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铜工业到底怎么了?
---中央电视台记者对国内部分铜企业的调查采访
How is Chinese Copper Industry
在有色金属中,铜是最重要的品种之一,同时也是金融属性最强的品种之一。我国现在已经成为全球最大的铜生产国和消费国,2010年我国的铜材产量达到了1 009万吨,同比增长11.29%,占全球产量的24%,中国市场是全球铜工业关注的焦点。进入21世纪第2个十年,中国铜工业仍然万马奔腾,在高铜价等多种因素推动下,国内铜项目投资热度不减,投资额逐年增加,企业不断扩张规模,社会资本大量进入铜工业。2010年,铜冶炼投资继续保持增长态势,施工项目272个,完成固定资产投资228.22亿元,比上年同期增加了20.03%,;新开工项目投资183.98亿元,比上年减少29.48%,冶炼投资有所回落。许多人分析,2011年全球铜价格将迈上10 000美元的台阶,这让许多投资者对铜的追捧有增无减,但是铜价如果下跌了怎么办?这事儿也不是没人考虑,但是众多投资者依然我行我素。其实中国铜工业面临的困局已经显现。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栏目对部分铜企业进行了采访,他们在4月21日晚间的节目中详细报道了中国铜工业一些情况。
主持人:今天我们来关注一种重要的有色金属——铜。我国铜的产量和消费量是全世界第一,围绕着铜是庞大的加工产业,仅仅一个电缆行业的年产值预计有9 000亿元。然而最近一段时间,国内和铜有关的企业日子过得却非常艰难,因为他们必须依靠大量进口铜原料才能满足生产,可是目前国际市场采购的铜原料和国内加工过的粗铜价格出现了倒挂,企业辛辛苦苦加工出来的铜产品比进口的原料还要便宜,这种怪现象是怎么一回事呢?
4月7日,记者赶到了云南楚雄,在云南铜业下属的一家粗铜冶炼企业,记者见到了负责人周浩,他现在正为每天的亏损发愁。
周浩:这就是我们才从防城港发过来的墨西哥矿,加上运输物流,到场现在的价格现在是73 500元左右。目前的铜价可能就71 000多,所以我们现在是价格倒挂。
主持人:在企业的原料堆场,周浩无奈地告诉记者,他们进口的铜精矿运到企业后每吨的价格是在73 500元左右,而企业在加工后的产品粗铜,销售价格是71 000元左右,这就是说,每加工一吨,企业就至少亏损了2 500元,铜价倒挂的情况非常明显。
由于国内的原材料有限,他们现在只能靠采购进口的原材料维持生产,可是由于价格的倒挂,现在的铜精矿只够最低限度的生产需要。
在冶炼粗铜的转炉前面,记者见到去年刚刚投产的年产10万吨的两个转炉如今都已处于停产状态。
周浩告诉记者,这种不正常的生产状态已有一年多,今年的生产计划是4.5万吨,完成实际产能的45%,面对铜价的倒挂,虽然他们生产出来就要赔钱,可是由于冶炼企业设备的特殊性,长时间的停产会直接导致设备报废,损失将会更大,现在只能无奈的选择开机运转。
生产粗铜企业的情况如此糟糕,那么它的下游企业电解铜的情况又是如何呢?记者在云铜冶炼总厂的一个电解车间内见到,设备全部处于停产状态。
张邦琪:全部停产了。
记者:多大一个规模,停产的这两个车间?
张邦琪:两个车间有10万吨电解铜的规模。张邦琪所在的这个车间,设备已经停产两年的时间了,何时能够恢复生产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停产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严重的价格倒挂。因为进口矿进口越多,亏得越多,单就进口铜精矿来说,还没到厂就已经亏损了。
主持人:事实上,从2010年起,中国国内所有铜冶炼企业都会看到“高价进口原料,低价在国内销售产品”的怪现象。按今年年初伦敦市场价格测算,每进口一吨铜,铜冶炼企业至少产生3 300元的亏损。那么,面对国内偏离价值规律的低价铜材市场,云铜这样的冶炼企业为什么不把加工后的铜材出口呢?
张邦琪:目前电解铜的出口是征收10%的关税,如果这个关税一征收,按这个出口价是谁家也卖不出去。这10%,简单讲就是6 000块钱,这相当于国内和国外存在6 000块钱的价差。
主持人:每生产一吨粗铜,企业就要亏损2 500元甚至3 300元,这样的价格倒挂是任何一家企业都承受不了的。我们知道铜的产业链分为几个环节,铜矿的开采和运输、铜的冶炼电解、还有铜制品的加工生产销售。在刚才的采访中的铜矿冶炼属于产业链中段,冶炼、电解铜企业出现了普遍亏损,那么处于产业链中下游的加工企业们日子过得又如何呢?记者又来到电缆和铜杆生产基地进行了调查。
江苏宜兴是铜产品的制造基地,那里有着大量电缆和铜杆制造商,作为电解铜的下游企业,铜杆企业现在的状况又会如何呢?记者在宜兴找到一家铜杆加工企业。
魏爱民:这个车间已经停产快两年时间了,像这种停产的车间现在还有3个。
主持人:记者在另外一个停产车间看到,偌大的车间里面,加工铜杆的设备静静地停在那里,车间内到处堆放着杂物和运输车辆。那家工厂一共有4个车间,现在有3个车间停工,工厂的总产能每天有600吨,现在每天只能生产100吨左右。
魏爱民:这些车子都停下来了。炉子、厂房、设备、燃气、电力实施,日生产300吨的规模,投资就是3 000万。
另外一个车间从2008年就开始停产,如今,再次启动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如果说一年之内,再把它修修还可以,两年三年之后就不可能再修起来了。如果修起来还不如重建一个厂。
导致工厂大范围停产的主要原因是企业加工的利润越来越少。铜杆的利润相对固定,每吨只有100、200元左右,可是近期铜价一直在猛涨,财务成本大幅度提高,几乎没有什么获利空间。
但是我们卖到电缆厂还不一定马上能把钱拿回来,如果说我们现在按照一个月做三千吨的话,那我们的投入资金就要2个多亿,这个生产没有1个亿是转不起来的,现在银行的基准率年息要六点几,如果我们再加其他的费用,1个亿的资金就要付80万的利息。2008年还有一点利润,2009年是保本,2010年就像我们这个企业每年最少要亏1 000万。
而在铜杆的下游产业电缆行业中,情况一样的不理想,在电缆行业的巨头——远东集团的工厂里,负责人告诉记者,企业也在经受铜价和资金的考验。
蒋锡培:像今年,铜价大幅度提高,肯定每家企业的财务成本都会是高的,而且这个行业当中,没有一家企业不负债,而且未来可能负债的总额越来越大,财务成本对企业的利润影响非常大。一般要占到2到3个点,甚至于有些企业的财务费用要占整个成本的5%到10%。
伴随着财务成本的猛增,电缆产品的利润也在锐减,作为全国最大的电缆生产企业,产量的增长并没有带来利润的增长,远东必须拿出一笔可观的流动资金。
几十亿的流动资金,成为蒋锡培沉重的负担,企业要在盈亏点上苦苦的支撑,完全看银行的脸色过日子。
国内最大的电缆生产企业尚且如此,那么其他的中小电缆企业又会如何呢?
施建祥:很多企业存在着亏损、微利,很多企业投入的自有资金严重不足,80%、90%靠银行融资贷款。
远在上海的施建祥在2000年的时候收购快鹿电缆厂,工厂规模不大,近一段时间,企业也处于亏损和微利之间。
我们十年前的原材料铜也就是1万块钱左右,到今天的铜价达到了7万到8万,但是我们的销售价格在十年之内它只增长了400%到500%,那么也就是说还有300%无形当中就成了泡沫。
利润空间的积压,使得施建祥谈到电缆未来的发展时,表现得非常无奈。
施建祥:因为我感觉到它没有上升的空间,它不在上升,它是上吊。可以这样讲一句话,从事这个行业是没有未来的。
主持人:企业老板们的悲叹让我们对铜的产业链充满了疑惑。既然国际市场铜原料的价格一路高涨,按理说处在产业链中游和下游的企业也应该水涨船高才对,怎么他们会越生产越亏损呢?这里面又有哪些我们所不知道的缘由呢?
2010年以来,国际铜价一路走高,到今年4月已经突破9 500美元,作为原材料的矿石价格也一路高涨。按理说,国际上铜价涨了,国内的铜产品也会涨价以冲抵成本,但是记者看到的却是国内铜企业普遍亏损的现象。那么众多的铜加工企业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面对当前的难题呢?
由于国内的冶炼产能这样膨胀,大家都是处于饥不择食的状态。
中国是一个铜原料缺乏的国家,中国铜加工冶炼企业对国际市场具有较强的依赖性,必须大量依靠进口原料才能满足生产。铜精矿的供不应求,形成了大家同时采购铜精矿,那么加工费就会给得很低。
一方面由于全球铜精矿的产量有限,另一方面国内铜加工企业遍地开花,在两种作用的挤压下,中国企业往往饥不择食,以放弃加工利润为代价竞相压价,同时又在推高进口铜精矿的价格。我们自己竞价压价,明知道是亏,但是大家还在竞价压价,从而抬高了价格。
与冶炼企业一样,铜杆加工行业现在面临的问题也是产能远远大于实际需求,企业之间的竞争也是拼得你死我活。
产能的扩张是怎样的程度呢?魏爱民用“泛滥成灾”来形容宜兴地区铜产业的产能过剩。
魏爱民:整个铜丝行业可以说是泛滥成灾。即使是在2008年金融危机的时候,大家还是在上马新的项目,接着2009年和2010年情况越来越糟糕。宜兴市如果把所有的铜产能都开出来,我估计1天1万吨,然而宜兴这几年电线电缆发展虽然很快,我统计了一下,宜兴一天的需求量不会超过3 000吨,供严重大于求。
与铜杆行业一样,电缆产业现在也是深陷价格绞杀的泥潭之中,而且越来越残酷。
蒋锡培:我相信我们买的原辅材料是最好的,价格也是最合理的,管理应该说也是很到位的。但是即使是这样也已经没有钱赚了,别人如果还要比我便宜10%、20%、30%的话,我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办法。
令蒋锡培感到无奈的是,目前在招标过程中,招标企业只看中产品的价格,价低者中标。这也导致了假冒伪劣产品比优等货更吃香。
蒋锡培:只是低价中标,拿去用的时候又不检查,主管部门监督也不到位,这样的环境叫我们这些讲究品牌质量的企业,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李国林:低于材料成本价,就造成了产品质量不合格,所以现在的技术监督局出了一个报告,基本不合格率已经占到了60%左右。
蒋锡培:但是这个肯定是全社会要付出成本,最终国家付出成本,大家付出代价。因为假冒伪劣对安全是绝对没有保证的。
记者在调查时走访一圈相关企业之后,得出一个结论,国内和铜相关的工厂没有一家日子过得舒服,这就不禁让人产生一个疑问,大家忙来忙去到底谁赚到钱了?
施建祥:钱到底给谁赚了,从内心上来讲我也不知道,我认为给银行赚了,给老外赚了。我们有点莫名其妙,干得这么辛苦,这么累,生意又这么好,订单又这么多,没有钱赚,非常无奈。
主持人:无论铜加工企业怎样努力,到头来都是白忙活。这个听起来可笑的结果,是那么酸涩与无可奈何。作为重要的有色金属,铜在中国有一个巨大的产业链条,可是整个产业链条的各个环节都处于无序的竞相压价之中,大家忙来忙去,苦不堪言,相当一部分企业不得不用价格战的方式维持生存,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就是产能过剩。那么,目前铜加工产能过剩究竟达到了怎样的程度,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立塔,是生产超高压电缆必备的生产设备,投资兴建一个立塔,一般需要4 000多万元的资金。在电缆行业,能生产超高压电缆的企业都被看作是有实力、有技术能力的好企业,可是在江苏宜兴,记者见到了立塔遍地。
李国林:像我身后这个立塔,在官林镇这一个镇现在就有7个,整个欧洲呢,不会超过10个,现在在中国,大约这种立塔有52个。
主持人:记者与中国线缆商会的李国林在宜兴官林镇发现,那个电缆制造基地现在正在热火朝天地修建生产超高压电缆的立塔,有的已经接近完工,有的还在施工阶段,而修建这些立塔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在招标时树立一个好的企业形象。
李国林:因为在招标过程中,企业很无奈:在评标上有立塔的会被优先考虑。
记者:那么这52个立塔如果全部投入生产,产量又是怎样的规模呢?
李国林:我们国家现在有立塔是52座,悬链加上立塔的生产线有122条,每条生产线每年的产量大约是300公里,全年的总产量超过了4万公里,价值大约是360多亿元,全球电缆产量,全球11万的超高压的产量不过2万多公里,而中国现在的产能已经是4万公里,相当于全球实际需求的一倍,这也成了电缆产业大幅度扩张的一个缩影。
现在国内电缆厂的开工率50%就算比较好的企业了,一般的开工率也就是20%、30%。
蒋锡培:这个行业的产能扩大已远远高于需求。也许我们现在这样一个规模,能够满足全球的需求。
为了能在招标中顺利胜出,不少电缆产业花巨资建了这种叫做立塔的面子工程,而实际上,这些立塔却大量闲置。而与电缆过剩相比,铜杆和电解铜产业有过之无不及,到今年年底,全国的电解铜生产能力将会达到700多万吨,就是意味着全世界产出的铜精矿全部进入中国都无法满足生产需要。
刘国华:我们如果扩张到700万吨,国产铜精矿不到130万吨,我们还差470多万吨,全世界的都拿来中国也不够用。
主持人:记者在调查时发现,在整个产业链条吃不饱、吃不好、恶性竞争的同时,今年还会有很多正在兴建、扩建的新产能进入这个市场。
罗盛璋:产能扩张跟地方的GDP有直接关系,用铜做的电线电缆,因为它的价值高,很容易拉动一个地区的GDP,咱们说制造业的数据,对GDP的贡献还是会比较大的,所以这种项目很容易上马。
主持人:由于铜产业上的产业门槛较低,同时铜的本身价值又很高,对于拉动地方GDP有着非常显著的效果,所以造成了整个产业链上都处于严重的产能过剩,这种违背市场规律带来的后果非常可怕。采访中,专家对于解决铜产业困局给出了意见。
罗盛璋:如果国外价格高,没关系,那好,我们就出口,我们可以出口到国外,去抑制一下国外的价格,通过这个来搞平衡,把这个比价缩小。
蒋锡培:现在不能再投入了。要鼓励收购,兼并重组,如果还有很多的企业再去投入,这肯定是越来越糟糕。
主持人:采访中我们看到,电解铜、电缆、铜杆的生产厂拼命呼吁不能再上马新的项目了,产能过剩已经到了让这个大行业处于崩溃的边缘。但另一方面,我们却看到,各地跑马圈地上铜产业项目的热情丝毫没有停止,面对动辄产值就能过百亿、千亿的大项目,各地趋之若鹜,并不考虑整个这个产业链已经不堪重负。事实上,铜产业的产能过剩并不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问题,早在2005年,铜产业已经是恶性竞争了,可是时隔数年,为什么一些地区还在热衷上马新的项目呢?穷则思变,我们看到面对亏损,作为下游的电缆企业已经出现了全行业60%的不合格率,这是一些企业的求生之路,可也是整个行业危机的开端。当最后劣币驱逐良币,受害的一定是整个社会。只有行业整合,合理配置产能,才能拯救这个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