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守护战

2011-09-14 04:54赵姗姗
37°女人 2011年5期
关键词:胖婶二姐小妹

赵姗姗

母亲猝然病逝,深受打击的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为了照顾父亲,我们姐妹3人24小时轮流看护着他。一场艰难的亲情守护战,就这样在我们的生活中打响了……

父亲糊涂了

2009年11月23日下午,患肺癌两年后,母亲在家中病逝。二姐连夜从深圳赶回家,我们四姐妹一起料理母亲的后事。

26日晚上,劳累加悲伤,我和二姐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忽然,父亲的叫声惊醒睡梦中的我们,我们一骨碌爬了起来。

父亲打着手电筒,焦急地唤着我的乳名“阿三”,穿过黑暗的客厅走来。我赶紧问:“爸,这半夜三更的,您怎么了?”

毛衣反穿在父亲身上,白发凌乱地在他头顶支棱着。年轻时曾是中长跑运动员、年过七旬仍然身材挺拔的父亲,此时眼窝深陷,衰老毕现。父亲问:“你妈呢?她去哪儿了?”

“爸啊,睡糊涂了吧,快回屋去,天儿多冷……”喷涌而出的泪水哽住了我。母亲走后,父亲一直不大说话,让吃饭吃饭,让睡觉睡觉,白天枯坐在沙发上,盯着墙上的电视机,目光却是散乱的。自始至终,父亲没有一滴眼泪。我们以为父亲是刚强的,后来才明白,父亲是被母亲的突然离世击蒙了。桌椅、电视在,锅碗瓢盆在,母亲穿过的棉袄、小背心都在,跟他一起生活了53年的这个人,怎么突然不见了?她去了哪儿?

我们跟他解释,妈走了,不会再回来。他听不懂。端起饭碗,他说:“叫你妈吃饭。”我们泪如雨下,一定是悲伤堵塞了父亲大脑中纵横交错的高速路。

我和丈夫大齐开车带父亲去医院做了CT检查。医生说,父亲患了脑萎缩,俗称老年痴呆症。这种病的早期症状为头晕健忘、说话不利索;中期会记忆力明显下降、反应迟钝、行走不稳;到了晚期,智能和体能会全面瘫痪,不能进食、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而父亲在母亲离世的强烈刺激和打击之下,病情已到了中期。

我战栗不已。两年前母亲查出患了肺癌,我的生活被彻底颠覆——盘掉生意兴隆的火锅城,卖掉旧房,搬到母亲家附近;两次领母亲去做伽马刀,每个疗程近1个月;我学会了听诊打针,清晨天未亮,就一路小跑儿去母亲家探查病情,料理家事,陪母亲聊天……

母亲的去世把我的心掏空了。泪水未干,现在又轮到了父亲。

如何安置父亲?我们四姐妹聚到了一起。

我说:“爸是糊涂了,总是招呼也不打,穿起衣服就往外跑。一旦跑丢了,找不到家怎么办?丢了爹娘,这儿女还怎么活?”

“爸是离不开人了。咱爸一辈子脾气臭,老了更古怪。妈病倒后请了几个保姆,都被他撵走了。请人看护肯定不成。”大姐是机关打字员,姐夫是小包工头,刚承包了几栋住宅楼的工程,忙得不可开交。母亲去世前整夜地咳,大姐夜间陪护,没睡过一个安生觉,现在的她脸色铁青,明显苍老了许多。

二姐在深圳一个严苛的外企上班,根本顾不上家里。

36岁的小妹一直单身,很能干,开了两家服装店。她把全部心血都投入到小店里,生意才那么好。孤单的小妹连个依靠都没有,有事了谁也不忍心折腾她。她却咬咬牙,表了态:“我是舍不得我的店,但舍不得也得舍!难不成不要爸了?二姐在外地,没办法了。我们三个人,分成三班吧!三姐上午,我下午,大姐值夜班。爸的身边,24小时不能离人。”

2010年1月6日,二姐飞回深圳,她是哭着离开这个家的。四姐妹只有她读了大学,走得最远,最有出息,平时父母为这个女儿骄傲得不得了,紧要关头,她却一点儿使不上力。母亲闭眼时,她没在身边;父亲糊涂了,她出不了力。她心里愧得慌啊!

沉重的生活之车

早晨7点。大姐出门前,我准时赶到父亲家。我问大姐:“昨晚爸咋样儿?”

“这算没治了,阿三。”原来,凌晨两点,大姐听到厨房有动静,起来一看,父亲在厨房剁白菜呢!面揉好了放在一边,他说要包饺子,吃完饺子赶着去上班。“天天半夜起来做饭,搅得我睡不成觉。唉……”

大冷的天儿,年近50岁的大姐天天挤公交车上下班,晚上再睡不好,真是够受的。大姐夫住在建筑工地,承包的工程好像出了问题,好多天不见人影。我心疼大姐,动员父亲去我家住,父亲死活不肯:“你妈走时没带钥匙,进不了家咋整?”

晚上7点多钟,父亲就要睡觉了。母亲不在家,他害怕,睡前仔仔细细地把门锁好,一条铁链、一把铁锁,门从里面锁死。大姐刚睡下没多久,父亲却醒了,开始做饭,弄得锅碗叮当作响。一个深夜,大姐突然被响声惊醒,她冲出房间,见父亲正穿鞋准备出门,背上搭着一个打好的包裹,说去北京出差。打那以后,父亲晚上锁好门后,大姐马上收走钥匙,怕他半夜出去走失了。

上午,伺候父亲吃完早餐,穿得严严实实的,我领他去公园散步。他突然疾步如飞:“走快点儿,追上你妈!”他满脸焦虑,目光四处搜索,恨不得从树丛里、假山后把母亲拽出来。母亲不出来,他就发火了:“不就说了她几句嘛,出去就不回来了,让她赶快回来,不然离婚!”转而小声央求我,“让她回来吧!这么冷的天儿,冻着了回头又得咳嗽。”这话搅得我心如刀割。

在公园走得筋疲力尽,回到家里,我去洗手间,出来时,父亲不见了!我吓了一大跳,急奔下楼。可哪里还有父亲的身影!

我向左边跑,跑到尽头不见父亲;折回来又往右边跑,跑到大路上,只有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不知所措的我往回走的时候,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了。几天前,邻居家一个80多岁的老人出去散步时不见了,儿女满世界地找,第二天早晨在一个小公园找到了,老人站在那里,扶着铁栅栏的手冻得硬邦邦的,最后只好做了截肢手术。

倘若父亲也走失了……我不敢再往下想。

模糊的泪眼中,我忽然看到一个人掀开路边小卖部的棉布帘倒退出来。小卖部的胖婶正往外送他:“他叔啊,你得想开点儿!”母亲生前总跟几个老太太在胖婶的小卖部打扑克,胖婶跟母亲的感情好得很。

我飞奔过去。胖婶像见到了救星:“这老爷子,挨家挨户敲门找你妈。人都去了,怎么就想不开呢!”

总算连哄带吓把父亲带回了家。此时,我的肚子疼痛难忍。我患有严重的子宫肌瘤症,半年前开过一次刀。那时母亲的病已到了晚期,我在医院躺了几天就躺不住了,没等养好就跑回家照顾母亲。这些天肚子越来越痛,我去医院做检查,B超显示,肌瘤疯狂地长满了子宫壁,又侵袭到双侧卵巢。为防病变,必须立刻手术。

2010年5月29日,二姐知道了我的病情,从深圳请假回来,顶替我看护父亲。大齐带我去了医院。

手术摘除了我的子宫和双侧卵巢,并割去一段粘连坏死的小肠。出了手术室,大齐抱住我痛哭:“三儿,别管爸了,为了那个家,你的命都快搭上了。你就不想想我,想想我们的儿子吗?”

大齐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母亲查出肺癌后,大齐和我带着母亲去看病,他背着母亲楼上楼下地跑;母亲病了两年,大齐跟我照顾了两年。正读初中的儿子由于疏于管教,成绩直线下降。我被拖得面容憔悴,脾气异常暴躁,经常将压力转为怒火发泄到他们父子身上,大齐从未说个“不”字。我明白他的心,他是太心疼我了。

10多天后,二姐回了深圳,大姐和小妹轮番值班。我们先后请过3个保姆,一个被父亲骂走了;一个干了3天,见父亲神志不清,说什么也不肯再做了;还有一个趁我家混乱,往自己家里倒腾豆油、鱼和肉,我们只得炒掉她。

大姐夫的工地爆發了危机,工程没竣工就亏了100多万,大姐忙着照顾父亲,根本顾不上焦头烂额的大姐夫。

小妹的服装店几乎倒闭。为照顾父亲,她动不动关门,也没时间进货,老主顾渐渐不来了。小妹急得嘴上满是大泡。

自母亲病倒,我们家的生活就乱了套。母亲走后,我们领父亲去了沈阳、上海的医院,医生说,老年痴呆症无法逆转,只会越来越严重。

我们四姐妹人到中年,每个人都拉着一架沉重的生活的车子,再加上父亲……我们的身体和生活都处于崩溃的边缘。

理性的选择

2010年7月初,我陪父亲出去散步。一群老人坐在外面聊天,他们怜悯的目光随着我们移动。胖婶颠着小脚走过来:“孩子啊,送你爸去养老院吧!你妈知道了也不会怪你们。这么看着守着,把你们拖累惨了。”

另一个老人凑过来:“郊区有一家农庄式的养老院,老人可以在里面种菜、种庄稼。我一个表哥住进去了,空气很好,遭不着罪。送你爸去吧!”

父亲低着头,听着大家谈论他,一言不发,只是牵着我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小时候总听父亲念叨,等老了他要回乡下老家盖两间房,自己种菜吃。如果父亲肯去那个地方,我们就都解脱了。手术后不到一个月,我追着父亲满街跑,刀口挣开了,血流不止。大齐知道后气得跟我吼,随后又心疼地抱着我哭。如果父亲的神志清醒,也会抱着我哭吧。

大姐和小妹都来后,我转述了胖婶的话。听说可以送父亲进养老院,大姐和小妹的眼睛亮了一下,眼泪就下来了。这半年多,大家都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现在生存压力巨大,让儿女放弃一切照顾父亲不切实际。让父亲进养老院养老,应该是一种理性的选择吧。

我请邻居帮忙查了那家农庄式养老院的地址和电话。小妹再来时,给父亲带来了崭新的内衣裤和鞋袜。我们默默地拆洗被褥,给父亲打点行装。缝被子时,我对父亲说:“爸,送你去乡下农场待几天,呼吸点儿新鲜空气。那儿的老人挺多的,大家一起散步聊天,比家强,不孤单。”父亲抻了抻被里,把棉线团递给我。不知听懂没有,他的表情很平静。

我跟大姐说:“送爸到了那里,我们先不走,躲在暗地里观察两天。护工照顾得不好或爸不适应,就把爸领回来。”大姐说:“阿三,你比姐坚强。姐就不去了,姐受不了那场面。”说着,大姐的泪水流个不停。

那种心情,好比父母第一次送幼儿入托。不对,比那要揪心100倍。父亲要远离这个城市,远离这个家,独自一人去面对全新的生活,他能行吗?父亲的意识并没有全部丧失,他一时糊涂、一时清醒,当某天深夜他明白过来,发觉亲人不在身边,他是否会觉得被遗弃了?

艰难年代,父母含辛茹苦拉扯大四个女儿;当父亲老去,没法为自己的生活做主时,四个女儿难不成就照顾不了一个父亲?

医生说,老年痴呆症患者更需要亲人情感上的关爱。父亲走后,或许半个月,或许一个月,我们才能去看他一次,短短的一次探望能给他多少温暖?倘若他的病情更加严重,倘若有个意外,他再也回不了这个家,今生今世,我们如何原谅自己?如何弥补这巨大的缺失?

晚上,我端来一盆热水,一边给父亲洗脚,一边帮他做按摩。父亲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喃喃道:“阿三,我的乖女儿……”一股暖流顺着发际流到我心里,那是久违了的父爱。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掉进盆子里。送走了父亲,谁会这样叫我乖女儿?这世上还有谁会这样疼我?

未尽的孝心

经过一番权衡,我对大姐和小妹说:“爸可以去养老院,但不能在他糊涂的情况下送他去。得让他明白过来,自己点头同意了才行。这里是爸的家,爸有养老金,凭什么不能住自己家,撵他去外面?”

我越说声音越大,像是跟人争吵,其实是对自己发火:“爸妈养大我们,遇到的困难一定比我们多,可从没想过放弃我们中的一个。眼下的困难不是不能克服。我们跟爸妈的区别是我们从没像他们那样,爱儿女胜过爱自己。”

好像千斤的重担卸下来,乌云一样罩在我们三姐妹脸上的愧疚和难过不见了。小妹挺了挺腰板:“服装店随它去吧,不行就关门。没啥都可以,就是不能没有老爸。”大姐说:“我提前退休照顾爸。儿子很快就大学毕业了,他们父子使把劲,不信还不清债务。”

我说:“我们得科学安排时间,老爸要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也要安排好。保姆还得请,负责一日三餐和打扫卫生,减轻大家负担。”

我又带父亲去了一趟北京,请北京的老年病专家给父亲调整了药物和治疗方案。从北京回来,我带父亲去了一趟母亲的墓地。我告诉父亲,母亲就睡在这里,在这个依山傍水、樹木葱茏的地方,母亲睡得很安宁。父亲扑倒在墓碑前痛哭。自母亲走后,这是父亲第一次流泪。泪水冲刷着他心中的悲伤和内疚。当逝者远去,亲人的心里往往存有很多遗憾、很多歉疚,父亲在母亲的墓前,把这些遗憾统统地倒了出来:母亲年轻时跟他受穷;一辈子忍受他的坏脾气;母亲走的前一天,父亲还因为一件小事跟她拌嘴……

2011年元旦前一天,二姐从深圳飞回来,父亲守在小区的门口等她,帮她把行李提上楼。父亲脚步稳稳的,思维清晰。父亲说:“你妈走了,但这个家不能散。把那三个也叫回来,一家人好好过个年。”

在母亲的墓地,父亲宣泄了心中的痛苦,接受了母亲故去的事实,再加上药物的作用和女儿的亲情治疗,父亲一天好似一天,基本能独立生活了。

“最困难时,幸亏你们挺住了,我们才‘捡回了一个爸爸!”二姐说这话时,泪水喷涌而出。

母亲走后,每一个假期,二姐都早早订机票,裹在返乡的大潮里,把大部分收入贡献给了民航。可她觉得值。去深圳10多年,她只回家过了一个春节。现在再回来,家里却永远没有母亲了。伤痛入骨,她终于懂得“子欲孝而亲不在”的真正含意。

“祈祷上天,让爸好好活着!让我们在爸的身上,弥补对妈未尽的孝心。”在母亲的墓地前,二姐深情地说。她打开了手里的鸟笼,放生的鸟儿扑棱棱飞向蓝天,带着家人对远逝的母亲的思念……

(秋水摘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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