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书林
女“村人大”代表
余书林
世纪之交的2000年。
5月末,水月村收割完了最后一块小麦地。
这里已是五十多天没落一滴雨了。
地里到处是大张口小裂坼。有的田埂也裂断了。
村长(村民们都喜欢把村主任叫村长)娄向荣上蹿下跳地在村头的水月渠堤上往树上挂一条横幅。
这横幅白底红字印着:纳税光荣 抗税可耻。
这幅标语像一个肮脏、丑陋的女人来到了水月村村民们的眼前。
真是放狐屁!
一个女人看了这标语,随口说出了这么一句粗话。
显然,她对这标语的提法不满。接着她又问在场的人,现在有好多种税都是他们当官的像母猪下猪猡一样,一个一个接连不断地屙出来的,我们就不交,有什么可耻?
这女人叫张月萼,是三组的一位村民。她读过高中。在水月村村民当中算是文化程度比较高的一个村民。去年换届选举时,有许多村民推举她为村长的候选人。另一个被推举的人贺显贵多出她十多票,占了上风。她最终被选为村民代表。
村长贺显贵,在旱情刚开始的时候,被乡里罢了官。
娄向荣的村长职务是前不久乡里官封的。
刚从监狱里出来的娄向荣想当村长,就带着钱去找他在乡里当党政办公室主任的表哥为他活动。
乡里的头头孟东坡乡长说,一个人犯了错误有什么要紧呢,改了就好,改正越快越迅速越彻底越好。要允许人犯错误,要允许人改正错误。这些话都是毛主席说过的。孟东坡用伟人的话来论证他启用娄向荣的决定没有错。孟东坡还说,像娄向荣这类人有虎气,对乡村提留征收有好处。今后,我们乡要大胆启用像他们这一类型的人才当村干部。于是,孟乡长就加封了娄向荣为水月村村长。
娄向荣在挂这横幅之前,他喊过几个人来做这件事。
被他喊过的人都没好气地对他说,我们种田的水都没有,你不想办法抗旱,只会给乡里当狗腿子收钱。谁帮你挂这号标语。
没有人跟娄向荣帮忙,上面又要挂这标语,他只好自己挂。
这时,一辆红色桑塔纳从西干渠的上游堤上像箭一般地射来。快到水月村的村头时,速度明显地减了下来。这是乡里的车,可能是来水月村的。
娄向荣在树上看到小车打了转向灯,减速转弯,赶忙从树上溜了下来。红色桑塔纳车里的孟东坡看到了刚从树上下来的娄向荣,忙令司机停车。
娄向荣连忙上前给孟东坡开车门。握过手之后,娄向荣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一包自从他当上村长以来,时刻不忘装在口袋里的扁三五烟来,递给孟东坡乡长。这是孟东坡最喜欢抽的一种烟。
孟东坡说,这种烟味大。
娄向荣向孟东坡谄媚说,今年虽然遇到了较大的旱情,但是夏粮夏油的产量却是特别的高。这是这场干旱降低了地下水位引出来的好结果。
孟东坡接过娄向荣的话茬说,这就是毛主席所说的,坏的东西可以引出好的结果来的唯物辩证法。
孟东坡虽然不是文革时期过来的人,他读过有关文革时期的一些书,也听人讲过文革时期的那些事,知道那时人们说话都要引用毛主席语录,他就东施效颦地跟着学。时间长了,引用毛主席的语录说话,成了他的癖好。
娄向荣继续说,关于水月村的夏征,我已经制定了“三封、五子”的土政策,一是对村里的几家粮油加工厂进行封闭,不准他们私买、私卖、私加工。二是对村里的几条要道路口进行封锁,不准粮油商贩偷买、偷运,不准不法村民偷运、偷卖。三是对那些抗拒不交的钉子户,进行封杀。我们已经准备了10名精兵强将,在必要的时候到这些结豌豆、翘扁担的家里扒菜籽、装麦子、赶猪子、搬柜子、搜票子。做到水月村有史以来,第一次全面交清夏征的款子。跟孟乡长带个头,争个光。
孟东坡听了娄向荣的汇报,赞扬他说,毛主席说过这样的口号,我很赞成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娄村长的思路清晰,措施得力。但是,我要求娄村长一定要抓落实、抓到底、抓出成效来。
娄向荣听着孟东坡对他提要求的时候,躬着背,屈着膝,两手紧贴裤缝。仍然是他在监狱里接受管教干部训斥时的那种模样。
张月萼看到娄向荣的那种样子,对村民们说,纯粹一副奴才相。
村民们听到他们说的都是收钱的事,只字不提抗旱的事,都很恼火。冲着他们吼叫起来,你们这些贪官,都只会打自己的如意算盘。这么大的旱情你们不管,一心只收钱。现在没有水,我们的秧也插不下去,看秋天里你们还收个屁。
孟东坡见水月村的群众在拿他说事,他希望娄向荣出面干涉一下。紧接着,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刚才他看到娄向荣一个人在挂横幅的事,充分说明了娄向荣在水月村的孤立和无助。
孟东坡在水月村享受到的这种谩骂和围攻,他在其它村里也同样遇到过。孟东坡想,战争年代,群众对干部是多么的拥戴和尊重,现在的群众对待干部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们只差吃干部的肉了。
孟东坡走后,张月萼心里有些不服气,觉得村民们让他走得太轻而易举了。她就讥讽在场的男人们说,都说男人家,胆子大,裤裆里夹着个铲子把。乡长不来,你们都说要去找他说理。他真正地来了,你们一个个像掐死了的蚊子,嗡都不嗡一声。我看你们是白长了那个家伙。
男人们听了张月萼的这些话,都觉得她说到了点子上,他们是该找孟东坡说说理的,可就让他这么轻而易举地跑掉了,太便宜了他。
有个别男人则不以为然,以为张月萼的这些话是对他们男人的侮辱,就站出来维护他们男人的虚荣心,对张月萼反唇相讥,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晓得鸡巴从哪头硬起?你说我们男人不中用,你为什么还要找一个男人?现在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你说我们没拦阻他孟东坡,你为什么又不拦阻他呢?在村里你不也是一户吗?他们收粮收款莫非要把你让过去不成?
张月萼实指望激怒男人们,让他们到乡里去上访。谁知这水月村的男人们都是扶不起来的阿斗,竟然还把责任往她一个女人的身上推卸,她真为他们这些男人感到羞耻。她没有因此而灰心丧气,她还要激将他们,要把他们变成像那些好打架的骚牯牛,去跟孟东坡、娄向荣之流抵角。张月萼相信自己有这种智慧和能力。她在水月村能得到人们的好评,凭的就是这一条。
她于是反驳男人们说,谁说男女都一样?你们男人为什么睡上头?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我看你们是白披了一张男人的皮,玷污了男人威武、勇猛的美好名声。
张月萼的话显得有些粗俗,男人们听了觉得不无道理。男人们也清楚,农民们身份低下,是没有办法改变社会现状,战胜其它势力的。只有同张月萼这样的女人在这里说一些粗话,快活一下嘴巴。
一位和张月萼年龄相仿的青年说,我们是枉披了一张男人皮,你可以巾帼不让须眉。你要是到乡里要来了水,我保证跟你的潘金芳做工作,要他让你睡上头。
张月萼没有立即和这个男人反驳,她斜睨着独自在一旁的被孟东坡封为村长的娄向荣。她在想一个问题,一个一村之长,乡里怎么会让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犯人来当?她觉得娄向荣不配当村长。她又以为,当村民的村长,就应该为村民们排忧解难,这大旱当头,就该想尽一切办法解决当前的旱情。张月萼想完这些才又说,我又不是村长,我要是村长,我一定会去找乡长理论,问他为什么不组织抗旱。
村民们听出来了张月萼的所指,刚才,他们都没有把娄向荣放在眼里。有他和没他都一样,他在干什么和没干什么也一样。有人就对张月萼说,只要你带我们去要水,我们现在就选你当村长,我们本来去年就是选你的,只是你少了贺显贵十来票。
水月村的村民们就喜欢开玩笑,不管是在什么场合、什么情况下都是这样。尽管眼下他们没有水搞春耕,心急火燎,开起玩笑来仍然是忘乎了所以。他们心里最清楚,只有开玩笑才可以不交提留不纳税、可以不分男女老少、可以不拘细节、可以消除烦恼。
张月萼说,你们这时选我当村长,我也不干。这好像是我讨的。到下一届选举的时候,你们要是还有好心选我,选上了,我保证不推辞。
原任村长贺显贵这时也在场。他对乡里罢免他的村长职务倒没意见。现在的农村工作交、劁、挑(交:收缴提留款;劁:计划生育节扎;挑:搞水利工程挑土)的工作越来越不好做。他本来就不想当这个村长,是村民们一致选举他,他才当的。对孟东坡任命娄向荣为水月村的村长,他是有看法的。他觉得娄向荣刚从监狱里放出来,要他当村长,是对水月村人民的亵渎和歧视。孟东坡是乡长,他代表的是乡一级人民政府。从这一点看问题,贺显贵觉得孟东坡不是一个好乡长。不说抗旱,就凭这一件事也该找他理论。这时,他见人们要选张月萼当村长,他也掺和进来了。贺显贵说,我们就是要选我们自己信得过的村长。让那些买官求荣的人喝西北风去。我们全村的人现在都在这儿,不要邀请,举行一个选举仪式就行了。
接着,又有一个党支部委员说,我们还是按《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办事。先由20名以上的村民提名推举村长候选人,再交村民代表大会表决通过。
这话一出,就有一个村民从小店里拿来了纸和笔。在场的人纷纷在纸上签名,推举张月萼当村长。村民委员会的代表们也有90%的在场,超过了半数,符合法定的选举人数。
一声同意张月萼当村长的请举手的话音刚落,水月村村民们的手就举成了一片森林。
玩笑开到了严肃、认真、法律的份上,玩笑就不再是玩笑了,就升华为政治事件了。不过,村民们也是把它当作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来做的,在他们的心里,没有一点和稀泥的意思。村民们要维护他们的选举成果,就要张月萼开始履行她的职责。
张月萼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一旁观望的娄向荣,她觉得这个玩笑是开得大了一些。甚至有些滑稽和过分,可以说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张月萼又看了一眼娄向荣,笑着对村民们说,不行、不行。一山不占二虎。我们水月村的村长是娄向荣。乡里都相信他,他在乡里也有后台,他肯定弄得来水抗旱、搞春耕生产。我们要他带我们到乡里要水去。只要他愿意去找乡长要水,我们还是拥护他当村长。
唉!有一个村民叹了一口气,说,狗走千里总是吃屎,狼走千里总是吃人。你们就别指望他娄向荣了。他是不可能做好事的。
娄向荣在这种场面是无论如何都呆不下去了的。他不得不顺着水月渠望着太阳往西走。他的家在村子的西头。
又一个村民接着说,一山不占二虎,我们打死一条,不就只一条了吗。他乡里罢了我们海选出来的民选村长,我们罢掉他孟东坡官封的村长。像我们村里赶人情一样,礼尚往来。
娄向荣虽然不以为村民们选张月萼为村长,他就不是村长了,但他的心里毕竟不好受,至少可以说,村民们是不拥护他当这个村长的。他在心里暗下狠心:一定要在夏征工作中,给点颜色和他唱对台戏的这些人看看。整他们一个下马威,让这些人认得他娄向荣。
张月萼虽然是女人,但她绝不是人们平时偏见的那种只知柴米油盐酱醋茶、灶前灶后做粑粑的家庭主妇,也不是经人吹捧,就不知天高地厚、得意忘形的那种人。这时,她显得尤其镇静,她知道这场调侃引出的是一场人际关系的分崩离析。只有回避的好。
可是,聪慧而又善于开玩笑的张月萼,不想就这么无头无尾地让这件事不了了之,而像小学老师考小学生一样,出一道难题来难住村民们后,她好借着这个台阶下。这样既显露了她的机智,又使这场风波自然平息下来了。她说,你们要我当村长,你们就得听我的。
村民们说,我们听。
她说,你们听我的,就给我把树上的那条横幅拉下来。
村民们的目光这时都转向了那条横幅,但是没有人去动它。他们都知道,这是乡政府要挂的,是政治行为,既然挂上去了,就不能随便动的。
张月萼说,你们不听我的,我也就不听你们的,我不当这个村长了。
贺显贵很讨厌娄向荣,生怕张月萼不当这个村长,就说,月萼,你难道就愿意水月村让恶人当道吗?你想怎么干,只要有个话,村民们一定会听你的。贺显贵说完,就吩咐两个青年去拉掉那横幅。
两个青年人好像当贺显贵还是村长,听了他的话,就像赛场上的早就做好准备的运动员听到了号令枪声。他们像猴子一样机灵,两手一抱树,两脚在树干上一蹬,就蹿上去一人多高。一人爬上一棵挂横幅的柏杨树,扯下了刚由娄向荣挂上去不久的那条横幅,愤怒地把它撕扯成两半。
张月萼见这件事没难倒他们,又施一计说,你们把它改成“种田无罪,要水有理”的标语。
两个青年立即从村头的小店里找来毛笔和墨水,在那撕断的横幅反面写上了张月萼说的那八个字。
张月萼又一次失败,但必须顺着这条路出难题,一直难倒村民们为止。她又说,你们开几辆手扶拖拉机来,我们到乡里要水去。
谁知附近有手扶拖拉机的人,很快就开来了五辆手扶拖拉机。
张月萼所出的难题,村民们都很快地照办了,她却不好收场了,只好硬着头皮把这戏往下唱。
村民们把两条横幅分别挂在第一辆手扶拖拉机两边,组成了水月村有史以来第一支上访队伍——到乡里要水。队伍超过百人之众,可谓声势浩大。
水月村上访队伍的人和车为了安全,在西干渠堤上跑得不快。
路边各村的人们看到了都说,就是要这样。现在的乡政府只知道收钱,一点事都不管。
张月萼他们听了,以为人们在支持他们,更加坚定了信心。
乡政府门前牌坊的铁栅栏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镀了铬的铁栅栏对他们发出不客气的闪闪的寒光,显得有些冷若冰霜,咄咄逼人。
水月村的村民们见此情景,更加义愤填膺,愤懑地从手扶拖拉机的工具箱子里拿出扳手、摇把、榔头等物去砸那铁栅栏。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好似铁匠铺的铁锤落在铁砧上。
门卫见势不妙,忙钻进保卫室打乡政府办公室的电话。
乡长孟东坡接到电话,意识到是上访的队伍。他未感到惊讶,在干旱刚开始时,他就料到会有人要上访的。他以为,这场干旱是一个较大区域性的自然现象,不是乡里的哪一个领导人造成的,上级也不会追究某一个人的责任。对于上访者,无非是跟他们解释一番。
孟东坡从二楼的办公室往外走,他的眼睛刚从一楼的天花板底下露出来,就看到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上访者涌进了院子,其中只有一个女人,穿着花衬衫,似鹤立鸡群。孟东坡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的认识也和孔夫子一样,惟小人和女子最难养也。孟东坡认为女人在这种场合是不讲理的,她们不仅可以骂你,甚至可以出手打你,你还不能跟她们计较。古往今来,有一句比法律还有尊严的话,就是好男不与女斗。孟东坡刚来荷花乡当乡长的那年,他带领一班人到水月村去拆寺庙、砸菩萨,有一个女人打了他一嘴巴。一想到这,他似乎又感受到女人打在他脸上那种火辣辣的滋味还在。他潜意识地用手去摸了一下那被打过的脸。他庆幸,今天的女人不多,也许不会再吃这种亏。
孟东坡有经验,遇到上访者,心里不管有多大的火,都要装得和善一些——伸手不打笑脸人。孟东坡的脸上堆满笑容。虽然是装出来的,但是很像。
离村民们还有一段距离,孟东坡像以往会见他的顶头上司一样弯下了腰,伸出了他那像海绵一样柔软的双手。一次与两个村民握住,使劲地耸两下,马上又换上两个再握住耸两下。他恨不得这时变成一个千手观音,一次性不分先后地把在场的上访人的手都握上,免得村民们说他厚此薄彼。
孟东坡一边与水月村的村民们握手,一边吩咐门卫,快把铁栅栏打开,让水月村的衣食父母们把手扶拖拉机开进我们的院子里来。一边先声夺人地跟水月村的村民们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应该相信群众。你们这一来,极大地鼓舞了我孟某人的抗旱决心,和战胜这场自然灾害的信心和勇气。你们这一来,充分体现了人民群众还是相信和依靠党和人民政府的。我代表乡党委和乡人民政府感谢你们。我们一定和你们一道携手并肩来战胜这场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我们要依靠他们,发挥他们的作用。你们就是战胜这场自然灾害的英雄,我们要依靠你们,要充分发挥你们的作用。
水月村的村民们没有因为孟东坡装出来的卑躬屈膝、礼贤下士的逆反举动所迷惑。他们刚从孟东坡的手中把手抽出来,就抬起来指责他,你身为乡长,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孟东坡虽然能言善辩,但总是一词难敌众口。他一时处于被动、尴尬、难堪的地位。这时,他是多么地希望乡政府里有人出来跟他帮帮腔,哪怕是只言片语。可是,这楼里的人,似乎这院子里没发生什么事情一样。他们都泰然处之,都觉得这事情与他们根本无关。也难怪楼里的这些七副八委的党委、政府大大小小的干部们。平时,乡里大大小小、好好坏坏的事情,都是一把手说了算。孟东坡是乡里党政一肩挑的人,两个头都是他,也就是说这个乡里就是他一言堂。现在出了乱子,也该他一人顶着。楼里看报纸杂志的仍然看报纸杂志,喝茶的仍然喝茶,闲聊的仍然闲聊。他们躲在小楼成一统,不管冬夏与春秋。
走在街上的行人,看到乡政府的院子里闹哄哄的,都很好奇。为了弄清真相,就往这热闹地方凑。很快,那么大的院子,一下子就变得有些拥挤了。连花坛上也站满了人。
孟东坡知道,这些观望、好奇的人里面,惟恐天下不乱者有,妖言惑众者有,浑水摸鱼者有,趁火打劫者有……如果不快刀斩乱麻,后果将不堪设想。要妥善地处理好这件上访事件,也并非易事。他的脑子里这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立即把围观的人和水月村上访的人分开来,不能让他们合弄其事。孟东坡也算得上一个低头百计的人,他平常总是自诩说,乡里有六万人,乡长就我一个。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就对他面前推搡不动的人群说,你们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来闹事的?你们想解决问题的就跟我进办公室,有话好好说。要闹事的就请到隔壁去。他说着用手指了指乡政府旁边的派出所。
孟东坡不顾人们的围困,使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往办公楼里挤。
水月村的村民们怕孟东坡走脱,就紧随其后,也往办公楼里挤。
院子里只剩下围观的人了。他们见唱戏的都走了,自觉没趣,稍微逗留了一会,也就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走开了。
孟东坡这次走进会议室,破天荒地没有走上主席台。他第一次走进了以往都是他的听众占据的椅子中间,他并且没有坐下来。他在暗自得意地庆幸他的领导才干,这么一个混乱的场面,他略施一小计,就化险为夷。
水月村的村民们进了乡会议室,也没落座。他们仍然和在院子里一样,很快就把孟东坡围了个水泄不通。
孟东坡说,你们选几个代表吧。
水月村的村民们回答,我们的村长就是我们的代表。
孟东坡听村民们说他们的村长,就想到了娄向荣。他用眼睛搜索了一下现场,没有找到娄向荣。他回忆与他握过手的所有的水月村村民,没有和娄向荣谋面的印象。他就问,你们的村长呢?
村民们指着张月萼说,在这里。
孟东坡一听,惊讶地说,你们不是在开玩笑?村长是你们就能随便选的?你们选了又能算数?选村长要上级政府通过,还要上报市民政局备案,才能生效的。
一个村民说,你们官封的就能生效,我们民选的就不能生效?
孟东坡还想说什么,一听这话,一看水月村的村民们已经群情激愤,他就想到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只好缓和口气说,那事放到以后再说,现在你们说你们的想法吧。
张月萼知道选举她当村长是荒唐的,村民们的这种做法又是真诚的,可信赖的。这民意又不好违背,她带领村民们来乡政府要水,是她觉得这样的旱情应该有个人来解决,并不说明她就是要当这个村长,她对孟东坡说,我首先申明,我不是要当这个村长。我现在也不是村长,但是,我是这一届村里选出来的村人大代表。张月萼一激动,把村民代表说成了村人大代表(后来,人们就把张月萼叫成了村人大女代表)。我有权力代表村民向上一级政府,或者人大反映村民们的要求和对他们的村长,也就是你们指定的村长的意见。
村民们对张月萼的解释有些不满意,纷纷说道,你怎么不是村长,我们村里的村长是管我们的,由我们村民选。我们选举你当村长,你就是村长。他们当官的有权撤我们民选的村长,我们也有权撤他官封的村长。
孟东坡一下子全明白了。他看了这一堆男人中惟一的女性张月萼,觉得她衣服穿得周周正正,身体有棱有角,的确与一般的农村妇女有些区别,有些光彩照人。他想,在干旱这种自然灾害时期,一个村里的村民能够把这么重的一副担子给一个女人来挑,说明这女人一定有她的过人之处,或者有什么来头(上头的背景人物)。
张月萼开口没有说要水的事,而是和孟东坡说车的事。孟乡长,你们的车到我们村里都是畅通无阻的,而我们的车一到乡政府,就被拦在了门外。你们这是拒百姓于门外咧。
孟东坡没想到张月萼一下子就提出了这么一个尖锐的问题。一贯自称是乡里六万人之上的一个人,此刻想要给张月萼提出的这个问题一个满意的答复,他才感到了他脑子的笨拙和愚钝。在肚子里字斟句酌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说,我们乡政府的大门对乡里的人都是敞开的。偶尔关上一会,是恐有惹事生非之徒。你们一来,我这不是就叫把门开了吗?孟东坡对他做出的答复觉得很得意。
张月萼他们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听出了孟东坡话里的含义。村民们伸出了一只只愤愤不平的手,指向孟东坡。孟东坡面前的那些人的手指几乎指到了他的鼻子尖、眼皮底下。一起质问他,你说谁是惹是生非之徒?
在众口一词的指责下,孟东坡一时想不到好的词语来为自己辩护和解释。他的表情有些木讷。他只好暂时让水月村村民们来指责他信口雌黄。
张月萼对孟东坡这尴尬的神色有些快意。她久久地盯着他,看到他的额前沁出了细微的汗珠。张月萼觉得孟东坡有一些可怜了。她又想,这混乱的局面不利于解决问题,也达不到上访的目的。于是,她伸平双臂,两只手腕像雄鹰两只刚健的翅膀往下扇了两下。她说,大家安静一下,听孟乡长解释。她的话音还没落下来,在场的水月村村民们顿时纷纷落座。会议室里也鸦雀无声了。
孟东坡见了这场面,有些不可理喻。这个年轻的女人怎么在素质极其低劣、说话极其粗鲁、性格极其野蛮的村民当中能有这如军令般的令行禁止的号召力。他堂堂一个乡长,在全部是党员、干部的政府机关里,不用权力、金钱、感情叫他们暂时服从指示和执行任务外,他不能像张月萼这样一言九鼎。
张月萼习惯地用双手理了一下衬衫领子,又抻了一下衬衫下摆,两只手互相检查了一下袖口。她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在大众场合休闲,都保持着洁身自好的装束。即使是一套价格很低廉、质地很粗糙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显得尤为大气、细腻、得体。张月萼在与村民们贫嘴时,有农妇的粗俗和野气,似乎每一句话都离不开男人和女人的那两件东西。但是她说起正经的来,往往又能旁征博引,引经据典,让人折服。
这时,她对孟东坡说,孟乡长,我们村野小民,遇到这样的干旱,犹如涸辙之鲋,没有活命的斗升之水了。你是现代中国的干部,该不会像过去化为蝴蝶的庄周老夫子一样,要等你周游列国之后,再来取水救我们吧?你要是这样,我们就会没命的。你不会不知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吧?
孟东坡听张月萼说这些话是站着的,神情有些紧张。他要是坐着的,一定会是如坐针毡。同张月萼一起来的水月村村民,听着她的话,就像那些吃了酒糟的麻雀——醉得云里雾里一样。
张月萼继续和孟东坡说,我们都是你手下的兵卒咧!虽处江河之远,也知道则忧其君的道理,每年都要上交应该交的提留。你要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体现你们干部功绩的高楼大厦的一砖一瓦,都得靠我们老百姓给你们积累起来咧。在这关键性的时刻,你能拉我们一把,滴水之恩,我们会以涌泉相报的。我们的田里受了旱,你们又让我们的心里受旱。我们的心田就会显得更加干涸、贫瘠,就拿不出砖瓦来砌筑你们业绩的大厦了。到后来,你们得到的会是更大的干旱。
张月萼的这席话听起来,既显得推心置腹,但又暗藏锋芒。孟东坡听完,他觉得这个女人真有些不简单。比起先前上访的那些书卷气十足、有些迂腐的老师;纠缠不清、又蛮不讲理的下岗工人来,她却显得精明、机灵而又镇定、稳重得多。因此,也许难以对付得多。孟东坡感到有些棘手。对张月萼提出的问题,就不能信口开河地回答,要慎重考虑了。孟东坡想了好一会,才谨慎地对张月萼解释。老百姓是我们干部的衣食父母,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我的父母亲现在仍在农村,我现在也是农村干部,无时无刻我都在考虑农村、农业、农民。大家的灾害,也是我孟某的灾害。以往解决这种灾害的主要办法是靠上级领导调水,靠上游灌区供水,靠上帝发慈悲降水——这些我们俗称三上。可是,今年持续干旱的时间太长,干旱的面积太大,干旱的程度太重。先说上游的两个灌区,汉江丹江口以上的水位只有39.3米,连丹江水利枢纽工程的发电都不能保证正常了。长湖库区现在的权属归荆州市,国家实施南水北调工程,两沙(沙市——沙洋,即汉江与长江)运河经过长湖,为保工程正常施工,水库去冬没有正常蓄水,遇上今年的这种特大干旱,水库周围已是底朝天了。上游没有水,上级没法调水,上帝又不降水。我们乡政府是有星(心)难照月,难为无米之炊了。我不求大家谅解,只望大家理解。
孟东坡这一席谦恭的解释,给憨厚善良的水月村村民们的急躁情绪,好似加进了一些稀释剂。他们似乎能理解孟东坡,这干旱是天灾,不是人祸。是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不是他孟东坡造成的。村民们的情绪冷静下来了。他们不再对孟东坡横加指责了。孟东坡从在场的上访人员暂时的冷静中,看到了这次上访事件的转机。他得想办法马上离开这里,惟恐节外生枝。
孟东坡抬腕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快到四点了。他说,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通知了一个紧急抗旱会议。我一定在会上为你们请愿,花大力气,下大决心,花大价钱在四万河上建一座抗旱泵站,来战胜这场前所未有的自然灾害。孟东坡说完这话,欲往外走,没迈步之前说,大家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我好把你们的金玉良言带到会上去。
张月萼认出了孟东坡使出的金蝉脱壳之计。但是,她不会在她的村民之中道破。不然,她也没法下这个台阶。她认为,这就是最好的上访效果。戏演到这里,已经很完满,也该收场了。她想了一下,又觉得这么轻而易举地让孟东坡走掉,孟东坡必然会在心里得意忘形,说她张月萼也不过如此而已。她张月萼虽然不能要他孟东坡承认她是诸葛亮,但是,也不能让他看成是阿斗啊。
在孟东坡走出会议室的自动门时,张月萼叫住了孟东坡,孟乡长,你是我们的父母官咧。父母为儿女,即使操碎心也是应该的。我们希望你说的都是实话。
孟东坡为了脱身,一边是、是地应着,一边急急地往前走。生怕后面有人追上来,把他拉回去。
张月萼追到走廊里,望着孟东坡的背影,又补上一句,孟乡长,你也说过,老百姓是你们当官的衣食父母。儿女对父母,也应该多考虑一些他们的冷暖炎凉,多少操一些心咧。
孟东坡听了张月萼举一反三的话,他感到有如麦芒在他背上刺,浑身都不舒服、不自在。他在心里说,张月萼这个女人实在厉害。他庆幸他使了这个金蝉脱壳之计,不然,他是很难脱身的。
乡里要在四万河上建临时抗旱泵站的消息是娄向荣在村里的广播喇叭上通知村民的。
村民们听到他的喊声,就对他吼,我们不要你当村长了,你就比狗子剁了尾巴都还要丑一些,你还在汪什么,汪、汪。
但是,乡里要建抗旱泵站的消息又让水月村的村民们人心振奋。村民们就跑到张月萼的家里,要张月萼带他们去修建泵站。
张月萼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村长。我哪能带你们去修泵站,要去我也是一位村民。
村民们说,你不是村长也是村人大女代表,只要你去,我们就和你一块去。
于是,张月萼就和村民们骑着自行车,扛着铁锹,浩浩荡荡、说说笑笑、议论纷纷地向四万河奔去。
水月村的百多名村民一到四万河边,就找孟东坡要事做。不像其他村的村民,到了工地就坐在那儿,死气沉沉的,四仰八叉地躺在河坡边上端腰睡懒觉。按当地的一句粗话说,他们就像死鸡巴锯的豁皮一样,既不是正当材料,也没有一点用处。水月村的人一个个都是生龙活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们按乡里吩咐,排成一队用化纤袋装土在西干渠前的张游嘴闸前筑坝。他们就像在自己的责任田里干活一样出力。
两天的工夫,一座临时的抗旱泵站建好了。4台40kw的潜水泵,摆在那里就像虎门禁烟的四座大炮管,直指苍天,好气派。
这个临时泵站挪用了农村电网改造资金25万元。这是一笔国家明令禁止、不准挪他用的资金。孟东坡说,我这是为民办实事,就是被免职也不后悔。
孟东坡亲自启动泵站,四条水龙喷涌而出,像四条彩练,呈抛弧状连接着西干渠和四万河。市长来了,握着他的手说,你搞的这种大动作,充分展示了一个领导干部的智慧和胆量。人民会感谢你的,我也感谢你!市电视台的也来了,摄了他的像,录了他的讲话。
水月村实指望用这远水来救近火的,可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孟东坡讲话的神气还在市电视台播放着,从四万河抽进西干渠的水就像蛇吐的信子,还没抵达水月村,就缩了回去。四万河也像路上干涸的车辙,底朝天,没有斗升之水了。
张月萼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她正在她门前的竹管井前抽水洗脸。
张月萼洗脸也很细心,她把摊在手掌外的湿淋淋毛巾用另一只手握着、拧干,生怕擦脸时多余的水淋湿她身上某些地方的衣服。然后才用那蒙上毛巾的手掌在脸上擦洗。凉津津的地下水浸在她的脸上,她觉得好惬意。张月萼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地下有水。要是取地下水能保住秧苗,到时候有了水,有秧插,老百姓也还是有希望的。
张月萼想到了这个好主意。
但是,抽地下水要打机井,打机井的机械从哪里弄来呢?在这一带,打井的机械只有江汉油田有。必须有人去同油田的领导商量。油田的设备都是为他们的勘探服务的,还不知道别人同不同意外借或者租赁。
水月村离江汉石油管理局的所在地虽然只有十五公里远,谁去为村里办这事呢?现在的村长娄向荣是不会去的,张月萼也不想去和他说这事。这件崇高而又伟大的事情水月村的人也不会要他去办。要原任村长贺显贵去,他刚被撤职,心里的气都没消,愿不愿去?
张月萼想到这里,还想起了贺显贵村长为抗旱下秧,牺牲了自己的一塘鱼的事。
那天,贺显贵到乡里开会。乡里要提前开展夏征工作,而贺显贵要求乡里抗旱下种,不愿意搞夏征。孟东坡说他不和乡里保持一致,撤了他的职。贺显贵回到水月村,村民们像过去的先生收进门生一样,早就在他家里等着他。有的还背来已经生得泛了青、早已盘根错节的谷芽要他看,要他赶快想办法弄水整田下种。
这些谷种都是八块钱一斤买的,要是浪费了,我们连再买种的钱都没有了啊。
我们也知道今年的旱不太好抗,从电视上了解到大江大河里都没有水,抗旱要花很大的气力。
贺显贵看着眼前推举他当村长的村民和那些等水下田的谷芽,心里在流血。这些谷种一斤就是七、八元,要是因为没有水而受损失,每家都是两三百元。有好多村民还是贷款买的种。要是这次人为地损失了种子,村民们一般都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再买种子。他不想办法把谷种下到田里,他就对不起村民们投给他的那一票。他的村长职务是民选的,不是官封的,当官的撤了他的职,乡亲们没有得罪他呀。他不能对不起乡亲们。
贺显贵从衣袋里掏出两元一包的红金龙香烟来,散给在场的乡亲们,没有推脱说乡里撤了他的职,他不管这村里的事。他苦笑着对村民们说,我一定跟你们想这最后一回办法。
他很清楚,这全村五、六万谷种钱是小事,若不把它撒到田里去,以后就是有了水,也不会有秧插。没有秧栽,村里的两三千亩田里只能是一片空白,秋后村民们就没有收成。村民们都是望着他村长这个粗大腿来的。弄点水把秧下下去,这话说起来简单,但是在没有水的情况下,做起来很不容易。他想了好一会,才想到了现在村民们的鱼池里还有一点水。要动员村民们抽鱼池的水来保播种,那是丢卒保车的事,谈何容易。即使村民都知道:没有水,池里的这些鱼也是命不长的。但目前,毕竟气温还不是很高,还没有到翻塘死鱼的那种时候。人人都是见财难舍,不能眼看着是钱的东西,人为地把它毁掉。但不这样,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了。贺显贵觉得只有自己带个头,让村民慢慢想通了,都来像他一样舍鱼保播种,这事就好办了。
贺显贵在家庭的大是大非问题上,他都要跟妻子商量。这是他做人的准则。他常在人前说,女人生儿育女都是给男人的奉献,孩子是跟男人姓的,续的是男人家里的香火。家里的一些事若不让女人知道,那么这个男人就是太霸道了。他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找到了妻子。妻子在菜地里下辣椒种子。可是,贺显贵始终张不开口。这怎么好说呢?这是把手中的财富往外抛,就像过去的沈万三在黄鹤楼上飞金一样。他只好呆呆地在妻子的身边站着,看她下辣椒种,看想个什么理由开口。他看了一会,就看出了一个名堂,妻子下种的地里一点水也没有,就像社员们没有水下秧一样。
贺显贵对他的妻子说,这地里干得枯焦了,一点水都没有,你分明是白搞一场,这是何苦呢?不如在家休息一下。
贺显贵的妻子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说,节气不等人,没有湿气就不下种,到时候哪里弄辣椒吃?
贺显贵一听,觉得跟妻子说他要带头抽鱼池的水有由头了。他刚要开口,又觉得这时还不行,时机还没有成熟,要像伞把捅屁股一样,节节进,把妻子的思想完全弄通。于是他又对妻子说,还是算了,你就是下了也没有用,这地里一点湿气都没有,这些种子也是生不起来的。
他妻子说,种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巴掌大一点地方,就不能想点办法?我从家里每天端洗脸水洗脚水来也要把菜秧子抚育出来。
贺显贵见到妻子的决心,觉得是时候了。这时他望着妻子,笑着说,我们村里的村民要是有你这样的决心,就不愁这秧下不下去。
亏你还说得出口,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是村长,办法就该你想,再大的难也该你来为。你凭什么要人家村民像我这样做。这下这辣椒秧子是我的事,跟你说过没有。
你说得蛮轻松,一个村两三百亩田的秧苗,不是你下两根辣椒秧子那么简单,用一两盆洗脸水洗脚水就能解决得了的。
一个羊子是一赶,一群羊子也是一赶。
赶一群羊子肯定比赶一个羊子为难得多。
你们当干部的只要有嫖姑娘的花心,贪污的黑心,做强盗的贼心,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贺显贵听妻子说完这些话,怕妻子不理解的顾虑排除了。好想对妻子说他的想法,他还是觉得没有到开口的时候,他接着又说,我是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怕你不同意。
你只要是为村民们抗旱的事,我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是抗旱的事。人们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怕你也一样。
你相信我,你就去做,不相信我,你就不说,也不去做。
贺显贵看到了妻子的通情达理,觉得说服她有希望了。但是,这个决定,对个人的牺牲的确太大了。这事又不得不说。
他过了好一会才对妻子说,我准备抽鱼池的水让乡亲们整田下秧。
他的妻子一听,挖土的铲子就从手中滑掉了,接着眼泪也像那从手中滑落的铲子一样从眼眶中滑落出来了。她没想到他会想出这种办法来抗旱的。她含着眼泪说,亏你想得出来。
这鱼池到年底就是一万多元的收入,抽鱼池的水,就是等于把自己的一万多块钱打了水漂漂。这是在人的心头割肉。割谁个的肉,谁都心疼啊。
贺显贵见妻子不做声,知道她的心里在流血。就安慰她说,这河里没有水,塘里的鱼迟早都是保不住的。现在利用这点水还可能下秧,要是鱼池里的水跟着地下水自然下降而干枯,鱼还是要死,鱼池里现有的这些水却没有发挥它更大的作用。村民们的秧也下不成。我这么做,带个头,也好要求别人这么做。再说,等有了水,我们就买些寸片(小鱼苗)回来喂,到下年卖鱼秧子,说不定比喂养成鱼还要赚得多一些。
贺显贵的妻子认真地想了一下,好像是想通了,要是没有水来,或者说天上不下雨,池里的鱼迟早也是要翻塘死掉的。他这么做了,说不定还会为乡邻们留下一点念绩。人虽这么想,心里还是像刀子在剜。她撩起衣襟,擦了一下眼泪,对贺显贵说,你决定了的事,你就去做。当干部也和当强盗一样,有吃肉的时候,也有挨打的时候。也许这么做,村民才看见你挨了打。
张月萼想完这件事,决定去找贺显贵说她的想法,要他帮忙去做这件事。
贺显贵对张月萼说,这事我去不合适,会有人议论我舍不得这个位置。只有你出面去做要好一些,你是一个女人,又是村民代表。现在村民们都拥护你出来当村长,不久,这个村长的位置一定是你的。你去不会引来什么非议。你做了好事,水月村的乡亲们是一定会记住你的。
张月萼对贺显贵说,村民们选我当村长,只不过是开玩笑而已。上面不承认,这个村长就名不正,言不顺。
贺显贵说,我是说不久的将来一定是你的。娄向荣不得人心,不会长久的。
张月萼要骑自行车去油田找油田领导商量打井的事。
她一贯反对村干部动不动就打的,就上餐馆。
张月萼是骑着自行车顺着村头的西干渠河堤往北走的。
西干渠河堤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木。
两年前,这条堤上有高大的柏杨树遮掩着,在这堤上行走,宛如穿行在一条绿色的隧道里面。即使是三伏天,太阳当顶时,也没有碗口大的阳光漏在路面上。在这条路上走,有一种清新、凉爽的感觉。
孟东坡到这里上任后,在这条路上走了一次。那时是坐在乡里的一辆灰白色的旧桑塔纳里头。孟东坡说,这路上的柏杨树没有起到美化乡村环境的作用,走在上面,让人感到阴森和凄凉,与这改革开放红红火火的日子极不协调。把它们砍掉,栽香樟树。
荷花乡20公里长的西干渠河堤上的参天柏杨树,不到一个月就被砍伐一光。时间已经过去两年了,不知怎么搞的,这堤上一棵香樟树都没有栽上。孟东坡坐的车子却换上了一辆2000型的红色桑塔纳。偌大的两道西干渠堤躺在田野里,就像丢在田野上的两根牛绳,更像两条死去的大蛇躺在地里。
太阳没遮没拦地洒在西干渠堤上面,柏油被烤得稀软了。自行车的轮子从它的身上辗过,立即和这稀释了的柏油粘合在一起。滚动的自行车轮与柏油路分离时总是发出嗞兹的撕扯声。
在这路上骑车的人要费出更多的力气。
张月萼为了尽快地赶到油田,她使出全身的力气蹬着自行车。她被头上的太阳,脚下散发着热量的柏油路,上蒸下煮着。她的衬衣被汗水湿透了,紧贴在她有棱角的身体上。张月萼身体的曲线被展示出来,是那种体魄强壮的美丽。这时她只想有一辆汽车从她的身边擦身而过,给她带来一阵凉爽的风,让她感受到一丝凉爽的惬意。真的有一辆汽车驶了过来。然而,张月萼却大失所望,这汽车带来的不是她想象的凉飕飕的空气,而是一股热浪,张月萼感到更加烦闷。张月萼在心里问,这干旱的日子,一切都是这么烦躁吗?
油田的领导十分热情,对张月萼说,我们油田也需要地方的支持,你们有困难,我们决不能等闲视之,要竭尽全力地帮助你们。
张月萼在回来的路上算了一笔账,打一口井,即使油田的不算工钱,只算购置配套的套管、填料、水泵、电机、电线等物,就要一万多元。
这钱没有来源,只有找农户摊派。可是,农户的夏粮夏油都被乡、村两级卡得死死的,不准出售。加工厂贴了封条,路上派有岗哨。孟东坡这些领导们就像《沙家浜》里的刁德一围困新四军一样围困着村民们。
张月萼下了决心,这水井一定要打成。手里没有钱,就找人赊销。
张月萼从油田回来,顺便到街上几家销售这些物资的商店去打听。一些商家都说,这年头,哪个还敢赊账到集体。赊了就是白给。拿现钱便宜一点都可以。
后来,有一家商店愿意赊给她,可是价格要高出其它门市部的40%。张月萼又犹豫不决了。这每增加一分钱都是增加给村民的负担。她又听说,这店是乡长孟东坡的一位亲戚与变电所头儿的亲戚合开的。张月萼的心里有些忿忿然,这是他们在发干旱财,赚昧心钱。她无可奈何,最后决定拿出她丈夫卖“一元钱三样”,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万多元钱,来帮村民们打井抗旱。
为招待油田打井的师傅的生活,张月萼杀了自家的两只鸡。她屋里还有腊肉、腌鱼。这些都是张月萼用土法腌制的腊货,油田的师傅们很喜欢吃。
村民们见张月萼舍小家,为大家,都很感动。村民们也不袖手旁观,这两天,都围在打井的地方,要人要物,他们都出。众人拾柴火焰高。村民们齐心协力,两天一夜,水月村有史以来,第一口机井诞生了。电机一转,清凌凌、凉津津的地下水从水泵的出水口里喷吐出来,往村民们的地里流去。张月萼跑进水涧里,把她那灵巧的两只手并拢,捧起那清凌凌、凉津津的地下水喝了两口,说,好舒服啊。接着,她又一捧捧地捧起那地下水,浇在涧边看热闹的村民们的身上。
村民们被张月萼浇湿了衣服,不恼不怒,笑逐颜开到处躲闪。
几个男人会意了一下,他们顶着张月萼浇来的水,跳到了涧里。他们像大人逗小孩乐一样,把张月萼抬了起来,在水面上左右摆动,并唱着儿歌《洗白菜》:
洗白菜、洗白菜;
今天洗了明天卖。
白菜黄,白菜白,
月萼屁股比脸白。
有水救秧苗了,村民们的心也得救了。他们的眼里出现了秋后满田翻卷的金色稻浪,心里喜洋洋的。
季节已到了小满,时令不等人。田里有水了,水月村的田野上又恢复了春耕生产的繁忙景象。他们往田里送肥,割界边草,挖稀泥做掩渗,夯实田埂,翻耕麦茬地,菜籽田,为插秧做好准备。
村民们在忙碌的途中遇到一块,都称赞张月萼。说,村人大女代表为水月村人民办了一件真正的实事。
这种久旱逢甘露的喜色,在水月村人民的脸上没有挂几天。到了第五天的光景,水月村第一口机井的水源枯竭了,再也抽不出水来了。苗田里的秧苗也一天天枯萎下去,甚至有的大片地死亡。张月萼和她的村民们的心又开始焦虑不安起来。
张月萼到乡农技站里去找农业技术员,请他们来鉴别秧苗看是得了什么病。
张月萼买了五元钱一包的白沙香烟去作接见礼。她家来了客人都是买的这种烟。她满以为这种烟就不错了。
乡里的农业技术员看了一下张月萼拿出来的烟,连连说,我不抽烟。
张月萼笑着说,我进门时都看到你扔了烟头的。
技术员说,我是决定抽了那一支烟后,就戒烟的。
张月萼悟出了这个技术员是嫌她的烟低档了,就改口说,这烟是差了一些,到我们村里后,我来加补。
技术员透过空调室的玻璃门看了一眼外面照得大地如银的太阳,心里就产生了一种惧怕。我现在没有时间,我要整理农技简报。孟乡长下了命令,今晚一定要把资料搞出来。
技术员不愿意跟张月萼去,她只好一个人回去。她在路上走了好远都没碰上一个人。
这晒得死鬼的太阳,烤得张月萼如火烧火燎。身上和心里都有些炙热。她在心里说,这也不怪人家技术员不来,她要不是心急如焚,也不会一个人像饿死鬼一样疲于奔命在这空旷广袤的原野上。
张月萼第二天早上,是打的去接的乡农业技术员,这是她想了一夜所做出的决定。
乡农业技术员通过实地取样化验,认定秧苗的死因是地下水含有大量抑制秧苗生长的矿物质,地下水的水温又太低,因此,导致了秧苗的大量死亡。
张月萼好心办成了坏事,她的心里很难受。
虽然说娄向荣在水月村受到大多数人的指责,毕竟也有那么几个沾亲带故、气味相投的人。他们觉得张月萼为群众做好事是出风头。现在她把事情办砸了,风言风语地说:
看来女人只有蔫男人小鸡的本领。
鸭子捉得到鱼何必要鹭鸶。
这些话像吹得胀鼓鼓的猪尿脬,打不死人,气得死人。
张月萼也觉得自己有愧于乡邻们,她又掏出一笔钱来,到乡里的集镇上买回来920抗生素。她把这药分给乡邻们,要他们迅速喷药,尽量减少秧苗的死亡。可是这些平时看来蛮有效果的农药,对这些濒临死亡的秧苗一点效果也没有。
田里干枯了,地下水里的有害物质,仍然残留在田里,秧苗还在一个劲地死。
水月村的村民们,看到张月萼也不能解决这场灾害对人们的折腾,甚至于将他们尚有一线希望的秧苗也用地下水残害得所剩无几了。他们开始同张月萼疏远起来,再也没有人叫她村人大女代表了,再也没有人上她的门要她解决这场干旱了。她由鹊起的声名,一下子变得如同一株田边自生自灭的夏枯草。在这蓬勃生机的夏天,失去了生长的旺盛期,已经走向衰败。
这些天,张月萼很少出门,她在家里料理一些家务活。有空闲,也看看书。她有些内疚,没有跟村民们把事情办好,辜负了村民们的一番好心。
乡里花了一大笔钱,修了一个泵站,虽然没有调来一滴水,村民们却改变了怨天尤人的观点。有村民说,孟乡长也不容易,他能同我们一道拉电线、筑堤坝,也算得上吃苦的干部。
孟东坡心里也很得意。他做了一下表面文章,然而,都成了电视的镜头,报纸的文章,广播的声音。老百姓没有受益,他孟东坡却有了政绩。
孟东坡又想,现在是开展夏征工作的好时机了。村民们的田里虽然还是没有水,但是乡民们已经看到他这个乡长是为他们尽了责任的。他要利用这一障眼法,堂而皇之地再开始夏征工作。
孟东坡来到水月村,村民们觉得他在抗旱中操了心,都与他主动握手。
孟东坡找到娄向荣,对他说,现在要开展夏征工作了,若再迟疑,物资就会走失。
娄向荣听了,喜不自胜。他要向张月萼开刀的时机到了。
娄向荣带着所有的村组干部,在孟东坡的督促下,来到了张月萼的门前。
张月萼的门前有一棵大槐树。这树的树冠很大,像一把撑开的大伞,把天上洒下来的火辣辣的太阳挡在了树巅上。树下一片阴凉,人们感觉得到这里与空旷地带的温差悬殊。
树下堆积着一座小山似的柴草。张月萼在这树下缠绕烧火用的柴草把子。她的头上戴着一顶遮阳的凉帽。这凉帽是折叠式的,收拢可作扇子。她腰间围着一块围苫布,围苫布的下摆盖在膝盖上。
娄向荣来到了张月萼的面前。
娄向荣掏出烟,用手指在烟盒的屁股后顶出一支来,奉给孟东坡。然后他又顶出一支来,才用嘴叼上。他的嘴一歪,那烟在他的嘴巴上斜伸着。他点上火后,吸了一口,又是脑袋一歪,烟又在他的嘴巴上一跷,显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娄向荣对张月萼说,我是官封的村长,现在来执行乡里的决定,开展夏征工作。你是民选的村长,倒不如说你是自封的好听。你想出风头,打井购设备增加了村民一万多元的经济负担不说,还把村民们的秧苗也折腾死了。你今天能识点相,带个头,完成今年的夏征任务,将功补过,我什么都好说,不然——
张月萼说,你要是讲狠,我就是该交的今天也不交,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张月萼口里说着话,手里仍然在缠绕柴草把子。
张月萼缠绕好一个把子,丢在一边,把脸转向站在一边的村会计问,夏征征收的是哪些条款?我该交多少?
村会计虽然和娄向荣现在是搭乘在一条船上,但也是不拥护娄向荣的。他原本就是水月村支部副书记,撤了贺显贵的职,他最有资格接任这个村长职务。
会计打开账本,看了一下。他如实地告诉张月萼——乡里和村里两级摊派到她户头的款项和金额。会计这样做是为了让更多的群众知道他们哪些是该交的,哪些是不该交的。
张月萼听后,很平静地说,我没喂一根猪毛,收我的屠宰税是不合理的款项。我家没有一个机器螺丝,你们平摊车辆营运税,也是没有一点理由的。还有村里的……
没等张月萼说完,娄向荣就抢着说,你没喂猪毛,证明你懒惰。一个女人连猪都不喂,你说得出口吗?你家没有一个螺丝,说明你家没有致富。你拖了农村发展农业机械化的后腿,不仅要纳税,而且还要罚款。
张月萼知道娄向荣是在和她发难。她没同他正面交锋,很平静地说,我懒惰也好,贫穷也好,不合理的,不该交的,我就是不交。权在你手里,钱在我手里。
娄向荣听了张月萼的这几句话,凶相毕露地说,钱是在你的手里,我会要它到我的手里。接着,他又转向孟东坡说,孟乡长,你打个电话,叫乡治安中队的人来收拾她。不然,我们水月村的夏征工作我就无法开展了。
孟东坡听了娄向荣的请求,没有立即表态。他认识张月萼,是在她带领水月村的村民们到乡里上访的时候。虽然张月萼给他孟东坡提出了一些尖锐的问题,他难以回答。但孟东坡并不认为张月萼是一个刁难和蛮缠的女人。他反而觉得张月萼是一个说话和办事都是一个细心而又讲理的知识女性。就刚才说的话,她也是有理的。不过……接着,孟东坡又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利弊。要是不治一治张月萼,影响的不仅仅是水月村,很可能是全乡。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牲猪屠宰税和车辆营运税是乡里附加的。乡里吃喝玩乐都在其中。这钱要是收不上去,自己的手上就是空的。孟东坡违心地同意了娄向荣的请求。
不一会,乡治安中队的人就驾驶着一辆没有门窗的北京吉普车,来到了张月萼门前的水月渠对岸。
乡治安中队是孟东坡乡长亲手缔造、亲自领导和亲自指挥的一支队伍。这支队伍专门用于收粮收款。他们穿的却是武警的制服,戴着大盖帽。他们的手里虽然没有枪炮,却有手铐、电击棒。他们有擅长打人的手脚。他们干过偷鸡摸狗、拦路抢劫、杀人放火等勾当。
治安中队的队员们来到了张月萼的面前。她抬头看了一下,他们染着红头发,有的脸上有刀疤,或膀子上或胸前纹有龙、剑和与他们性格格格不入的忍字。他们的样子都很吓人,张月萼见了就怕。她在心里说,娄向荣,你真狠毒,你向一个弱女子下这种毒手。
一个治安队员瞪着眼睛对张月萼说,听说你不交夏征款?
张月萼说,我没说不交,我说我不交不该交的款。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抖。一个女人必然胆量不如男人,她被他们的野蛮行径吓着了。
娄向荣在一旁倒背着双手,微低着头,龇着牙齿,不住地两边唆动着,把一支烟屁股像变戏法一样从嘴巴左边传到嘴巴右边,又从嘴巴右边传到嘴巴左边。然后,他踱到张月萼的面前,哼了一声,说,现在你交也不要了。接着又转向治安队员,先把她带到乡治安中队去再说。
娄向荣的话音刚落,早就虎视眈眈的治安队员把张月萼团团围住了。
张月萼从柴草堆边站起身来,把刚缠绕好的一个柴草把子,猛摔在地上。她从腰间解下围苫布,掸掉身上的灰尘。又从头上取下帽子,抖干净粘附在上面的渣滓,收拢成一把扇子,放在柴草堆上。接着,把两鬓散乱的头发集拢在耳根,又用双手抻了一下衬衫的下摆。她的衣着经过她的整理,像是走亲戚的那种整洁。她冲着娄向荣说,去就去,看你们还把我吃了不成。
张月萼这时对他们的言语、面孔和行为反而无所畏惧了。
几个治安队员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在她的背后推她走。
张月萼的身材线条很美。一个下流的治安队员看到她的屁股圆鼓鼓的,有些韵致,就想摸一把。他紧走两步,离张月萼更近了,照着她的屁股推了一掌。他的嘴巴却借故说,还不快点走,你在捱命吗?
张月萼回过头,横了那个治安队员一眼,说,你回去打你姆妈的屁股。
他们把张月萼推推搡搡地绕过水月渠上的一道土坎,推到了那辆吉普车的跟前。要张月萼从道路中间的车门上车。
这时,一辆农巴车迎面驶来,张月萼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在路中间上车有些危险。张月萼往路边绕去,想从路边的车门上车。
一个劳改释放的治安队员看到张月萼绕道,以为她想越河而逃。他在监狱里越过狱。他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张月萼的后衣领。他把张月萼使劲地往后一拉,张月萼四仰八叉地跌倒在路上了。那个治安队员接着就是一脚,嘴里骂着,你妈的个屄,还想跑?
张月萼吃了一脚,还挨骂,心里有些吃不消,就还嘴说,你妈的个屄。你妈没有屄,怎么把你下出来的?
这个治安队员没想到张月萼还会还嘴的。没等张月萼骂完,又来殴打张月萼。张月萼挨了几拳、几脚,有些受不住了。她想,他们把她弄到乡里去,还不知道他们怎么对付她。这时,她真的想到了跑。她看了一眼面前的水月渠,渠里没有水,过了河就是她的家。她想跑回家,关在家里,不给他们开门。她的门是铁门,他们是砸不开的。她根本没有考虑到她跑不跑得脱身。她爬起来,就往水月渠里跳。
一个治安队员紧随其后,拉着了张月萼的衬衣后襟,把她从干涸的水月渠里拖了上来。她衬衣上的纽扣全部被扯掉了。张月萼躺在地上,乳房总算还被胸罩护着,肚子全部裸露出来。他们对她边打边骂,你一个婊子养的,还想跑,还想当村长,还想抵制夏征工作。
张月萼不顾被打的疼痛,只觉得在大庭广众面前裸露身体是她的羞耻。她的眼泪不打一处来。她赶紧用双手扯起两片衣襟,把胸前掩住。
又一个治安队员看到张月萼护住她的胸前。他的嘴巴像一只浇粪的粪瓢,把狗屎一样臭的污言秽语泼洒出来,你的两个奶子像两张癞蛤蟆皮搭在驴屁股上,哪个没见过,还像个稀奇护着。
围观的村民们听了,心里都跟着张月萼愤愤不平。但是,他们都不敢出面干涉,他们惟恐穿起蓑衣抢火,引火烧身。只有在一旁小声嘀咕,这些小短阳寿的,以后不知道该怎么死。
张月萼跳进水月渠里滚了一身的泥,他们要把她带走,不准她换那被扯掉了扣子的衬衣。
他们把张月萼塞进车子时,孟东坡和娄向荣一直颐指气使地站在一旁。
张月萼被治安中队的带走后,娄向荣在村里大喊大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们有谁再抵抗夏征工作,张月萼就是你们的下场。
水月村的村民们都把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句话作为座右铭。宁可交自己实在不愿交的那些税款,也不再多言,免得吃那些哑巴亏、皮肉苦。娄向荣他们变本加厉,要农户一季交全年,他们就一季交全年。钱不够的农户,娄向荣要牵猪子、抬电视机,他们都让,他们都在心里说,恁他去,折财免灾。
一夜的工夫,水月村的夏征任务就完成了。娄向荣在乡里得了第一名,乡里发了他一万多元的所谓奖金。实际上就是水月村的老百姓多交的。
治安中队有一间专门关押所谓违法乱纪的村民的屋子。这屋子上下左右和前后都不过两米。稍微高一点的人在里面,站不能伸头,睡不能伸腿。这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铁门,门上有一个两公寸见方的小孔,想必他们设计这屋子时,想的是用来透风、透亮、透气,传递食物给关在这里的人的。
治安队员把张月萼关在这间比监狱的条件都还要差的屋子里后,就去上馆子了。
先张月萼之前关在这屋子里的人,在里面放了一摊稻草。稻草虽然有些潮气、霉味和尿臊味,但软绵绵的。受过折磨的人,躺在上面还有些受用。张月萼一个人被关在这小屋子里,不再有裸露肌肤的羞耻感了。一个有廉耻的人,没有衣服遮身,总是觉得很难堪。这时,她松开扯着衣襟的双手,先搓掉了脸上干枯的泥巴。接着选了几根有拉力的稻草,撕扯掉它们的衣壳,拧成一根根细绳子,把两片衣襟连了起来。
那些治安队员酒醉饭饱之后,才来提审张月萼。审问张月萼的是一个劳改释放分子,他多次受过公安机关的审讯,有久病成良医、无师自通的经验。
他问,你为什么要抵制夏征工作?
张月萼说,我抵制的是不合理、不合法的税款。
他又问,你为什么要自封为村长?
张月萼说,我没要当村长,但是,我是村人大代表。是村民们选举的。
他又问,你为什么要带领村民们集体上访,刁难孟乡长?
张月萼听完这个治安队员的第三问,如梦初醒,他们是以她抵制夏征工作为借口,对她实施打击报复。张月萼有些理直气壮了,她说,孟东坡身为一乡之长、国家公务员,老百姓遭遇到这么大的旱灾,我有权向他反映群众的疾苦。
你放屁,那个治安队员站起身来,猛地把桌子一拍,吼道,你这个婊子养的,嘴巴骨比屄框骨都还要硬一些。接着,他的手伸过桌子,掴了坐在他对面的张月萼一巴掌。
对于审讯者的突然袭击,张月萼事先没有思想准备。加上她又在回答审问者的话,一巴掌打来,把她脸部的内肌肉塞进了她的两排牙齿中间。被打得震颤的牙齿夹破了肌肉。顿时,就有鲜血从她的口角流了出来。
张月萼也有女人的脆弱。她受了委屈,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她也有农村妇女的横蛮,她不甘受他人的蹂躏和欺侮。她将她口内的鲜血集聚成一大口口水,上前一步,一口吐在了那个治安队员的脸上,紧接着也是一巴掌掴了过去。张月萼抓起桌子上的审讯记录,把它撕了个稀巴烂。她的嘴里也短阳寿、挨刀地骂个不停。
张月萼显露出的剽悍,就像一个孩子捅了的马蜂窝。
这时,所有的治安队员都围了上来。一个治安队员说,我们就是要乘以立方的赶本——还击你张月萼。
治安队员都围拢来了,他们对张月萼进行拳打脚踢。
治安队长覃怀中见把张月萼打得动弹不得了,才意识到他们侵犯了公民的人身权利。他们毕竟是代表地方政府、政权的。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政府行为。
这时,覃怀中不得不给授意他们整治张月萼的孟东坡和娄向荣汇报。
孟东坡听了,知道坏事了。
前不久,张月萼为抗旱的事,带领水月村的群众上访,孟东坡领教过她的厉害。
孟东坡忙对覃怀中说,我只是要你们吓唬她一下的,你们为什么的要把她打伤呢?打伤了人就是暴力征收,上头现在抓得紧得很。你赶紧把关押张月萼的屋子打开,制造张月萼耍赖、放骗,自伤其身的现场。还要赶紧采取有效措施,不要让张月萼抓到任何把柄。接着,孟东坡又打电话吩咐娄向荣,你迅速弄一笔钱拿到乡里来给覃怀中,要他遣散治安队。
娄向荣这时手里有钱。
娄向荣拿着钱,对覃怀中说,孟乡长有指示,要你迅速把治安队员解散,把那辆吉普车藏匿了起来。
张月萼睡在那土监狱里,不知道外面发生了这些事。她的身体像散了架一样,疼痛难忍。她动都不想动一下,没有再跑的想法了。
张月萼心里这时在想一个人,一个高中的同学,现在市日报的记者。
张月萼想找他来为她伸张正义。为一个公民讨回公道。
张月萼的丈夫潘金芳卖“一元钱三样”的小商品,天黑了才回家。
往天,张月萼总是把饭菜烧好了,摆到桌面上,倚门框而站,等待她晚归的丈夫。
潘金芳一进门,张月萼就到厨房里倒一盆洗脸水,让潘金芳洗涤一天的疲劳,然后吃饭。
这天,潘金芳进了屋,打开电灯也没有见到张月萼的影子。潘金芳连叫了几声月萼、月萼,也不见张月萼答应。他只好到隔壁的婶婶家里去打听消息。
他的婶婶告诉他,张月萼不愿交提留,被乡里的治安中队抓走了。
潘金芳听说妻子被治安中队的抓走了,就像掉了魂一样六神无主。他顾不得一天的疲劳,顾不上一天的饥饿,锁上门就往乡里赶。
这时的乡治安中队里没有一盏灯,就像它的身份不合法一样——一团漆黑。潘金芳没见到一个人影,他这时也不知道去找谁打听。他在愤怒中,就一个一个门挨着敲,看有没有人。后来他想到了平时关押老百姓的那个死地方,他就想到那边看个究竟。潘金芳踉踉跄跄地跑到那里,摸到了那铁门。那铁门没上锁,半掩半开。
黑暗中的张月萼听到铁门被拉开的响声,本能地抬起头来,朝那扇门望去。一个人影跟着夜色溜进了这间土监狱。张月萼不知道进来的是谁,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她紧接着打了一个寒战,害怕得毛根也直竖起来了。她像刺猬怕遭到袭击,为了保护自己一样,身体缩成了一团。她同时也闭上了眼睛,怕看到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
潘金芳来到比夜色更暗的屋子里边,什么也没看见。屋子里没有动静,一股尿臊气直呛他的鼻子。潘金芳以为张月萼被带到乡派出所去了。以往被治安中队处理不了的人,都要交给派出所。潘金芳有些不死心,想看一眼关过他妻子的土监狱究竟是什么样子。潘金芳揿亮了打火机,看到了缩成一团的张月萼。她的身上裹满了泥巴,脸上被打得青紫。他喊了一声,月萼,就流下了妻子跟着他受了委屈而自责的眼泪。他对张月萼说,我们回去吧。
张月萼听见是她的丈夫潘金芳在叫她,这才睁开紧闭的眼睛。张月萼以为是潘金芳交了罚款来领人的,就问,他们罚了你多少钱?
潘金芳说,鬼的影子都没得一个,哪个来罚我的钱。走,趁他们不在,我们回去。
张月萼说,我就这么回去,太便宜他们了。
潘金芳不知道妻子伤得那么重,就说,你不这么回去,难道还要他们派车送你?
张月萼一听潘金芳的这话,眼泪不打一处来。她被他们打成这么一个样子了,丈夫不但不安慰她,反而来奚落她。她就对潘金芳说,我反正闹到这步田地了,你要回去,你就回去,我要和他们拼到底。
潘金芳说,自古民不与官斗,你怎么斗得过他们呢!
张月萼说,你就不知道男不与女斗么。他们把我打成这么一个样子了,我不会轻而易举地饶恕他们的。
张月萼这么一说,潘金芳才又一次揿燃打火机。他看到了张月萼用草绳连接起来的衣襟,隐约看到了她衣服上被泥巴遮掩的血渍。潘金芳掀开张月萼的衣襟,他看到了她浑身的伤痕。潘金芳这才大叫一声,狗日的们,老子跟你们拼了。潘金芳喊着,就站起身来,撒腿往外跑,要去找治安中队的那些人,同他们拼命。
张月萼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去找他们就是去送死。
这时,他们还不知道治安中队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潘金芳重新回到张月萼的身边,再一次看了张月萼的伤情。凄楚和忧伤一起袭上潘金芳的心头。他恨自己空有男儿七尺之躯,让女人受人家的欺凌。他的眼泪簌簌地洒落下来,而且有抽泣的声音。
张月萼听到了,对他说,你还是一个男人吗?哭哭啼啼地能解决什么问题。你去给刘文山打个电话,叫他来跟我们伸冤。
潘金芳听说要找刘文山,凄楚的心里又生出另一种酸溜溜的滋味来。
刘文山和潘金芳、张月萼他们都是高中的同学。当时,张月萼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兼编辑,刘文山是校广播站的记者。他们经常在一起的,性格都比较外向。在送稿审稿的同时,他们相互递过那种纸条。到了高三的一个元旦节,刘文山和张月萼回家拿了生活费之后,回学校时,两人在街上相遇了。那天,雪花纷纷扬扬地下着,张月萼要去买一条丝巾,要刘文山去跟她做参谋。刘文山面对琳琅满目的丝巾,对张月萼说,白色的纱巾洁白无瑕,纤尘不染,象征着纯洁。
张月萼说,你喜欢的我就喜欢。
刘文山说,既然我们的审美观这么一致,这条丝巾的钱我给你出。
要不是刘文山考上大学,或者说,张月萼也考上大学,他们肯定会结合在一起的。结果是刘文山考上了武汉大学,张月萼名落孙山外。两人信来信往两年后,张月萼偃旗息鼓了。张月萼斩断了和刘文山的情丝,却忘不了那条丝巾情。她把那条丝巾藏在箱子里,把那份情感藏在她的心里。
潘金芳得到张月萼,犹如现在的麻将游戏规则一样,他是杠上开花——捡的便宜。潘金芳和张月萼他们同是土生土长的水月村人。在学校里,潘金芳也爱张月萼,但是,他的成绩没有刘文山的优秀。眼看青梅竹马在一起长大的张月萼就要被刘文山拐走了,他也不敢阻拦。好在刘文山去上了大学,潘金芳才得到了张月萼。潘金芳希望刘文山大学毕业后,远走他乡。让他和张月萼永不见面。谁知他却鬼使神差的又回来县里当了一名报社记者。报纸上每天都有刘文山的名字,张月萼又喜欢看报,刘文山一直在她的眼前。
张月萼提出来要找刘文山,潘金芳不情愿。他说,这点小事,你还要劳他记者的大驾?
张月萼嗅到了酸味。开诚布公地说,我和刘文山有什么事?你抓着了啊。你有想法,要离婚现在还来得及呢。
潘金芳自知说走了嘴,就说,我去打电话还不行吗?
刘文山是打的来到张月萼这里的。
久没见面,看到张月萼这副痛苦的样子,刘文山是既心疼又同情。
刘文山把那土监狱里里外外都拍了照。最后,他要拍张月萼被拉掉了衣扣,裸露前胸的照片,潘金芳说,那不好吧。刘文山说,这太重要了。只有这张照片,才是一颗重磅炸弹,才能击倒他们。
拍这个镜头时,潘金芳一直在场。他生怕他不在场时,刘文山和张月萼会做出艳事来。拍下一组镜头后,刘文山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了解了一下,又和潘金芳去找那辆作案的吉普车。他们问了好多人,才在已成废墟的乡食品所的后面找到了那辆吉普车。他们把它拍了下来。
做完以上事情,他们才拦了一辆的士,把张月萼送进医院。
刘文山去了趟水月村,找一些目击的村民得到了第一手材料。刘文山有了较充分的证据,写出了一份内容详实的《乡村暴力征收,百姓饱受欺凌》的调查材料。刘文山想用打草惊蛇的办法,先惊动孟东坡,看他作何反响。
刘文山是县日报的首席记者,又是县长的乘龙快婿。他怕孟东坡认出他来,材料写好后,叫潘金芳直接送到孟东坡的手上。
潘金芳走后,刘文山买了一篮康乃馨,去医院里看张月萼。
张月萼看到了刘文山和康乃馨,就想起了他们高中时的那段温馨,那份温情,那种温存。刘文山找了一把椅子在张月萼的床边坐下来。张月萼一把拉住了刘文山,要他坐在她的床上。刘文山刚在张月萼的身边坐下来,张月萼就一头扎进刘文山的怀里哭了起来。她的哭声中包罗委屈,凌辱、追忆、怀念、撒娇,感动等各种情绪。
刘文山没有去劝阻张月萼。他以为劝阻一个人的哭诉,就是给一个人感情的发泄设置障碍。就好像人们阻止江河奔腾的激流一样。一旦人为地给江河设下障碍,就是拦截了奔腾的波涛的自由。它就会变得更加愤怒和汹涌,冲毁大坝和堤防。设置障碍是一种残酷而且残忍的手段。如果让汹涌的波涛一泻千里,它归入大海后,一定会平静的。
潘金芳去乡政府找孟东坡,乡长办公室的门关着。他去打听别人,办公楼里的人都说孟东坡下乡去察看旱情去了。
潘金芳不信,他进这大楼时,看到他的红色桑塔纳停在门前。车在人一定在。他决定到他的办公室门前守株待兔。他又一次来到了乡长办公室的门前,门仍然关着。过了一会儿,有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是斗地主的一些词儿,一个说,一对五,一个说,一对Q,又一个说,一对A。这声音是两男一女的。
潘金芳想到了他妻子的凌辱,村民们的旱情,一面在心里说,你们不关心人民的疾苦,却关在屋里斗地主,一面就用手去推门。他用力有些猛,门没有关严,一推就开了。屋里的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是孟东坡,还有一个是县长,他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他。那个女人潘金芳不认识,她没有在电视里头出现过。他们的面前都放着很多钱,都是大面额的,证明他们的牌打得很大。潘金芳他们有时候也打牌,都是一块一块的小钱。
潘金芳照刘文山吩咐的说,孟乡长,你们暴力征收,打伤了我的爱人。现在人已经住院了,你打算怎么办?
潘金芳没等孟东坡答复,把刘文山整理出来的材料和照片给在场的一人一份。
孟东坡不认识潘金芳,听他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看到照片,知道是为张月萼的事找上门来了。孟东坡一边装着看材料,一边在偷看县长的表情。
县长根本没有看这材料,他只不过是把这材料在手上掂了几掂。县长根本没有把这事当一回事。全县上访、告状的不计其数,他早已司空见惯,见多不怪。
潘金芳又按刘文山的吩咐说,你孟东坡不把这问题解决好,我就把这材料送到县长、市长的手里去,告你们这些狗日的。你不要看我们朝廷的没有人呢,我还有个同学在报社,他的岳父老子就是县长,我就要他在报纸上曝你们的光。
说刘文山的岳父老子是县长,是潘金芳看到了在一旁的县长加进去的。他装作不认识县长。
刘文山没要他这么说。
孟东坡其实是不怕潘金芳吓唬的,哪怕他搬出县长来压他。这事在全县比比皆是。他既然有能力捞到乡长这个位置,他也就有办法把报社摆平。他为了证实潘金芳说的是不是实话,县长是不是有个女婿在报社,就想看县长这时的表情。
县长对潘金芳拿他来吓人的话,声色没动。
孟东坡在县长的脸上没有看出来什么。
使孟东坡脸上有些变色的是材料上写了他孟东坡与人合办机电门市部,借干旱期间,高价出售机电设备,发干旱财的事。并且提及了孟东坡动用农村电网改造资金,盲目地建泵站违法违纪的行为。孟东坡看到这里,生怕县长把这材料带走。刚才还比较稳定的心,这时悬了起来。他想,只要县长不把这材料带走,他就把责任往娄向荣的身上一推。给他一个撤职处分,再多给一些补偿张月萼,或者就让张月萼当村长,这件事不就摆平了么。这时,孟东坡用很温和的口吻对潘金芳说,你们村里开展夏征工作,对你们家的过激行为,我负责追查到底,及时作出对当事人处分,保证让你们满意。他接着又说,那个狗日的娄向荣当了几天村长就当腻烦了,县长明令禁止的八不准,我不知道讲了多少遍,不准走村串户逼收,不准以物易物抵收,不准集体借贷充收,不准全年一次清收……不准暴力征收。他对县长的指示都置若罔闻,专给乡里添乱子,这样的村干部要他做什么。
孟东坡的这段话既是讨好县长,又是在县长面前叫苦。你县长在上面七不准、八不准好说,下面的人难办啊。
县长走时,没有带走那些材料。
张月萼躺在刘文山的身上,她停止了哭泣。
点滴还在打。
孟东坡去看张月萼,看到了刘文山。
孟东坡心里的疑团解除了。这材料难怪这么犀利,原来是报社的首席记者兼副主编的大手笔。孟东坡庆幸他来探望张月萼的决定是多么英明啊。他把张月萼的这事摆平了,刘文山又会和他亲近一些。将来进城还可以找刘文山在他的岳父县长面前说两句话。孟东坡这时忙迎上前,握住刘文山的手幽默地说,我的爱妓(记),我说你怎么忘了前情呢!来到我这贫寒之地也不和我通个气,我这里虽然没有山珍海味,乌龟王八还是有的。
刘文山听了,一语双关地说,我知道你这里有的是乌龟王八。因为今天是私事,所以不敢烦你乡长的大驾。
孟东坡说,这事于你来说是私事;对我来说,则是公事,是举足轻重的大事。一个小小的村长,在我的眼皮底下,对我的大记者的女朋友实施暴力征收。不说他是违法乱纪,至少可以说他是目中无人。请我的大记者放心,我一定下最大的决心,用最快的速度,以最狠的手段来处理他娄向荣。为张月萼同志报仇,为我的大记者雪恨。孟东坡说着,并举起了拳头,像宣誓那么严肃认真。张月萼同志我了解,我很欣赏她的品格。她不仅有群众基础,群众拥戴她当村长,而且有能力,有魄力,有魅力。我打算撤了娄向荣之后,把张月萼的村长职务扶正。
刘文山说,张月萼要的不是村长的这个职位,她要的是公民的人身权利。但我相信,张月萼肯定当得好这个村长。甚至会比某些人当得好。
孟东坡庆幸他当时在张月萼的面前没有讲什么狠话,要不然,他今天就不好下台了。
孟东坡摸到了张月萼的后台是县长。他决定投桃报李。孟东坡打电话叫他的司机给他拿3000块钱来,说,乡里暂时付给一点营养费。至于药费和误工费,我叫娄向荣拿来。
很快娄向荣也派人送来3000块钱。
孟东坡在医院和刘文山一直聊到要吃晚饭的时候。孟东坡说,到我们的乡里去吃一餐忆苦饭。
潘金芳也被请去了。
张月萼住院期间,孟东坡天天都来看望她。好像张月萼是他的至亲挚友。
张月萼受到了治安中队的凌辱,却得到了孟东坡的关怀。
孟东坡以情动人的棋走得真厉害。
孟东坡每次到医院,张月萼都乡长前乡长后地叫他。
张月萼出院没几天,孟东坡来到了水月村召开了一个村民代表大会。孟东坡在会上宣布了张月萼为水月村的村长的决定。孟东坡说,水月村的村民们有法律意识、民主意识、组织意识,在全县首个利用法律武器,按照《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选举自己的村主任。
孟东坡把一本鲜红的聘书恭敬地捧给张月萼后,就开始检讨他们乡里任命娄向荣为村长的错误行为。他说,乡里违反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我代表乡党委、乡政府向水月村的村民们作深刻的检讨。今后要向水月村的村民们学习,学习你们的法律意识,学习你们的组织观念,学习你们的民主风气。
张月萼的村长职务得到了官方的承认,成了正儿八经的村长。
这时,水月村的村民们又觉得交给娄向荣的那些款项是不该交的,后悔起来。他们来找张月萼,说,张村长,你跟我们讨回一个公道,把那些钱要回来吧。
张月萼知道,进了老虎口的肉是吐不出来的。就对乡亲们说,你们交了的,是要不回来呢。
村民们都用惊异的目光望着张月萼,在心里说,人人不当官,当官都一样。
其实,张月萼的口在这么说,她的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她想,村民们的钱交了,是要不回来的。但是,乡里搞夏征牵老百姓的猪、搬他们的电视机是错误的,是不合法的,是可以讨个说法的。
当了村长的张月萼就打电话给她的朋友刘文山。张月萼说,我想通过你,在报上曝我们乡政府的光。
刘文山问,什么事?
张月萼说,乡政府在夏征期间,赶走了我们水月村老百姓的500头牲猪。
刘文山听后,在电话那头笑着说,你一当上干部,就和干部们融会贯通一气了。一口的假话,一口的大话,一口的空话。你们村才250户人家,说乡政府赶走了你们500头猪,这不符合事实。新闻报道不仅要新要奇更要真实。我不能写那种假文章。
张月萼说,现在的哪位干部,除了计划生育外,哪项指标不是夸大往上报的。
刘文山说,你是要通过媒体向社会公布某个地方政府的错误行为,而不是一个单位向上级申报自己的政绩,你就应该实事求是。
张月萼见刘文山不肯按她的要求去办,就据理力争。张月萼说,我们没有喂猪,他们为什么收我们的屠宰税?我们没有一个机器轮子,他们为什么收我们的车辆营运税?我们没有种养特种动植物,他们为什么收我们的特产税?他们政府都不实事求是,难道就要我们老百姓实事求是?
张月萼一连串的发问,刘文山是理解的。他也不是说张月萼没有道理。然而,这些道理又去找谁去说呢?现在又有谁来为你主持这些公道呢?这么大的一个问题,不是他刘文山可以解决的,也不是他刘文山解决得了的。
刘文山就对张月萼说,这种事在报上曝光没有多大的作用,不如打官司,把乡政府告上法庭。
张月萼一听说打官司,刚才丧失了的信心,一下子又高涨起来。她忙问,这官司怎么打?
刘文山说,告乡里和村里违法收税。
张月萼把乡政府告上了法庭。
孟东坡万万没有想到,用金钱和权力都收买不了张月萼的人心。
孟东坡没有把这件事当一回事。这状告的是乡政府,又不是他孟东坡。他可以不到庭应诉,或者派一个其他的人去。现在全县都是这么干,又不止他孟东坡一个乡是这么干的。只要不死人,就不会有大的娄子。
法庭开庭的那天,孟东坡真的没有去应诉。甚至连一个人也没有派去。
孟东坡恼怒了法官,法官说孟东坡藐视法庭,以故意缺席宣判。
水月村告官胜诉了,村民们又早晚都往张月萼的家里跑,打听她几时能帮他们把钱弄回来。就说,张村长,你真是一个大好人,心里装的、想的都是我们。凡是来张月萼家里的人,都在她的家里坐一会,还把她家卖的那“一块钱三样”的东西买一两份。
可是,在执行退赔的过程中,法律显得苍白无力。乡政府根本不把法庭放在眼里。法庭的人去找孟东坡,孟东坡说,这钱是县里要收的,我收来的钱都交到了县里,你们要,就到县里去找县长要。
这退赔的事说得热心,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事。老百姓只好拿出阿Q的精神胜利法来,他们说,我们只当收了干儿子的。收干儿子是少不了给些打发钱的。
干旱还在继续。
这一季农作物不种下去,秋后就没有指望。农民们的钱都是在泥土里抠的,一年到头,孩子们要学费,老人要药费,男人要烟钱,女人要美容化妆费,还有大如债,头顶锅儿卖的人情。这一项项都要钱啊。地里不长,他们找谁要?
这一个多月来,水月村的村民们对上级、上游完全丧失了信心。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上帝了。
有几位上了年纪的村民来到张月萼的家里,用祈求的眼光望着张月萼,好像她就是上帝。无奈地说,张村长,你看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就这么白白地等死吗?你带领我们到庙里做法事求雨吧!
张月萼在心里想,要说有上帝,这上帝就比人类更残忍。一连干了两个月不落一滴雨,这深重的灾难,都是上帝造成的。这样的上帝人类还值得祈祷吗?
就对村民们说,祈雨一种迷信活动,是没有科学根据的。
老百姓都向往神赐福于人类啊。他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人们的头脑里已是根深蒂固的美好愿望。
张月萼知道自古以来祈神都是一种荒诞之举。但在这种百年不遇的干旱面前,在村民们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村民们的愿望是好的。她希望出现一种偶然巧合的侥幸心理还是有的。村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她作为村长,不能带领群众集体去搞这种封建迷信活动。群众自发地要这样做,就由他们去吧。不过张月萼还是制止他们说,求神是一种迷信,不要信它。
老人们见张月萼不愿意带领他们去祈雨,心里老大的不高兴。都在心里说张月萼当了官,就眼睛长到额角上去了,不认得人了。
老人们赌气地在心里说,差了你一个胡萝卜,我们就整不出酒(席)来。你不带我们,我们一样祈雨。
祈雨要在寺庙里进行。
水月村头的西干渠边有一座宁静寺。
几个虔诚的老人们自觉地捐物捐款,买了雄鸡、鲤鱼、香、烛、纸火、鞭炮等物。他们要到寺庙里去祈雨。
神坛设在宁静寺的大雄宝殿前的钟鼓楼之间。这神坛就像乡村唱草台的戏台,只不过是高一些。台顶上没有天棚,好让祈雨的法师观看天气的变化来施展法术。
黎明时分,东方升起了似火焰的朝霞。
老人们按照法师的要求,虔诚的善男信女们净身后,分别在各自的神龛前敬家神。他们烧了三炷香、三张黄表后,就三步一叩首地拜向祈雨的神坛。
太阳刚暴晒就出奇的热。
宁静寺周围有高高的院墙。祈雨的人虽然不多,看热闹的人却不少。关在这院子里,就像关在笼子里一样,空气不畅。加上一人一口热气,更显得闷热。
还只是早上的八九点钟,寺里一条来凑热闹的狗就吐出了长长的舌头,一个劲地在喘息。
祈雨者们不以为然,他们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们要用虔诚的心感动上帝。
还不到十二点钟,太阳就把火烧到了极限。烈焰一个劲地从天上抛下来,空气中飘荡着氤氲的蓝色火苗。汗珠子从祈雨的人们的毛孔里一颗一颗地钻了出来。这汗珠很快就被太阳烤成了细微的盐末。亮晶晶的晶体在祈祷的男人们身上闪闪发光,耀人眼目。女人的汗渍却浸湿了她们的衣服,形成各种不同形状的渍迹,破坏了衣服的颜色和形体,衣服显得有些邋遢和灰暗。
他们是多么想喝一口水啊。但是不能。
法师说,这样就是亵渎神灵,上帝不但不会恩赐你们,并且还会加罪于你们。
有人把这事告诉了村长张月萼。
张月萼听到这个消息,就感到大事不好。这大热的天,跪着的人不让动,不喝水,要出人命的。
张月萼骑车赶到宁静寺,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没来得及放稳自行车,就去拉那些跪着的善男信女。跟他们解释说,天旱总是短时的。到时候有了水,还可以补种其它作物。要是人出了问题,是没法补回来的。
可是,这些虔诚祈雨的善男信女,硬是不听张月萼的,刚被拉起来,她一松手,他(她)又扑通一下跪下去了。
有一个祈雨的人还对张月萼说,你们当官的不管我们的事,我们的事也不要你们当官的管。
正在这时,祈雨的人有一个中暑倒在了地上。
张月萼被吓呆了,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她是一村之长,死了人,她是要负责任的。张月萼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忙叫嚷着:快、快、快救人啊。
法师说,阿弥陀佛,不要动,这是最关键的时刻,是佛主对他们最严厉的考验,也是祈雨大功告成的前兆。你们要是一动,就会前功尽弃的。
张月萼说,不管是前功尽弃,还是后功尽弃,出了人命案,你这个和尚也逃不脱法律的惩罚。快,快打120叫救护车来救人。
祈雨的人们骚动了,哗的一声,乱了阵脚。
法师在一旁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眼看就要成了的事,要前功尽弃了。阿弥陀佛。
120急救中心的救护车来了。
张月萼她们把中暑的人慌忙地往救护车里抬的时候,乡派出所的警车也来了。
警察把法师和几个祈雨的善男信女塞进了警车。
看热闹的人们认为,水月村的村民祈雨没有错。他们的愿望是好的。
水月村的村民们问抓人的警察,我们没有水栽秧,你们为什么不管?我们不求雨,栽不下秧,老百姓下年拿什么交提留?
警车和救护车鸣着警笛,呼啸而去。
飞驰的车轮牵动了乡村土路上久旱不雨堆积起来的粉尘,飞向天空。顿时,天地间浑浑浊浊。
水月村村民们,紧跟在汽车的后面,他们要去救中暑的乡亲,要去保释祈雨的村民和法师。
浑浊的粉尘越飞越高,飘上了天空。天空也变得灰蒙蒙的。这粉尘呛醒了沉睡的雷公,它一声怒吼,天地间一阵颤抖,顿时,瓢泼大雨洒了下来。乡村土路松软的粉尘得到雨水的浸润,成了乱泥。汽车的轮子陷在泥里,打滑了,前进变得艰难起来。水月村的村民们追上了汽车,他们把不能前进的汽车团团地围了起来。
一阵大雨,气温一下子降了许多。
救护车里有空调。中暑的人在救护医生的急救下,醒了过来。他喝了一瓶矿泉水,基本没事了,他要下车回家。
张月萼祈求警察,要他们放了法师和她那些善良的求雨的村民。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