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电影虚构的生活

2011-09-29 09:15吴佳骏
山西文学 2011年2期
关键词:县城

吴佳骏

被电影虚构的生活

吴佳骏

太阳一下山,我们的心,就野了,欢快了。像一只只鸟,飞离了村庄。远处,各家各户的茅屋,都升起了炊烟。大人们已经做好了晚餐,等我们回家吃饭。我和秋萍背着背篓,蹦蹦跳跳地朝家的方向飞奔。背篓里,装着半背青草,半背夕阳。

吃完饭,我们将去邻村看电影。

邻村离我们村远,需走四里路,再翻两座山。要不是为看一场电影,我们活到死,恐怕也不会去邻村留下一个脚印。一场电影,让我们与邻村发生了关系。那晚,我们像一群黑暗中的入侵者,闯进了邻村的土地,闯进了邻村人平静的生活,闯进了一场电影虚构的情节。

山路迤逦,女人们走前面,男人们走后面,我和秋萍等几个小孩,只能高擎着火把,夹在他们中间。长长的队伍,像一条忽闪的巨蛇,在山林坡脊上穿梭。人们一路走,一路说笑着。繁星在天幕上睁大眼睛,为我们引路。

秋日的夜空,罩着一层雾气。月亮挂在苍穹,冷冷的,像一个新鲜的蛋黄。蟋蟀躲在路两旁的草丛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火把暗红的光,把人的身影,投射到地面上,像一个个放大的皮影。后边的人,踩着前边的人的影子行走,像踩着另一个自己。每一个影子,都是一个逃跑的灵魂。人人都在猜想晚上可能放映的电影,大人们说,估计是放《刘三姐》。而我们几个毛孩子,也在私下里打赌说,肯定是放《少林寺》。未知给了我们期待,宛如黑暗给了我们幻想。

一场电影,让一个沉寂的乡村,充满了活力。

我们刚翻过山的垭口,就远远地看见放电影的那户人家里灯火通明。整个院坝都挤满了人,熙熙攘攘,像是赶集。电影已经开始,那两根高高的竹竿上拉起的白色银幕,在不断闪烁。影片中机枪扫射的声响,从扩音器里传出来,整座山都似在颤抖。我们的脚,像是安装了轮子,在山路上滚动。大家都默不作声,低着头,放大瞳孔盯着路面。恨不得身上立刻长出翅膀,飞到那银幕上去。就在下山的时候,队伍里突然有人一声惊叫,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拿火把一照,原来是秋萍脚踩空,滚到坎下面去了。大人摸黑将她抬上来,她忍着疼痛,边哭边哆嗦着喊:“快走,电影开演了。”

当我们终于到达放映地时,院坝上已是座无虚席。屋门前的草垛上,树杈上都爬满了人。我们试着挤了挤,靠不拢边。无奈,便只好在银幕的背后,找个角落蹲下来,从另一面,看戏里和戏外的人生。

我们属于一场电影的迟到者。

但还有比我们更晚的人,他们正打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向放映场赶来。电影已经开始了,而更多的观众尚未到达。也许,当他们到达的时候,电影正好落下帷幕。生活里的很多事情,都是在追赶生活的过程中,与目标失之交臂的。

那场电影,是专为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放映的。那天,是老人的寿辰。老人的后人香火旺,外出找了钱,回来为老人祝寿,也为自己祈福。老人,是那场电影的真正观众,也是那场电影的主角。我们都不过是那场电影的配角,旁观者。

老人坐在院坝中央的椅子上,左臂缠着块红布。两旁是他的儿媳、孙子。电影是一部战争片,我们来晚了,没看到片名。战争打得很酷烈,枪林弹雨,血雨腥风。我不知道站在银幕正面的人,是否看清了电影里的人物和情节。我们在银幕背面,看到的是相反的人生。那个老人,似乎对电影并不感兴趣。他的脑袋,总是转来转去,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他所看到的,不是轰轰烈烈的电影世界,而是一个家族的兴旺与发达,一个人晚年里的幸福与荣光。

一场电影,赋予了一个人尊严,赋予了一个乡村尊严。

我们不知道电影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后来,天下起了雨,看电影的人陆续散去,我们也跟着离开。唯剩下老人一家人,坐在院坝里,冒雨盯着银幕,像盯着自己漫长的一生。

回去的路上,大人们议论纷纷,说电影不如《刘三姐》好看。雨水淋湿我们的火把,也淋湿我们的心情。我们走出很远了,那场电影还在放映,可已经没有了观众。银幕下,只有潮湿的夜色,罩着一个老人安详的面容。

想不到的是,电影并不对任何人都构成诱惑。当我们赶往另一个村,去观看一场电影的时候,另一个村的人,也正在赶往我们村,光顾我们的茅舍。

我们回到家时,雨已经停了,地上湿漉漉的。我们发现家里的门是开着的,门上的锁,已被人砸烂。家里的东西,被人翻得七零八落。圈里的几只鸡和两头羊,不见了踪影。

我们呆立在院坝里,仰头望着深黑的夜空,像望着人幽暗的内心。

一场电影,盗走了一个乡村的生活必需品,也盗走了一群农村人的生活和文化,白天的劳动和夜晚的睡眠。

人生需要一场电影,就像我们的青春需要一场爱情。

那是阳春三月的一个上午,我扛着锄头,去地里帮助母亲播种粮食。天是蓝的,风是凉的,心是亮的。旷野的青草,疯了似的猛长。野花也探出了头,东张西望。春天,像一个妩媚的少女,把她的风韵和色彩,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人间。

我种一会儿豆子,就坐在田坎上歇歇。我已经辍学,脑海里茫然一片。对未来没有任何的希望。母亲挖一会儿豆窝,就扭头看看我。她担心我想不开,会干出什么傻事情来。其实,母亲的担心是多余的。我还没有绝望到轻生的地步。况且,我还有个重要的承诺没有兑现——陪秋萍去县城里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

秋萍是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同学。读初二的时候,因家庭困难,我们相继辍学。命运同时抛弃了我们这两个无辜的农村青年。

秋萍毕竟是女孩子,心灵比我更加敏感,也更加脆弱。辍学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饭也不吃,就知道哭。她的眼泪,像一条河,淹没了她自己,也淹没了她的父母。秋萍的母亲想让她振作起来,就跑来叫我去开导秋萍。她知道,我跟秋萍从小一块儿长大,一起上学读书,秋萍最听我的话。

可秋萍的母亲哪里知道,我内心的委屈和伤痛,并不比秋萍轻,比秋萍浅。

那天,我把秋萍带到村边的柳树下,背靠背坐着,独对夕阳和黄昏。晚风徐来,柳枝轻摆,像我们纷乱的思绪。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们已经不需要借助语言来进行交流。但我们内心深处的痛,是一样的深,一样的尖锐。那天下午,我们只是两只蝉蜕,跟着落日沉陷。整个大地都在摇晃。

秋萍说:“只要你带我去县城看一场电影,我就嫁给你做老婆。”

我知道,秋萍和我,都是电影迷。凡周边几个村放电影,无论路远路近,我们都一场不落地跑去看了。那个时候,电影是我们唯一能够享受到的精神食粮,也是拯救我们内心苦闷的良药。

我答应了秋萍,并不是因为她说要嫁给我。而是我本身也需要一次精神逃亡。

县城我们谁也没去过。长了十多岁,我们去得最远的地方,不过是我们读书的小镇。这多少给了我们恐惧中的兴奋。

决定去县城的前一天,我和秋萍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第一次做了一回小偷,把我父亲藏在枕头底下的十元钱取走了。秋萍也从她母亲的箱子里,翻出了五元钱。

由于不知道路的远近,我们黎明就出发了。山道窄而陡,路面凹凸坑洼,两旁的树影,像剪出的怪兽,凄清,恐怖。夜鸟躲在崖壁的洞穴里,阴一声阳一声地叫,那种荒凉感,让人毛骨悚然。我和秋萍手拉着手,打着火把,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秋萍感觉到了我手心沁出的汗水,而我也明显感觉到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我们是一对从父母的睡梦中逃跑的孩子,带着祖辈的秘密,在逃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小镇在黑暗中显示出了轮廓。我们曾经熟悉的一切场景,又清晰地出现在视野中。我和秋萍站在小镇的那座古桥上,眺望了一阵我们曾经念书的那所中学。教室里亮着灯,依稀传来同学们晨读的朗朗声。秋萍的眼圈红了,我的心里也一阵阵酸楚。

我们在小镇的餐馆里各吃了一碗面条,就坐车去了县城。也许是起来早了,又摸黑爬了这么远的山路,人很困倦。不一会儿,我们就靠在坐垫上睡着了。睡着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母正哭喊着在四处找我。

梦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到达了县城。

县城像一个迷宫,车来车往,人潮涌动。我和秋萍仍然手拉着手,战战兢兢地在街道上东钻西窜。时间已到下午,太阳橘黄色的光照下来,把整个县城铺得金碧辉煌。我们边走边向过路的行人打听电影院在什么地方。尽管别人给我们说得非常详细,但我们还是迷路了。那些人所说的地名,我们压根就不知道。当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电影院时,天快要黑了。我们问守门的同志,今日放什么电影。守门同志的回答,令我们心灰意冷:“今天逢单号,不放映。”

我和秋萍想返回乡下,但已无回程车辆。我俩都害怕起来。马路边的灯光次第亮起,我们蹲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下,紧相依偎。身边走过的,是匆忙的脚步,陌生的身影。我去街边买了两馒头,秋萍一个,我一个。我们埋头啃馒头的时候,前面站了好几个人在观看。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那种眼神,仿佛在看两个乞丐。

夜越来越深,街上散步的人,都陆续回家去了。整个县城,就剩下我们两个人。那一夜,我们第一次强烈地想家,想父母,想故乡。也第一次感到活着的孤单和无助。

我们在街边整整坐了一夜,仿佛从童年坐到了暮年。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急切地坐车回家了。我们本以为会遭到父母的打骂,可父母连重话都没说一句,更没有提钱的事情。

找到了县城的电影院,秋萍从此多了一种野心。

那次事件之后,她曾背着所有人,独自去县城看过几场电影。每次看完电影回来,秋萍都要跟我讲电影里的情节。讲到动人处,她就会掉泪。我问她:“哪有钱经常去看电影。”她笑笑说:“不要钱,免费的。”我不信。于是,她也带我去县城看了两场电影。果然没收门票。每次去,都是放电影的那个男人,放我们进去的,还专为我们留了位子。看得出,秋萍已经跟那个人混得很熟。

半年过去,秋萍失踪了。

秋萍失踪后,我曾带领她的父母,去县城找过她。未果。

又一个人,被电影吞噬掉。

我躲避不开电影,像躲避不开戏剧化的人生。

也许是人们的生活实在太贫乏,渴望一场又一场的电影,来丰富他们苍白的内心吧。渐渐地,在我们那个地方,形成了一个规矩。凡哪家的孩子考上了中师,或中师以上的学校,都要请村里的男女老少,去家里看一场电影。以耀门楣,以光先祖。

秋萍失踪后,我更加的孤独,精神上也更加落寞。她带走的,不止是她一个人的生活,也有我的一部分人生。

我不再像原来那样迷恋电影,我讨厌一切虚幻的生活。我必须要在现实中,找一个理由活下去。

我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活法。

我曾仰躺在一片玉米地里,让翠绿的玉米叶将我覆盖。我试图像玉米一样生长,把根扎进泥土,把穗伸向天空。只呼吸阳光,空气和水分,就能结出累累硕果。一粒粒金黄的玉米,是一个个大地的孩子。秋天是它的故乡,也是它的天堂。

我也曾站在山巅,仰望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群。学做一只鸟,从故乡飞走,不再回来。尽管,在飞翔的途中,可能遭遇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我宁愿在飞翔中死掉,也不愿把羽毛蜕变成山乡枯死的茅草。

村民们并不理解我,他们仍然只对一场电影津津乐道。只要谁家放电影,不管再累,再忙,也要邀约着前去观看。对于他们来说,活了大半辈子,对日子已经不抱什么希望。能让自己活得开心一点,滋润一点,到老的时候,不至于连美好的回忆都没有,就很体面了。

尤其是那几年,当相邻的几个村,考上两个大学生后,整个乡村世界都沸腾了。所有人都跑去那两户人家里看电影。看得每个人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那两场电影,让几个村的人嫉妒,也让几个村的人不服。很多人家,就是去看了那两场电影后,才狠下心,砸锅卖铁把辍学已久的孩子,重新送进了学堂。

我即是在那两场电影的影响下,才有机会走进久违的学校的。

我深知,我的父母是想在我的身上,找到他们活着的尊严。

走进学校后的我,仿佛一条快被渴死的鱼,回归到了河里。我带着满身伤痕,不顾一切地朝前游,去努力追赶我那被命运荒废掉的人生。

父母为了让我争取能给家里放映一场电影的机会,他们把自己变成了两头牛,拼命地干活。从春干到夏,又从秋干到冬。皱纹像一条条虫子,爬满了他们的额头;白发像一根根蚕丝,缠满了他们的头顶。他们收割着我,岁月收割着他们。

我到底没让父母失望。复读了两年书后,我以绝对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当地的中师。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上午,父母正躬着腰,在地里干活。我兴高采烈地跑到地里,大声地朝着父母喊:“妈,我考上了!爸,我考上了……”父母抢过我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看着通知书上那个鲜红的印章,老泪纵横。

当天下午,父亲就去镇上请来了放映员,并挨家挨户地通知乡邻们,晚上来我家看电影。

天刚擦黑,乡邻们便陆续来了。他们有说有笑,隔多远就朝我父母吼道:“老哥,大嫂,这下该你们享福了啊,娃出息了,出息了。”我的父亲站在院门前,一边递烟,一边说着客套话。母亲则捧出了粮仓里珍藏的花生,分散给来看电影的小孩们吃。

那晚,我衰老了的父母,容光焕发;我衰老了的乡村,勃勃生机。

电影放到很晚才散场。看电影的人很满足,这场电影,刺激了他们的梦想,激活了他们的血液。那晚过后,村庄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平静。它所掀起的波澜,丝毫不亚于一场洪水,带给村庄的记忆。

遗憾的是,如此热闹的场面,秋萍竟没有机会看到。

想到这里,我伤心地痛哭了一场。

责任编辑/吴 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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