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海
队伍像一条绿幽幽的大虫,逶迤向大黑山蠕动。这是两个排列的队形,首尾莫能相顾,走在队伍前头的是团长国图。
公路蜿蜒向山间盘去。路一侧是陡峭的崖壁,微微的绿意悄然而下。另一侧是流淌着的小溪,流水潺潺有声,急匆匆赶路一般奔出山间。有游人在戏水。
从队伍一侧跑步过来一个上尉,立定,向团长的侧身打了一个敬礼。“报告。”
“讲。”国图表情庄重,丝毫也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部队请示……原地休息。”中尉稍一犹豫,还是声音洪亮地答道。
“继续前进。”
“是。”中尉答完,折身跑去。
拉练的计划是整整一个白昼,傍晚回营盘吃晚饭,中午要在山间野餐。拉练要求全团除必要的留守人员和准备午餐的炊事班外,一个都不能少,而且,拉练途中,也不允许一个人掉队。团长身先士卒。
这是仲春时节,寒意尚未褪尽,淡淡的雾气飘荡在山间。近在眼前的大黑山山巅只能显露出一个冥蒙的轮廓。团长国图抬头眺望一眼天空,太阳刚从一团雾气中钻出,探头探脑,恍若被抛在了山梁的丛林之上。
国图的眼前映现出了母亲的影子。
时至今日,国图尚弄不清母亲的生日。他隐约记得母亲今年该八十一岁了。上次回家还是五年前。那时,国图还是营长,四年半的老营长了,正在焦头烂额地等待能有个副团的空缺。那次回家是为了遣送一个新兵。这个新兵的家在他老家的邻县,因一句闲话口角,新兵用小刀捅了一个老兵的大腿。时间紧,国图本没打算回家,但在交接完退兵事宜后,他忽然就产生了回家看看的念头。国图是当天薄暮时分回到家里的,事先并没和家里人打招呼。推开那两扇他从小就熟悉的破木门,母亲正弯腰从天井的水瓮里舀水。他叫了一声娘,母亲愣怔顷刻,认出了国图,水瓢呱唧跌在水瓮里了。“我的儿。你还认得娘啊。”母亲激动得手都颤抖了。这次回家,距上一次母亲到城里给他看了三个月的孩子,又是整整六年了。国图看到,母亲是如此苍老,背比以前更驼了一些,满脸的沧桑真像是爷爷留下来的这幢老房子啊。老房子已老得让国图弄不清它诞生的岁月。还是在国图结婚回家时,因为带来了城里的媳妇,他的已分开过的哥哥和母亲一商量,下了决心,才把麦秸草铺就的屋顶换成了红瓦。想来还是不久前的事呢。
国图雄赳赳地走在队伍的前面。国图并不是铁打的汉子。昨天晚上他接到了弟弟电话。弟弟在电话里说母亲的身体近来很差很差,时常出现走神的样子,每当那种时候,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国图的名字,而念叨着国图的名字,她的精气神儿就能陡增几分。弟弟最后说,哥你是不是瞅个空回家看看。国图犹豫起来。他实在太忙了,他是一团之长啊。国图嗫嚅道,没多大事吧?弟弟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有事你不嫌晚了吗?以前五六年不回家是为了争个官,如今当上官了还怎么说?你看着办吧。
弟弟比国图小四岁。在县城一家饲料加工厂跑鸡饲料。十五年前,大哥托人给他从城边上找了个对象,等于弟弟是倒插了过去。想当年,弟弟特别崇拜已是军官的国图,把哥哥的相片和一些电影明星并列贴在墙上。弟弟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和母亲俩人过着拮据艰难的日子。当时,父亲已经不在了。他想当兵,但当兵哪是那么容易的事,遂打消了念头。后来母亲和大哥央求本村一位在小镇上做事的人,介绍去了镇上棉油厂做临时工。两年后,棉油厂裁人,又被裁回了村子。有好几次,他请求哥哥国图把他带出去混混,国图没有答应。因为国图也是在军营里苦苦挣扎啊。他正为谈了半个正规排的对象却一个也没成深深苦恼和烦躁呢。为此,弟弟把国图的照片从明星阵列里撤了下来。这件事,也是他一直如鲠在喉的一桩心事。弟弟现在的生活并不如意,跑鸡饲料的所得也仅仅是自己能糊口而已;媳妇在一家超市租了一个卖肉的摊位,生意一般,而且还缠上了四万多块钱的官司;一个男孩,都十二岁了,上初一,隔三差五就伸手要钱。国图有时也为弟弟忧心,况且,弟弟倒插门的处境说来也有些尴尬。
不过,国图能当上团长,手下管辖着那么一大片绿油油的兵士,整个村子还是为此震颤了一下子。用村里人的话说,是国图的祖坟上冒出了一阵青烟。村里出了个上校团长,是自古以来没有的事啊。这种荣耀,波及到周围的村庄,甚至更远更远。
傍黑时队伍回到了营盘。在大食堂里吃过晚饭,国图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家里。拉练的计划是三个整天,还有两天的时间。但国图已经感到很疲乏了,他毕竟是四十二岁的人了。
这几天,国图本不打算回家的,因为弟弟的那个电话,他想有必要回去一趟。
国图的家在市里,五十二平米的楼房,是妻子原来在面粉厂上班时分到的。那时妻子是面粉厂的电工。她从技校毕业后,分到了面粉厂,后来和国图恋爱结婚,婚后第四年,赶上了厂里盖家属楼。当时,妻子又跑又送,甚至死乞白赖地硬缠,弄到了这套房子。几年之后,面粉厂就倒闭了,半年后,厂子就被广东的一家轮胎厂收购了。除十几个人被轮胎厂收留,其他人都作鸟兽散。妻子失去了工作,成了专门管教孩子和做家务的家庭主妇了。她的档案被放进了人才市场束之高阁。那时,他们的孩子臻臻已经五岁了,小姑娘天真活泼,国图和妻子视为掌上明珠。但是,家庭的用度仅靠国图一个人的工资,日子很快就显出捉襟见肘。再说,臻臻上幼儿园,妻子一个人在家也感到闷得慌,于是,她就在康仑商场租下了一个边角,买回一台二手爆米花机,做起了卖爆米花小买卖。两年后,商场停了运营,改头换面,变成了花里胡哨的娱乐中心了,妻子又回家当起了家庭主妇。不久,国图当上了团参谋长,稳定下来后,他开始运作把妻子往街道办事处调动这件事。当上团长还不到半年,妻子进了办事处,稳稳地占据了计划生育办公室里的一把椅子。这还是不久前的事情。
小客厅里,妻子和孩子正在看电视。臻臻已经十三岁了,上初一。近一年里,她的个头仿佛忽然之间蹿了上来,亭亭玉立,看上去像个大姑娘了。可再仔细一瞧,她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呢。
看到孩子在看电视,国图就有些不高兴。“做完作业了吗?”
“早做完了。爸,这是课间休息。”孩子的话语里有点担心挨批的语气,但也没有忘记加点儿调皮话,以舒缓爸爸的严肃态度。
“过一会读读有用的课外书。”
国图非常关心孩子的学习,他的要求近乎苛刻。他深知学习的重要性。他来自农村,靠着孜孜以求的学习精神考取了军校,成了军官,当上了团长。
“你这人,孩子成个书呆子才好啊?”在这个问题上,妻子又历行了她的埋怨。
国图没有理睬妻子的话,却转而说道:“过一两天我想回老家一趟。”
“怎么了,有事?”妻子的脸颊上掠过一丝不快。
妻子永远也不想跟国图回乡下去了。仅仅那次结婚回了一趟老家,她就对乡下产生了刻骨铭心的恐惧和厌恶。那次回家是在冬天,天寒地冻,小北风像刀子一样嗖嗖扎在人的脸上。小两口倒是住在了刚刚糊过报纸的新房,母亲也确实在临睡前足足地加柴烧了炕,但到了后半夜,热劲褪去,寒气就侵来了,妻子冻得缩成一团,嘤嘤啜泣了起来。而更不能让妻子忍受的是上厕所,厕所是旱厕,在院落的一角,黄灿灿的粪便因遭了酷寒,凝成一砣,好像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这景观让她大为惊诧,但是,最让她惊诧的是,脱裤蹲下方便时,仿佛有无数的毒蚁在臀部乱抓乱爬。
妻子从小就生活在城市,父亲是电机厂的一个技术员,母亲是商业局的一名科员。她还有一个姐姐,在卫生厅管档案。她和姐姐从小就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当时她决定嫁给国图,遭到了妈妈的强烈反对,甚至扬言要把她逐出家门。但她当时像着了魔一般,就是喜欢看见绿色的军装。最后,父母拧不过,她嫁给了国图。今非昔比,现在的国图,让早已成了药罐子的岳父岳母越看越上眼了。更因为他们的大女婿,当年机务段那个挺拔英俊又有可观收入的工人,由于人到中年,工作却一成不变,连个小组长都没混上,大女儿一气之下,断然与他结束了婚姻。大女儿暗地里发誓,嫁人就嫁国图这样的,不过,直到现在,还没有踅摸上呢。而国图一家的日子,如今可谓如日中天,部队地方联合新盖的家属楼,已拔地而起了,不久,他们就将迁入一百三十多平的楼房了。现在,国图自然成了妻子娘家的顶梁柱子。
国图淡淡地说:“老太太身体不是太好。”
“病了,什么病?”妻子追问道。
“人老了嘛,老是念叨我。”国图确实说不上母亲有什么病。
妻子沉默了片刻。“没病回去干什么?”
国图白了妻子一眼。“没病就不能回去了?老太太五六年都没见我一面了,她已经八十多岁了。”
“那你回去她就不老了?”
“你……”
每次谈到他的老家,老家里的人和事,他和她从来就没痛快过,总是别别扭扭。作为一团之长的国图,在团里说一不二,颇具威严,甚至还有点凛凛霸气,但在家里,在妻子面前,尤其牵扯到他家庭里的琐事时,他却一点都施展不出作为一个团长的威势。
“爸爸应该回去看看奶奶。”臻臻忽然冒出了一句。她对奶奶还没有什么印象呢,以前奶奶背着她时,她连话都不会说呢。她的相貌很像国图。
“小孩子家插什么嘴。”妻子对女儿嗔道。
臻臻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我回部队了。”国图说完,转身朝门口走去。
妻子向着国图的背影说道:“回去回去,把钱都花光了我看你拿什么装修房子。”
国图咣当摔上门,悻悻下楼去了。
国图记不清妻子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个样子,大概就是从妻子下岗开始,日子总是在算计中紧紧巴巴地过着。既如现在,国图都已当上了团长,妻子也在办事处的办公室里稳稳当当地坐着,生活还是延续着从前的模式。国图记得,他和妻子谈恋爱期间,甚至结婚的头几年,日子虽说清苦,可生活得多甜蜜多有滋味啊。刚结婚时,国图在部队借住了一间十二平米的平房,一张大床,一点必需的家具、橱具和炉灶,统统都被小房子包容了。妻子小鸟依人,而且通情达理。女儿臻臻就是在这间小房里出生的,一直长到了两岁,才搬进了妻子分到的房子里。那时的生活总是充满情趣和激情。国图爱回想那段岁月。当时,因为妻子的家人极力反对他和她的恋爱,那天晚上,她去了部队,流着泪叙说了他们不得不分手的原因。他沉默着,沉默着,终于说,那就最后一次把你送回家吧。街上的雪已经铺得很厚了,还在霏霏地下着,街灯散发出惨淡的微光。她说,给你唱个歌吧。她唱起了《大约在冬季》。那时,这支歌的旋律飘荡在大街小巷以及陋屋豪宅,似乎是为人们解闷和宽心的曲儿,却恰恰合上了他的境况和遭际。他把她送回了家,看着她走进了楼房的门洞,又看到了她卧室里的灯光亮了起来。当她准备拉上窗帘时,她贴近窗玻璃,搭起眼罩向楼下看去,他还站在雪中,仰望着她的窗口,他已成了个雪人。她一口气奔下楼去,对他说,我已经决定了,谁我也不嫁,就嫁给你了。
这个曾经执着地爱恋军装和痴情于穿军装的人的姑娘,如今已人到中年,浪漫不再,日子却是实实在在的,而且要实实在在地过,一步一个脚印。有时,国图看着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妻子,恍若是看到了一个影子,而且非常遥远。
拉练结束后,国图向上级请了假,说老母亲身体不太好,打算回家看看。很快得到了上级的同意,但只给一个礼拜的期限。一个礼拜也就足够了,因为国图也放心不下部队里的事情。
插图 龙丽娜
当了团长,国图确实感到很累,很累。可当初好像有一条无形的鞭子,悬在他的头顶,严厉地催促着他,让他前行,让他奋争,让他不能观望和等待。最终,他如愿以偿,达到了目的。这条鞭子为什么要如此作为?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人在旅途的目的就是为了前行吗?
临行前,团领导班子开了个小会。国图指定,在他离开这段时间,团长的职责由参谋长来代理。国图就是在参谋长的位置上当上团长的,他可能对参谋长有所偏重。但谁都很清楚,当初争这个团长的位置时,副团长老董也是竞争人选之一,竞争过程中,都不排除暗地里做一些小动作。老董比国图大一岁,下一步该考虑去向问题了。当国图宣布由参谋长来代理团长时,老董眼睛眯起来,目光阴沉而忧伤。
“国图是该回去看看了,都六年没回家了吧。”老董带点讥刺的腔调。
“这种场合你该称我团长。提醒你。”国图口气平和,但却有着石头一样的硬度。
老懂乜斜一眼国图,带点冷笑道:“是,团长。”
国图回到办公室,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来,眼前弥漫着一大团烟雾。
有人敲门。他喊一声:“进来。”
进来的是参谋长,是个很干练又颇有气质的军人。“团长。我们就不买东西了。孝敬老人,是个意思。”说完,他撂下一个牛皮纸信封。
他用了“我们”,而不是“我”。国图也注意到了,他明白有些事情上的规则。
国图没说什么,因为说什么也没用。这种事总不能拉下脸来。参谋长已经走了出去,他把信封放进抽屉里。国图不收礼,尤其现金,他要瞅个适当的时机和场合,把推不掉而收下的财物变个方式还回去。这是他当团长以来一直坚守的原则。
这当儿,手机响了,是朋友陆总打来的。这个陆总,是他军校时的同学,毕业后,一同分到了这个团,都当排长,俩人相处得兄弟一般,但同时也在摽着劲干工作。几年后,陆被选拔进了机关当参谋,俩人的友谊弥笃。一天,已是副营职参谋的陆,突然跟已是副营长的国图说他准备转业了,他要转到粮食部门。很快,他成立了昊阳工贸有限公司,经营淀粉加工和销售生意,兼做炒房的买卖。几年前就开上奥迪了。
陆总来电话约国图晚上吃个饭,顺便认识几个人。国图不得不说要回家一趟,明早就得动身。陆总问怎么回去。国图说先坐船然后坐大巴,很顺当。
陆总说:“这怎么行,一团之长回去省亲,迈着两条腿,太掉价了。”
国图笑道:“我哪能和你大老板相比啊。”
“少来。就这么定了,用我的车和司机,走旱路。”
国图还在推辞,他后悔一走嘴说出了回家的事。
“放心吧,团长大人,部队上的事我懂。难道我还能求你调动部队?”
国图见拗不过,也只好同意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国图开始往下楼,碰上了来迎接他的司机小石。小石给陆总开车,是个伶俐又礼貌的小伙子,国图熟悉他。小石帮国图提上了回家带的东西。
而当国图从家里往外走时,妻子竟没有与他说话的意思。她微蹙着眉头,脸上阴沉沉的,仿佛一块冰凉的铁。我走了。国图对妻子说。她终于开口道,没事就早点回来吧。
上了奥迪车,小石开动了车子。“后备箱里陆总还给你带了好多东西呢。”小石道。
“这个老陆。”
驶上高速路,小石加大油门,车子风驰电掣般向前飞奔。
“不要太快。”国图提醒小石。国图在部队有专车,桑塔纳3000。他每次坐车几乎都要提醒司机这样一句话,已成习惯了。
“好的。”小石答道。“团长,我原来就是当兵的,也是司机。”
“唔。你还不大嘛。”
“二十五岁。没办法,转二期士官没转上……”小石似是要诉诉苦衷。
“早回来也好,这也蛮不错嘛。”
小石笑一笑,“是啊,陆总就喜欢用当过兵的人。”
看见朝气蓬勃的小石,以及和小石这简短对话,一下勾起了国图对往昔和往事的回忆。
一九八三年初夏,国图高中毕业。国图上的是普通中学,他们这批学生,是经过三次筛选后剩下来的,连考大学的资格都没有。国图回到了村里,很苦恼,感到前途渺茫。父亲有哮喘病,脸颊已浮肿,整天蹲在炕头上吭吭咳咳,这个一辈子都要强的人,再没有能力为国图操心了。有一天,母亲带他到邻村的远房亲戚家,到了以后,国图才明白是让他跟着从没见过面的舅姥爷学木匠。国图把脖子一梗,二话不说,扭头走了。在田间做农活,他不但不好好做,还要添乱,气得和他一起做活的姐姐好几次都哭了。甚至有时候,为了一两句不顺心的话,他会把弟弟暴揍一顿。国图心里苦啊。夜里辗转反侧,他爬起来手抓木格窗棂,像个囚徒,望着皎洁的月亮,请求月亮快快把他带走。
这一年冬天,征兵开始了。国图想,这是他惟一的出路了,他要志在必得。但村里根本没给他报名,因为村干部的孩子更想当兵。那天夜里,夜已经很深了,村民兵连长长脖儿家窗户上,接连遭到了两块石头的袭击。这是国图干的,但人们都心照不宣。那时,国图的大哥还在镇上做裁缝,他拐弯抹角地找到了镇武装部秦部长。秦部长强行向村里发了话,让国图参加验兵;再加上长脖儿每次瞥见国图的一双眼就仿佛看见了两把刀子。于是,国图的名字划进了参加体检的名单里。
国图体检合格了,又是高中毕业生,接兵团便有所青睐。有一天,两个骑自行车的军人到国图家家访,详细地询问了国图家的家庭历史和亲属结构,又简单地询问了国图本人几个问题,国图都很清晰地给予了回答。临了,一个军人对国图一家人说,要有两种准备,关于他的品质问题我们还要做进一步调查。国图明白了军人所说的“品质”指的是什么。他说,我一直是个学生,你们可以到学校去调查。另一个军人点点头说,我们会的。这当儿,一直笑眯眯的父亲,突然大喘起来,他满脸通红,两个眼珠子似乎就要蹦出来了。母亲忽然声泪俱下,向着两位军人,双膝“噗嗵”跪下去,你们做件好事吧,救救这个孩子,要当不了兵会毁了他的。
“娘,您这是干什么啊。”国图感到又屈辱又羞愧又恼怒,他的眼泪潸然而下。
两位军人被母亲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十分尴尬。他们把母亲拉了起来,安慰着,面面相觑,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国图转向两位军人,凛然说道:“我的品质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临走时,一位军人默默地拍了拍国图的肩膀。随后,他们走出了这个破烂又零乱的院落。
多年以后,国图早就和这两位接兵的军人熟识了,有时相聚在一起,谈工作,说闲话,彼此谁也不提及家访的那一幕。那似乎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口,谁也不忍心再揭开它。一个母亲跪下的双膝有多重啊。
国图终于攥住了那一纸红色封面的“入伍通知书”,他感到天高地阔,前程烂漫。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大哥用自行车驮上国图,离开了村庄。国图向后望着,望着,晨风吹乱了母亲的头发,拂动起她的衣角。
国图就这样进入了军营。这一年国图在部队里摸爬滚打。
也就是这年暮秋,他接到了弟弟代母亲写来的一封字体歪歪扭扭的信。信上说,父亲早在初春时节就已病故了,他活着也是遭罪,去了倒免受痛苦。国图久久凝视着这封信,一滴眼泪也没掉下来,收起信时,他只是微微叹一口气。相隔这么长时间才告诉父亲的噩耗,国图感到了母亲的良苦用心,母亲跪下双膝的身影,又一次从他眼前一掠而过。
空闲时间,国图没有忘记文化课的学习,第二年开始,他当上了副班长。这年七月,他被推荐参加了军队院校统考。八月底,国图怀揣着军校录取通知书,踏上了开往西安的火车。军校毕业后,国图回到部队当上了排长。接着他一路攀升,排长,副连长,连长,副营长,营长,一直到了团参谋长。国图带兵呱呱叫,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部队的管理上,总是能与战士打成一片。他就是喜欢这样一种富有挑战性的事业。
当上参谋长后,国图就为自己定下了下一个目标:他必须当上团长。要不然他觉得有愧于现在的这个职位。参谋长就该当团长。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绷紧了的弓弦上的一支箭,这支箭必须射出去,而且要命中目标。
争当团长这个过程的曲曲折折,他为此付出了不菲的代价。当营长时那次回去送兵,他在家里呆了一个晚上,其后五年多的时间里,他没有踏进过家门一步。他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奥迪车驶入了省界。车窗外,农舍、田野、树木、畜类,甚至人们的穿着和长相,都已开始渐露出家乡的气息了,再行驶二百公里,就到达了那个生他养他的小村庄了。母亲大概已不能为他远途归来而准备晚饭了吧?她已经八十多岁,而且还有病在身啊。
不知怎么,随着卧在丘陵之下的小村庄越来越近,他却感到村庄越来越遥远了,恍如在梦中。这是为什么?国图闭上了眼睛,他感觉非常疲惫。
傍黑,车子开进了村子。国图撒眼一看,村子和五年前没什么两样:到处是草垛,草垛旁边一般都有一个简陋的牛棚,有的老牛旁边还有一两个小牛犊。鸭子和鹅嘎嘎叫着横穿村街,有的鸡已经飞上树丛准备夜宿了;各种颜色的狗在大街小巷窜来窜去,偶有一两个灰头土脸的乡亲,使劲地盯着奥迪车看。
国图让小石抄村后的一条近道。但当车开过去时,有一辆装满了玉米秸的排子车挡在道上,有人正在卸车。车子倒回去,不得不从村前兜一个大弯子。在一个拐弯处,国图让车停了下来,他的堂哥正在牛棚里用铁锨清牛粪,堂哥和一只小牛犊好奇地盯着停下来的奥迪车。国图下了车,堂哥认出了国图。
“是你啊。”堂哥说。
“是我。在清圈呐。”
堂哥两只手握在锨柄上。“你是该回来看看了,老妈有些恍惚呢。”
国图到了家门口里面,静悄悄的,两扇破木门半开着。小石帮国图卸下东西,拿到院落里。国图的弟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脸上满带忧戚。小石对国图说,团长,我回城里住了,有事或者用车你给我发短信,我晚上也开机。国图留小石在家里吃晚饭,小石执意不肯。国图看家里的这种情况,也不再强留。
国图往屋子里走,问弟弟:“娘怎样?”
“这些日子一直这样,好像是硬挺着。你看看吧。”
“就你一个人?”国图说。
“姐姐这几天在,今头晌刚回去了。”弟弟答道。
姐姐嫁在邻村,她不可能在这里呆时间长的,她的家务事和田里的农活都很多,而且,还有个正上初中的小子,也需要人照顾。
国图走进了东间的屋子。这间低矮又狭窄的屋子和五年前一样,炕下还是那个一米多高的黑色大柜子,这是母亲当年的嫁妆,柜子上面的墙上是一个小小的相框,里面只有国图的一张穿了军装的彩照。母亲躺在炕上,一头白发乱糟糟地散开来。
“娘——”国图叫一声。
母亲有些吃力地笑了。
“您感觉哪里不舒服?”国图把手伸上母亲那皱纹纵横交错的额头,有些发烫。
“也没什么,就是心里堵得慌,迷迷糊糊的。老了,老是做梦梦见你啊。”母亲声音微弱地说。
国图心里咯噔一下。“应该到医院看看。”
“不去不去,娘就是想你,见到你就好了。”母亲再次露出了困乏而欣慰的笑容。
大哥和大嫂进来了。哥嫂对国图也不甚满意,当年他们的大儿子想当兵,让国图想想办法,而国图没有能力办这件事情,现在,侄子还在县城外贸上扛大包。
“等你回来商量去医院的事呢。娘说什么也不去医院。”大哥说。
“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国图话语里带上了火。
大哥有些不高兴了。“你倒说得轻巧。”
“不就是几个钱吗?”国图又瞪上弟弟。
弟弟一直阴沉着脸,“好了好了,这不,你回来就好办了。”
“哪里我也不去。老二回来就好,娘也就放心了。”母亲说。
“娘,明天咱们就去医院。”国图已红了眼圈。
母亲叹一口气,“说过了,不去。娘老了,娘最不放心的其实就是你啊。”
“娘,瞧您说的,我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国图苦笑了一下。
“可你一直在外啊。”母亲说。
国图眼眶里噙了泪。
当天夜里,国图就睡在了母亲的身旁。母亲一直迷迷瞪瞪地和国图说着闲话,问国图的媳妇和孩子,问部队上的事情,甚至问国图能不能再要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说着说着,母亲就睡着了。国图一直无法入眠,母亲很多次都在呓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国图终于睡着了,第二天早晨,窗户上刚刚见到一点亮色,国图就醒来了。早起,这是他多年形成的习惯。
国图几乎是无意识地叫一声“娘”就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就是在这个炕上,他出生了,吃着母亲的奶水,嚼着母亲嚼过的饭,他或哭或笑,咿呀学语。他能爬了,会站了,蹒跚迈出了第一步。他上学了,终于长成一个半大小子了,成人了。
国图又叫了一声:“娘。”
母亲还是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