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特约撰稿 敏卉
《站起来》导演自述电影是疼痛的产物
■文/本刊特约撰稿 敏卉
《站起来》是我的第一部长篇电影,以后还会带着疼痛感继续拍下去,很害怕有一天这种疼痛感会消失,那时拍电影就成了技术活儿了,会有违我的初衷。就现在而言,电影不是我的理想,电影是我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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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站起来》于3月11日全国公映。本片由旅美青年女导演敏卉执导,根据残疾人宋学文与女友杨光的真实经历拍摄而成,影片曾入选亚特兰大电影节等多个重要电影节,被称为新真实主义电影。
事情往往是这样的,假的比真的还要真,真的比假的还要假。
《站起来》在纽约林肯中心和一些电影节上放映时,不少观者将它称之为真实主义电影。的确,《站起来》的故事是真实的,宋学文就演他自己。宋学文在东北建筑工地工作,偶然拾到一条具有核放射性的链子,几个小时后,他就失去了两条腿、一只胳膊。后来因为拨错电话,认识了一个叫杨光的健康女孩,陪他一起去北京争取工伤赔偿,为了能装上假肢。最后两人结婚,在一起了。拍摄的时候他们俩在剧组里,所有人看到他俩相处的状态,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明知是真实的事情,两个真人放在面前,看到的人还是想不明白。不明白的是,何为电影的真实,何为生活本身的真实。电影真实有时候可以与生活真实相互观照。电影导演是两者之间的一面镜子。人们用镜子里的影像世界看别人的生活,但镜子深处看到的,往往是自己的面孔和内心。
想不明白宋学文和杨光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人,通常就会想到钱,有人会认为,宋学文打官司会有不小的一笔赔偿之类的。但事实是,杨光陪宋学文在北京两年,生活条件极其恶劣,当时也没得到任何赔偿。现在的人没法理解这样的事。我后来也问过杨光这个问题,她的回答是“事情就是这样了”。
我觉得这个回答很真诚。杨光说,宋学文跟她认识并相爱之后,宋学文整个生命在她手里。“我如果离开他,那他一定死。”……爱情在这当中的成分,我一直在想怎么去把控。因为这个事件本身,没有办法用传统描述爱情的方式去讲。杨光对宋学文有种责任感,这可以是母爱,也可以是爱情,总之是谁都丢不下谁,感情就在这当中建立起来了。所以我也不想把他们的爱情分门别类规划得那么清,他们关系是怎样就怎样,平实地展现在电影里,由观众自己去理解评判吧。
杨光原先的生活和普通女孩一样,在农村长大,没有念大学就到城里去工作,生活得很平凡。认识了宋学文之后,开始产生了巨大的改变。这些都是她没有接触过的,新鲜的东西,包括他俩去北京上访。但是我在拍的时候没去着力体现,上访这件事没有必要写那么大,就改成了去总公司要求赔偿。两个年轻人去到一个陌生的大城市,做那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一种全新的生活展现在他们面前,这对他们来讲是探险,是刺激。但杨光现在回过头去看以前,让她重新再走,她说她会害怕。
我们年轻时候都会有冲动,对生活充满激情,反而是慢慢长大成熟以后,这种热爱和激情渐渐被琐碎磨平了,甚至不理解了。现代人面对生活的态度也和从前不一样,如今大家生活水平都很好,工资涨,国家在发展。可是欲望越来越多,幸福感却越来越少,而且不再容易满足,即便满足了又觉得空虚,并缺乏爱的能力。究竟是为什么呢?这些就是我拍这部电影的原因。
有人觉得这个片子或许有一种疏离感,我并没有表现太多苦难,反而整体是一个幽默诙谐的氛围。其实这个题材很容易会拍成很悲惨的励志片。剧本我改了好几遍,头两遍我就是照着那个方向去的,但就是觉得少了点什么。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悲惨的故事不一定要用悲惨的方式表达。如果能使观众微笑着看完这部电影,走出电影院后回想它,才觉得被感动,甚至是过了一段时日之后。那这种感动是悠长的,这是我所希望的。宋学文本人的残缺形象摆在那里,本身就会令观众感到沉重,但他身上有一种天生幽默,这是我不能放掉的部分,特别可贵。他俩平时也是乐观向上的人,说一点什么好玩的事都会笑得不行,而生活不就应该是这样吗?
生活的腰可以是被压弯的,也可以是笑弯的。不论你遇到什么事,生活总是会继续下去的,微笑着面对人生困境,这最后成了电影的主题。
在所有事件当中,杨光是主动的,宋学文是被动的。宋学文的灾难导致他成了残疾,导致他不得不去跟总公司要钱装假肢。而杨光所有的选择是自己决定的。其实这个电影与其说是在拍宋学文,不如说是在拍杨光。
我甚至觉得,杨光不是在帮助宋学文,而更像是在填补她内心缺失的那部分。《站起来》确实讲的是宋学文的站起来,但作为杨光来讲,也是她内心站起来的过程。一开始杨光鼓励宋学文,说我要帮你站起来,这成了她的人生目标,但最后却是杨光劝宋学文选择回家,“不要了,我们选择放弃,无所谓的”。不是因为碰了几个钉子就气馁了,而是他们已经站起来了,不需要什么假肢。
我觉得人最勇敢的事情不是冒险,而是放弃,很多人胆敢去冒险,不见得敢去放弃。我指的是绝不后悔的放弃。这可不是逞匹夫之勇就能办到的,放弃需要豁达的境界,而冒险和追求不需要境界。
最后,宋学文去乞讨,也许有人会觉得,这哪里是“站起来”,而是“趴下去”了。的确,乞讨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杨光也说了这是“没出息”,但杨光更多的是出于心疼。我倒认为宋学文乞讨其实对他来说是一件具有意义的大事,在失去双腿和一只手臂之后,宋学文一度自闭,企图自杀,但经过和杨光在一起的日子,他竟然丝毫无畏颜面地去乞讨,还乐呵呵地为能赚钱了沾沾自喜,他这不是“站起来”了吗?当然,宋学文后来出版自传了,成了真正的“作家”而不是“坐家”。但在当时的情况下,若有人对他说:“宋学文,你干吗去要饭,而不去写本书来赚钱呢?”估计宋学文要喷饭了。通常励志片的拍法是一个残疾人去完成了一件常人都难以完成的事,这样的人物才能够做主角。可惜这部电影里的残疾人是个普通人,不但没有三头六臂,而且缺胳膊断腿,他做过的最惊天动地的一件事也无非是爬着给杨光买了一次药。但他没有愁眉苦脸怨天尤人,最后他连梦想的假肢都不要了,就让杨光推着他从天桥上跑过去,两人一直在笑。
好多人觉得,结尾怎么就这么结束了,怎么人没站起来呢?而我其实就是想让故事落在那里。所有之后的大团圆结局,上字幕就好了。他们已经知道了生活中什么是让他们幸福的,有没有假肢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他们的幸福不来自于假肢。我拍了宋学文穿上假肢站起来的戏,杨光扶着他,走出东北的家门,走到院子里,背景是远山,夕阳,还有点雪。这是个很漂亮的镜头,但我没有用。我觉得这样就一下回到了生活本身。这个故事若用个弧线来表示的话,就是上去之后又下来了。而我就想给这个故事线停在无限上扬的地方。
这部电影有别于其他电影的一个重要元素就是演员,对宋学文这个人物我是没有选择的,要么不拍这部电影,要拍就只能用他本人。我觉得其实世界上最难的角色就是自己演自己,因为我想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自己。人们可以了解另一个人,或以为自己了解了另一个人,但没有人可以完全肯定地说了解自己。因为每个人都明白自己有改变的可能性,哪怕是对最一成不变的人来说。但人们不会预先知道自己的改变会朝什么方向去,如果知道的话,他的人生就不值得过了。换句话,人们可以推测到一个自己熟悉的人对事物的反应,但没法推测自己,因为推测的结果就直接成为他的人生了。就像心理医生可以治疗别的病人,但永远没法治疗自己是一样的。
剧情简介
吉林青年宋学文某天在工地上捡到一条类似“钥匙链”的金属小链子,并随手放进了口袋。因为这一不经意的举动,使他在接下来的两年中动了七次手术,先后被截去了双腿和左前臂。宋学文后来得知,他捡到的这条链子叫“伽玛源”,具有强力的核辐射。
出院后,宋学文遭受着精神上极大的痛苦,他唯一的心愿是能够装上假肢,再次站起来。然而他所在的公司拒绝了他的要求,使他对生活濒临绝望,直到女孩杨光的出现让他重新鼓起了勇气。为了装假肢的事,两人来到北京。虽然历尽重重艰辛,但他们自始至终微笑着面对人生苦难,两人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加深,而宋学文也最终找到了“站起来”的真正含义。
本片根据宋学文的真实经历改编,并由他本人亲自出演。
生活的腰可以是被压弯的,也可以是笑弯的。不论你遇到什么事,生活总是会继续下去的,微笑着面对人生困境,这最后成了电影的主题。
从表演的角度来讲,一个无法被了解的角色是很难演的。可宋学文刚开始可能不这么认为,但当我要求他把他前一分钟里的所有行动和语言,完全一模一样再做一遍时,他就知道这其中的难度了。任何言行,一有自我意识就是表演。自我意识是一个跳出来看自己的角度,是演员最要藏觅的东西,但又不能没有,没有就成疯子了。所以说宋学文接受了一项很大的挑战。在筹备的一年前我已给宋学文讲了一些表演方面的理论并做了一些练习。我想就第一次当演员来讲,他完成得很不错。而且作为一个残疾人,每天和剧组人员一起正常工作,这件事本身已具有不寻常的意义了。另外,真杨光是陪同宋学文来的,但从未到过片场,因为她知道宋学文的白天不是她的老公,而是王蔚的。
电影《站起来》是根据残疾人宋学文与女友杨光的真实经历拍摄而成的,图为电影剧照。
生活中王蔚和杨光可是南辕北辙。她是北电毕业的专业演员,宋学文是业余的,这两个人在一起搭戏不太容易。后来我发现,选择了她是非常幸运的。我在找演员时对杨光这个角色并没有很确定的一个形象,由于我认识真杨光,所以我心目中的杨光就是她本人,但这又不可能,因为杨光的年龄和外形已经不适合演她刚认识宋学文的那时候了。所以当我在应征女演员时,其实她们并不知道,不是我在寻找能够演真杨光的女演员,而是谁能够带给我一个比真杨光更能说服我的假杨光。我和王蔚之间有一种默契,我们心里都明白我们是在“创造”一个真实人物。她会不停地主动给我一些新东西,我觉得好的,不会去问她缘由,这是她的秘密,演员得对他演的角色保有秘密。我觉得不对的,我们才来探讨。等电影完成后,她已经创造出了另一个更适合电影的杨光了。另外,王蔚性格随和开朗,很有专业经验,和她一起工作是一件愉快的事。
剧中大部分配角人物都是从现实故事中蜕变出来的,有的原型的影子多点,有的少点。比如说房东老太太,剧中的几场戏确有其事,老太太虽年迈耳聋,但诙谐率直,以老人的智慧抵挡了宋学文单位的追寻,我个人很喜欢这个人物。又比方说韩亮,杨光曾经告诉我:“有一个男的,没认识宋学文时就认识了,后来好多年后再见面,他劝我‘该为自己想想了,好人好事总不能做一辈子’。”韩亮这个人物就是从这一句话凸现而来的。这部电影中牵涉的副线人物不算少,我拍这部电影的本意除了表现杨光和宋学文的故事之外,也想呈现一部分当代社会里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因此电影里就有了“耳聋”的老太太、“谦虚”的韩亮、“资深”的单律师、“乐于助人”的孙叔、“慷慨”给烟的路人等等。
真实事件是两人在北京住了整整两年,在电影中两年内发生的事被压缩成了一个夏天里的事情。我想所有根据真实人物或事件改编的电影都会遇到同样的一个问题,就是手上有一堆的材料:事件、细节、人物、时代背景等等,但我们只能从中挑出极小的一部分适合电影的来用。我喜欢把这个过程比作制作珍珠项链。就好比你面前有一堆形状大小各异的珍珠,你得从中挑选出最合适和匹配的那么几颗串成项链。改编和原创的不同也就在于,原创故事没有珍珠,得自己造出珍珠来。但并不是改编就要比原创容易一些,生活是由一连串的琐事构成的,可电影不是。
影片的吉林部分几乎每一个外景镜头里都带有管道,原剧本里没有这个元素,是后来看景时才出现的灵感,拍摄点在一个工业城内的居民区。那里到处是蜿蜒的管道,从高处看它就像一条条血脉,和居民住宅融为一体,而厂区就像是城市的心脏。街道上始终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化学气味,可惜这是电影里无法体现的。有意思的是那些管道很像人的腿,而宋学文,一个失去了双腿、到处追寻双腿的人,就住在这样一个遍地都是“腿”的地方。
《站起来》是很纯粹的独立电影。国内所有的片子,除非是地下电影,否则从剧本开始就要送审,通过之后发给许可证,再去拍。我走的路线就属于例行公事的这一套,一步都没有少。因为我觉得一个东西拍出来,不能够只放在自己家里地下室,用DVD放给自己看。拍了片子就要给别人看,电影就要制造影响力。你的出发点可能不是这样,但是你电影最终要能改变别人对于世界的看法,哪怕一点点也好。拍电影不是要娱乐自己,一个导演要有这个责任,把自己的电影推出去。
这部片子投资不大,相对于高清电影来讲算是高的。一方面可能因为我很多年一直在国外,很多方面都是别人说“你不懂”,我就只好“算了算了就这样吧”。而且当时我制作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省钱,只是想怎么把片子做好。所以导演和制片最好不要是一个人。当时由于没人逼我什么时候要交片,我就慢慢弄,花了两年才整个完成。
就当今中国的电影生态而言,发行和宣传,对于没有明星阵容、没有纳入商业运作机制的独立电影来讲,不是易事,很多导演不愿意去碰。导演喜欢去创造一个艺术品,像生自己的孩子一样。但这个孩子生完以后,好多就变成了野孩子,导演不管,投资方看看可能没票房也不管。导演急于投身于下个电影的制作。这样一来,很多好的片子拍出来没人知道,因为没在宣传发行的环节上花心思。独立电影的发行很难,发行公司会直接告诉你,你面对的是大制作的商业电影,或大手笔的好莱坞电影,《站起来》?谁?宋学文?没听说过。如果观众只去看一场电影的话,他会选哪部呢?而且票价不便宜。我做了一个调查。20年前的电影票价是2~6块钱左右,猪肉5块钱一斤。现在的猪肉价是10块钱左右一斤,而电影票是70到120元。这个时代,电影已经不是普通娱乐了,而是奢侈消费了。
不过我觉得衡量一部电影的价值应该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有些电影,排场很大,在电影院里看得人惊心动魄,可出了电影院就什么都没留给观众。隔一个星期就全忘了情节,再隔两三个月可能连片名都忘了。这样的电影,它120元钱票价的价值就仅是电影院里的那两小时。美国一堆这样的片子,而且都是不惜血本的精良之作。还有一些电影,看过之后却一直萦绕在人的头脑里,可能只是其中的一个画面,或一个场景,但哪怕隔了10年你还是会突然想起,而且清晰在目,当时的感动或震撼依然存在。更有一些电影,启发人重新思考生活,甚至改变生活。这样的电影,它的价值就不止一张电影票了。我希望自己拍出的是后两种电影,而且我会坚持以这个原则去拍电影。
电影是疼痛的产物。快乐和幸福不会带给人深刻的东西,但疼痛可以。
欲罢不能的事情
我好像总爱在工作中寻求挑战。以前是跳古典芭蕾的,10岁时进上海舞蹈学校,苦学了几年,毕业后在上海芭蕾舞团当了两年演员。后来新加坡电视台来上海招主持人,我考上了。那时候比较年轻,从儿童节目、MTV节目做起,在那里工作了几年。再后来,去了纽约的中文电视,做新闻主播,也做专题节目制作人。这样又工作了好些年,直到做腻了电视这一行。完全没有挑战了,就觉得没意思了。我想,最有挑战性的是电影,就索性把工作辞了,去纽约大学学习电影制作专业,也选学摄影和表演。
一接触电影之后,我就欲罢不能。舞蹈也好,电视也好,都没有让我产生陷进去的感觉。但是电影,当完成了第一个短片后,我就知道这辈子都会干这个了。我无法想象离开电影还能做什么,已经回不去了。所以我特别理解有些人砸锅卖铁的也要拍电影,我敬佩那样的人。
我一直觉得电影是疼痛的产物。快乐和幸福不会带给人深刻的东西,但疼痛可以。没有听说过深刻的幸福,深刻的快乐,只有深刻的疼痛。疼痛是个好东西,它是灵性的来源。它为电影提供从构思到拍摄的一种贯穿始终的向心力,一种必不可少的收束力,一种定力。疼痛像钉子一样,把生活牢牢钉进一部电影。如果一个人对什么事情都不痛不痒了,他可以生活得很好,但就是没法去拍电影。我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上人都可以分成两类,有疼痛感的和没有疼痛感的。我指的疼痛感是自发产生的、内在固有的,而不仅仅是因为外在事件或环境造成的。碰到失恋、丧失亲人等等这类事,谁都会痛的,那是被动的。但内在的疼痛感不一样,它是一直潜藏在内心深处,对生命、对生活、对浮华、对时间的流逝、对文明的发展等等。是一种来世的眼光,面对人的局限而产生的悲哀和疼痛。
在很多好电影里,我都看到了这样一种眼光。
拍电影,或许就意味着把生活的沉重和困境,提升到影像的天空中,用疼痛来飞翔。
导演特写
敏卉,出生于上海。毕业于上海舞蹈学校,后任上海芭蕾舞团演员。
19 9 4年受聘于新加坡电视机构(现称为Media Corp Singapore)担任节目主持及演员。1998年移居纽约,在美国中文电视(Sinovision)任晚间新闻主播。2005年在纽约大学就读电影制作和摄影课程,并在两所表演艺术学院 Lee Strasberg Institute 和Stella Adler Studio of Acting研究舞台和电影表演。
敏卉导演的首部电影《站起来》于2009年入选亚特兰大电影节、鹿特丹电影节以及纽约新电影新导演,并展映于纽约林肯艺术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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