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朝杰
我今年虚岁九十有二,住在松江社会福利院,近日整理书架,在不多的藏书中,翻到一本《杜月笙正传》,不由引起我对一些往事的回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上海发行的报刊和出版的书籍中鲜见关于上海滩传奇人物之一——杜月笙的只字片语。当时任《青年报》文艺组组长的吴纪椿,我们叫他小吴,30岁左右,思想敏锐,思路开阔,他想出要请原《文汇报》总编、已退休在家的徐老徐铸成执笔,撰写《杜月笙正传》供《青年报》长篇连载。这当然是一个好点子。在取得总编施惠群(后任市政府秘书长)和徐老的同意后,每周一期的《青年报》,从1981年7月10日第7版起每周一个版连载,每期在报纸作显眼的预告。这在当时是一件很轰动的事件,引起全国多家媒体关注和转载,尤其使上海出版的《青年报》订户猛增十几万份。
当时我也在《青年报》编辑部工作(离休后返聘)。一天,总编老施(那时还未时兴称施总),要我到他的办公室去。他开门见山问道:“张老(我那时只有六十开外,却是全报社最年长的,才得到这尊称),你认识杜月笙的儿子吗?”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老施继续说,杜月笙有个儿子在上海,叫杜维翰,打电话给市委统战部,说杜月笙是统战对象,他以家属身份不同意《青年报》刊出《杜月笙正传》,统战部也打电话给市委宣传部,宣传部也通知他不行就不要刊登了吧!
可是如果真的不刊登,如何向广大读者,尤其是闻风而来的大量新订户交代呢?这会影响报纸声誉的。他要我到杜维翰家去做说客,我答应了。
当天晚饭后,我拿了老施给我的地址,在一家公寓的二楼,找到了杜家。我按了门铃,有人来开门。我问:“你是杜维翰先生吗?”他说:“是的。”我说我是《青年报》的记者,并给他看我的记者证。对方看也不看,毫无表情地让我进门后,把门关上,走在前面,引我进了他的卧室。
当时,杜维翰在徐汇区房管所工作。单位里就分配给他这么一间一室的住房。他和我分坐在靠近床尾的一只茶几两旁的椅子上。他未给我介绍一下他的夫人,坐在床沿边上侧身看着我。茶未倒一杯,烟也没递一根。
为了打破僵局,我先开口:“听说你不同意我们刊登《杜月笙正传》?”他沉着脸说:“你们比我们懂政策啊!”(其意是他不同意,我们按政策就不可以刊登)。他的夫人插话说:“我们的爸爸虽然去世了,可是他在国内外还有很多朋友。谁要是瞎写的话,会有人出来说话的。”话外之音是:你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写不登为佳。
我心想,既然已经“疑无路”,那就只好“又一村”了。于是便问他:“你有个哥哥在哪里?”他说:“在台湾。”我说:“不是的。在台湾的是你大哥杜维藩。还有一个和你我差不多年龄(当时我想不起名字,后来记起来是杜维屏)。”他说:“在香港。”我说:“我们三个人,小时候一起踢过小橡皮球的。”听后他有些惊异,可脸色开始“阴转多云”,赶紧问道:“是不是在正始中学(杜月笙在善钟路、今常熟路上开办的中学)?”我说:“不是的,是在勤余坊。”
勤余坊位于华格臬路杜公馆的西隔壁。华格臬路后名宁海西路。多年前从宁海西路向北到延安中路,嵩山路向东到上海音乐厅附近已不见房子(包括杜公馆和勤余坊),成为一大片绿化地区。我父亲家住在勤余坊一号,朱学范家和范默林家住在二号。弄堂宽敞,杜月笙的汽车,后来是一辆大型防弹车,夜间就停在这弄堂里。我节假日常和堂弟兄们在弄堂里踢小橡皮球。杜维翰和杜维屏有时也来和我们一起踢。可是,只要他俩一看到父亲杜月笙坐的汽车经过勤余坊驶向杜公馆,就会马上跑步回家去。由此可见杜月笙家教之严。
杜维翰听到我提起勤余坊,脸上开始“多云转晴”,朝我细细看了片刻后说:“你是张伯伯的……像,很像。”他夫人也笑了,忙着给我倒茶、递烟。
杜维翰这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我是不是有个哥哥或是弟弟曾经在香港读大学?我说,就是我啊!他说:“那就是了。我曾在景星渡轮上(往返于香港和九龙之间的)遇到过你,问你在做什么,你说在读夜大学,蛮惬意的。”我记起来了,那是1940年下半年的事(一别四十余年,难怪刚见面时互不相识),我在广州迁港的岭南大学上大一,借香港大学课堂,下午五点到八点上三堂课,每学期读十八个学分,因此我说蛮惬意的。
话热络起来,我又问:“那么你后来做什么?”他说:“为了抗日,我离开香港到重庆参加了青年军,到缅甸和日军作战。抗日胜利回国后,青年军被改编为新一军和新六军,我所在的部队奉命调到东北去,路过上海,我被父亲拦下来,退了伍……”我急忙插嘴道:“这说明你父亲不让你到东北去打内战,好事啊!我们会把你父亲做过的好事全写出来的。”他笑了。我接着说:“你就同意吧!我会把每一期报纸寄一份给你看,你有什么意见就及时打电话告诉我,好吗?”他点了点头。我马上说:“谢谢!”
我给他留下了我报社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然后向他和他夫人告辞。他送我到楼梯口,握着我的手说:“我们是世交,你常来坐坐。”我点点头。
第二天上班,我就到总编办公室去。老施是聪明人,一看我的神色就知道我办妥了。我故意不提杜维翰是否已经同意,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认识杜月笙的儿子?是从我档案中找到我反动家庭的反动社会关系发现的,是吗?现在倒派上用场了。”他笑了。这时我再也忍不住告诉他,带来的是好消息。他眉头散开,心里一块石头放下了,高兴地连说:“张老,谢谢你,你立了大功。”我说:“一等功是吴纪椿的,给我个三等功吧。”
吴纪椿当然也很高兴,他带我到徐铸成家见了徐铸老,我又告诉他一些我所知道的杜月笙的情况。当时徐铸老每周写一篇,到时小吴去取稿,徐铸老从不食言和拖延。记得我还经《解放日报》总编王维的同意,从资料室里借了两本老《申报》有关杜月笙的剪报册,送到徐老处供他写作时参考。
几天后,《杜月笙正传》正式刊发,吴纪椿一期一期编发付印,我则将《青年报》样报一份一份寄给杜维翰。连载持续了两个半月,共刊发过12期,到当年9月25日为止,刊登了全书18章中的前13章。因为《杜月笙正传》即将成书,后五章就不发,吊足读者胃口。难能可贵的是,此后杜家公子自始至终没有提过一次意见,我想是因为徐铸老写得客观、很实在的缘故。
长篇连载结束后,有一天,吴纪椿送我一本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6月出版的《杜月笙正传》,说是徐老要我拿来送给你的。我一直保藏到现在,二十九年多了。这里我再引用徐铸老在扉页前言上的几段话,以志怀念之情:
“自己虽‘年方七五’,毕竟记忆力日益衰退了,如果经再三考虑,订出计划后才系统动笔,怕时间‘稍纵即逝’有些应该‘留’下的史料,因此要白白地‘带’走了。近年来,不是号召对老同志要‘抢救’史料吗?我这是抓紧时间,自我‘抢救’。”
“这次试写《杜月笙正传》,不免有些胆怯,仿佛演惯小戏的人,一旦要排演整本的连台大戏,感到功力够不上,而且所写的‘角色’,是这样复杂,脸谱色彩又这么阴暗,牵涉面似乎又很广,如何写得近似而不失真呢?”
“报社和出版社朋友们的帮助,是成书的主因。特别是吴纪椿同志,从选题到整理,他是一直和我一起操心、流汗的。”
《杜月笙正传》出版若干年后,杜月笙的长子杜维藩从台湾到上海来。他在杜维翰家约见几位老同学。我二姐夫李修明曾在山海关路育才中学与他做过同学,应约去了。二姐夫后来告诉我,杜维翰问他,为什么我没再到他家去。二姐夫回答说是因为张朝杰曾被错划成右派,虽然已“平反”,他仍心有余悸,所以没再去。杜维翰表示能理解。
又若干年后,有关杜月笙的书已充斥书市。我看过两部。书中有些情况,我很疑惑,想去问问杜维翰,后得知他早已偕夫人到香港去了。我至今一想到此事仍感到非常遗憾。
作者1926年与哥哥姐姐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