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芳华
一
你坐在灯下缝制小衣服,穿针时扬起头,费力地眯起眼,最后徒劳地叹口气,递给我。那一刻,我心里陡然一惊,第一次觉得你老了,驱之不去的荒凉在心底奔跑……
你的头发白了很多。其实,你不过56岁,脸上却爬满皱纹,看上去像65岁。给你买化妆品,你不舍得用,硬逼着我退掉,我只好找来廉价化妆品的空瓶子,把它们装进去,骗你说很便宜,10多块钱一瓶。你每天早上哼着歌,在镜前涂涂抹抹,说:“姑娘孝敬的化妆品就是好用,看看,年轻了不是。”
我想下次要买更好一些的,好留住你年轻的容颜,多给你一些呵护,在我已经有能力,趁你还没有那么老之前。
你将完工的小衣服细心叠好,放进童车里,然后轻轻晃动着童车,笑容漾在脸上,仿佛里面正睡着一个白胖的婴儿。我有片刻的恍惚,30年前,你是否也是现今的模样,母性的光辉涂了满脸,幸福而满足地注视着摇篮里的我,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只可惜,我这件艺术品是残缺的,害你还没从初为人母的喜悦中回过味来,便陷入无休无止的痛苦之中。
二
30年前,我出生那天,你解开襁褓为我换尿片时发现了异样——我的左脚内勾着,左腿明显比右腿细。你慌乱地喊来医生,医生说这是先天残疾。一直冷脸坐在一旁的父亲甩手而去。那一夜,你的泪水浸湿了我的小脸。
出了满月,你就抱着我四处求医,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你抱着我流尽了几乎一生的泪,哭过之后,还是不甘心。最后,一位老中医指点迷津,建议尝试一下针灸、按摩,或许有效。你工作之余就带我去看医生,所有的钱除了维持家用,都用来为我看病,甚至不惜四处求借。
直到3岁,我还不会走路,站起来就摔跤。而父亲,因为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离我们而去。你们分手时,除了两间空荡荡的平房和我,你一无所有。
你在商店上班,没有钱雇保姆,上班时就用绳子拦腰将我拴在桌子腿上,周围摆好水和食品,还有那些廉价的小玩具。那次,你回来,发现水杯里是黄澄澄的液体,我骄傲地告诉你:“我喝完水,然后把尿撒在了里面,因為那样妈妈就不用擦地板了。”你笑出了眼泪,抱住我使劲亲。
你打听到一个盲人按摩师技术很好,就带我去看。每天天不亮你就把我喊起来,从城市的北边骑40多分钟车赶到南边的诊所。往往出家门后不久,我就又睡着了,而回来时,街上依然行人寥寥。一年365日,你风雨无阻。
也许是我们感动了上苍,7岁那年,我居然能站稳了,而且迈出了平生第一步。9岁,我已经能蹒跚行走,你将我送进学校,说:“妮妮,只有读书才能实现你所有的梦想。”我永远记住了这句话。
三
在别人的劝说下,你也去相过亲,每次都带着我。有一个男人带着个男孩儿,你们处得很好。可是,我不喜欢那个霸道的男孩儿,他总找茬儿把我打哭。我威胁你说:“如果跟那个男人结婚,我就离家出走。”于是,那父子俩再没有出现过。
还有一个男人,条件不错,对我也好,看得出你也喜欢他。你们都谈婚论嫁了吧,他提出要你再生一个孩子,你没有半点儿犹豫就拒绝了,你们最后还是分手了。我问你为什么,你说:“傻孩子,如果我再生个宝宝,就不能全心全意地爱你了。”
此后,你收了心,再没去相过亲。
那一年,你下岗了,辛苦打两份工为我赚学费,后来,又在市场摆小摊儿卖袜子。我每次去帮你,都招来你的呵斥,你说:“妈只能给你温饱,其余的要靠你自己争取。”
20岁,我考上了大学,那条残腿,除了微微有一点点跛之外,已经看不出异样。你常常望着我出神,喜不自禁,说:“我的妮妮,果然像花儿一样。”
上了大学,业余时间我去打工挣学费,将钱寄给你,说:“妈,我能挣钱了,把小摊儿收了吧,我来养活你。”你笑了,说:“妮妮,妈要再干几年,给你攒一份体面的嫁妆。”我在电话这端哽住……
四
我在大学交了男友,你来看了,不置可否。毕业时,他要我留在他南方的家乡,我放不下你,毅然回来了。很快,就传来他有了新恋情的消息。深夜,我爬上楼顶看星星。你悄悄跟了来,陪我坐着。你小心翼翼地说:“其实他不适合你,逛街不懂得替你拿包,你鞋带开了那么久他都没发现,说明他心里不在乎你……”经你一说,我忽然发现,真的是这样,一直是我在迁就照顾他,我早就身心俱疲了。
我应聘进了外企,成了白领一族。那么多暗送秋波的男子,只有一个听我说起与你的过往时落了泪,他停下为我挑鱼刺的筷子,握着我的手说:“妮妮,让我和你一起来照顾伯母吧。”那一刻,我觉得整个春天的花都开了。
看我披起婚纱,你说:“我的丑小丫终于变成白天鹅了。”你把我交到他手上,说:“我的宝贝,就交给你了。”他的眼圈红了:“妈,今后您和妮妮都是我的宝贝。”那一刻,你落下了20多年来我都不曾见过的眼泪。
而今,我也即将有自己的宝贝,终于体会到你那种拼尽全力的爱。这一生,你把能给的爱都给了我,再也无力爱别人,包括你自己。灯影里,你的白发让我触目惊心,任我怎样阻挡,它们也不会停下袭向你的脚步。我想对你说:“妈妈,如果有来生,如果可以再做一次选择,请你,请你一定不要再爱我……”
(摘自《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