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德华
第一个在异国他乡护卫五星红旗的中国人
傅德华
田汝康先生(1916—2006),是蜚声中外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曾任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及社会学系主任、中国社会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华侨历史学会副会长。1940年他从西南联合大学毕业后,参加云南大学与燕京大学合办的社会学实地调查工作站(魁阁)任助理研究员,跟随费孝通教授从事云南的社会学调查;1945年进入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深造,1948年获哲学博士学位;后受英国殖民地社会科学研究理事会委任,前往砂拉越从事该地华人社会结构的研究。身在海外的田先生,心系祖国,不惜放弃在国外的优厚条件,回到百废待兴的新中国施展才华。田先生也因此屡受磨难,参加新中国诞生庆祝会遭“遣返出境”,在船舱中悬挂五星红旗的爱国行为也遭人嫉恨。历经波折,田先生终于在1950年返回祖国。
1948年夏,是中国西南联大留学生田汝康先生终生难忘的日子。他在英国人类学导师裴士爵士(Sir Baymond Firth)的精心指导下,用了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最终完成了他在英国伦敦经济与政治学院的博士论文——《摆夷的摆》,并获得哲学博士学位。毕业后,第一个来信聘请他的是美国耶鲁大学的人类学系,接着是美国芝加哥大学的人类学系。但由于英美两国长期以来在学术方面的竞争,裴士爵士很不愿意自己的这位高徒接受美国的聘请,而决意安排田先生留在伦敦政治与经济学院担任导师,负责辅导一般学生的亚洲研究和有关论文写作。但那时田先生归心似箭,与其他留学生一样,都渴望回国服务,认为就当时的中国而言,拿个学位已无关紧要了。因此,他既没有参加学校为他举行的毕业典礼,更没有去穿“道袍”和戴博士方帽,也没有顾得上去领取毕业证书(所有证件至今仍由伦敦大学有关部门保管),而决意起程回国。
田先生乘坐的轮船到达开罗时,在船上接到导师裴士爵士的电报,内容是让其前往马来西亚砂拉越(沙捞越)从事当地华侨社会的调查研究。于是田汝康不得不改变行程,遵师之嘱托,前往砂拉越。砂原为日本的殖民地。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后,砂摆脱日本殖民统治。砂国国王从英国回国接受王位后,因王位继承权问题,决定将自己的国家交给英国人统治。为此在砂拉越发生声势浩大“反让渡”示威游行。田先生由马来西亚到达砂拉越时,正碰上这场“反让渡”运动。所以他的到来被怀疑负有英国殖民部的“特殊任务”。这也是导致他后来蒙受莫须有罪名的一个因素。为避免这方面遇到的麻烦,田先生找到和他联系的英国驻东南亚最高专员马尔康·麦唐纳(Molcolm Macdonala)的秘书,请求尽快送他到古晋,即华人社会居住区,从事华侨社会的调查研究。
田先生来到古晋,在生活安定下来后,便每天骑着自行车,到古晋各个地区参观访问华侨社会和各阶层人士,全面了解古晋华侨社会。
他之所以将自己的调查重点放在古晋,因为古晋聚集了不同籍贯的福州人、诏安人、客家人、莆田人、仙游人、海南人、潮州人;分布有不同籍贯的华侨所建的方言会馆和学校;也有各种各样的职业与业缘性的团体。古晋的华侨既有不同的宗教信仰,也有各种不同渊源的民间崇拜。此外,各个方言集团还有互不相同的民间习俗。古晋的华侨社会不但有城市、乡区之分,也拥有工、农、商、学各行业。通过对这些不同特点的调查,田先生掌握了古晋华侨社会丰富多彩的素材,并取得砂拉越华侨的最佳取样,总数达100余份。这为他后来最终完成《砂拉越华族社会组织的报告》奠定了基础。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诞生的消息传到新加坡后,古晋一家左翼报社在利联戏院一座茶园里举行小型庆祝会,因田先生在古晋作华侨社会调查研究已小有名气,且住在附近的政府宾馆里,所以也被邀请参加庆祝会,同时还受邀在会上发表演讲。田先生以激动的心情,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爱国言论。接着,大家决定发一贺电给毛泽东。但是,用什么名字拍发贺电?公会名字又不能用,组织名称不像样,用全部出席者的名字又太多,费用太贵,结果议决以“田××暨×××等三十七人”署名,发给原伦敦新华社,再转往香港新华社的陈先生(Jack Chen)。
据田先生后来回忆,他在无意中出了一次风头,然而这一举动,却给他带来一场灾难。之后就有三方面的人对他进行诬告、打击和陷害,使田先生蒙受不白之冤。据出生在古晋的田先生的好朋友房汉佳后来查阅1949年10月25日的《南洋商报》发表的古晋通讯的标题中曾这样写道:“田博士曾领导华胞庆祝祖国新政府成立,致受华侨中反动分子嫉妒。”此条报道说明田先生确实参加过为新中国的诞生在异国他乡召开的庆祝会。之后不久,英国政府因接到新加坡殖民部的诬告函,田先生遂于同年10月23日被“立即遣送出境”。
被“押送离境”的那天,押送者在车里拉起衣袖,指着皮肤的颜色给田先生看,田先生用感激的眼神会意看了他一眼。古晋的许多社会名流都不敢前来相送。但好人是不会寂寞的。很多民众不顾一切,涌来与田先生话别。田贵安一家大小特意从实仁甲的椰园来与田先生送行。田先生站在拉者布律克号(Rajah Broke)的甲板上向送行的群众说:“我们虽然分离,但是,我们的思想和共同目标将使我们更加密切。”
田汝康先生被“立即押送出境”,并不是遣送回中国,而是押送新加坡,这是因为他到砂拉越所从事的华族社会组织的功能调查是获得英国殖民部社会科学研究所奖学金的。事实上,凡就读于伦敦经济与政治学院人类学的博士生毕业后都要到砂拉越参与民族研究调查工作。如后来出任剑桥大学皇家学院和剑桥大学人类学系系主任的艾蒙·李兹爵士教授(Prof. Sir Edmund Leach),还有后来出任牛津大学众灵学院院士和牛津大学人类学系系主任的毛里斯·费力德曼教授(Prof.Maurice Preedman)等,都曾到过砂拉越。
田先生被押送到新加坡后,就像犯人一般,正面、背面和侧面都拍了“四方照”,然后被限令住在拉克士旅店(Lux Hotel)里,写作研究报告。此时,田先生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写这份报告,因当时的沙捞越华族社会还处在原始状态,没有什么具体的著作可以作为研究的参考。通过几天的苦思冥想,最后,他将100份采样资料分门别类,再将其拼凑起来,拟订了一个写作大纲。经过日以继夜地赶写,并把写好的逐章寄到古晋的砂拉越殖民地政府审查。成为定稿后,田先生把原稿打印成两份,一份交殖民部社会科学研究所,一份自己保存,后来带回了中国。这种写作方法虽不是人类学的正统,却为研究这门学问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而且受到国际学术界的重视与仿效。事隔数十年后,田先生曾笑着对他的朋友房汉佳先生说,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 由于田先生对砂拉越华侨社会认识之深,他的这份报告经修改后于1953年由伦敦大学人类学系出版,美国的著名大学至今仍然将其作为研究社会学的“教本”。田先生在社会学研究方面的成就已成为当今国际学术界的典范。在完成《关于砂拉越华族社会组织的报告》(A Report on the Organization of the Chinese Community in Sarawak)后,田先生决定返回祖国。
2001年田汝康重访1949年10月1日庆祝新中国成立时发表慷慨演说的茶座
田汝康撰写的《砂拉越华人社会结构研究》一书重版时的封面
田汝康先生准备回国消息传开后,曾引起许多外国朋友的关注和惋惜。他们试图挽留田先生。当时首先向田先生说教的是时任英国中国运动协会秘书的芭芭拉·伍德曼(Barbara Woodman)。他特意让一批从东欧逃抵英国的学生向田先生讲述他们的国家在斯大林高压政策压制下所受的苦难,想以此打消田先生回国的念头。田先生也知道,新中国刚成立,在国外留学的中国学生想回国是很难的。一方面,当时国内的反对势力还很强大,到处都有特务、间谍和破坏分子,情形与冯喆主演的电影《羊城暗哨》描写的很相似。有鉴于此,中央人民政府当时也规定不准外来人员行李中携带书籍和收音机。有的人甚至一下船即被戴上手铐,或被关押。另一方面,英美等国当时也不批准中国留学生回国。即便如此,田先生回国的念头仍没有动摇。
田先生的朋友李兹博士对他可谓关怀备至,特别在新加坡为田先生找了两份工作。当田先生抵达新加坡时,首先是新加坡大学地理系主任来邀请他到该大学任教。接着来找他的是泰国曼谷的方昱庭先生。方先生时任联合国东南亚研究所所长,地址就设在曼谷。他来邀请田先生前往该所工作。但田先生对这两个“献议”都婉谢了,并做了四个大木箱,把所有的书籍都存放在新加坡,然后空身前往香港。
田先生到达香港后,又被时任香港《大公报》社长的费彝民留住了。费对田说,香港《大公报》迟早都会被香港政府封闭,为了能维持报社员工的生活,他准备扩大持中间立场的《新晚报》,该报由田先生挂名主持。但由于当时香港社会非常复杂和混乱,田先生觉得此种环境很难适应,遂婉言谢绝,决定回国。可就在他决定把随身行李留在《大公报》社,而准备买火车票北上时,他突然接到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东南亚研究所的“函邀”,请他前往任教。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据田先生后来回忆,澳洲国立大学是当时刚成立的一所大学,这是该大学所发出的第一封邀请信。他们之所以会邀请田先生前往任教,是因为田先生的导师裴士爵士是协助创办这所大学的成员,他特“嘱意”让自己的高徒出任该大学的第一位研究员。函中示意,要是田博士接受邀请,可到澳洲驻港专员处办理入境手续,然后立刻“动身”。这个献议一度颇使田先生动心,因为一方面这所新大学是他的导师人类学祖师爷裴士爵士协助创办的,一方面澳洲是他不曾到过的地方,很有诱惑力,为此他左右为难,一时拿不定主意。
那么,是什么原因最终促使他义无反顾地回到自己的祖国呢?据说有这样一个细节:就在田先生为是否到澳洲举棋不定时,有一天,他下山到中环海边散步,走进一个公厕时,看到一些“苦力”正在小便池沟边墙上的淋水管上揩身,甚至用手掬水解渴。看到这种情景,田先生感触很深,认为人不应该自私,专为自己打算,而应该为他人设想,替他人做一点事情。他于是决定回国服务,而不考虑任何外人的“献议”。
田汝康先生在新加坡完成他的砂拉越华侨社会调查报告后,准备返回伦敦与导师再见上一面。他在新加坡认识的朋友庄希泉、洪丝丝等人专门欢聚一堂为他饯行。在田先生临行前,《南侨日报》的朋友送给他一份珍贵的礼物,即一面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他上船之后便把这面五星红旗挂在他的船舱里。然而,他的这一爱国行为,使得船上的其他旅客,特别是那些回国度假的英国殖民地的官吏火冒三丈。正当他们试图找借口对田先生进行陷害时,12月10日船上的广播报道了砂拉越第二任总督司徒华被马来青年罗斯里·多比行刺身亡的消息。此时全船人的愤怒都集中指向了田先生。船长带领两个水手闯进他的舱房,要扯下那幅鲜艳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田先生为了保护国旗,与他们竭力抗争,几乎要与对方打起来了。在田先生的一再抗议下,对方知道不可轻侮,乃悻悻而去,扯旗的企图暂未得逞。
可是,此事其实并没有了结。当田先生离开他的船舱去餐厅用餐时,却发生了两件事:一是他发现他在大餐桌上的位子被转到了一张小餐桌,与众分隔开了;一是舱房里的五星红旗在他离开后被撕掉了。尽管田先生找他们表示抗议,要求对方追查肇事者,并对此事赔礼道歉。对方对此根本就不予理睬。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提及此事,田先生总为未能保护好国旗而内疚。
1950年9月,田汝康先生放弃国外数所大学的多方邀请和优异的生活条件,经过艰难曲折,终于回到阔别多年的祖国。在广州,他见到了时任中共广东省委、中共中央华南分局统战部副部长饶彰风。当饶第一次见到田先生时就想留他在广州工作。他请田先生等候工作安排。但就在这时,田先生已接到杭州浙江大学人类学系的邀请函,到该大学出任人类学的教授。值此,他渴望有了一个继续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潜心研究学术的环境。但是以后发生一系列的事情,让他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因为 “海归”背景,田先生被诬为“有历史问题”,被打入另册,备受屈辱。
(作者为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责任编辑 沈飞德 周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