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文盛
闫文盛散文选
闫文盛
最近我在致力于寻找度过时间的窍门。在这期间,我这样想过:光阴如果可以随意浪费的话,那它还是很容易过去。当我吃完了午饭,才回忆起来,一整个上午,除了睡眠之外,我几乎什么也没有做。园子里的草木芬芳,它们过一种与人不同的生活。按照经验,我一闲下来,问题就越积越多。而屋子里的气温上升,我开始对自己置身的处境产生怀疑。一年多以来,我已经几次三番意识到这些,再加上梦境偶尔也会揭示这一切,它无法遮蔽,也别无退路。院子里的声音很大,并且变化万端。似乎有人表现得一点儿都不稳重,而且毫无趣味,由此及彼,我对自己的那点儿疑虑越积越深。当我看到我的邻居们,他们也正透过窗户看到我。我们的目光交错,那些孤寂便也渐去渐远。
但时间会慢慢重叠,以前的岁月沿袭下来,那中间有一些被挖空的部分,那些未完成的事情混迹于其中,再也无法弥补。现在我倒还清醒,未曾落入那虚妄的深渊里去。起先我并不是刻意去想这些,但光阴过得飞快,当时光的指针加速移动,我才感觉那些原先静止的部分也并非静止不动。我想我曾经住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情,我交往过哪些人,这后来有多少人永远消失不见了。我在某一个刹那确定自己怅然的由来,思谋着自己怎样才可以从这样的境地里脱身。我周围的人也不是毫无错处,我想在我的文字里指出这些,但这对于我的工作也无裨益,只是我的情感的萌动可能来源于此。我试图将自己的所在加以全新的定位,这是最原始的一种存在感。在此之后很久我都健谈爽朗,有一些时期便再没有去想过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只有无事的光阴才过得疏松。我竭力想要找到那新鲜的部分。如果从平素的岁月里减去什么,我们的空间依然变得很大。这是最真实不过的一种状态,并无丝毫错觉。但通常我并不能如此豁达,我经常性地步入一个奇特的思虑的深渊里去。我的繁密的生活的一部分,同我的闲暇时刻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不同。有时会格外地忙碌。一些时候,世界向我启动了一扇神秘的门,这样的进程延续到我的身体感觉到疲惫为止。我的工作给我一个友好的明示,接下来的日子,我恢复到先前的光阴里去。我费尽心机,去找寻那有意义的部分。如果居家,除了写作读书,日子就照老样子打发。近来我的屋子里弥散着浓重的中药味,从下午两点左右,一直延续到夜间很晚。每当我从这样的气味中出来,嗅到窗外的阳光味道,就有一种欣喜的感觉。
这里有多少人与事情,同样地隐入到我的记忆里。
如果生活给予我们一些固定的欢乐,得等到我们的脾气谦和,心思也缜密平定。所有这一切出现的时刻,我们已经度过了多少与此相悖的光阴!在秋日长长的午后,当我坐在窗口,那些岁月都成了似曾相识的部分。它们遍布于往事中,仿佛舍此之外,生活就一片空无。我经常如此想象,使过去与未来连接成一长段时空,这期间有一些鸟儿掠过去,它们盘旋着落在谁家窗子外的防护栏杆上。这样直到天光暗淡,黄昏来临,才会有另外的事物穿梭来到,打破这简单的平衡。似乎是,再也不会有刚刚过去的那些光阴了,它们过于单调寂寥。这些时刻,我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独处之外,还可以有一些相聚的欢谈。
时间的序列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它一直按着固定的样式循环往返。当我们以为过去的那些细节成为被记忆的部分来临,我们一次次地进入到那回望中去;随时随地,我们都与自己或别人相遇。有时会看到脆弱的那个自己,随着时间的动荡经过那游移的日子;而这是我的这个类别的文字最次要的一个,并不比其他任何人与事情更有意义。有时,是在晴朗的寒夜,看到路途中皎洁月色下空无一人的街巷时,会对这个世界的神秘性有所感。而清冷的夜风吹动了衣襟,这是黎明一点左右或者更晚,幻觉随着寒意侵入;空气中浮动着类似大海的波涛的潮湿气息。
在一番更迭之后,从另一个交点开始,我们平静的生活依旧承袭下来。这样一次无边际的叙述,生活里整个完整的平面竟然显得支离破碎了。我本来想到应该再慎重些,最起码从可以触摸到的部分入手;那可视的区域有一些瑰丽的反光,也许正是它们,赋予平淡的岁月以鲜艳的光泽,而远处,一排远树之后,才是我们生活过的土壤。我很久后才对自己有反思,也许是晨雾使时间变得与影子一样烟雾缥缈;这城市里动荡的族群也被重新创造出来。而其节奏本身,被一条河水平缓地切断了。它从那城西的桥下流过后轻轻地涌动着,我们有时能够听得清晰;日复一日,它们全都被纳入了寂静之中。我们感到了整个世界,它就环绕着我们,并在经过之地,留下了特别的印记。
这几天里,天色简单晴和,它印证着我所观察到的事物。起初我待在家里,并不写小说,只看点儿书,但因为情绪很容易受书中人物的干扰,我就借故离开它们,因而书是看得越来越少了。到了下午,我会睡长长的一觉,有时醒来才去吃午饭。这是我一个人度过的光阴,它原比欢聚的时分要繁复得多,有时竟觉得难过起来;但到了夜间,通常是我去工作的光景,我的生活规律因此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这样,一个昼夜被铺得很长,我有好几次在凌晨两点到三点左右回家来,钥匙钻在锁孔里的刹那,月色集中到了我的身畔,它大约很奇怪这个夜幕里行动的男子,但通常只要我一进门,那闪烁的光线就恢复到了空中的位置,因而到了卧室里,我还能够透过窗帘看到它。
长长的一日,已被睡眠占去了大半,我开始认识到这样的光阴。它并不禁止我在梦境中延续自己的理想,如那梦是轻浅的,我还能与自己说话。这样的现象以前从未发生过,或许近来我才认识到,时间的过渡有另外一种奇特的方式。我急于验证我过得饱满而充实,远离了那些动荡的时光。若能生活得更加无忧,那这种验证的想法也会消失。但实际上,它跟随我生命的进程,在为数众多的日子里,我们的关系是亲密无间的。倘若我离开这种生活,走得越远越好,那将去的地域越宽广越好,那势必将造成另外的景象;它所形成的现实来自与目前的一切冲突的思想。在那种生活里,我所回归的部分也与从前遭遇到的有所不同,它经历了这些年的安定,与茫然的旧时光景,也将是有分别的。
我的睡眠并不是很有规律。有时是在上午关门闭户,窗户也不打开,窗帘严丝合缝地遮挡着阳光的视线。我沉浸在梦境里,鲜有人来打扰我。因为夜里的劳作使我觉得疲惫异常,同时我会想到这样睡眠所浪费的光阴。于我自己,那光阴顾自流淌,已经行进了好远。极偶尔地,会有人按响门铃,他的动作要比往常有耐心得多;或许,这个来访者又觉得在这个时辰惊动屋里人是过错,他按捺着心里的一点点不忍,那响声间隙性地停顿了一阵子;我用被子裹紧了头,心头犹豫着要不要起床开门去。过了一会儿,那响声会彻底消失掉。
我在这样的日子里度过了许多天。睡醒了觉会精神充沛,好像再不会有疲倦;周而复始,我的工作也显得刻板而机械。只是在真正听别人说起另外的生活时,我的心中才会起震动。有一些天,我在小说中虚构故事,那纠结于心的往事连篇累牍地涌上来,我并不能直接地写下它们;同时又觉得这样的文字使自己负重。过后,我总想,不写作才有益于健康,倘若能与人很好地交流,很近地接近人群,学会融洽的处世之道,那势必比在同样的时辰去写字有意思得多。在我把自己的想法付诸于实践之时,那情形比我在写作中也需要小心在意;我并没有真正弄懂这二者之间的关系,它们纠缠了我多时,隔不多久,就会有一种想法占据上风。
我有权利观察我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并且借此去解剖我自身存在的这个巨大现实。在下午时分或者夜间,当中药味道在屋子里弥散,我才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曾经在以前重复,只是我似乎忘却了好久。我的生活中多了这一项内容,但还是会觉得寂寞与难堪,因为时日如许往复,那药味愈加变得苦涩;好像我还有一桩事情就发生在这些天,当我刚刚明白过来,还是无法控制地去回味了一个小时;倒是我的情绪受到了家庭生活的感染,饭量也有所增长,而且宁静的生活里我的性情变得温和多了。当这些遐思占据我的时候,我能够倾听到时光的滴漏之声。
之所以我可以一个人在家里待这么久,说到底,还是有一个大的目标明显地支持了我。在这里我已经把学习持续了一些时候。有一天我一直工作到了下午三点才吃饭,这期间,我确实经历了精神遨游的愉快。我其时觉得有无穷的事务在手上,为此不愿舍弃宝贵的时间出门做任何事情。如今我还在回想我那时错过了什么,但似乎什么都没有。家里的电话在我工作的时候响过一回,我隔着房间,留意到差不多有30秒钟,它一直没有断掉。自从搬到这里来,朋友们先后都知道了,他们拜访过一次,我们一同吃了晚饭;那时间并没有逝去,只是和以往相比,它已经世故得多了。
我琢磨着这样的关系,并钟情于更久远的事实。如果我能够在我的体内建立一个基准点的话,那我可以不受到任何压迫;在最接近于我血统的地方,每一个声音和景象都像是与生俱来的;我在期待中获得一种馈赠,从今后便再没有什么地方会使我觉得陌生的了。这里存在着我的同类,他们比我更加相信这些。我时常觉得这样生活所拥有的价值,因此假如做梦时都觉得孤单的话,那我们就有必要改正;而我们在目前所找到的伴侣,远比我们开朗和大方得多。
有时候是我在期待中说出心头的惶惑,以前我谈论经验从未面对过这一点;我只是注意到那些人曾经是我的近邻,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而疏远了我。在生活改变了以往的程式之时,我并没有很好的敏觉;那些情感只限定于在此时、此地,与将来尚未很好地连接起来。我有时听他们谈论事情,暗自觉得与自己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当往事消逝,我发现了以往我如此生活的秘密根源;我曾经批评我自己这样生存的错误,当如此重复的图象被揭开,我就像一个迟钝的人被置于幻影之中,现在我才有决心去补救,今后这补救之心可能更加坚定起来。我为什么这样生活过,在今后将是一个循环的命题;我在事后发现了自己,当清风拂面,世界变得和谐,而那守候也将充满了新颖和喜悦。
如此,我失去的部分将越来越多,与此相对,那被重述的事实也将同样地堆叠起来。是否可以这样推理,我将建立一个崭新的空间,它种植记忆的种子,与旧有的景象隐秘地关联;我们如此自信而谨慎,尽管免不了有人会议论,但一切都是思考的奇迹,所以也还是有意义。我现在在写字时考虑得如此周全,但平素大半会忽略;生活的路径曾经是如此之多,我们的生命有不同的圆心,不同的半径,那人们生活得小心翼翼,与那警戒之心,本就是如出一辙;虽然生活在这样的景象里,但我们仍可以用简单的方法来测定自己的命运:现在,让我们来思考一下,那真正的忧烦有多少呢?生命如此平定,到底会有什么事情,逗引起我们的探究之欲?
此前我们好奇心的存在只是因为前方有障碍物,它阻拦着我们通往那顺利的旅途。当我们坦白了自己的心事,偶尔与人说说笑话,表示一切均已不在话下;这样的释念并非假装,是在我们这样做事情之前,就已牢固地存在着了。我们进行着这样的工作,意图把一切对我们构成难度的前提解决掉。间隔很久,我们去回想这一段努力的成果,似乎与那和谐的图景离得很近;生活亦在慢慢提示我们新事物的形成和旧有的一切渐趋毁灭。那时我们设想,哪一样事物会成为新世界的中心,我们注视着我们关注过的,目前它还在重新把世人的目光吸引过来。我们如此当真起来,因为一切变化,带动了美好的后果,只有我们眼明手快,才可跟踪这变化,这与先前我自己那懈怠之风,亦已有所不同了。
本来我没有新的准备,妄图把那些尚未证实的部分写出来。我的写作处于偏僻之地,和我的居住地同样远离浮杂的人群。我这样做无异于将自己孤立出来。只是当我行进至此,原以为我的工作早该结束了,却无意发现它刚刚开启未来之一端。我在料理自己的杂务时,心情并不平静,所以接近了这样的事实:我们的对话越来越深,几乎在向深底的人生挖掘。
还有时候,我知道那未知的部分将会水落石出,而现在守望中的,将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在温和的黄昏中,我们观察着外界逐渐形成的光阴,那明净的眼神作为导引,使我们与未来缓缓接近。与那些心思缜密的人一样,我们会留意起天空中那光线的层次,它简直迷住了一个不足岁的孩子,使他仰起童年的目光来;所有的人一同这样情不自禁,一点点地回到生命的集合处,我们听到那孩子“咿呀咿呀”的发音,仿佛很早以前,就是如此。当时光变得深沉,我们屏息静气,除了回顾刚才的景象,似乎再也无迹可寻。一连数日,我们沉浸于此,这一回,再没有什么事情的重要性会超过它了。
我们的生活渐渐有了规律可循,仅仅是与自己相对,就可以把大量荒寂的岁月填充起来。在以后长长的日子里,我还会有怅然地记忆起旧事的时辰;如果精力分散,去园地里散散步,从那棵大柳树向着一个方向望过去,还可以看到在树梢和树梢之间,有一些供小鸟练习飞翔的小小的空间。早晚的时辰,我们穿了厚厚的衣服,孤单地站在一棵树下,看那些生物们是如何度过这些时间的。偶尔有一个孩子欢叫着跑过你的身侧,他故意把书包里藏着的玩具抖动得山响;而在另一些地方,却是一些大人们聚集在住宅区里谈论物价;他们也会谈论一些年轻人的婚事。
我们作为闲散的人居家太久,与外面沸腾的生活也似乎有了很深的隔膜。我们常常忘掉,太阳是怎样从东方升起来,经过我们的头顶时顺便探视一下卑微的人群;我们单纯地想着事情时有些好笑,因为像我们这一类别的人居住在这里,仿佛约会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寂静;有那么片刻,我觉得隆重的人生与我是无关的,仅仅是倾听那心里的动静就花费掉我一整天的时间。在此后我整理白昼里梦幻的图象,一点一滴地与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相对照;我从没有试图找到一个知己,但好几个冬日,却觉得自己并没有输掉什么;如果我好些天不在这样的生活中,就会有什么人与事来提示,当我重新回来时,那自信心就强烈地涨起来了;在我的生命里,有一部分故事已经存在了许久,它们用长长的时日等候过那个可以亲近它的人。
现在我们离开那寂静的时辰之远,已经超出自己先前所料;而那漫长的光阴一点点地从深底的地方漫上来,我们顾忌着周围人员众多,和者寥寥,就一次次地等待了片刻;但事实上,这样的机会累积,形成了另一种突出的现象,我们心里惊奇着事物变化之速,彼此之间沟通的难度增强,待人接物愈加审慎了许多。目前我们开始接近的那一些空间,原本处于被忽视的境地,它兀自看着树挂上的积雪稀薄下来,空气中再没有大雪初降时所保持的清洁;那些逐渐地消匿的部分抵达了岁月的暗部,在我们留意不到的时分暗自回旋。如果往事过去得再久一些,作为观察者,我们才会有进一步的发现;但这种事后的获得较之当时会让人产生绝望,它们已经形成固有的秩序,对任何注目都浑不在意了。
我们还可以在自己的新生活里建立一种新的希望,借此获得新的存在感;那新认识的朋友们与旧时一切并不搭界,若非如此,还会有一种新的可能,但后来是我们自己把它慢慢排除掉了;我在一次次地重申之后才愈加相信了,所有这些都是浑然天成的。先前总在这样想着:有朝一日,我们会将自己刚刚经历的疑惑弄个水落石出,但时间的重叠强加了多少新的疑问给我们;我们所经历的是这样生活的速度,每一日每一日之间都不会有空缺,但后来,我们还是把前不久打定的主意又一次推翻了;这生活是繁复,密匝,当我们小心翼翼地提出这新的发现,妄想与人交流一番,坦荡地陈述自己的感受,那聆听者耐心有限,早已走了多么远。
庸常岁月赋予我们足够的忍受力,我们生活得如此坚定而认真;从早到晚,每一个刹那之间,都可能有意料不到的事例发生,但这间隔的时段极其不稳定;我追踪了自己的思绪好久,直到最后也会产生一点点懈怠之心,为了不被这情绪围困,我通常会选择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去休息一阵子。倘若我们能够预见到外面的事物给予自己欢欣,私下也已经有一点点警戒之心,那情形里里外外都毫无二致,我们会坦然地面对这欣喜;但事情通常都比所想要复杂一些,即使到今天,我们人生的经验已经增长了许多,其结果仍是如此。从这里生长出无限的想象,它所通往的空间就笼罩在我们的身侧,年复一年,以此类经验作为积淀,我们一切人都就此构筑起我们的生活来。
相比别人而言,我们有勤于思考的特性,这一点自不知名的暗处纠结;我们想以此获得答案,从而使自己生活得更加从容一些。这些年来,城市生活所设想的生存的必需,使我们联想的范围缩小了。在大约一英里长的居民区的最南端,我看到日日散步的老人、牵着孩子手的妇人,早此一些时候,花丛还未枯败下去,我还有一种可以展览出来的例证;但现在,我只能在想象里去感觉山野的气息和林木的遮蔽了;我们的心里有这样一种需求,在此前此后都广为人知,我们在这里泰然自若地散着步,万千心事都淹没在人流中了。我们所接近的是这样的事实,那人世的温情过处,自有我们所能够吸收的能量。这一点会渐渐明确起来,此后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怀疑过它。
对大略的生活而言,那细部都在被切割成碎片。有时我们会奔波在旅途中,因为生存的压力足够大,这是我们写作这类文字的另一个源泉。那里秘密众多,但根性与目下却并不相同。或许以前有一种设想,我们有吃和住的地方就足够了,但实际的情形却非如此。我们常常沉浸在另外的恐慌中,仿佛与这世界之间,有着深重的隔膜;不过到了人群中,这种恐惧会慢慢减轻,因为我们与人打交道,所以将那种若有若无的隔膜驱除掉了一部分。倘若后来我们的思绪变得完整而安宁的话,那它会带给我们深刻的判断力,这种判断力所产生的效用,将使我们终生受益。
眼下我们还生活得匆忙,并非衣食无着,却终归不是安然的,战战兢兢地生活着的人容易理解这一点。但二者之间也不能够产生亲近。这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在作崇。白昼里,在大马路上,我们见到一些人行走得飞快,如要同他们谈论问题,那几乎不可能。夜晚,时间安寂下来,或许我们可以采访到我们想要见到的人。眼见得他们那么辛苦:那么明明白白的,他们的衣服上沾着劳碌的印记;如时光有怜悯之心,它不知会偏向哪一方。站在我们的立场,那人生的现实早已形成。以前我们所注视到的生活的暗疾,在这时候会悄悄地显现出来;此外,别的什么暂时还用不到。他伸出劳动者沧桑的手。生活的严肃性似乎归结于此。
许多年来,那分类的生活向我们提供了诸多可能,无论我们是否觉得合适,都会占据其中一种。人生具有这样的意义,但并不仅仅限于此。那另外的部分是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渠道附加到我们体内的,一直以来,我们都会耽于这样的思考而忘却其他。在某一些时刻,人生的速度明显地加快了。因为四下里放眼看,别人步履匆匆,把我们早已抛弃在背后;我们追赶的脚步不停,就是夜晚里,也不会有真正的静止。倘若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那梦境生疏而使自己吃惊,那么,在大梦初醒的凌晨,我们还会强化这样的意识:那曙光中依旧带着冬季的森冷。我在一个早醒的早晨留意到这一点;外面其实已有嘈杂之声,几缕光线也慢慢地射到了屋子里;我悄悄地回想了一番这些天里的事情,懵懂中并没有产生什么新的疑虑。估计早起的人为数不少呢!我暗暗琢磨着,而那梦境的影响力,早已小得多了。
先天里我读书,在屋子里听到脚步声近,外面有人喊叫我的名字,就晓得是家里人回来了。这是多么喜悦的时辰,距离我最初想象它的日子,到底过了多少个昼夜。我默默地读完了好多个页面,思绪在小说中徘徊流连,刹那间也没有从那里转身出来;邻居家的音乐穿透墙壁和门窗的隙缝,在我的耳膜间起了震动;从什么时候起,我这样居家似的过日子,看着外面日落日升,哪有半点似锦繁华。我在汉字里跋涉得艰难,看到别人转折如意,就心生嫉妒,这嫉妒心若干,骄傲和信心又若干,全被生活罩着,形成了迷糊状的一团。大院子里的说话声听着像鼓点,噼里啪啦;先前一天圣诞节日,炮仗声此起彼落,比此刻的音量还大了许多。我在这样的空隙里歇一歇脚,不晓得过一阵子有怎样的繁忙。那时间真的默默,空寂如荒原;而我们是怎样的蹉跎岁月,天机杳渺,又如何可信?岁月似乎是一点计划都没有的,它任由人拨弄,其实暗里才有秩序。我们在这秩序里度过每一天,偶尔低头回想,金鼓里夹着丝弦,一样样都来过了,我们却还会有新的盼望。
我在这汉字里静下过心来。灯光和门楣也都静下来,那空气里的漩涡涨得大了,“啪”一声爆裂开,瞬即才又复归安静。我想起夜间里我睡得晚,在被褥上辗转反侧,似乎回到了旧时光。那碎影重峦叠嶂,如同梦境里繁殖的梦。夜里睡不安生,早晨起床就觉得困倦和艰难。这才是昼长人静的时辰,因为惦记着人,怕心里又生事情,我照例倚床取了书来读。书写得古色古香,闻起来味道就好,看起来字眼也熟悉亲近,一读便深入了进去。读好几页才一回头,一愣神,数算着日子,已经好几天了,思念也愈发变得浓重。书的字迹倾斜起来,重叠交缠起来,形成麻绳和蜘蛛网,完全不成章法,没有什么格局。我才说这写的是什么?不留意时间缓缓走动,也已近中午了。这一天里我心头惶惑着,急急催着时光过去,那等待的人也该回来了。随着节令渐渐深了,年底渐渐近了,天色融融,并无更多寒冷,反是春天已在招摇,说着说着就好像是春天了。那时候光线如同抹成均匀的胭脂,涂在了地面上,树挂间。丛草呢,也知道了时节,钻出了土地,眨眼就撑满山野了。而檐下青苔宛然,燕子也要学习吴侬软语呢。
我其实喜欢形容混沌的生活,米汤水一般,粘稠而有人间烟火气。眼下我读的便是这样的小说。那文字可以将空虚了的心裹起来,缠满一堆一堆用语言熬成的粥,那声气是温绵不息的。我在这样的时候可以坐得住,而急虑远去,如同没有在我的这里形成过。我已经述说,话说得中听不中听都没有太顾及;时间一久,这样迫于述说的病就会发作一次。眼下我承认这与我自己理想的不同,仿佛是因为日子漫长,因而有这样的归处和摆置的法子。我的记忆都是椭圆形状,抖落大半个院子都装不下;而思绪弥漫,却如同张开的伞。
插图 保文娟
日子平淡得很,也怪异得很。先前时,我常常在醒来的早晨记事,在不眠的夜间记事,因为职业松散,所以紧张感觉皆来自职业之外。离开乡下的家时,我已经把书籍搬了来,把一应证件都搬了来,所谓的人生“在路上”,这些时候,渐渐表现得鲜明。而这一年里渐渐地将落实的安定,来得多么不易。我读先前人写的书,也读出了这种生命的艰辛挣扎,读出了百般的苦衷和欢乐。我们在文字里的惊恐,在感情世界里的惊恐,均来自这生活本身。它张扬着平静的面目,听谁说过话呢?它同谁都不说话。而那小说里叙述生活,样样却也是亲切的。它的根子植在那里,是你打小里见识过的。如今岁月也没有完全遮蔽那故事,就是故事里的人,也是你的邻居、亲友。他们的羁绊曾经和你是同样的真。这且不说了,就是后来这写书人也和你是同样的真。他文字里的苗木长在你家的屋后,他和泥用的水也和泡了你脚丫子的水来自同一条沟渠。他写得欢快时也会大吼大叫,他的声音已经像铜锣。
在这个世界上,实实有真正的知音在。倘若说人世不孤,也便应了此说。我小时记得母亲怨恨父亲,气得呜呜直哭。那我这父亲与母亲便不是知音,因此长大了我走得远了,想及母亲,就记忆起她的孤清。现在我轻易便不敢着家,她的目光定在那里,是有所期待和盼望的,我尚且不能够满足她的盼望的时候,便自县城,到省城,走得越来越远。倘若母亲还能记起字,她可以来读书。可惜好多年,她离开书本之远,与汉字已经全无瓜葛。我现下说起她看我的目光,便也看得见了;那目光闪烁着,如岁月流离辗转,酝酿着半生的悲愁。我回去不是要母亲有悲愁,就是有悲愁,也应把它们去除掉。我设想她会在我再度离开时把我从路上截了回来,目光里牵挂之深,依旧让我难以释念。我不是要忘却,不要释念,这些年的努力做事,嘴上不说,心里却想,应该为母亲争光的。母亲倘若会写作,她读我的文字,会伤心落泪,我不让她看,也不要我的亲人看。在我小的时候,母亲却是教我启蒙的。我这里的起承转合,我读出来,她也能够听得懂。她让我好好待人,要大气,不虚情,我没有真正做得好,她会恨我做人的失败。我小时常常和母亲闲话家常,现下我写字这么久了,所有的源头,理应都在她那儿。
编 辑 朱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