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人,李 海
(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编辑部,山西 大同 037009)
明代大同鼓楼与《大同鼓楼记》
——兼论明代前期大同城的建设
赵立人,李 海
(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编辑部,山西 大同 037009)
明李贤《大同鼓楼记》收录于《四库全书》。从现存的大同鼓楼、李贤的生平、《大同鼓楼记》提供的历史文化信息及大同鼓楼的建筑年代等方面对明代大同鼓楼与《大同鼓楼记》作初步研究,认为现存的明代大同鼓楼,并非此前一些学者所说的建于明初洪武年间,而是建于明英宗天顺末年至明宪宗成化初年,即公元1463年至1466年之间。至于明代大同城的修筑,更是经历了明代前期多个朝代,历时近100年才得以最终完成的。
大同鼓楼;大同鼓楼记;四库全书;李贤;杨信;王越;李福
明代大同鼓楼是大同城内现存的明代建筑之一,它始建于何时,系何人所建,《山西通志》中没有明确记载,笔者目前所见的明正德年间张钦编纂的《大同府志》、清顺治年间胡文烨编撰的《云中郡志》、清乾隆年间吴宏辅簒辑的《大同府志》以及清道光年间黎中辅编撰的《大同县志》亦均无明确记载。即使提到建筑年代,也仅仅是笼统地说是明代所建,并无更进一步的年代记载。笔者日前在《四库全书》集部的别集类中发现了明代李贤所撰的《大同鼓楼记》一文。以鼓楼为记的文献能收入《四库全书》者可能唯此一篇。为此,笔者对现存的大同鼓楼和李贤所撰之《大同鼓楼记》作了初步研究,并撰成此文,文中观点如有不妥之处,请专家学者批评指正。
现存的明代鼓楼位于大同市城区永泰街中段,是明代楼阁式建筑的典型代表(见图1)。乾隆年间吴宏辅纂辑的《大同府志》记载:“鼓楼,在府治东南,永泰街,明时建。国朝顺治年修,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重修。”[1](卷12,P242)清道光《大同县志》亦有类似的记载。清乾隆四十六年 (1781年)和咸丰二年(1852年)又先后对鼓楼加以修葺。
图1 现存明代大同鼓楼
明朝的大同,楼阁林立,建筑华丽,东有和阳街的太平楼,西有清远街的钟楼,北有武定街的魁星搂,南有永泰街的鼓楼。这些楼阁不仅是大同城内的景观建筑,而且也是明代大同城防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平时,这些楼阁可以凭借自身的高度,居高临下,控制全城的各条街巷;战时,它们可以成为在敌方突破城池之后,守军赖以进行最后抗击,坚守核心阵地的天然屏障。可惜这些楼阁大部分毁于历代的天灾人祸,只有鼓楼幸存下来。大同鼓楼为一座三层出檐十字歇山顶的过街楼阁式建筑,平面近似方形,面阔进深各三间,底层砖石砌成,东西长17.85m,南北宽14.55m,高约20m。一层十字穿心辟门,西北壁上有阶梯可达二层和三层之上。这一木结构楼阁的第三层檐下斗拱为单翘三踩,当心间三攒,次间两攒,左右山面亦同。一、二层廊檐下斗拱为一斗二升交麻叶拱,各开间斗拱攒数之分布与第三层相同。二、三层均四面辟门,为六采格扇,其外四周置栏杆,游人凭栏远眺,整个大同城一览无余。楼的底层外檐廊下存有清代顺治、康熙和咸丰年间的维修碑记9通,但字迹模糊,难以辩认。
早年,鼓楼二、三层檐下各悬有一方牌匾:东向上为“歌风”、下为“云开春晓”;南向上为“鼓楼”,下为“声闻四达”;西向上为“振德”,下为“和声鸣盛”;北面上为“时雍”,下为“瞻云就月”。康熙御笔楹联一副镌刻在鼓楼北口东西两根柱子上,上联为“世事让三分,天宽地阔”,下联为“心田留一点,子耘孙耕”。这些匾牌,未能保存下来,甚为可惜。
1966年4月,大同市人民委员会发布公告,公布明代大同鼓楼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1978年,文物部门对明代大同鼓楼全面加固修缮,彩绘一新,并在底层东西南北各装门板两扇,一如古式。明代大同鼓楼现为山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四库全书》收录的明代李贤所撰《大同鼓楼记》,全文如下(文中标点为作者所加):
大同鼓楼记
鼓楼之建,虽有司为政之一端,而其所关则甚要。且人之于昼,凡有目者皆知时刻之所在,入夜之际非更鼓以示之,则茫然无从而知,然则更鼓所以代人之目者也。夫一郡一邑,官府列焉,百工具焉,众役在焉,人民聚焉,必有更鼓以示之,则有凭有期而不失其节,庶务由之以兴矣。大同为边方大郡,有亲王以居之,有大将以镇之,有宪臣以莅之,军民之夥十数万人而更鼓不以无设也。或曰:更鼓说固然矣,而必栖之楼焉,楼之费也甚大,然则斯举也,毋乃劳民伤财矣乎!曰:古者郡邑之制必为楼于城门以储钟鼓,名之曰谯,用以警众。其势不高,则其声不扬,而人之听闻也不广。夫以一楼之建,为十数万人所听闻,则所费者寡,所益者众,亦何劳民伤财之有?或曰:谯楼之鼓,严昏晓之节而已,今以为知时刻之所在,何也?昏晓之节有目者皆能知之,惟夜有五时,时有八刻,人所不见,故谯楼之鼓加之更焉。夫天之运行,一昼一夜九十余万里,君子虽向晦宴息以安其身,而天则未尝不运行也。苟因更鼓而知运行之时,则凡为臣工者,宁不惕然兴起其自强不息之志,而法其健乎,谓之严昏晓之节末矣!
彰武伯杨公信、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王公越,故尝建鼓楼于郡中,而属郡守李福至京求为记,予故述其所以然之,故贻之。[2](P536~537)
李贤(1408—1466),字原德,明代邓州(今河南邓州市)人。宣德七年(1432年)举乡试第一,次年中进士。历任吏部验封司主事、考功郎中、文选郎中等职。正统十四年(1449年)秋,明英宗在大宦官王振的裹胁下亲征大同,结果导致明代历史上著名的“土木之变”,英宗朱祁镇被俘,“将相大臣及从官死者不可胜数。”[3](卷167,P4506)李贤本不在随驾之列,但“吏部侍郎当扈从,以疾告,贤代行。”[4](卷13,P436)在这场浩劫中,李贤虽然有幸保住了性命,但经历了千难万险,“频死而还”,[4](卷13,P436)最终回到了北京。是时,英宗朱祁镇之弟郕王朱祁钰已即帝位,是为景泰帝,李贤继续在吏部供职。景泰二年(1451年)二月,上正本十策,“帝善之,命翰林写置左右,备省览。”[3](卷176,P4673)景泰二年冬,李贤被越级提升为兵部右侍郎。此后,他在景泰年间先后担任过户部侍郎、吏部右侍郎等职。英宗复辟后,“命兼翰林学士,入直文渊阁,与徐有贞同预机务。”[3](卷176,P4674)天顺元年(1457年)三月,晋升为吏部尚书。从此,李贤进入明王朝统治集团核心,成为明英宗朱祁镇十分信任的亲信大臣之一。同年七月,李贤即成为内阁首辅,直到他去世为止,李贤担任内阁首辅共达10年之久。期间,李贤不仅向英宗朱祁镇提出过许多有关国计民生和明王朝长治久安的积极建议,而英宗朱祁镇对李贤提出的建议也言听计从,从而使明王朝的皇权和相权之间出现了少有的和谐局面,无怪乎封建王朝的史官们发出了“虽马周之遇太宗不啻过也”[4](卷13,P439)的赞叹。《明史》的作者也认为,“自三杨(三杨指杨荣、杨溥、杨士奇,均为永乐、宣德年间著名内阁首辅。——笔者注)以来,得君无如贤者”。[3](卷167,P4677)
不仅如此,李贤在担任内阁首辅期间,还为大同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除撰写了《大同鼓楼记》一文,使我们在500多年后的今天得以了解大同鼓楼修建的来龙去脉之外,最为突出的恐怕要算对大同巡抚年富的被诬案所进行的平反昭雪了。
年富(1359年~1464年),安徽怀远人,景泰二年(1451年)三月由河南左布政使升任左副都御使、巡抚大同,是大同地区独立设置巡抚一职后的首任大同巡抚。在任期间,年富不畏权势,廉洁奉公,为尽快恢复大同地区在“土木之变”后遭到严重破坏的政治经济秩序做出了重要贡献,但也遭到了一些权贵们的嫉恨。天顺元年(1457年)正月,原大同右参将石彪倚仗其叔父石亨的权势,诬告年富违法,致使年富被捕下狱。当明英宗朱祁镇就年富案件征询李贤的意见时,“贤称富能祛弊。帝曰:‘此必彪为富抑,不得逞其私耳。’贤曰:‘诚如圣谕,宜早雪之’。”[3](卷177,P4704~4705)后来朱祁镇又专门派人来大同进行了实地调查,“果无验”,于是年富得以无罪释放。
李贤举贤任能,以惜人才开言路为急务,为人耿介忠直,英宗遇事必召李贤,李贤意见多被采纳。天顺八年(1464年),英宗病重,召李贤委以托孤重任。宪宗即位后,晋贤为少保、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知经筵事。李贤经常规劝宪宗,要亲贤远奸,勤政爱民。成化二年(1466年)五月,李贤染病不起,十二月十四日病故于京师赐第,终年59岁。李贤所著《鉴古录》、《体验录》等均已不存。《天顺日录》、《古穰文集》等书收入《四库全书》,尚留传于世。
《大同鼓楼记》是一篇为大同鼓楼所撰的专文,它不仅阐明了建造鼓楼的意义,还透露出了许多历史文化信息。通过《大同鼓楼记》一文,我们不仅可以看到500年前大同居民的生活状况,而且还可以从中领略到明代大同的边塞风情。
首先,建造鼓楼是为了维持正常的社会生产和生活秩序。明代,对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秩序控制得相当严厉。史料记载,城镇“以一更三点禁人行,五更三点放人行”,“除公务、急速、疾病、生产、死葬执有灯亮者不禁外”,无论何人均要拘留送问,而夜行之禁更细。集镇乡村则需有人值夜,每晚甲长关锁寨门,“即查本甲十家之内,今夜何人外出,有无容留面生之人”。《大明律》卷十八“夜无故入人家”条甚至规定,夜间随意活动算犯罪,如果无故进入人家,更要受很重的笞刑。明王朝官方试图通过这种严厉的“夜禁”,恢复传统“日入而息”的生活秩序,官方任命的地方官有责任维持这种生活秩序,因此在各个城镇,都有巡夜制度,而有的官员则以鼓楼来控制和指示夜晚的时辰和生活。正如《大同鼓楼记》中所言,鼓楼之鼓的意义,不仅仅是“入夜之际,非更鼓以示之,则茫然无从而知”的这种“代人之耳目者”的作用,而且它也是封建统治秩序的象征。所以兴建和管理鼓楼是“有司为政之一端,而其所关则甚要。”由此可见,明代大同城中一般居民的日常生活,是严格控制在封建官府所允许的范围之内,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农耕生活。至于官僚贵族,虽然可以不受这些规定的限制,但在一般情况下,他们的夜生活也只能在其府邸和住宅内进行,没有经过特别允许,他们在夜间也是不能随便外出和在大街上走动的。有了正常的社会生活秩序,才有利于社会生产的发展。“夫一郡一邑,官府列焉,百工具焉,众役在焉,人民聚焉,必有更鼓以示之,则有凭有期而不失其节,庶务由之以兴矣”。
其次,鼓楼不仅是报时和报警中心,而且鼓声亦可激励人心。鼓楼上设更鼓,每日始于暮鼓,止于晨钟,以时定更,以更报时。《大同鼓楼记》曰:“昏晓之节有目者皆能知之,惟夜有五时,时有八刻,人所不见,故谯楼之鼓加之更焉”。昏晓之节,是指人们对昼夜的判断。这段话的意思是,夜晚用更鼓报时。可见,鼓楼是报时中心。
明代的大同鼓楼不仅具有报时功能,而且也是报警和激励人心的重要工具。大同作为一个边防重地,鼓楼也是军事防御体系中必不可少的重要设施。因为在冷兵器为主要作战武器的明代,鼓声不仅是激励官兵奋勇杀敌,勇往直前的指挥信号,而且也是战时向城中及周边地区官民通报敌情,进行战前动员的重要工具。试想,当敌军前来进犯之时,大同城上空响起隆隆鼓声,难道不就是对居住在城中及周边地区军民最好的动员令吗?这诚如李贤在《大同鼓楼记》中所言:“凡为臣工者,宁不惕然兴起其自强不息之志,而发其健乎!”
再次,反映了明代前期大同的城市发展规模。李贤在《大同鼓楼记》中说:“大同为边方大郡,有亲王以居之,有大将以镇之,有宪臣以莅之,军民之夥十数万人……”。
亲王,是指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由豫王改封为代王并就藩于大同的朱元璋的第十三子朱桂。在李贤撰写《大同鼓楼记》时,第一代代王朱桂(1403-1446年)和第二代代王朱仕(1413-1463年)均已去世,第三代代王朱成錬(1403-1446年)的袭封事宜正在办理之中,而代王府早在永乐年间(1403-1424年)即已在大同城内修建完成,故李贤说“有亲王以居之”。
大将,则指大同总兵官。大同总兵官一职始设明成祖永乐元年(1403年)。洪熙元年(1425年)二月,明廷给当时各主要边防要地的总兵官颁发将军印时,时任大同总兵官的郑亨被授予“征西前将军”印。这是明代“九边”中最早颁发将军印的四个总兵官之一。从此,在明代担任大同总兵官一职的将领均佩“征西前将军”印,直到明亡没有变化。明代大同总兵官署就设在大同城内,即今大同城内清远街北侧大同警备区所在地。
宪臣,则专指大同巡抚一职。按照明代官制,各地担任总督或巡抚的官员,均要加上都察院左右都御使、左右副都御使或左右佥都御使衔,以表明其负有监督弹劾其下属文武官员的权力,故称之为“宪臣”。明代大同巡抚的设置始于宣德十年(1435年)十一月,“初与宣府共设一巡抚,后或分或并,成化十年复专设,加赞理军务”。[3](卷73,P1777)大同巡抚一职不管是“专设”,还是“兼抚”,都在大同城内设有专门办公场所。此外,在大同城内,尚有山西行都指挥使司、户部分司、布政分司、按察分司、大同府、大同县、税课司、大同前卫和大同后卫等机构的衙署,以及镇守太监、监枪太监、总兵、副总兵、游击将军等官员的公廨。在这些衙署外,还居住着大量的普通民众、工匠及明军官兵的家属。笔者根据有关史料记载并经过估算后认为,当时在大同城内及在大同城周边近郊 (即附郭之大同县管辖范围内)生活和居住的各类居民总数,最保守的估计也在15万人以上。这个数字,在当时的华北地区,恐怕除了京师北京之外,很少有地方能够和大同相比了。因此,李贤在《大同鼓楼记》中所说的“军民之夥十数万人”,并非夸张之语,而是实实在在地反映了当时大同城及其周边近郊地区的实际情况。
李贤在《大同鼓楼记》中说:“彰武伯杨公信、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王公越,尝建鼓楼于郡中”。
杨信(?—1467年),字文实,六合(今江苏六合县)人,景泰年间著名边将杨洪之侄,自幼从军。天顺初,杨信驻防延绥。天顺三年 (1459年),因军功封彰武伯,任延绥总兵。天顺四年 (1460年)十一月,调任大同总兵官。杨信这次担任大同总兵官的时间只有5年多一点。那是因为成化初年,明王朝为了彻底解除进入河套地区的蒙古游牧部落对其北部边境地区的威胁,在时任内阁首辅大臣李贤的主持下,不仅制定了详细的“搜套行动”计划,而且还推荐杨信担任“搜套行动”的军事指挥官。成化二年(1466年)五月,明宪宗朱见深下令召时任大同总兵官的杨信回京,面授机宜。成化三年(1467年)四月,“搜套行动”暂告一段落,杨信再年出任大同总兵官,直到成化十三年(1477年)十二月病逝于大同总兵官任上。
王越(1428—1498年),字世昌,浚县(今河南浚县)人。《明史》称他“长身,多力善射,涉书史,有大略。”[3](卷171,P4570)景泰二年(1451年)中进士,历官御史、山东按察使。天顺七年(1463年)七月,为李贤所荐,擢右副都御史、巡抚大同。王越到任后修缮武器甲胄,训练士兵,修理堡寨,鼓励农业和商业,强化大同防务。成化三年(1467年),宪宗命“抚宁侯朱永军征毛里孩,以越赞理军务。”[3](卷171,P4571)此时,虽然王越的大同巡抚之职并未解除,但杨信已离开大同。及至杨信再次出任大同总兵官时,虽然王越仍担任大同巡抚之职,但李贤则已于成化二年(1466年)十二月病逝于京师。据此,杨信和王越二人同时在大同任职且李贤在世的时间,只有天顺七年(1463年)七月至成化二年(1466年)五月。因此,《大同鼓楼记》应写于天顺七年至成化二年,即1463~1466年之间。与此相应,现存的明代大同鼓楼的建筑年代,也应为明英宗天顺七年(1463年)至明宪宗成化二年(1466年)之间。
综合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现存的明代大同鼓楼建于明英宗天顺末至明宪宗成化初,即1463~1466年之间。但有的学者认为,现存的大同明代鼓楼的“建筑年代应在重建大同城的洪武年间,即明初。”[6]其主要依据有二:一是明正德八年由张钦编撰的《大同府志》卷12《古今文章》中所载之郭登撰写的《大同新钟铭》;一是上世纪30年代著名古建史专家梁思成在所撰之《大同古建筑调查报告》中,根据建筑特点所得出的推断:“胥与东南西三城楼吻合,故疑此楼为明初所建”。这种观点初看起来似乎有一定道理,但仔细推敲,却大有商榷的余地。
首先,关于明代大同城的修筑,虽然在张钦《大同府志》中有洪武五年 (1372年),大将军徐达“因旧城南之半”修筑的记载,《明太祖实录》卷77洪武五年十二月条亦载:“是月……筑大同城”。但根据《明太祖实录》卷70洪武四年二月丙辰(初二日)条记载,朱元璋在洪武四年(1371年)正月下令设置大同都卫指挥使司(简称大同都卫)之后,首任大同都卫指挥使耿忠上任后,就曾上奏“请以蔚、忻、崞三处民丁与军士协力修浚大同城堑”,[5](P6)并得到了朱元璋的批准。也就是说,明代大同城的修建,早在洪武四年 (1371年)春天就开始了。关于这一点,在近几年的明代大同东城墙和南城墙修复工程中,发现不少带有“洪武四年X月”铭记的城砖,也从实物为方面我们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及至洪武五年(1372年)春夏之际,明军三路大军出塞作战失利之后,作为明军前线的最高指挥官和中路军统帅的大将军徐达,在率领中路军残部退回今山西北部地区后,深感在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南下侵扰活动中大同的重要战略地位,便对已经开始的大同城的修筑工程重新进行了规划,并于当年冬天返回南京后正式将这一规划报告给了朱元璋。朱元璋很快批准了这一规划,于是,就有了《明太祖实录》中洪武五年十二月“筑大同城”的记载。因此,我们应当把《明太祖实录》中关于修筑大同城的记载,视为明朝中央政府批准关于修筑大同城的规划的时间,而非明代实际修筑大同城的起始时间。再者,众所周知,农历十二月正是大同地区的隆冬季节,即使在现代科技条件下,这个季节也无法在室外进行土木工程施工,更不用说在600多年前的明朝初期了。此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在洪武初年,明王朝尚未完全实现全国的统一。在经过元朝末年的军阀混战以及明朝初年的群雄割据之后,无论明朝的中央政府还是大同的地方行政当局,可用于大规模筑城活动的人力、财力和物力都是十分有限的。因此,明代大同城的修筑不可能在短短的三五年时间内完成,更不用说在修筑大同城的同时,在大同城内修建带有一定景观性质的钟楼和鼓楼了。关于这一点,也可从《明英宗实录》中得到印证。《明英宗实录》卷120正统九年八月甲寅(初八日)条记载:“巡抚大同、宣府佥都御史罗亨信奏:‘大同、宣府自正统六年以砖甃城,至今未能毕工,请以河南操备军夫协助。’从之。”[5](P161)这条记载至少可以说明,到明英宗正统九年(1444年),大同城墙的修筑工程尚未完全竣工,此时距明太祖洪武五年(1372年)已经过去了72年。当然,我们并不完全排除在此期间大同城内有若干建筑物修建完成,但就其规模和豪华程度而言,充其量也是十分有限的。这里,不妨举代王府的例子加以说明。《明英宗实录》卷152正统十二年四月癸卯(十二日)条记载了时任大同总兵官的武进伯朱冕(此人在“土木之变”前夕的阳和后口之战中阵亡——笔者注)为已经去世的代王朱桂压缩建造坟茔规模的奏疏。朱冕在奏疏中说:“大同军民疲于役税已极,今复为代王造坟如腹里亲王之制,诚不能堪。臣见代王生前所居宫殿,地不过二顷,饰唯以黑瓦……”(看重点为笔者所加)。这条资料说明,在“土木之变”以前,连大同城内地位最尊崇的代王朱桂的府邸尚且如此简陋,更何况其它建筑了。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具有一定景观性、礼制性和军事价值的大同鼓楼始建于洪武初年的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其微的。
其次,就郭登撰写的《大同新钟铭》而言,虽然此文确为明景泰年间曾任大同总兵官的郭登所作,但文中并未明确提到现存的大同鼓楼为明初所建,只是说大同“城西面旧有丽谯,持悬鸣钟,以严朝夕之禁。钟乃亡金遗物。”丽谯,《辞源》曰:“壮美的高楼”。《庄子·徐无鬼》:“君亦必无盛鹤列於丽譙之间”。[8]郭象注:“丽譙,高楼也”。[8]郭登在文中明确提到,“丽譙”是在明代大同城的西部,而现存的大同明代鼓楼在明代大同城南北向主干道——永泰街的中段,整体位置属于明代大同城的南部,与郭登《大同新钟铭》中所提到城西位置大相径庭。再者,即使郭登所提到的“丽譙”在金元时期和明初不仅设有大钟,而且还设有大鼓,也不能证明现存的大同鼓楼是明代初期建造的遗物。因为城市中设置谯楼“以严朝夕之禁”,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情,而且谯楼大多设置在城门的门楼,即李贤在《大同鼓楼记》中所言:“古者郡邑之制必为楼于城门以储钟鼓。”[2](P536)《辞源》在解释“譙楼”一词时也说:“譙楼是城门上的望楼,俗称鼓楼”。[8](P2920)这就是说,郭登在《大同新钟铭》一文中提到的“丽譙”,很可能是金元时期大同城西门的城楼,而并非指在上世纪50年代初拆除的位于明代大同城东西向主干道——清远街中段的明代大同钟楼。换言之,已被拆除的明代大同钟楼也很可能不是在金元时期“丽譙”的原址上重新修建的,而是将其由金元时期的西门城楼移到了清远街中段。这种建筑物位置的变化,正是明代城市建设上的一个显著特点。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现存众多的有据可查的明代古城遗址中得到证明。由此可以得出另一个推断:这种城市建筑布局的特点,绝不可能是在戎马倥偬,全国尚未完全统一的洪武初年形成,只能形成于全国基本统一之后的和平建设时期。也就是说,明代大同城的修筑,是经历了一个较长的过程的。这个过程,从洪武四年(1371年)大同都卫都指挥使耿忠修浚大同城堑开始,经洪武五年(1372年)春夏之际大将军徐达出塞作战失利,退回今山西北部后的重新规划,到同年十二月朱元璋正式批准这一规划,经过洪武中后期20多年的大规模的建设,使之初具规模。然后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数朝,直到成化初年才基本完成,前后经历了大约100年的时间。因此,把大同现存的包括鼓楼在内的明代建筑都说成是明初所建,是缺乏科学依据的,也是不可能被众多关注明代大同历史的学者和有关人士接受的。
最后,我们还要提到梁思成和刘敦桢先生合写的《大同古建筑调查报告》。梁、刘二先生皆是著名的古建筑学家。1933年秋,他们一行5人亲临大同,对大同当时尚存的古代建筑进行了详细地调查,并写了著名的《大同古建筑调查报告》。该报告共分为“纪行”、“华严寺”、“善化寺”、“结论”和“附录”五部分。其中在“附录”中对当时尚存的大同城东、南、西三城楼和钟楼进行了考察和记录,并附有东门和南门城楼平面测绘图、大同鼓楼下层平面测绘图以及7幅历史照片。“附录”关于“钟楼”部分的结尾是这样写的:
钟楼之建造年代,县志卷五仅云“明时建,国朝乾隆二十六年重修”,未言究建于明之何时。今以结构式样判之,其屋顶出际等,已如前述;此外斗拱比例之雄大,与补间铺作之疏朗,及衬枋头伸出挑檐枋与平坐素枋外侧,胥·与·东·南·西·三·城·楼·吻·合·,故·疑·此·楼·亦·为·明·初·所·建· (看重点为笔者所加)。至于腰檐之缠腰铺作,比例甚
小;且补间铺作增为二朵,不与上下二:
层之斗拱调和,当为后世所改。[9](P176)
通过这份报告,我们不仅可以看到70多年前大同古建筑的风貌,还可以看到梁、刘二位先生严谨的治学风范。因为此行时间有限,梁、刘二位先生只重点调查了华严寺和善化寺两处辽金时代的建筑,因而在该报告中对于大同城内为数众多的明清时期的古建筑着墨不多。至于对大同鼓楼的建筑年代,更是只字未提,只是通过对钟楼的构造特点与当时尚存的大同东、南、西三城楼的对比,认为它们建筑风格大体相同,“故疑此楼(指钟楼——笔者注)亦为明初所建”。其主要依据为清道光十年(1830年)由黎中辅等人所撰之《大同县志》及《图书集成》中之《考工典》。也就是说,梁、刘二位先生并没有对明代大同鼓楼和钟楼的建筑年代作出具体的结论。因此,我们认为,以梁、刘二位先生尚且存疑的明代大同钟楼的建筑年代作为明代大同鼓楼的建筑年代的依据,是不科学的。况且目前在史学界,一般是把明英宗正统十四年(1449年)的“土木之变”作为明代前期和中期的分界线,“土木之变”以前的明代历史称之为前期,“土木之变”以后的明代历史称之为中后期。从明英宗正统十四年(1449年)到明宪宗成化元年(1465年),其间只有16年的时间,而这十多年的时间,在古建筑风格的演变历程中,几乎是无法觉察的一瞬间。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梁、刘二先生所说的“明初所建”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但如果把梁、刘二先生的这个“故疑”的观点作为明代大同鼓楼始建年代的依据之一,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因为梁、刘二先生本来就没有给出明确的结论,而拿没有给出明确的结论的东西作为立论的依据,由此得出的结果那就可想而知了。
《大同鼓楼记》的结尾写道:“郡守李福至京求为记,予故述其所以然之,故贻之”。知府李福至京求宰相李贤为大同鼓楼作记,由于二人职位级别相差太远,通常认为这是一件很难办事。全国各地类似的建筑很多,李贤不可能为之一一作记,但李福办到了,李贤不仅写了《大同鼓楼记》,还为大同义学撰写了《新建大同义学记》。查《明史》、《献征录》等文献方知,李贤和当时大同的地方官原来有着很深的历史渊源。李贤不仅救过大同首任巡抚年富及推荐杨信、王越到大同任职,而且和当时先后担任大同知府的霍瑄和李福有着特殊的关系。
《明史·霍瑄传》和《献征录》卷51所载陆简撰《工部左侍郎霍公瑄传》记载,霍瑄,陕西凤翔(今陕西凤翔县)人,“由乡举入国学,授大同通判。正统十二年,以武进伯朱冕荐,就擢知府。”[3](卷171,P4569)“土木之变”时,霍瑄正在大同知府任上。当瓦剌首领也先裹胁英宗朱祁镇来到大同城下要挟时,霍瑄是几个从水窦中匍匐出城去见朱祁镇的大同地方官之一。霍瑄见到朱祁镇,“叩马鸣咽,进膳羞靴袍百物,悉出府藏金帛以犒虏众。”[4](卷51,P2132)正是由于这次不寻常的会见,霍瑄给朱祁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英宗复辟之后,霍瑄在天顺元年(1457年)三月便由山西布政司左参政掌大同府事升为工部右侍郎。此前,霍瑄已在景泰七年十二月因“考满”由大同知府(正四品)提升为“山西布政司左参政,仍掌府事,支正三品俸。”[5](P275)升任工部右侍郎之后不久又转左,“赐二品服”,[3](卷171,P4569)与刚刚升任吏部尚书的李贤成了同僚。工部是明代负责国家建设工程的最主要的行政部门,霍瑄升任工部左侍郎之后,是否对大同鼓楼的建造提供过资金或物力方面的支持,尚无可靠证据,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霍瑄与朱祁镇的特殊关系及其升迁,对继任大同知府李福、大同总兵杨信、大同巡抚王越建造大同鼓楼的活动及李贤撰写《大同鼓楼记》肯定是有一定关联的。
李福,真宁(今陕西正宁县)人,明英宗正统年间,“由监生任大同府同知”。[1](卷17P368)他与霍瑄不仅是陕西同乡,而且还是上下级同僚关系。更为重要的是,当霍瑄等人由水窦中匍匐出城面见朱祁镇时,他也是其中之一。因而霍瑄在天顺元年(145年)三月升任工部右侍郎离开大同后,李福便自然而然地接替了大同知府一职。不仅如此,李福还通过广宁侯刘安(“土木之变”时曾短期任大同总兵官,亦为从水窦中匍匐出城面见朱祁镇的官员之一。——笔者注)的关系,在无相应空缺职位的情况下,将其俸禄由正四品提升为从三品。
由此可见,正是由于“土木之变”这一明王朝历史上的重大变故,使得明英宗朱祁镇和李贤、霍瑄、李福等人之间发生了异乎寻常的关系。随着“英宗复辟”这又一次重大变故,使得这种关系得到进一步延伸,大同鼓楼的建造和《大同鼓楼记》的撰写则是这种关系的一个例证。
更重要的是,大同在当时明王朝的北部边防体系中占有特殊地位。正因如此,所以李贤才会为之作记,并将《大同鼓楼记》收入其《古穰文集》之中。到清乾隆年间编簒《四库全书》时,李贤的《古穰文集》又收录其中,使得我们今天不仅有机会一睹500多年前古人的文采,而且也可以为500多年来一直悬而未决的大同鼓楼修建时间问题划上一个较为圆满的句号。
[1](清)吴宏辅.大同府志[M].大同市地方志办公室2007年标点重印本.
[2](明)李 贤.大同鼓楼记[A].四库全书(第1244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清)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4](明)焦 竑.献征录[M].上海:上海书店,1987.
[5]李 峰.明实录大同史料汇编[M].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
[6]姚 斌.大同鼓楼建筑年代考[N].大同日报,2010-09-10(12).
[7](明)张 钦.大同府志[M].大同市地方志办公室2007年标点重印本.
[8]商务印书馆编辑部.辞源[Z].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9]梁思成.梁思成全集[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
〔编辑 郭剑卿〕
Datong Drum Tower in M ing Dynasty and"Record of Datong Drum Tower"
ZHAO Li-ren,LIHai
(The Editorial Departmentof Journal of ShanxiDatong University,Datong Shanxi,037009)
"Record of Datong Drum Tower"written by Li Xian was included in"Si Ku Quan Shu",a collection of imperial books.This article,by surveying the existing drum tower,the life of Li Xian,and cultural information found in Li Xian's words,the age of the tower etc,makes a preliminary research on Datong Drum Tower in Ming Dynasty and Li Xian's records.The author puts forward the view that the drum tower was really build between 1463 and 1466,instead of other versions.And as for the building of Datong City,itwas an effort by Ming and previous dynasties,lasting over 100 years.
Datong Drum Tower;Record of Datong Drum Tower;Si Ku Quan Shu;Li Xian;Yang Xin;Wang Yue;Li Fu
K879.1
A
1674-0882(2011)01-0040-07
2010-12-05
赵立人(1952-),男,山西大同人,副教授,研究方向:明清史及地方文史;
李 海(1949-),男,山西左云人,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科技史。
·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