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约记者 陈右
危机促使债权转股权的谈判在温州市内盛行。所有债主停止借款利息的计算,等待公司正常运转起来后,按借款数量的多少,分享公司的利润。
20 11年8月开始,温州进入多事之秋。中国中小企业协会副会长、温州中小企业发展促进会会长周德文说:“今年8—9月份,跑路的老板有100多位,而且都是有名有姓的,跳楼的有6个。在温州民间历史上,如此大规模的跑路潮实属罕见。”不仅是企业家,整个温州的担保业也都陷入困境。270多家集体歇业,当我们在11月来到温州时,这个曾经挂满典当、担保牌匾的城市,已经很难找到一家未被风暴袭击的担保公司接受采访。
这些企业都是一个高速资金游戏上的失败者。高企的资金价格就是这场资金游戏的速度。从今年银根紧缩开始,银行的利率提高到了月息1分甚至更多,这几倍于去年在货币宽松形态下的资金价格。“银行都相当于在放高利贷,民间更不用说。”温州市中安担保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谭建国说。民间借贷也水涨船高,最高月息甚至达到了5分。如果核算为年利率,温州地区民间借贷的最高年利率已经达到180%。这是任何一个实业都难以支撑的资金流动速度。
民间借贷是一种民间的资金拆借活动。它缺乏严格的契约性,借贷行为多在熟人网络内进行,基于一种人情关系,所以很可能借钱的人家里急用钱,又随时把借款收回。这条环环相扣的资金链条庞大却脆弱,它利用的是所有参与这场逐利游戏的个体使用资金的时间差。信心是游戏根本——一旦信心丧失,所有人都害怕有限的资金被别人拿走,同时提款,形成挤兑,资金使用的时间差就丧失掉了。民间挤兑之后,你愿意给再高的利息,也没有人愿意把钱借给你。即便民间还有庞大的存量资金,都无法补充进这个已经出现缺口的链条中。在2011年下半年,随着银行全面收紧银根,市场信心自此崩溃,借贷链条的其余环节一损俱损。
要追溯民间高利贷的源头,2008年是一个值得观察的时间点。受困于全球经济危机的影响,2008年第四季度,国家启动4万亿投资计划。从年度安排来看,2008年四季度为1030亿,2009年为4875亿,2010年为5895亿。中国投资协会会长张汉亚评价说,4万亿投资计划,保证了当时已经陷入危机的中国经济继续以超过8%的增速发展,同时为地方创造了千载难逢的上各种项目的机会,催生了各类投融资平台大幅发债的局面。从中国人民银行公布的社会融资总量看,2009年和2010年的社会融资总量都在14万亿左右,社会融资总量约占投资总量的50%左右。
我们在温州走访的企业,都提到2008年开始那段货币宽松的美好时光。银行的信贷员在巨额贷款指标的重压之下,以不要抵押,低于基准利率等优厚条件游说企业贷款。不少企业也顺应宽松的金融形势贷款,开始了并不那么适合企业,甚至是冒险的投资。以温州的数据来看,2009年温州市金融机构本外币各项贷款余额4486.68亿元,增长34.0%。2010年,金融机构本外币各项贷款余额又在上年基础上增加23%。
温州的中小企业融资原本有两条渠道:符合银行资质的,获得利率较低的贷款;因规模、企业资质问题,不符合银行要求的,则转向民间借贷市场。这个市场没有抵押、企业资质和贷款时限的限制,但却要付出高利的代价。这本是两个相互独立的融资系统,2008年后宽松的货币环境,却将两个金融系统连接了起来。
“贷款越多,就越需要有资金来周转。还钱给银行时一下子拿不出来那么多钱,就需要借用几天高利贷。银行一般需要两周的工作日来给你做续贷工作,在这两周的空档里,也需要找‘老高’来填补这个空档。当时银行利率低,高利贷利率也不高,而且都是用于短期周转,这种收益对于‘老高’来说就很稳。2008年开始,有很多企业家转做贷款不做实业。”温州市最大的打火机企业东方集团总经理李中坚说。
宽松货币政策的另一个后遗症是,将相当一部分企业带入了一个冒险的投资周期。这些以贷款为源头启动的投资项目,企业并没有自身造血支撑投资周期的能力,必须倚靠外界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银行显然是最重要的渠道。按照自2008年底的放贷速度计算,2011年的投资总量应该在32万亿,需要16万亿的融资,但2011年,央行却连续6次提高存款准备金率。在总体融资环境紧张的条件下,大型国有企业及国家重点工程项目及地方政府的重点项目是银行优先关照的对象,中小企业的融资只能到民间借贷市场靠高利贷来解决资金缺口了。
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金融研究所金融市场研究室副主任尹中立的观察,宽松货币政策之后,总会出现一轮高利贷风潮。在约20年前,中国曾出现厉害程度不逊于今日的高利贷风潮。
“1992年小平南巡之后,货币与信贷出现飙升,无论投资增长速度还是货币、信贷增长速度都超过35%以上,于是一年以后出现明显的通货膨胀。到1993年6月份开始进行宏观调控,主要措施就是收紧信贷闸门,整顿和规范金融秩序。货币与信贷在宽松之后突然收紧,必然出现资金紧张。”尹中立说,“在货币紧缩初期,企业和个人往往没有心理准备,其预期还处在泡沫上升的状态,于是,不惜一切代价筹集资金成为它们共同的选择。那个时候深圳等城市的银行存款利率达到25%以上,贷款利率超过30%是常有的事,与今天的民间高利贷几乎差不多。当时不仅城市信用社可以高息揽存,信托公司、证券公司等都积极参与其中,甚至很多商业银行也加入这个行列,不少商业银行的分支机构搞账外经营,当时深圳蛇口有一家银行的支行行长在账外经营的总额达到了20多亿,这个数量超过了深圳当时一家大的银行支行的业务量。全国还出现了武汉、海口等资金交易中心,会员单位都是全国的商业银行和非银行金融机构。其热闹程度不比现在的差。”
左 9月22日,济南路边一则贷款的广告。
右 8月23日,在位于浙江省温州市瓯海区南白象的温州市锦潮电器有限公司的厂房内,各种原材料和文件散落一地,该公司的供货商正在搬运货物用来抵债。
2008年到2011年间,宏观调控走了一条和20年前几乎相同的路,但和历年相比,这次民间金融危机的不同之处在于,参与链条的机构更多,促成危机的因素也更复杂。中国作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已经和世界经济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以出口制造为主的温州更是如此,这里是全国民营经济最发达,民间财富最充裕的地方。温州有全国第一张个体经营证,第一家私人钱庄的经营执照,第一家在入市后打赢反倾销案,并获得市场经济定位的企业。这里是全国乃至世界的资金、项目以及关系的结合地。我们在温州短短的几天,仍然看到世界各地的人来到这里:美国、韩国、北京、厦门……他们有的带着项目,有的带着关系,希望能说服这里依然雄厚但已成惊弓之鸟的民间资本,在危机下掘金。
周德文说,截至今年上半年,温州的银行存款仍有7000亿元余额,温州民间仍然有钱,但缺少的是启动这些钱的市场信心。10月底,温州市政府设立了10亿元的救济基金,为贷款到期的企业做再贷款的“过桥”资金,并派了29个工作组进驻银行,督促银行不对中小企业抽贷、压贷。10亿元虽然无法弥补在挤兑风潮下退出民间资金池的资金,但政府资金的注入可以作为一个重启经济活动的按钮,它和国家将今年的贷款余额上调至7.5万亿的消息一起,重新给市场注入信心。
在政府的信心刺激下,温州人的自救也初具雏形。传统温州人解决资金短板的方式是债权模式,这一部分源于独占利润的贪婪人性,一部分则受制于当地企业规模的弱小,温州人认为没有必要把精力浪费在这种达成共识的过程中去。
但危机促使债权转股权的谈判在温州市内盛行,具体方式是:所有债主停止借款利息的计算,等待公司正常运转起来后,按借款数量的多少,分享公司的利润。债主可以查看账本,监控资金的流向,但并不参与企业的具体管理。这是民间在危机期间被迫达成的一种风险共担机制,也是一种介于股权和债权之间,更倾向于现代企业的经营模式,需要参与者有更高的管理水平。当高利的债权模式无法兑现时,务实的温州人已经在开始学习新的利用资金互利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