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军
有一种声音喊疼了我
何新军
插图 杨国俊
人是有魂灵的,我小的时候母亲常常这样说。但是那时我一直不知道我的魂隐逸在身体的哪个角落里,于是我常常对着自己看。有时,我看到了自己面前的一只手或者一只脚;有时,我看到了自己身上的一件烂衣服。可是,我就是看不到我的魂。后来当我看到我紧贴在大地上的影子时,我就想,我的魂或许就是在我身前或者身后不停地移动着的黑影子,我发现它一直紧紧地随着我在风里不停地跑。
可是有时,当我专注于放羊或者割猪草时,我就看不见我的影子了。这时,我感觉我的魂似乎在我不经意的时候悄悄离开了我,然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漫山遍野地去游荡。然而,它在远处游荡的久了,就找不着我。当我放完羊或者割完猪草已经到家时,它却还在远处溜达着。等到暮色模糊了它的视线,它就迷失了方向,找不到我的肩膀,找不到回家的路口。那时我想,它不回来,是多么的孤单,如果没有人叫它,它就在外面的世界里孤零零地没了着落。
母亲无数次告诉我,魂是身体的一部分,是与生命相连的隐秘的东西。母亲还说,你可要看好了它,否则,就会生病的。因此,我知道我的魂不回来,我就会生病。好多次,当我从外面回来生起病时,我总认为是因为我的魂还迷失在我放羊或者割猪草的地方没有回来,而这时母亲总会想起为我去喊魂。也许在母亲看来,她在夜色里一呼喊,我那迷失了方向的魂就会顺着她的声音乖乖走回家。
有一次,我拿着镰刀在村外一个陌生的草丛里低下头以后,一片绿汪汪的草在我的脚下无限延伸着,我一边割着猪草一边想着母亲脸上可能出现的微笑,因此,我没有看见我脚下移动着的影子。我想,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的魂它不会离开我,它可能会像以往一样地爬上我的身体,站在我的肩膀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周围的地方。
然而我的后面有一条蛇,它却没有告诉我。当我看见一条褐色的蛇远远地出现在我割过草的地方,并且弯曲着身子向我爬过来时,我连一个简单的惊叫声都没来得及喊出来,就站起身来往回家跑。可是一个很深的大土坑,把我放进了它的大口里……那一刻,我完全忘记了我的影子我的魂。也许,跟在我身后的影子在我跌入土坑时早就没了踪影,而爬在我肩膀上的魂也许早就从我的肩膀上跌落下来,到了另一个地方去。但是它们跑到了哪里,我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被抬回到家后,昏昏沉沉地没了知觉,并且好几次都在噩梦里大叫着却醒不过来。
到了晚上,母亲又要为我去喊魂。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像以往那样,从缸里舀来一碗清水,又拿来几根筷子在碗里的水中浸湿,然后捏紧筷子的一端在我的身前身后挥舞着。我只知道一两滴水洒在我的额头和脸上时,清凉的感觉就在我模糊的意识里传遍了我的全身,我感觉我似乎在这时已经清醒了过来。我隐约听见母亲口中念念有词,她似乎又像以往一样,向着窑顶以外的那个巨大的空间,乞求着祷告着。她似乎把我所受的惊吓和跌落都归咎于某种隐秘的东西,母亲甚至认为是它们攫住了我的魂。
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一遍遍地挥舞着沾满水的筷子,一遍遍地向着意念中的远方念念有词。她把这个过程看作是一个神圣的仪式。在这个仪式里,她是主角,她不想在她无能为力的时候,看着我沉睡下去,她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唤醒我的病体。
等到母亲认为笼罩在我身上的某种隐秘的东西渐渐散去以后,我的魂很快就能回来的时候,就把筷子捏在一起放在水碗里,让筷子尽可能地直立在水中不动,然后用手掌猛地击向它。她似乎早已把眼前的筷子看做是惊吓了我的那条蛇和某种隐秘东西的化身,在她把掌心击向筷子时的那种决绝和果断,使得筷子哗啦一下就被甩出了屋门外。母亲端起水碗,捡起地上的一根筷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她要走到我跌落的大土坑下,为我去喊魂。
夜晚的一切都是静的。但是母亲突兀地声音忽然划破了夜晚的宁静,然后在浓浓的夜色里响起来。“三儿——回来——”,“三儿——回来穿新衣服来——”,“三儿——回来吃糖玩耍来——”我躺在炕上,听见母亲的声音由远到近地撕扯着村子里巨大的黑暗和虚无,一种苍凉的回声就在村子的上空流动着,在黑色的空间里上下回荡着。这时,我感觉母亲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在她的身前和身后出现了找不到依靠的那种孤单和无助。听到母亲的呼喊声,我似乎看见母亲正在村子里的小路上急促地行走着,焦急地张望着。我想,她那望眼欲穿的目光也许正在夜色里,努力地寻找着我走失的魂。而她一下子又看不见它,只是狠劲地敲打着手里的碗。我不知道我那迷失了方向的魂,有没有听见母亲的呼喊声。但是我知道,只要母亲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里响起时,任何一个迷失了方向的魂灵,都会顺着母亲的声音顺着母亲的方向走回家。于是,我又似乎看见了我的魂,正从大土坑里爬上来绕过那堆茂密的草丛走着回家的路。
母亲从外面进来站到我跟前,抚摸着我的额头说:“三儿,回来了”,“三儿,回来了”。之后,她又和我的姐姐走出去。这次,母亲要在离我家不远的十字路口上为我去喊魂。当母亲的声音于夜色里再次响起时,我听见她的喊声里有了一些嘶哑。也许,我的魂早已在母亲的嘶哑声里回来了,只是母亲没有看见。没有看见我的魂归来的母亲还在门外急促地呼喊着。我真想一下子坐起来跳下炕对她说:“妈,我的病好了,咱们回家吧。”可是,我虚弱的身子就是不听使唤。我只有躺在炕上,一任母亲那嘶哑的声音穿过黑暗和虚无在夜色里延伸着回荡着。
那个晚上,我听见母亲嘶哑的声音喊疼了我的乳名喊疼了我的魂,喊疼了沉重的夜色和夜色里所有的细节所有的人。
后来,我渐渐长大,母亲也就很少再为我喊魂了。只是,多年以后,当我吃起药或者到医院去看医生的时候,总会看见母亲站在夜色里,一手托碗,一手拿筷,张开口准备着为我去喊魂。而这时,我的耳边总会响起母亲在夜色里的那一声声嘶哑的呼喊来……
母亲不光为我去喊魂,她还为家里其他人喊过魂。
那一年,父亲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却不见好转,并且病情时有加重。母亲看着病床上羸弱的父亲,眼里不时地掠过几丝忧郁几丝不安。这时的母亲,心里似乎正想着父亲的病。也许她在想父亲病了时就想到了父亲的魂。父亲从大老远扛着农具回来的那个晚上,我没有看见他的影子在院子里随他而移动。我想,从那个晚上开始,父亲的魂就可能走失了,而且愈走愈远,直至现在还回不了家。
从医院回来,母亲在大半个下午里一直都忙活着,她仔细地准备着为父亲喊魂的物什。红绳子、红布符角、擀面杖、桃树枝、黄纸等,所有该用的东西都是她亲自动手一一挑拣。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带着我和姐姐,叮嘱我们拿好准备的东西,就向门前的山梁上走去,那里埋着我未曾谋面的爷爷。到了那里,母亲站在高高的山梁上向着山谷张望着,空空的山谷就像母亲空洞的眼神,使母亲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的母亲,跪在爷爷矮下去的坟堆前,烧起一沓沓黄纸来。母亲知道父亲病得久了,为父亲喊魂就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情。母亲一边烧着黄纸一边向坟堆里的爷爷诉说着。也许母亲确信地下的爷爷能听得到她的话语,也确信爷爷的魂灵能在九泉之下帮她这个忙,所以母亲的诉说变成了对爷爷的祈求,最后竟也变成了承诺。只是母亲所有的祈求和承诺,就是想让爷爷在她为我的父亲喊魂的时,能给父亲的魂指明回家的路。
我不知道地下的爷爷是否听到了母亲的祈求和承诺,更不知道他是否会给母亲帮这个忙。母亲烧完纸,站在山梁上,面向空空的山谷晃动着手里的擀面杖和擀面杖上系着的红布符角,呼喊着父亲的名字。空谷如也,母亲苍凉的叫声在空谷里绵延着回荡着……
夜已经深了,母亲还在山梁上茫然叫着,我和姐姐站在母亲身后大声应和着,山梁上一起一落的声音,空荡荡的让人心虚。那时,我多么希望父亲的魂能在母亲嘶哑的喊声中,从某一个山头上过来,在母亲摇晃着的红布符角上沉落下来……
但是,不管母亲那夜是如何用心地为父亲去喊魂,最终却没有留住父亲最后的生命。母亲为父亲的喊魂以失败而告终。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母亲为谁去喊魂。只是有时,当我想起母亲的时候,母亲那在夜色里一下又一下嘶哑的喊魂声,总能在我的心底里揪心而绵长地响起来,使我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敢停下脚步而忘记了回家的路。
编 辑 朱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