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昌平等你

2011-09-27 07:28方格子
山花 2011年4期
关键词:昌平小丽

方格子

谁在昌平等你

方格子

方格子,女,浙江富阳人,作品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天涯》、《上海文学》等,中短篇小说编入多种小说选本和年度小说读本。其中短篇小说《锦衣玉食的生活》、《像鞋一样的爱情》分别入选2005、2008年中国小说学会短篇排行榜。出版短篇集《锦衣玉食的生活》。

兆吉离开老家来到堂舅的工场,睡觉还像家里一样憨,从鼻孔里发出的声音,常常刺激堂舅,堂舅自从抵达这个广阔的都市,安眠药就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在他的床头柜里,各色安眠药安定片摆放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像是精神病院的一个小药箱。睡眠不好,起床后的堂舅会有点肝火,“兆吉,你真是没心没肺,睡得像猪。”兆吉没有接嘴,他总是这样,很沉默。他是一个没有心事的男孩,刚走出校门不久,二十一岁,像一个青苹果。

兆吉跟着堂舅学做玻璃奖杯,这个城市多么巨大呀,有各种会议要召开,各种奖项要颁发,奖杯的生意显得葱茏。兆吉很喜爱这个工作,他用金刚钻在奖杯的空白处刻字,刻图案,兆吉喜欢这样的奖杯,尽管刻了字,玻璃依旧是清白的,像从未被损伤过。

兆吉离开家乡后,很快忘记了一些什么,比如,他在职高三年,被迫学会了抽烟,但是他从未买过烟,都是同学把烟递到面前,他不接都不行,刚一搭手,火就点上了。他倒是喜欢白沙烟的味道,他喜欢从同学手里要过那个烟盒,大约是因为烟盒上有一只鸟,飞翔的样子。兆吉也努力忘记了他的女同学小丽,小丽从职高毕业后,去了一家丰田4S店,兆吉无端起了爱国之心,鄙薄小丽的选择,两个人不欢而散——兆吉坐上车的那一刻,忽然发觉,他从未恋爱过,虽然同学们起哄说他和小丽在恋爱,但怎么会一点感觉也没有呢?他和小丽,倒像兄妹,只是小丽常常挽着他的胳膊,对同学宣称,这是我男朋友。

兆吉从火车上一脚跨下,跟着堂舅转啊转,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兆吉感叹这个城市已经是世界那么大了。

兆吉很想要一部手机,那几乎成了他待在这个城市最大的诱惑,他其实没有多少电话要打,只是想要。有一次,他看到客户拿着手机在手里转动着玩耍,一直为客户捏一把汗,生怕掉下来打碎了。堂舅也有一部手机,蓝屏的,配置很好,可以上网、下载小说。兆吉是个爱看书的孩子,只是他爱读的书家长和老师都反对,认为都没有用。兆吉很多时候也认同那些自以为是的成年人,读这些书有什么用呢?人都是要死的,那吃饭有什么用——兆吉有时像个哲学家。

兆吉很快学会了一门技术,他用借助机器在玻璃上刻字,因为顺手,有的时候,字体会有些飘逸,堂舅看着不顺眼,对兆吉说,不要你动那么多脑筋,你只要掌控好机器就可以了。有一次,兆吉刻到一个叫“罗小丽”的名字,故乡才一点一点回到他的内心,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小丽,如果思念就是爱的另一种形式,他和小丽应该是爱过的。但是,为什么那种感觉很模糊呢?什么是爱?兆吉忽然想问问小丽,我们是不是真的相爱,如果相爱,为什么两个人在桥上分别的时候,心里没有酸楚的感觉,倒是有解脱了的轻松。这一刻,兆吉要一部手机的愿望特别强烈,他一下站起来,居然碰倒了台面上的奖杯,这个奖杯是一家文化公司订做的,罗小丽获得了三等奖。兆吉伸出手,对堂舅说,我想打个电话回家。

堂舅像是突然醒悟过来,说,兆吉,你也去买个手机吧。现在手机便宜。一两百块钱就能买到一个。

兆吉有点恨堂舅,他怎么能用这样的口气说手机呢?在兆吉心里,手机几乎是思念的代名词了,一两百块钱,轻描淡写。兆吉随即说,我不要。

兆吉拨通了小丽的电话,对方似乎还在睡觉,迷迷糊糊的。而兆吉所在的城市,零下18度,滴水成冰。风像一张网,把兆吉迅速包裹起来,他的耳朵脸颊像被细细的针一排一排地刺,尖利的痛。他本来想问候一下小丽的,他想问问小丽过得好不好,汽车卖出去多不多,天冷了,要多穿点衣服。但是,毫无预兆地,另一句话跳出来。兆吉被那句话牵动着,说:“小丽,我冷。”

小丽的声音在电话里听来,干脆,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小丽说:“活该。”

“活该”这两个字干净利落,像一柄生锈的刀,却锋利无比,从电话线那一头,迂回曲折而来,直直地刺到兆吉心里,迎合了满世界的冰寒,兆吉觉得呼出来的气都要冻住了,他的手冰冷,几乎握不住手机,他赶紧跑回工场,他已经不想再打电话了。他忽然有一种荒凉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兆吉呆呆地看着门外这个陌生的世界。

过去三个月,兆吉算是出师了,堂舅正式发工资给兆吉,一个月一千五百元,包吃住。母亲知道后,喜悦得都要哭出来了——那是堂舅告诉兆吉的,自从小丽那个电话后,兆吉就再也没有往家去电话,他好像被那两个字连根拔起,丢到了风里。

那个傍晚,堂舅忽然让兆吉换掉衣服,跟他去昌平,兆吉到底是爱读书的,很快想起海子的诗歌《在昌平的孤独》。之前,他不太愿意和堂舅出门,他喜欢待在工场,工场有暖气,这叫兆吉很温暖。这次,昌平这个地名引起了兆吉强烈的好奇,他从一堆书里翻出海子的诗集,果然找到了那一首。这是很神奇的事,兆吉以前没有这种经历,在书里读到一个地名,然后自己又很快到了那个地方。堂舅的面包车颠簸一个多小时,到达那个叫昌平的地方,兆吉怎么也无法体味海子诗歌里流露出的那种悲凉,他只是被霓虹晃花了眼。

吃过晚饭,兆吉跟着堂舅去见一个客户,客户约在一家“热爱余生”的歌厅见面。兆吉从来没有机会去这样色彩鲜艳的地方,他当时犹豫了一下,说:“舅,我想留在房间看电视。”堂舅一挥手,说:“电视有什么好看的,去去,唱歌去。”

兆吉临走时,不由自主地带上海子的诗集,他怕堂舅笑话,把书塞进棉服里。

兆吉是第一次看到那样好看的女孩,在兆吉眼里,这个女孩甚至超过了天仙般的小丽,就算小丽说出“活该”两个字后,兆吉还是觉得小丽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但是,这一刻,这个女孩身上有什么不一样的气质,像是一株新生的草,带着露珠。

包厢里闹哄哄,声音庞大,充溢着兆吉的身体,他几乎要膨胀,头疼得厉害。他解开棉服,那本书滑落,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没有人看到,兆吉觉得有点狼狈,他捡起来,这是一本淡蓝色封面的诗集,他记得这本诗集是和小丽一起去买的,在一家临江的民营书店里,他和小丽跟着社会上一些不得志的文人一起,追逐海子,认为是时尚的。不过,兆吉是真的喜欢这个诗人,这个诗人身上有一种热爱生命的迹象。书被打了折扣,原价20元,兆吉只花5元买回来。因为这点,他觉得有些难为情,好像是在贬低什么。

封面被洒在地上的啤酒沾染了,他很心疼,赶紧用袖子去擦。他的袖口刚挨到书,就被一只手拉开了,有一张雪白的纸巾递过来,兆吉接住了。

看到女孩的眼睛,兆吉的眼光小偷一般,慌忙躲开,他喏喏地说,谢谢你!

女孩问:“你叫什么名字。”

兆吉说:“兆吉。”

“我叫张爱东。”

张爱东?兆吉有点迷惑,这似乎是一个男生的名字。

我的名字就像男生的,对吧。女孩端起酒杯,向兆吉举了举。兆吉呆呆地看着,不知所措。女孩伸过手,端起一杯红酒,递给兆吉,用自己的酒杯碰了碰兆吉的杯,说:“喝一点酒,能暖身体。”

兆吉接过酒杯,颤颤巍巍地端起,刚到嘴角,堂舅和客户谈完了事,他们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到女孩身上,来来来,姗姗,姗姗,陪我们喝一杯。

哦,她叫姗姗。兆吉暗暗想,还是姗姗这个名字好听。他坐下来,把酒杯放到面前酱紫色茶几上,一不小心,又把红酒洒到外面,他真是狼狈极了。

堂舅他们开始喝酒,猜拳,掷骰子——看起来生意谈成了。女孩一直喝酒,一杯接一杯,兆吉奇怪这个看上去很柔弱的女孩,怎么能喝那么多酒?后来,堂舅拿出一百元钱,塞到女孩的胸前,说:“数一数,几杯了?”原来,姗姗每喝一杯酒,都能得到十元钱,是真的吗?兆吉有点难过,他很想帮姗姗喝酒,就算不会喝,他也愿意为她醉掉,真是没有理由的。兆吉坐在旁边,浑身不自在,他站起来,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只是不愿意看到这些。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兆吉拿起书,重新塞到棉服里。

姗姗说:“兆吉,你的书借我读读好吗?”

兆吉一愣,在那样一个迷蒙的环境,兆吉忽然有点欣喜,他几乎是扯开了棉服,拿出诗集,递给姗姗。堂舅和客户已经在唱歌,他们似乎暂时忽略了姗姗,他们在唱“把根留住”、“北国之春”。忽然之间,音乐被关停,有一个声音响起来。

在昌平的孤独

孤独是一只鱼筐

是鱼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

梦见的猎鹿人

就是那用鱼筐提水的人

以及其他的孤独

柏木之舟中的两个儿子

………

她居然也找到了这首诗,她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决定朗诵这首诗呢?兆吉的胸腔有了一些豪气,女孩站起来,轻轻地朗诵,只是这样的朗诵太不合适了,堂舅和客户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了姗姗,你这丫头,干什么哪!

姗姗没有说话,她把书递给了兆吉,兆吉仿佛遇到了知音,他呆呆地看着姗姗,姗姗的眼睛小小的,被齐刷刷披下来的刘海衬托着,在兆吉看来有点忧伤。她的嘴唇涂着鲜亮的唇膏。兆吉一直看着姗姗,他觉得姗姗也会抬起头来看他,但是,他等了很久,姗姗却一直垂着眼帘,似乎再也不想看到他。

气氛回归到原来,依旧是唱歌,依旧是喝酒,兆吉看姗姗一杯接一杯地喝,因为喝得有点猛,透明的啤酒顺着姗姗的嘴角流下来,姗姗用手背擦了擦,继续喝。堂舅连声叫好,他拉住姗姗的手,捏在自己手里,忽然有点疼惜的样子,很突然地,舅舅说:“姗姗,想吃什么点心,随便点。我买单。”

姗姗笑笑表示她什么都不想吃,喝酒都喝饱了。

堂舅有点气吞山河的气势:“那,你想要什么东西,我明天买了送给你。”

姗姗有点怀疑,看着堂舅:“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那,我想要一部手机。今天是我生日,我想给家里打电话,但是,我要上班,我没有时间打电话,要是有手机,我就随时可以给我妈打电话了。”

堂舅毫不犹豫地挥挥手:“小意思,不就一手机嘛。这样吧,三天,三天后,你在苏宁电器门口等我。”

回到工场后,兆吉还是觉得有些巧,姗姗居然和我一样,只想要一部手机。他开始想姗姗的神情,扬起头看堂舅时,那双眼睛,和我老家那潭山涧水有什么区别呢?

兆吉开始关心堂舅的业务,来到这个城市后,他不关心生意上的事,他只是工场里一个工人,用机器在玻璃奖杯上刻字的一个像机器一样的人。但是,现在,兆吉觉得生活显出不同来,因为他需要关心堂舅什么时候去昌平,早上、中午、还是傍晚。他当然不好意思问,他和堂舅之间,似乎永远有一道薄薄的墙隔着,听得见对方的声音,却感觉不到对方的心思。

兆吉在宿舍的墙上用铅笔画了一张简单的日历,只有三天。1月17日,1月18日,1月19日。三天后,应该是1月19日,兆吉在1月19日上打了个五角星。兆吉觉得生活丰富起来,也有了向往,如果堂舅是去谈业务的,那么他也许会带我去吧。

这样到了1月18日,堂舅还没有去昌平的迹象,到这一天的傍晚,兆吉已经很焦虑了,也夹杂一些愤怒,莫名其妙的情绪一直纠结着,等堂舅喝罢酒,兆吉按捺不住,问:“舅,明天去昌平吗?”

堂舅扒了一口饭,头也不抬,说:“去昌平做什么。”

兆吉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坐在堂舅身后,冲动着想大声提醒他。这只是兆吉的幻想,事实上,他对堂舅有些惧怕,说不出的感觉,也许因为自己的这碗饭是堂舅赐予的吧。兆吉自己多少有点奴才心理,他很看不起自己。

堂舅慢条斯理吃完饭,把碗筷往旁边一推,从衣袋里掏出一包中南海香烟,他抽出一根,刚要收起来,转头看兆吉心事重重地坐着,把烟盒送到兆吉面前,兆吉摇摇头,堂舅抖了抖烟盒,示意兆吉抽一根。兆吉有点陌生抽烟的感觉了,第一口吸进去时,呛了一胸腔,脸涨成了猪肝色,堂舅看不过去,夺过兆吉点着的烟,说:“睡吧睡吧,不抽了。”

两个人默默地坐着,堂舅掐灭了兆吉的烟,自己一根烟很快抽完。兆吉还是忍不住问堂舅,明天去昌平吗?

堂舅显然不耐烦,低低地吼了一句:“昌平昌平,谁在昌平等你。”

兆吉丢了烟蒂,起身走出去,外面整个是冰冷的世界。

第二天一大早,兆吉就出发了,风刀子似的,兆吉忽然又想起小丽,似乎小丽就在这风里,很冷的样子,他很想再给小丽打个电话,但是,说什么呢?“活该!”小丽一定会像上一次那样笑话他吧。兆吉有些犹豫,不知道这次是否真的要去昌平,对于昌平这个县城,留给自己的只是霓虹,还有夜晚的KTV,包厢里的那个叫姗姗的女孩,哦,她应该叫张爱东。张爱东,兆吉想到这里,内心里忽然温暖了一下,好像知道了姗姗的一个小秘密,两个人无端地亲近了。兆吉痴痴地想着这些,忽然发觉自己已经走到小卖部,那里有一部公用电话,兆吉看着这部红色的电话机,有种隔膜感,小卖部很暖和,开着暖气。他真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他装作看那些小东西,有铅笔,小练习簿,还有康师傅方便面。小丽领到第一笔工资时,请兆吉喝奶茶,兆吉心疼小丽的钱,说不喜欢喝奶茶。小丽手一挥,让兆吉随便挑,兆吉那时特别想吃一碗方便面,以前,他都是买一包,到家里用开水冲着吃。他要了一包方便面,小丽不依,说,豪华一点,盒装的,当场要了开水,冲到面碗里,“就是这个味!”兆吉欣喜地说出一句广告语,两个人开始畅想以后,小丽对自己的前景很憧憬,而兆吉却很迷茫,觉得面前的路就像是这个起了雾的午后,看不清来路,也没有去向。

吃面的时候,兆吉把白色的叉子递给小丽:“来,小丽,你也吃一口。”小丽毫不犹豫坐下来,她一开吃便没有停下来,稀里哗啦地吃,很享受的样子,兆吉在旁边看着看着,忽然被幸福击中,他蹲下来,看着小丽,不由自主握住小丽的手:“小丽,我要去北京了。”

那情景好像都还在眼前,又很远的样子。时间和空间使兆吉对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他坐在去昌平的车上,内心的激动和不安只有自己知道。又充满了类似于幸福的东西,仿佛要溢出来,他看着坐在前面的那些男人,说着顺溜的北京话,看起来很知足。兆吉突然为自己感到幸福,是的,幸福吧。他觉得这整个车厢,只有他一个人是幸福的。

苏宁电器很难找,兆吉问过好几个人,才有了模糊的方向。风依旧很猛,兆吉抱住自己。他感觉全身被风吹彻。再走过一座天桥,终于到苏宁电器。兆吉的脚步慢下来,慢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对姗姗说,说些什么。他变得恍惚起来,脚步犹豫不决,忽地被一口风呛着了,兆吉像一个老年人一样咳嗽起来。他越咳越猛,一发不可收的样子,他蹲下来,用手捂住嘴,他的眼泪流出来,泪眼朦胧之中,兆吉看见了姗姗,张爱东,那个捧着书朗读海子的那个女孩,正站在苏宁电器门口,她像他一样也是在风里浸着,衣襟被掀起,头发乱纷纷,漫无目的地试图抓住什么。兆吉看着看着,一下子站起来,像是突然之间有了勇气,他蹬蹬蹬跑下去,一下子冲到姗姗面前,姗姗往后退两步,你干什么?姗姗显然没有认出他来,在那个灯红酒绿的世界,人都是被涂上了颜色的,兆吉也不例外。

“我,我。”兆吉局促不安的样子很可笑,像是在表白什么,他的口齿不清,逗得姗姗笑起来:“你什么?你想说什么?”姗姗的笑一下子鼓励了兆吉,他说:“买手机去。”

兆吉后来还是走那座天桥,但是,一切仿佛都是虚幻的,这是在昌平吗?我真的见到过姗姗,并且买过一个手机给她?兆吉被风刮得流出了鼻涕,滴灵灵地挂在鼻尖。姗姗拿了手机,很疑惑地问兆吉:“他真的是你舅舅吗?我想试试看,到底他会不会来。KTV里,没有人说真话的。”

兆吉没有说什么,事实上他不想说谎,又不知怎么回答。他只是看着姗姗提了装手机的盒子,慢慢走向出口处,他一直等着姗姗再问些什么,比如,她喊他一声兆吉,或者说,谢谢你帮我买了手机——也许她觉得手机是那个曾经把钱塞到她胸口的粗俗男人买的,他承诺的,就没有必要说感谢了。兆吉看着姗姗走到门口,他很想喊住她,告诉她一切。她会信吗?就算她信了又怎么样,我本就只是为了买个手机给她,为什么还要想那么多呢?她一定不知道,我自己都没有买手机吧,这是我来北京这个庞大的城市,领到的第一笔工资,她会不会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到昌平的。或者,她以为我本就在昌平,坐一站公交就到了,她不会知道我换了三班公交,又坐了一个多小时赶过来的吧。那么,说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呢?

兆吉像个思考者,离开柜台,从另一个出口走,他走出商场,看看面前高大的立交桥,有点压迫的感觉,风像是一直守候着,专门对付他似地一阵阵刮过来,兆吉像突然清醒过来,他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买手机花光了他原本就不多的一点钱,他一边走一边数,十块一张,一块两张,五块一张,五角两张,他的手被冻僵了似的,都捉不住那些散钱了,一张五角的票子,被风吹着,往旁边吹过去,兆吉去追那张五角纸币,纸币像长了翅膀,居然飞了起来。兆吉有点赌气,他知道那是一张最小面值的钞票。但是,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很重要,他才记起自己连早饭都没有吃就赶过来了,他怕姗姗等在门口冷,就像他一样冷。现在,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而且越来越高亢,他觉得头有点晕,低血糖了吧。他发觉自己的腿软绵绵的,身子也乏力,不想追了,他忽地停住脚步,只是朝前看。这时,他看见,姗姗在追着那张纸币,她手里提着那个装手机的小盒子,是的,那个手机几乎花光了兆吉所有的钱。姗姗像在追赶一个小偷似的飞快地跑。

兆吉问,你喜欢哪一款手机。

姗姗盯着一款很时尚的手机,犹豫地说:“这个真好看。”

兆吉迅速瞟一眼价格:3980元。他的心抖了抖,他的身上只有1000元,出门的时候,他先把自己的工资折叠好放在衣袋里,又向堂舅借了一点,凑足了这个数,兆吉对买一部手机需要多少钱没有底,他想,1000元一定能买到很好的手机了。兆吉和姗姗在柜台前站很久,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看着。营业员不厌其烦地介绍,这一款,那一款。兆吉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向堂舅再借一点,买个好一点的手机给姗姗,她在风里等了很久吧。

兆吉看着姗姗的背影,居然有点感动,他跟在后面追起来,事实上,当姗姗开始追的时候,风停了停,那张五角纸币像跑累了,滑行了一下,停在一个报亭的脚沿。姗姗弯下腰捡起来,她抖了抖纸币,转身跑回来。她把纸币交给兆吉。兆吉羞愧极了,仿佛让姗姗看出了自己的穷困潦倒,他没有接纸币,只是转身开始奔跑起来,他从天桥这一端跑上去,台阶不陡,但是他跑得很累,他饿了,他听见后面匆忙的脚步声,他知道是姗姗。他回转身,又往下跑,他在那个小卖部停下来,掏出钱,很老到地说:“来一包白沙。”

“兆吉,我想起来,你叫兆吉。你等等我好吗?”姗姗的声音被风吹散了。

兆吉听到姗姗喊自己的名字,猛一下停住了,他觉得鼻子有点酸,不知道自己出什么问题了。姗姗追上来,把五角钱塞给兆吉,说:“谢谢你。我真喜欢这个手机。”

兆吉看了看姗姗,没有说话。他开始往前走,姗姗跟在后面,两个人都不说话,兆吉走到桥面时,感到桥身有微微的晃动,他停下来,胳膊靠在桥栏上。桥下,车流水一样淌着两边散。姗姗挨着兆吉,也靠在桥栏上,呼呼地声音,又起了风,兆吉感觉到姗姗在看着自己,他的脸渐渐红起来,红起来。同时,他感到左手臂温热温热的,他知道是姗姗,姗姗把头依在兆吉的肩上,她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挽住了兆吉。兆吉的心仿佛要跳出来了,他像真的被冻僵了似的,几乎不能动弹了,他只是感受姗姗的头发拂在脸上,痒痒的,他稍稍侧头看姗姗,他看到姗姗低垂的眼帘,两行泪水渐渐流下,兆吉看见,那清泪,没有流到嘴角,就被风吹干了。姗姗是哪里人呢?她看上去多么像个大学生呀!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对身体一定不好,得劝劝她珍惜自己。可是,又能说些什么,纵然最温暖的话语,在这个寒风肆虐的上午,终像是敷衍。兆吉像个成熟的男人一样,撕开烟盒,抽出一根烟,他在风中点着烟,吸一口,忽然又被呛着了,他像个老人一样咳嗽起来,然后,他缓缓转过身,轻轻地拥住了姗姗,胸怀渐渐暖和起来,温热起来。兆吉认为自己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替成年人完成一个诺言。是的,伟大。兆吉觉得自己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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