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德胜
新兵下连
阮德胜
阮德胜,安徽池州人,1971年出生,1991年12月入伍。毕业于第二炮兵指挥学院、解放军艺术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1987年至今发表的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命》、《一二一》、《父子连》、《大富水》(正在出版中),中短篇小说集《靓嫂》,随笔集《血的蒸气》、《血的方向》,散文诗集《红太阳永不落》,报告文学集《热爱》,文论集《写作与美》等。60多部(篇)作品分获全军战士文艺奖、中国人口文化奖、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一等奖等奖项。因创作成绩突出,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7次。
天气好得有些贼。
一只野鸽子,也可能是斑鸠,不知从什么地方“扑”地落到阅兵台的迷彩网上。吕志成偏偏脖子,从前边两排女兵的间隔中放出眼光,他想看真了那鸟到底是野鸽子还是斑鸠。刚想抬起眼皮,太阳就拍过来,差点拍个乌眼黑。吕志成在抢收目光的慌乱中,险些坏了军姿。
目视前方,一顶裁绒帽齐眉切得吕志成有点挂不住。叫谁也挂不住,前边裁绒帽下一定是一张女兵的脸。吕志成在班里是“报数三”,今天他任轮值副班长,做排尾。如果平时他真是排尾也就没有什么挂不住了,可他是货真价实的一米七的大个子,留包头量是一米七,理平头量也是一米七;穿鞋量是一米七,光脚板量还是一米七。一米七的新兵三营一连五班战士吕志成,发现前边一位女兵衬得他看不到一只野鸽子或者斑鸠,心里那个硌哟。
这个女兵是谁?要是把名把姓地告诉了吕志成他还是不知道是谁。吕志成从来没有接触过女兵,倒是班里的河南籍小个子战友两只眼时不时地掉进女兵方阵里。有天,出饭堂时,小个子咬着吕志成的耳拉子说:“咱这老脸快被风拉成搓衣板了,安徽小妮儿兵咋还那细法呢?”
“你看啦?”
“咋没有看?打菜时她正好排在我对面的那一列,我咋不看呢。”小个子捂着嘴,送送鼻子,“她小姨子的脚后跟,为看她,红烧肉都忘了打了。”
“你这才真是叫秀色可餐啊。”
“兄弟,说到这,就这,可不能给人晓得了。不着吧?这犯纪律着呢。”
吕志成学着小个子把“不知道”说成“不着”,俩人就笑了。班里其他同志,都还没吃完,闲着也是闲着,吕志成就想逗逗小个子,顺口编了个故事,说:“我们这地方冷,是因为西伯利亚寒风。知道什么是西伯利亚吗?你肯定不着,西伯利亚原来是个女巫,她长得相当丑陋,所到之处,见不得比她好看的美女。起先,她是像对我们一样,让美女变得粗糙、黝黑。可是后来她发现,她那是在帮助她恨的美女,因为粗糙和黝黑的女人不易变老。女人怕老,美女更怕老。于是,她开始让年轻的女人变美,然后看着她们一个一个地老去。知道为什么了吧,那妮子咋不叫细法呢。”
小个子半信半疑,“有这说头?我还以为这些妮子家都是唱黄梅戏的,化妆化的呢。”
“你在河南,怎么不会唱豫剧?!”
“俺爹会。”
吕志成的某根神经滑到这里,想笑,此时小个子就站在右边,眼角的余光里小个子的头顶只到前边女兵的发梢。“不是我个子太低,而是那女的太高。”这是小个子给吕志成讲在老家因为个子小相亲受挫的故事后,给吕志成总结的话。经吕志成的推广,已成为新兵五班的班语模式:“不是我怎么着,而别人怎么着”。
“嘟……”一撂子铁哨音,仿佛金箍咒,猛地捆住了吕志成的散开来的思想,捆得脑壳生疼。
“原地休息!”营长的声音里有风沙,浑浑的。是不是这个地方的兵身体里都能长风沙?连长也是这样的。吕志成想过,等他在这里能喊出风沙,再回那个水汪汪的老家,到镇子上喊一嗓子,让父老乡亲见识见识什么是大西北的风沙,那才男人呢,那才军人呢。
“带了三年新兵,就今个暖和。”吕志成的右脚换稍息在半途时,话少的班长在他身边嘀咕了这么一句,吓得吕志成扭脸看着班长。这个姿势,肯定一般化,千万不要被哪位前来挑兵的首长看见。
原地休息,吕志成和新兵们是绝对的原地,班长和干部们可以扩大到自己的兵力范围。吕志成的班长正是在这个特权下,以“视察”本班队形的名义从排头走到了排尾。吕志成之所以吓住了,是因为他刚才在队列里有了思想抛锚。班长真有这么神,能在排头知晓他在排尾的思想抛锚?吕志成宁愿相信这个假设。这些班长的眼,不是用来看人的,是用来“剥”人的,从皮到肉,到骨头,到骨髓,到思想的任何一个旮旯里。吕志成他们的小九九什么时候也是孙猴子,逃不过班长如来般的手掌心。
“长眼得看事!”班长一张嘴第一句话多是祈使句,“营长陪的干部都是机关首长,大部队分完后,他们就在留下的人中挑兵。”
吕志成知道班长希望他留下来成为被挑的兵,进而被挑进机关。班长跟他说过,当年要不是因为一把吉他,他一定会成为机关兵。司令部的一位参谋其实已经挑中了他,在他准备上车时,看见他手里还提了一把吉他,就说:“你!拿吉他的,先归队。”“先归队”是给面子的一种“你先回去呆着”的婉转话,班长听出了话音。那一刻,“我真想用吉他闷在我头上。”班长说。机关要的是为首长服务的公务员,又不是要文艺兵。班长就是在这个简单的逻辑中,被果断地刷了下来,成了炮兵旅的一名优秀士官。
原地休息的时间是以参加新训阅兵大会最高首长到会时间为准。大概是十分钟,也许大概是二十分钟,吕志成这个时候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对新兵营来说,阅兵大会是毕业考核;对吕志成,还有四百号新兵来说,既是从一名普通老百姓向合格军人转变的结束,又是军旅生涯的真正开始。从什么地方开始?吕志成不知道。多少拥有一些军人味儿的吕志成们,谁都在国防志愿书中写过“保家卫国”的从军志向,谁都在政治课后背过“三个提供,一个发挥”的军人在新世纪新阶段新的历史使命,而此时面对阅兵台,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小九九。吕志成的小九九是什么呢?他装在心里。
班长跟他说了几句话,就被排长用手招走了。吕志成也没有顺着班长关于进机关的杠子往上爬。新兵营,四个男兵连,一个女兵连,有来自江苏的、安徽的,还有江西和湖南的,整四百号人,能进机关有多少?指导员说过:二十人。四百比二十……
“全体都有!立正!向右看齐!”营长风沙声刮来,整个操场都在悉动。
“向前看!”操场凝冻了,在“小风沙”——“稍息”之后,营长来了个“龙卷风”——“立——正!”接着是营长一系列成熟而又干练的报告动作,那是机关枪的连发,打得刺激,看得过瘾。
第一次全营拉练,据说是身体素质摸底,吕志成就“佩服”过营长的动作和声门,很有记忆。等女兵连赶到集合地,营长喊“全体都有”。吕志成听后,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明白,营长说的“全体都有”有什么,还是班长过来狠了他一句“注意了”,才明白,原来是“全体都有耳朵听着”,吕志成无奈地笑笑。过了一会,营长又喊:“同志们,换下背包,准备吃獾。”这深山老林,有这么多獾吗?家里老人说,獾油是好东西,炼出的油能治烫伤。可吃獾要换背包干什么呢?谁睡的被卧有谁的味,吕志成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江苏的那个宽额头挺爱干净的,就与他换吧。吕志成折过身子,刚想挪位,班长又狠过来了,连老账一起算地说道:“吕志成,你干什么?没有听明白吗?放下背包,准备吃饭!”天啦!营长这是哪国的口音,“换”、“饭”不分。几天后,吕志成打听到,营长是湖北公安人。吕志成开玩笑说:“向湖北公安人民敬礼!”班里的兄弟们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神经。
阅兵抽的是三连一排和五连三排,男女方队各一个,有代表性。
这么长时间了,那只野鸽子或斑鸠还在迷彩网上,激烈的进行曲也放了,震天的号子也喊了,就是惊不了这只野鸽子或斑鸠。太阳毕竟是冬天的太阳,小孩子的鸡鸡撑不了三分钟,就减少了锋芒,但吕志成还是看不真那鸟是野鸽子还是斑鸠。不是新兵吕志成跟这只鸟较劲,实在是年轻人在人生抉择前的紧张。有了这只野鸽子或斑鸠,吕志成就成功地完成了心理转移。
野鸽子或斑鸠很军人地走在迷彩网上,吕志成用鸟的步速在心里为它喊着“一、二、一”。班长说,只有走错的步子,没有喊错的口令。也奇了,野鸽子或斑鸠与吕志成配合得天衣无缝。走了一个来回,野鸽子或斑鸠立住了,下面的少将在讲话,首长的讲话有着浓重的乡音,加上音响的一般化传声,吕志成夹生地听了首长几句“希望”性的话。这时,吕志成生出了担心,担心野鸽子或斑鸠会在上边憋不住,制造出什么空中流弹,那就毁了。坐上阅兵台的都是首长,“炸”到谁,都不好看。
女兵连指导员指挥整个操场唱完《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后,少将等五、六位首长走到台下来开始亲切地与前排的新兵们握手,吕志成下意识地将手在冬季训练服的裤边上蹭蹭。如果首长来与吕志成握手,吕志成的汗手是拿不出手的。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是一名军人的起码素质之一。首长并没有一位新兵一位新兵地亲切握手,握完第一排,首长就朝后边立得绷直的包括吕志成在内的新兵们挥挥手,一辆“沙漠王”恰时恰地地停在了首长的身边。这叫训练有素。营长,是营长,这个角度,吕志成的视线刚好看见营长快步跨到车边,两手同时打开车门,副驾驶先坐进一位上校。营长把挡着车门的顶部,做请进状,少将首长毫不担心碰头地边上车边说着什么。首长的皮鞋刚进,车门就“吱——砰”地关上了。不是“砰”,是“吱——砰”,吕志成看见营长关门的手是一直送着门的。要是“砰”的一声,那手就早甩开了。给首长关门不能“砰”,要像营长这样恋恋不舍而又力到好处。营长的手没有收回来,是从离开车门的地方走着捷径校准地进入敬礼轨迹,很自然。吕志成喜欢这个动作。这时,车窗滑下来,首长左手向外轻轻地拍着。吕志成明知首长的手不是向他们拍,是向送行的干部们拍,但吕志成还是心头一热。要是他,或其他领导只会招手或摆手,而只有首长,只有少将副军长这样的大首长才会拍手,那是长辈向后辈寄予希望,又真诚祝福的拍。
吕志成在往后的回忆而又无所事事的时候,也拿着一只手在学着拍,他也想象着前有百万雄师,但他只能拍到空气,每拍一次都有一次向前栽的感觉。
首长的“沙漠王”出了操场,这边的队形就散了。一位中校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阅兵台,拿着一张纸在指指点点。他没有用“麦克”,这边乱哄哄的,好多干部还是赶到阅兵台下,侧着耳尖在听中校的话。吕志成一句也没有到中校说什么,中校的言语全化成了口沫附在了五颜六色的灰尘上。
分兵开始了,兵是从吕志成前排几列女兵开始的。吕志成这下看真了,凡是手里拿着一张或两张B 5纸的干部,都是接兵的。吕志成盯着一张张白纸,想着他“吕志成”三字,在哪张纸上。前边的女兵开始有人哭了,不一会儿就抱作一团,就有干部去扒拉她们。吕志成看见了好几张泪水的脸,女兵的那泪一批一批地往下灌,好看得很。
“吕志成,吕志成,我们走了!”“小个子”在喊吕志成。
“走哪去?”吕志成慌忙拎起行李箱。
“我们班有六位同志分到一旅,这批没有你。”班长挤过说。
“分到哪,都要先跟班长联系啊!”“小个子”回头说。大家早说好了,无论分到军里的哪个单位,班长是联络点。
吕志成的情绪还没有上来,班里的六位兄弟就爬上了搭有篷布的大卡车上。二三十个头都挤出大卡车屁股露出的部分,各种表情都有的对着班长和还没有分走的兄弟们说着“一定联系”、“再见”的话,声音很大,不像过去在班里谁也不敢大声似的。车很快就一辆一辆地拖着从大西北刮过来的灰龙走了。操场上猛地秃起来,风又欺生似的从裤脚里往裆里钻。
“你是谁的关系?”一位女兵把背包从肩上卸下来,对吕志成说。
吕志成回头,见没有人,知道这女兵是朝他问的。吕志成听说了,新兵营有很多人有关系,尤其是江苏兵和湖南兵。军长是盐城人,政委的老家在郴州。“我是安徽兵,与胡主席是老乡,我没有关系。”吕志成盯着女兵没掉下来的一粒泪豆说。
“没关系?!能留下你?”女兵把头甩过去,不理吕志成了。女兵朝地上擤了鼻涕,吕志成没看见她用什么擦鼻子,吕志成很想把口袋里用剩的半包“心相印”面巾递给她,瞧她那么不屑人的样子,吕志成就收了心思,“我擦我的脸,让你脏去吧!”这也是吕志成在班里推广过的但丁式语录模式。
“吕志成!”这声音有垂直打击之感,声音是一位少校发出的,力度如此之大。班长裹着喊声跑步过来。
“到!”吕志成从丹田处滚出洪亮的回答,有好几个新兵都回头看看吕志成。吕志成没有时间和心情去分析这些是惊奇或好奇的目光,吕志成要顺着这个声音起步新的行程。吕志成右手麻利地拎起箱子,快出正常齐步走两到三个百分点的速度,迎着班长走过去。
“不赖!”班长夺过吕志成的包箱,脸上明显带着喜悦说:“吕志成,你被分到军后勤部了。”
“真的!?”吕志成问得极其多余,要是平时训练,班长立即脑子不带拐弯地撂给他一句反话:“假的!”这时,班长不会撂,也来不及撂就赶到了少校前五到七步的距离上。班长放下吕志成的包,向少校敬礼,并喊“首长好!”吕志成也学着。少校受用着敬礼和“首长好”,指着后边的灰白色的“现代”商务车说:“上车吧!”
“挑吕志成算挑对了,这小伙子说话办事精精到到的,综合素质好……”这是指导员不失时机地在给自己的好兵补加评语。
尽管吕志成那颗悬着的心回到了它应该去的地方,但还没有掉到了脚后跟上,跟着班长往“现代”车上去,还是有点浮。包箱和背包都是班长给塞进后备厢的。
“哎,吕志成!”吕志成半个身子进去车门就被谁拉了一把,抬头见是马文凯,吕志成笑了。马文凯和吕志成同一个镇上的老乡,马文凯也挺能干的,新兵三个月十二个星期,得了五面红旗。
马文凯坐在门边的位置上,他前左边和后边的座都有人了,只有后排的中间是空的,吕志成坐上了。见班长在朝他招手,吕志成就半扑在窗边的战友身上,用指关节敲着玻璃,表示看见了。班长又反招手,让他回到座位上。望着班长敦实地立在冬天的黄沙地上,吕志成的眼热了。
“都坐好!我再点一下名!”少校一条腿跪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朝后说,“马文凯!”
“到!”马文凯站起来答道。
“都别站了。”少校接着点名,“刘恒”。
“到!”坐在司机后的叫刘恒。
“杨全才!”
和马文凯并排的是杨全才。
“郭骅!”
“到!”这是女声,吕志成的心“扑通”、“扑扑通”,刚才他还半扑在人家身上呢。车里开着暖气,吕志成的汗开始从发根里往外冒。
“吕志成!”
“到!”
“都知道了吧,你们五人分到的是后勤部机关。我是蒋参谋。”说完,蒋参谋就坐下了,对司机说:“小曲,走吧!”
车启动了。操场上的除新兵营留下的十二个兵在收捡一些垃圾外,浅浅的风在扫着地上的浮沉,浮沉哪能盖得住新兵的脚印呢!吕志成想起了那只野鸽子或斑鸠,吕志成伸长脖子朝阅兵台上看,没有,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野鸽子或斑鸠。
车速不低,外边的风被拉“吱吱”响。马文凯两次回头朝吕志成看,一次还眨了眨左眼,有种亲近感。
“呕!”郭骅干呕了一声。
纯粹出自于同志情战友谊,吕志成站起来,“报告首长,有人想吐。”蒋参谋立即扭过脸,郭骅把头顶着前边的椅背,伸出一只手摇着,低声说:“没事,没事。”
“首长,车里太热了,能把空调关关吗?”吕志成说。
蒋参谋没有正面回答吕志成,直接把空调关了,也等于肯定和采纳了吕志成的建议。
“来!”司机班长从脑壳后递过了一只方便袋,“要吐吐在这里。”
司机应该是对吕志成“下命令”的,可马文凯近水楼台,接过去,又送给了吕志成身边的郭骅。郭骅还说了声恐怕只有吕志成才能听到的“谢谢!”,吕志成也就有了想吐的感觉。都是空调惹的祸。郭骅没有了反应,吕志成的汗也收了起来。
吕志成坐的后勤部机关的“现代”商务车,在路上超过三拨战友。大卡车那真是一路行来一路歌,还是那么新兵气十足,前车在唱“我们的连队我们兵,我们的思想红彤彤……”后车在吼“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超过第一拨车,吕志成还在羡慕众多战友的激情,等超过了第二拨、第三拨,吕志成就有了新的感觉。进机关坐的是小车,司、政、后、装四大部来的都是商务车,司令部来的车才牛呢——考斯特,中央首长经常坐的就是这种面包车。下基层坐的是大卡车。一“进”一“下”,一“大”一“小”,让吕志成琢磨出点区别来。尽管这所谓的区别是皮毛的,但吕志成真实感觉到了。
吕志成是去当机关兵。
军大院坐北朝南,两条交叉十字路大道将办公区、公寓区、分队区、活动区划分得规规矩矩。钻天杨新兵似的很用劲地挺着头、夹着腿,在风的指挥下,忽而向左看齐,忽而向右看齐。吕志成心在痒痒,想给前边这排整齐的钻天杨下个口令:“蹲下”或“脱帽”。办公区的格局,与吕志成的想象有着很大区别,那应该是一层现代化的高楼,二十层、十层,七八层也行,可他下车见到的是一个大大的四合院,司、政、后、装各四层苏式板楼按编制落实方位,仔细一对比,与典型的旧式大家族四世或三世同堂而不乱礼教地各得其所不谋而合。吕志成很喜欢办公区的院中院,布局很有南方传统建筑的曲径通幽之妙,后来的“跑楼”岁月,吕志成经常求远避近,过着穿曲径、觅通幽的日子,这叫自得其乐。
后勤部办公楼在院中院的右侧,吕志成、马文凯、刘恒和杨全才就地扎营,女兵郭骅被女大校领进机关卫生所。
公务班班长姓朱,名字霸气得让人抬不起头,尤其是新战友杨全才。这个全才,就不得了了,什么才都有,够牛蛋的了,可朱班长叫什么?叫天才。朱天才班长,是个特型人,方头、方脸、方额、方嘴、方身子,要是扒在脸上看,鼻子头也是方的。吕志成同他去洗澡,天啦!朱班长绝对的方人,肩膀头、膝盖头、指头、脚头,还有屁股都是方的,连下体那好东西,不注意还以为是裆里吊了一截刨得四方正的木疙瘩呢。朱班长说起话来,就少了棱角,话水水的、滑滑的。吕志成听到朱班长的话,心里头就打鼓,有种先也不是,后也不是的感觉。
部首长在二楼办公,公务班也就在了二楼最边上的一套一室一厅一卫里。厅里有沙发、茶几、电话、饮水机等。这时进来一位上尉,朱班长笑着说:“首长好!”上尉翘着大拇指朝前边的屋子点点:“谁在里边?”“我下楼时财务处处长进去的。您坐着等会儿?”“再来吧!”吕志成明白了,飞机场有候机厅,火车站有候车室,这其实就是候首长间。首长事多、来人多,很多找首长的人得先在这个“候首长间”里候到首长准进的时候。里边是公务员的卧室,一张单人床和三张高低床依墙而立。朱班长就是这个时候对他们说的话:“整好内务!十一点四十下楼!”朱班长走了。
整好内务!内务好整,吕志成新兵连的内务上经常放有用八号铁丝弯成的连座带杆的小红旗。问题是在哪整?憨子都知道单人床是朱班长的专利,朱班长对面的下铺叠有方正,那是先留下来带他们几天,再下部队学技术的老公务员。公务员是典型的铁打的公务班,流水的兵。也就是说,这里的三张高低床,还有三上、两下五个空铺。新兵连是班长按个头分床,一般大个儿在下,小个儿在上。也有后来调整的,那一定是某个大个儿不争,内务叠得差。朱班长走了,谁来分呀。按理马文凯和吕志成个子相对高些,可是马文凯把被子扔到了朱班长对面的上铺,人也跟着上去忙乎开了。
吕志成见马文凯如此这般,正准备也选上铺时,刘恒和杨全才早于他上去了。吕志成说:“兄弟们这么客气,那我就住在下铺扛着你们吧。”
马文凯说:“班长让下楼做什么事?”
刘恒接了一句:“十一点四十,除吃饭还能干啥?”
吕志成他们十一点四十准时下楼,没有见到朱班长,一会朱班长的声音从四楼的一块玻璃窗里出来:“你们回公务班吧!”
下楼是朱天才说的,上楼还是他说的。这是咋的啦?吕志成带头回到公务班。刘恒说对了,朱班长说的“十一点四十”的确是吃饭。朱班长不一会就和姓苟的老公务员进了门。苟班长,其实他不是班长,这是部队的规矩,早当一天兵都是班长。还是马文凯嘴快:“班长好!”
苟班长很老兵的样子,说:“收拾,收拾,吃饭去吧!”
吕志成听到大院起了歌声,唱的是李丹阳的《军歌声声》。现在的军歌,也开始走通俗的路了,什么“当兵不习武,不算尽义务;武艺练不精,不算合格兵”“进门看内务,出门看队伍”都成了歌词。要说吕志成最喜欢的军歌还是《一二三四歌》。
机关干部从四个门楼里出来,尽管一个挺大的院子,还是星光闪烁。这么多干部,这么多星星,吕志成有点激动。“首长好!”“首长好!”跟在朱天才班长后去饭堂,听到最多是就是这句“首长好!”。
机关吃饭不站队!机关吃饭不唱歌!远处番号和歌声是机关分队的作品。吕志成在机关的第一顿饭就在这份深刻中进行着。
机关吃的也是自助餐,比新兵连多两菜一汤,是六菜两汤。这里是绝对的自助,新兵连充其量是半自助,什么也是自己打,只不过肥白肥白的,四期士官司务长一双眼盯着你的份量。
干部在一楼大厅,战士和现职的处长以上首长在二楼,战士们在左边的小厅里,首长们吃的是雅间。后来,吕志成才知道,机关饭堂在吃上没有高低,官兵同盘。座上有讲究,一楼大厅,同是机关干部,同是参谋不带长,团营连大致划了个饮食区。尽管是机关,没有这,那就没有了部队的级别。吕志成理解了,还与刘恒在一次闲扯时说了。刘恒说:“吕志成,你真有劲,一天紧张得不行,还有力气琢磨这。”吕志成笑笑。
朱天才和苟班长进去先在窗户边上坐下,打饭排队的尽是穿着棉衣棉裤的新兵,前边有两位女老兵,不时憋着笑脸扫视吕志成他们。尔后,再好像又有点故意的大声笑。马文凯打一盘饭菜,直接放到朱天才的面前。朱班长电了似地弹起来,“你就坐这儿吃吧,这里没有首长,各打各的。”马文凯脸红了,吕志成和刘恒、杨全才坐的是隔壁的一张桌子。杨全才一个尽地说:“好吃!”
吃完时,杨全才拿了三个桔子过来给刘恒,刘恒说怕酸;给吕志成,吕志成说:“我吃饱了。你吃吧。”杨全才就边下楼边吃桔子,手上还拿了两个。
“站住!”有人喊了一声。
吕志成和刘恒两手自然下垂地立正了,杨全才还边走边吃。
“不是你俩!”一位二级士官跨一步拦住了杨全才,“说你呢?”杨全才突然夹住腿,含着桔子道:“首长,您叫我?”
“别,别,我不是首长,但我是真叫你。”士官说,“没有吃饱吗?”
“报告班长,没有!”
“那我们做得不好,饭菜不合口味?”
“报告班长,比我家过年还好!”
“这就怪了去了,你这不是故意给我食堂难看?”
吕志成看形势不好,就过去替杨全才解围:“对不起,班长,我们刚来的新兵,我们错了。”
“错在哪?”士官不依不饶。
“错在没有吃饱!”杨全才认真地说。
士官笑了,四周关心这边的机关兵和几位年轻干部也笑了。士官拍着杨全才说:“错在只能吃,不能兜。你是哪个部的呀?吃饭前班长没有教吗?”
杨全才正要回答,吕志成使了个眼色。这时,朱天才班长咬着一根牙签下来。
“走吧!”士官一挥手,那姿势比电影中指挥员的冲锋姿势差不到哪里去,丝毫没有伙夫的气质,机关的耗子都会训人,这是后话。“以后,可不敢说吃不饱了。吃不饱!我们就失职了,知道不?”
朱天才从具有指挥造型的炊事员身边走过,他应该是看出个八九不离十的,他没有吭声。朱天才居然没有吭声,回到公务班,朱天才也没有就事论事。快一年后,吕志成才从朱天才口里得到答案:“杨全才的错是我的错,我当着机关首长的面去认一个没有必要的错?我的错他顶了也就顶了,在部队、在机关,顶顶错有什么。那天,我就看出杨全才日后成不了气候,回来还眼泪汪汪的。吕志成啊,这个世上不是什么错都要去认的,这个世上能让你顶错的人不多啊!”
朱天才从里屋转了一圈,问了马文凯各自的铺位。“噢”了几声就出来了,拿起电话,食指在拨号,脸对吕志成说:“你们都过来开个会。”
“蒋参谋,中午我给他们开个会吧?……你来作个指示吧。……管理员?他请假了。……不来呀!那好,您休息吧。……好的,好的,先分着干干,不合适等管理员回来再调整。……好,好,蒋参谋再见!”朱天才放下电话,我们都坐好了。
“这样吧,也不是开什么会。刚才,我请示了蒋维烈参谋,现在把你们的任务分分工。”朱天才胸有成竹,说:“首先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是公务员。记住,是先有首长,后有公务员的。你们的天职就是服务,服务首长更好指挥部队、管理部队。
“其二,这是军级机关,是我们JB军的作战指挥枢纽,你们身在其中,要知其义。切记的是不该看的坚决不能看,不该听的坚决不能听,不小心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能听的 ,一定要做到打死不能说。记住了吗?”
“记住了!”马文凯是站起来回答的,吕志成们是坐着的。
朱天才接着说:“第三点要记住就是:在机关,不打报告,不敲门;不听允许,不进门;不打敬礼,不开口;不喊‘首长’,不说事。在机关,公务员心中的干部无大小,都是‘首长’。
“下面我把工作分一下,你们还记住,分工是不分家的,不是说我分了一亩三分地,就不管别人的水田了。”朱天才说:“马文凯……”马文凯想站起来,朱天才用手压了下去,说:“马文凯主要负责赵业成部长,具体由苟班长带你,一定要尽快进入情况。小苟也带不了你几天,司机训练一开始他就得走。”
“是!”马文凯还是站起来回答,这叫礼多人不怪,吕志成倒怯得有点生分。
刘恒主要负责钱途副部长,杨天才主要负责孙国玺副部长。分到这里,朱天才说:“李玉臣副部长学习还没有回来,吕志成暂时具体负责报纸的领取和发放工作,等李副部长上班了再调整。
“公务员是个长眼的活儿,光教是教不会的,关键要长心。好公务员,首长掸一眼就不差三厘。你们的工作就从现在开始吧。”
吕志成没有分上直接负责的首长,正如机关的班车司机一样,名副其实地姓“公”。这时候的吕志成还不能体会“没有”首长的地位,倒是用心记住了朱天才班长的话,用眼看到细枝末叶,用心感到千丝万缕。在不长时间的“跑楼”日子,吕志成储备了不少当公务员的道道,以至于在后来根本就不会出现“书到用时方恨少”。
公务员吕志成正式开展工作的这个下午两点半的时候,马文凯、刘恒、杨全才都分别立正在后勤部正、副部长的办公室门口,新兵味十足地等待着首长起床,接下来,是顺理成章地打洗脸水、叠被子、倒去凉了的杯中水再续上热的……吕志成心领神会地将“公务班卫生区”干拖了一遍。在楼梯口,吕志成见到保密员秦丽丽。
“首长好!”吕志成说。
“你好!”秦丽丽浅浅地笑了,姣好的面庞还是在笑容中透露出下工夫保养的痕迹。她的皮鞋绝对有节奏、有规律地在大理石地板上表达着中年女性的自信,吕志成顺着她一路飘走的香气,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她的背影。香气让吕志成想起家乡清明时分的“十里香”,清黄的白花含蓄地绽放着天然的气息。秦丽丽上楼的背影,依然保持着当年女兵初长成时的稳定性,她的军装恰如其分地配合着她发而不膨的身材。吕志成的目光最后锁定在她长及背脊的卷发,这头发原本应该是有着传统中国女性的乌黑,现在在高档化学药剂的作用下,是亚细亚主板下的欧美时尚。的确是把握着时尚的分寸,否则不会打动80后的新生代军人吕志成。正是在保密员秦丽丽背影的催化下,吕志成放下拖把后,就开始脱衣服,脱了象征新兵符号的棉衣、棉裤,机关的中央空调不接受冬天,机关只可能春意盎然。
脱下棉衣、棉裤的公务员吕志成,使满楼道里洋溢着朝气。这时,电话响了,吕志成拿起话筒:“您好,这是后勤部公务班,您指示!”
“你那儿需要送纯净水吗?”
“不需要,谢谢!”吕志成转身时,朱天才班长靠在卧室的门框上看着他,他眼里忽闪了一个满意,吕志成看见了。
“班长好!”吕志成说。
一抹斜阳丢在值班桌上,又弱弱地折射到墙上挂着的《公务员职责》上。吕志成想到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父母他的现状,哪里可以打长途电话呢?吕志成不知道,也没有去问朱天才班长。吕志成明白,这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