无名之火腾地燃起万丈高。你姑娘写信来骂,和我们有“杀父之仇”,怎么有事来找仇人帮忙啦?你个老不死的,把房子地基卖了个血尽皮干,只剩你一个老得咬不动的棺材瓤子,叫谁来打发你?当然表现出来要和缓许多。有的说,考虑考虑;有的讲,研究研究。也有的,和我姥姥谈到实质问题。

你老汉去世时,你怎么不申请吃五保?

那会儿以为几个闺女能养活了我,我就不用给公家添麻烦。

你因为甚要把房产地基都卖了?

我生活不了嘛。没人养活,我一个孤老婆子不卖房产地基叫我卖什么?

你不是有闺女养活?

有几间房,一疙瘩地基,也许有人养活,血尽皮干,一副棺材瓤子,谁肯养活?

你把甚也卖光了,才来申请吃五保,这恐怕不合适吧?

有甚不合适?莫非有房有地你们才允许吃五保?我没房没地,也没儿子,绝户!要有儿子来,我老婆子才不会到你们下巴颏儿上求涎水哩!

谈罢实质问题,依然是得考虑研究。

我姥姥的思维方式与她的话语,正好是大锅饭体制“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思维的配套产物。正如“文化革命”期间,全国到处搞“大颂扬”,某地贫下中农创作的诗歌所言:

党是亲娘我是孩,

一头扑进娘的怀。

咕咚咕咚吸奶水,

谁拉我也不起来!

苌池西头迟迟不解决五保问题,我姥姥拄上她的文明拐棍就上了公社。老头子三八年参加革命,光缴党费就是担二小米子!老汉死啦,剩下个孤老婆子没人管啦?共产党还有良心没有?国家的五保政策还在呀不在?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几辈子贫下中农,我是能吃五保不能?你们给我老婆子一句话!太原市南城区委的书记我也见过,见了我老婆子也是一口一个大娘!不给我说下个长短,我老婆子就死在你们这公社大院里!叫可苌池的老百姓知道知道,三八年参加革命到了是什么下场!

干部们有的知道我姥姥,见过老太太在店子街上大摇大摆吃蒸馍。那是谁谁家妈,是谁谁的丈母。是信用社里谁谁的二大娘。先劝我姥姥回去,老人家不要生气。你的问题咱们尽快研究,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下来,找我小舅舅问了一些情况。小舅舅的话,公社干部们还得听几分。当过县长的通讯员,不可小觑了。然后,一个电话打到西头,把西头的书记队长训了一个狗不吃屎、鸡不下蛋。党的形象都让你们给败坏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都让你们糟蹋了,干部的脸面都让你们丢尽了,群众路线都让你们忘在脑后了。多年的教育教育狗啦?天天开会开给猪啦?政策讲解讲给驴啦?经常给你们做报告报告给死人啦?你们西头王秉义的老婆找到公社来啦,三八年的老党员家属没人管啦。那老婆子到公社大院里寻死来啦!你们再不立刻给她吃五保就出了人命啦!马上给我办!办妥了火速汇报!这倒不用干啦!你们几个的干部是当得不耐烦啦!

上级训下级,训儿子似的。下级怕上级,怕老天爷似的。

一切行动听指挥,官大一级压死人。

叫你站着,不敢坐下。让你躺下,不敢蹲着。

站起来你是一根高粱秆儿,躺倒了你是一根蜀黍秸。

我姥姥不怕丢人败兴,愿意吃那嗟来之食,也就吃成了五保。而且吃了五保也绝对不念什么人的好。那是公该的,谁谁不让吃是没有道理的。那是老汉三八年参加革命挣下的,吃也是冠冕堂皇的。

吃肉骂娘。

姥姥吃了五保,至少吃的口粮和烧的煤炭不用花钱,村里到时给送到家来。一年的布票,按洋布价格的扯布钱,点灯的煤油钱,称咸盐的盐钱,村里也得负担。还有一项,老人天天要用水吃水,村里还得委派一个人给负责担来。一天或者隔天,担两桶水来。姥姥是个极明事理的老太太,给家里担水的人挣村里的工分,但姥姥十天半月的给一盒烟。要是不吃五保,雇人担水得花多少?一盒烟,一毛来钱,白给谁,谁连屁股蛋子上都是笑窝儿。吃五保时和干部们不愉快,已然吃了五保,何必为仇记恨。无论哪位干部上门送粮送煤,姥姥感谢的话儿说不完,又斟茶又点烟,闺女从太原府捎回来的高级点心高级糖还舍得拿出两块。干部们嘴上吃的香香的、甜甜的,做了一点工作群众如此感谢心里还美滋滋的。觉得这老婆子原来并不那么讨厌,懂道理、通人情,思想好、觉悟高,不愧是三八年老党员的家属。得,下回发放救济款,原说没有我姥姥的也有啦。该给五块给了八块。八块钱平拿到手,我姥姥至少给村干部们买两条烟。两条烟,两块来钱,自己还不白落六块吗?

──我们红崖底,某年发放救济,出了一回事故。我们村唯一的地主,叫张海泉。一个儿子抗日时期参加革命,后来被组织上派到太原做地下工作,太原解放前夕被敌人活埋了。老汉是地主,可在村里没民愤,况且还算烈属。八十多岁了,没人赡养。自己上不了山,地里捡一点庄禾叶子烧火。一身棉衣,白天穿,黑夜当被子。看着恓惶,叫人可怜。按政策这样的成分不能吃五保,好像饿死也活该。这一年救济款下来,干部们商量几回,按烈属待遇给发了五块钱。八十的地主老泪纵横。满村百姓听说了,夸赞干部们总算办了一件人事。

但我们村的小学教员,有文化、懂政策,思想红、觉悟高,一封密报写上县委会。县里立即派工作组到我村来搞调查,说红崖底的干部班子整个烂透了。事情闹得纷纷扬扬,还上了县里的什么简报。

所以,说有文化就不愚昧,那得看是什么文化。

村民们对小学教员依然尊重,但却生了几分恐惧,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对孩子们念书究竟有什么用,更加多了些怀疑。念书把人念成特务告密者,多怕人。

我姥姥吃了五保,并不影响我妈继续孝敬老人,大米白面依然不时捎回去,每月十快钱按时寄上。姥姥依然到夏天就来太原,家里既没了粮吃也没了钱花。我爹平常爱说一句话:好活不如会活。好活,日子好过,没什么短缺,但可能不会享受,日子不穷心穷。一堆水果土豆,尽是先捡差的吃,永远吃差的。会活,则是懂得享受。人来支配金钱,而不是相反成为金钱的奴隶。今天有土豆烧牛肉,不必非等到共产主义才开荤。我姥姥的生活态度就给这句话添加了实证与注脚。

姥姥住上新房,不缺吃的,不愁钱花,心满意足活到七十九岁,虚称八十。

6

1977年夏天,老人家来太原,那时帮我看孩子的大娘病回老家,姥姥还竟然抖起老精神帮我照顾了几天孩子。顺口溜、童谣以及民歌,给孩子念叨了不少。听孩子嘴里念着那些民间流传的歌谣,我的记忆之门一下子打开。姥姥奶奶教过我多少儿歌童谣啊!

比如孩子念叨的这一首:

小芥子开花一片儿黄,

因为想你上了房。

上了房还是个低,

瞭见村村瞭不见你!

我当时就被深深地感动了。不仅仅是歌词,也不仅仅是旋律。是一条万古流淌的长河,姥姥奶奶牵着童年的我们涉过那条河。我们的血液汇入了这条河。从远古,在此刻,直到未来。

就在那年夏天,姥姥突然感到脖子那儿有些不适。起了一只疙瘩,经检查,说是癌变。妈妈还动议给姥姥手术,姥姥不肯。她觉着自己活到八十,已经够个寿数了。对死亡竟是看得十分通达。

父亲母亲送姥姥回到家乡,时间不长,老人就故去了。

姥姥临去那两天,还笑着和我爹我妈说:

人死了也不知到底有魂灵没有?要是真个有魂灵,我一定要回来告诉你们。不能告诉,托梦也托给你们。到底也解一解一辈子的这个疑惑!

弥留之际,姥姥昏迷过去,最后一次醒来,干干脆脆说:

人死如灯灭。娃子们,甚也没有!

我爷爷活了六十七,因为国共开战,消息断绝,我爹没能回去奔丧。姥爷也活了六十七,我爹陪我妈回去,给姥爷送了终。

我奶奶活了八十,我爹赶回老家,奶奶已经咽气三日。姥姥也活了八十,我爹还是陪我妈回去,看着老人咽了气。

我妈至今念叨我爹的这点好处。我想,姥爷姥姥尽管没有儿子,生时女儿女婿也还孝敬,临终之际,有女儿女婿侍奉在侧,去世之后,备享哀荣,各方面也不亚于有儿子的老人。死亦瞑目了吧!

姥爷脾气暴躁,秉性刚烈,是那样一个老汉。姥姥会吃能花,活得自在潇洒,是那样一个老太太。当我在外地记录下我对他们的若干记忆时,两位老人遗传的基因密码却早已植入我的生命。

从这个意义上说,“母系家谱”是所有以男性世系为骨干所修的传统家谱的潜在文本。犹如一片树叶的正面与背面,非此非彼,无此无彼。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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