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 父
算是又一次变身。一转身,又就这般地变成了一个流民。
我是下岗职工。这次,想多干一些日子,给儿子挣些学费。那天,从大班车上跳下来上了主家的车,我这样自我介绍。主家的车是停在我刚才乘坐大班车到来的航天公路下,是那种小客货两用车。主家在驾驶座上坐着,手把着方向盘,抽着烟。听我如此说,他噢了一声就开动车驶离了公路。这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七天国庆长假第一天十月一日下午的四点多。
航天公路给扔在了身后。
我原来是在糖厂工作,干政工的,后来下了岗。
像是心虚,车走着的时候,我又这样补充了一句。我自己都觉得出,我的这样子确实有点儿不像是个干体力活儿的人。主家开着车,又是什么也没说,只又噢了一声。
呼呼呼坐着大班车,从酒泉到金塔,再从金塔到已见不到了几许人烟的这里,我的金塔拾棉花生涯就是这般开始了。这是我第三次作造如此行为。前两次也是这般地利用国庆长假。第一次是四年前,是在瓜州,就是拾棉花。当时事前我是反复掂量了再掂量的,怎么都觉得拾棉花的活儿都是所有体力活儿中最轻省的。但是,我是连皮带毛干了五天就逃也似地败回来了,拾棉花的净时间只两天半。拾棉花是要站着弓着腰拾,腰疼啊,腿疼啊,手也是给棉花壳扎得血淋呼拉。第二次是去年,是去了肃州区上坝镇一个叫福地的村里,是掰苞谷。我当时按着头一次拾棉花的经验,觉得掰苞谷大可能是会比拾棉花强度要轻。可结果更崩溃,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掰苞谷的活儿更让我受不了。只一天多过去,腿疼腰疼手疼不说,大姆指盖儿竟是都变成全黑的了,淤满了黑血。最后只也是四天即回,净干活时间也是两天半,得出结论是相比较还是拾棉花要轻一些。这次我是打定主意要干满一个月。国庆长假七天加二十多天的公休,咋也是有一个月过。拾棉花工钱也大涨了,一公斤一块八呐!一天挣一百,一个月,便是三千块啊!我太需这些钱啦!这比挣稿费现实得多了去了!且我也觉得也是只有抱了这般真的挣钱的想法,才能体验出一个普通人拾棉花的感受。
小客货车在一片一片的芦苇丛里绕来绕去走了约十几分钟就到了地方。似是一个农埸,没有居民点,像是只两户人家,两院极简陋的房院并排挨在一起,四周,便是芦苇丛中几大片的耕地了。全种的是棉花。地中,一段山一般的不大的沙丘兀立着撑于我眼中。车一停,进了院子里听了主家这样那样的安顿从他的手中接过一大四小五个化纤袋子就奔去了地上开始拾棉花。
已是下午五点过,有七八个妇女正在东西长方的一块地上拾着,已从这块地的南头拾到快接近北头了。说棉花是拾说实话是不准确,应是叫摘才对。所以在这里我以拾说,那全上因了概是整个西北都是把摘棉花说作是拾棉花的。夕阳是甚好,一地清黄的光。我的心情也甚是好。看得出来,荒地是新开才不几年,可显然已是给种得差不多熟了,棉树长得不高,不及膝,却是都出落得均匀。这刚好可弓腰拾,不至于太高太浓密太刷挂人的衣服也太糊人的衣服。是头花,棉树上的叶子都绿软,拾起来自是不怎么擦挂手。头花,就是第一次开的棉花。自然,以此推言,第二次开的第三次开的,便是叫二花三花了。透着棉树尖和叶,便见是满地棉花开得白哗哗一片。我愉快地拾起来。因是早就总结了瓜州那次的教训,这次我来时是带了一个小马扎,是到金塔后金塔的一个朋友给备的。我是坐在小马扎上拾。感觉不错。
觉得不长时间,便是收工了,是天麻黑时分。拾棉花的地儿距离主家的房院约是四五百米,全部拾棉花的人收工时须是都要将拾入小化纤袋里的棉花倒进那个大化纤袋子里。倒弄好,这时主家就刚好把一台带拖斗的小拖拉机开到地近前来了,大伙儿便就都齐动手,把装了棉花的那一个一个的大化纤袋相互帮着抬着扔进那拖拉机的拖斗里,然后就跟着拖拉机往房院走;跟到房院,再将这些大化纤袋从车上抬着扔下来,然后由主家掌秤,一一抬着过了秤,就算一天的拾棉花工序全部完成。这时,女主人饭就做熟了,大家便就洗脸,吃饭。我自也是随大伙儿的步调。我端了碗吃饭,一吃,竟是发现很好吃。是一种机器压制出来的干面条煮就,没肉,只一小点汤菜浇于上面,味道却是奇美,面也是很有劲道。莫不是干活饿了?
吃饭中知道,这里真是主人家前些年抢开的一片荒地。因而主家一家人平常不住这里。他们有两处正式住房,是那种亦城亦乡的家庭。男主人在金塔县电业局工作,女人乡下守地,这样他们便是城里一套楼房乡下一大院平房,乡下房子在离这农场十几里远的一个乡里。这般地,他们只是在到了拾棉花等的忙季,才一家人住这里一段时间,其余,都是或城里或乡下地住在他们城里或者乡里的家里。农场房院大门朝西开,是那种大铁门,很大,能进出大汽车。这般地,全院落便是那种东面一中间为一客厅两头各一卧室的三套式上房,南面并排一间住屋一间库房,上房与南面两屋之间一个耳房的格局。耳房里面套一小间伙房,外间住人。院子是那种上了泥的大硬顶棚,靠近上房的地方南面一方北面一方开有两洞三米见方的大天窗。我给主家安排在南面的住屋里住。是大通铺,布放和铺着可睡十几个人的被褥。因为拾棉花的人中只我一位男士,大住屋便是只我一个人住了;而那几位妇女,是住在那耳房的外屋,睡下的时候,是一长排的女人头。主家一家,住上房里。吃饭的时候还得知,主家一家共四口人:主家两口子,还有他们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大的约是二十,已上了酒泉职业技术学院,小的像十二三。大儿子长假回来拾棉花了,还带了一个他的女同学来。按主家说,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依同样的标准按斤秤发给工钱。那女同学身子细细的,面容姣好,好乖乖女的样子。这让我觉着感动。这样时代,大学生能吃着这样的苦利用小七天的假期自己挣钱,真是难得!
吃过饭,我进了那只我一个人的南面住屋,跌过去就睡死过去了。看来,治失眠症的最好方子,是体力劳动。
这预拾的第一天下午三个小时不到,我拾了11公斤。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那耳房里住着的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吵醒来的。我睁开眼朝屋外看,发现天还黑着。看表,是才六点过。想着要多挣钱,最终还是挣扎着起来。穿戴好到了那耳房里,见女人们都是已梳洗停当,女主人给大伙儿的早点也是已给做好。女人们的面目都是收拾得细致。看来女人们再苦再累都是很着意打扮自已的。早点很简单,掺了很少鸡蛋丝的特清的面糊糊汤加馒头。
吃过早点,天竟是麻亮了。大伙儿就往地上走。
棉花一棵棉树上一般长三四至十余个棉桃,棉桃夏季长饱了,就崩裂开,棉絮便开放出来了。开时,每桃多是四瓣,很少数的,是五瓣,每瓣三至四个棉籽,棉绒就是长在这些棉籽上。这么地,人拾时,便是除了小姆指外四个指头一个指头卡进一个壳里将四瓣棉绒絮用劲儿抓出。若是遇着五瓣的,便是五个指头全用。好的拾棉工都是两手并用,各拾着手里捏着,捏得手满捏不住了,就将两手的合一起,一团,照着前面不远处棉树丛里放着的口敞开着的小化纤袋投果子一般地一扔,一疙瘩棉花就进了那袋子。接着就再开始空起手拾,拾满一小化纤袋又一小化纤袋,直至天黑收工将小化纤袋里的倒入大化纤袋里。这一切的过程,多都是要戴着手套。熟手中有快手的,是抓拾得又快又干净。所谓干净,指两方面:一是拾的棉花不夹叶带草,干干净净;一是四根手指抓棉花时指上用劲很好,花壳里留不下一丝棉丝,不会由于指劲不匀一朵棉花里的某一瓣的壳儿里会有一子的棉丝落在壳里拉出一个细白尾巴。主人家最反对的就是这样的白尾巴。我自然不是熟手,虽然也有小时候拾棉花的经历,可毕竟是有太长时间的城市生活了。拾的时候是四行算一趟,一般一人一趟,一个跟一个。第二天开始我算是正式拾了,我插在女人们中间尽可能地赶着她们的速度拾。我终是拾不过她们,况且又是坐着小马扎拾。但我却要坚意拾得干净,拾到手里的棉花要干净,拾过的棉壳也要不留下白尾巴。我极认真而又尽可能快地拾着。
和女人们一起拾,不一两趟,也就大概知道了她们的情况。她们共是八个,三个是高台的,五个是临泽的,是由她们中的那个叫小张的联络来的。叫小张的是临泽的,听着似是以前因着什么交道和这里的这个主家认识。在八个女人们中她人最年轻也长得出众些。我头天晚上发现,她是一个有点儿现代的算是新一代的农家媳妇,回房院里时候,她老是偷工摸夫地用手机玩QQ,且老有不同的人给她打电话来。嗨呀,还是一个网络青年啊!我当时和她开玩笑。她当时听了就笑,说哪里,就随便玩儿。拾得最快最好的是一个姓王的,也是临泽的,像是四十刚过,长相皮实。她总是嚓嚓嚓牛吃草似地快快一路拾上去,把大伙儿撂得老远。年岁最大的是一个高台的,长得白白净净,但整天哼哼咛咛,我到的头天晚上就听到她闹着要走,主家以路远没时间送她就送了她那么一个人地回去他也不放心等等为由不放她走。实际上听得出来,主家是在强辞找理由。看起来这节儿找一个拾棉工定真是不易。女主人早上和下午的前半段多都是要和我们这些外来人一起拾一段时间,不过她拾的却是不挂斤秤,既使挂,显也仅是为了考量考量她自己的速度快慢。拾的空儿里,她往往是会这个人趟里帮着拾上几把那个人的趟里帮着拾上几把,拾谁趟上的拾的就扔谁的袋子里,一边拾着一边和那个被帮的谁拉呱上几句,顺便还像是极随意地注意啊不要留下白尾巴啊地叮咛上几句。主家多数时候是一天地不见人,有时女主人不在的时候也会出现,也是女主人那样地给这个人拾上几把那个人拾上几把,也是那般地像是极不经意和顺便地这样那样叮咛几句。他们那个上大学的大儿子和他的女同学,却是除了吃饭和晚上过秤一天见不到影,不知道他们在哪块地里拾。女主人后半段便回家做饭去了。大伙儿的中午饭一般都是要回去吃。回去快快吃过,就都又自赶自地重回到地上接着拾。饭基本上顿顿一样,都是我头天晚上吃的那种。好在我嘴糙,顿顿觉得好吃。
算是正式拾的第一天全天,我拾了53公斤。我有点得意。那些女人们,一般也只都是60多公斤,那位姓王的快手,也是只拾得了八十六七公斤;且我忆起,我小时候父母们拾棉花,一天能拾上80到100市斤就了不起了,我现在竟是能拾过他们当时的那般斤数!并且,拾了这一天,我还猫得了一个拾得既快还又能拾得出斤秤的决巧。我发现,那些女人们拾起棉花来全如是抓一般,两只手齐下进棉树丛中冲着朵朵棉花就是唰唰唰一顿连叶带草地揪一般地疯抓,抓得把满,便两手连棉花带毛草地一团,扔进了袋里。我觉得这肯定不对,白白美美的棉花,那般地一弄,便是给弄得很不干净了。但我发现,主家的女主人,也是那般拾法。我打算下一天也那般地借鉴借鉴,只是叮咛自己莫要像她们那般做得太过。
然而,正就这么着,第二天,我却是出事了。
因为已算是熟了,因而第二天的劳作中,我便是也夹在女人们中聊这说那。当然,主要是听她们说。女人们一边拾一边聊天,一点儿也不影响干活的速度,真是让人佩服。那么地听她们说,不长时间之后,我便是得出了一个我之前绝没有料到的结论:现在的农村妇女,生活观道德观乃至幸福观等等,已完全不是人们原先概念中的那种了。我听着她们说她们经历中的她们村里村外的乃至她们家中的这长那短猫儿狗儿等等的大事小事,那个叫小张的说到了关于女人幸福的一段话,忽然就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虽然她和其他的几个女人说的临泽方言和高台方言我不完全听得懂。她说做城里的女人幸福,嫁了有钱的男人的女人幸福,还说了几个女人幸福的小故事。不管咋说,她说,女人有了钱,才算是幸福,不管这钱是用啥换来的。当然,女人,最好是,除了有钱,还能既有老公又有情人,才最好,最幸福!报上不是都说么,既有老公又有情人的女人才是最幸福的么。最后,她这样说道。一地的女人就都哗一下笑起来,我也便是又笑。照你这么说,那女人只要有了钱就一定幸福了?我逗弄她道。那当然啦!现在男人若没钱,谁嫁他,和他好?跟他喝西北风啊?她说。你们是都那么看重钱啊!我就不相信,你在少女时代就从没有为一个美少年小帅哥心动过,发晕过?我没法驳辩她的关于金钱对于女人的力量的话,便这么横出一剑,想从她少时可能的感情经历的缺口中给她致命一击。谁知,听罢我的话,她竟横是又笑起来。才不呢!我是一见钱就晕了,就看不到小帅哥了。她这么说,说罢就一阵更高声的笑。这一下,我便真是无言了。但即而,我又想出了一句我认为可能能击败她的绝话。我相信,我的这句话一出,她必定哑口无言。你还只求男人有钱呢,我说道,你就不怕男人有钱了休了你?他要是在外面给你包个二奶你又怎么办?我抛出了我的利剑。哈,哈,休了我啊?那多好!她脸上绽放出了一种更欢欣的笑。你好不笨哎!她回我道,休我的时候他能不分我一大笔钱啊!如果他包了二奶,也好啊。只要有了我花的钱他愿干啥干啥去,我还和他的小二奶呼姐称妹呢,井水不犯河水哎!这么说着,她是又快乐地一阵笑,一地的女人也是又一次哗一下笑起来。这么说说笑笑,本是冗长的劳累的时间竟也是在不知不觉间就过去。而且,这说说笑的空儿,我拾棉花的速度,竟也变得快了不老少。当然,这中间,也与我实践了昨天我总结的拾得又快又能拾得斤秤的巧门有关,说笑着的时候,我是也女人们那般地两只手齐下进棉树丛中冲着棉花唰唰唰连叶带草地揪一般一轮一轮地疯抓。自然,这般地,拾得自是没有昨天那么干净了。而事也是不巧,一个问题,便是就在这下午时候出现。我来时带的手套到这下午竟是给完全磨破戴不成了,我不得不扔了烂手套光着手拾,而恰到下午后半段的时候我又是遇到了一趟棉桃壳过于干硬的棉花,一会儿功夫我的手就给硬棉桃壳扎得不敢挨棉树了。但我决心坚持。我昨晚是打定主意今天要冲击60公斤的,我要完成一天挣100块的目标。这么地,我便是硬坚持着。临天黑,我失去了耐心,有意无意间,把开得不大的一些棉挑直接揪了团入棉花里扔入了化纤袋里,心里觉得这比那些女人们把叶啊草啊的混入在加工阶段更容易去除。
可是,晚上过完秤,事儿给暴露了。是几个女人在将包括我的一个半包在内的几个大的半包要合装为一个大包的时候发现的,那个叫小张的向主家用使眼色的办法将事儿告发。我的那小半包棉花给倒在地上。主家立马蹲下身用手拨着检看。大伙儿也都赶紧蹲下身往出拣那些我原团进了棉花的半开的棉桃,约是拣出了二十多个。主家的表情里现出了对我的责怪,我恨不得其时地上能立马裂开条缝让我跳进了去。
插图 保文娟
这一天我拾的斤数是63公斤。
极羞惭地收拾完东西,极羞惭地洗了脸,极羞惭地吃了晚饭,没像头两晚般和女人们开几句玩笑,也没直接进住屋里睡觉,我出了大门。我在那大铁门前的小平场里踱了十几分钟步。我甚至点了只烟踱着步抽。夜很静,明月挂在天上,银色的光撒在近处远处的沙丘上芦苇荡里和棉花地上,把我的心照得凉凉的。这弄的叫什么事啊!三次化身流民到乡下这般地做事。这说明在我心的深处,体验生活,治疗失眠症高血脂诸等都不是着意,给上大学的儿子挣点儿学费才是实。儿子上了所一年学费六万五加上生活费得八万的一本大学,我和老妻的工资跟不上趟地给花得净光。现在,一个日常坐主席台走红地毯的刊物主编的我,竟就是这么地借着手疼做出了这般的事,真是心里有点悲凉了。
回到院里,主家是正等着我,说是有事大家商量一下。要开我批斗会啊?我开玩笑地问。没有没有,是有个其他的事。主家笑着说。一块儿踏进女人们住的耳房外间,主家就开始说事。原来是那位我来的那天晚上就闹着要走的高台白净老太明天要走了。按主家的意思,棉花拾一公斤工钱1.8元是头花二花三花的均价;而头花最好拾也最容易拾出棉花,现在老人家有病拾了几天头花就要走了,看工钱怎么给算。主家说,按一般说,均价1.8元,头花该只能是按1.3至1.5元付,折下的钱将加到拾二花三花上。最后老人家是按1.8元给付了钱,女人们说都一块儿来的,且老人家又是老了,出来也是不容易,扣那一点儿能给其他人加多少!我没说什么,我只是心里气那个叫小张的。
第二天一整天都是在尬尴沉闷中度过。整个的拾棉花过程,我是不说一句话,那些女人们也是不再大声聊天;那个叫小张的,更是怯怯地躲着我。可我却是觉得不能谅解她。这三天来,每天晚上收工,尽管每每我都是给一天的劳作弄得手疼腿疼腰直不起一丝儿力气都没了,可我每还都是以大男人自勉,自当壮劳力帮着她们每一个人抬大包卸大包肩抬着杠子给她们每一个人过秤。可这叫小张的,却是那般地让我下不了台。我是决意今后再不给她们出那傻力了。可是,终了时我却是没按我心里的忿忿去做,天黑收工时,我仍是该咋的就咋的,还继续帮她们抬大包。然而,在回到了房院里御大包时,我却是借了一个机会将心中的火发了出来。回到住处,我一个人从车上往下扔那些大包,觉得是累得出一两力气都难,但是女人们却都是躲在远处不上前来,那个叫小张的是躲在更远处抱着手机玩QQ。这么地,我忽就想起了她告发我的事情。我猛一下就愤怒了。妈的X,人每天一包一包地给你们往车上抬棉花,又一包一包往车下卸,其他的人都干啥着呢!平时一个一个就知道说闲话打报告,这会儿就都躲远去了?只都是嘴上的闲劲儿啊!我一声咆哮指桑斥槐。女人们一听我喝吓得都一个激凌,赶紧围拥上来她提角儿你抓袋口地干起来,那个叫小张的更是慌得连手机都没装进口袋里地往近前奔。这一天,我拾了49公斤。
这沉闷平静的一天就这么地在我小小地报复了那个叫小张的一顿之后行将落幕过去。但是,却是因了发生的一件事,这一天,便是按着另一个情节链给延向了另一个方向去。事实上,这一天并不是表面上的那么平静。我这一天比前一天少拾了14公斤,部分原因是为了洗去前一天棉桃事件的耻辱我放慢了速度,但最关键的原因是这一天我们所拾的新一块地棉花长得又矮又稀,中间还老有一片一片什么也没长出的火坨子。荒地的棉花必然是不如农区的,筋骨差,不压秤,拾不出斤秤,只是前几天因为所拾地里的棉花长势还都说得过去,便是谁也没有在意;但是,由于这天下午这般的地况,一下子便使大伙儿醒悟过来觉出了事情的症结。荒地的棉花根本就拾不出农区棉花的斤秤!不行,那天我们上了当。那个拾得最快的姓王的先跳了起来。这样的地里拾,使驴大的劲还挣不上羊卖力气的钱!她这样说道。来的那天我是千说万说都要求要先把所有的地转着看一遍了再定拾不拾的,可是轻信了别人,加上给这老板一吱咯,就没看成,弄得这会儿倒霉!显然,快手姓王的是话里有话,她的上了当和轻信了别人的话让我都觉出了她是把予头指向了那个叫小张的。果然,那个叫小张的撑持不住了。她是赶紧就接了快手姓王的的话。唉,也是怪我。她说道,我当时也是该想到这一点的。当时咋就没硬转着看一遍呢?她是有点儿自言自语。快手姓王的没理会她的话。不行,她接着前面的话说道,今天回去了得谈判,得让他给我们提高价钱!她的话立即得到了其他女人们的响应。对,对。要谈判,要谈判!得让给我们加价!女人们都附和。这一切,我是远远听到的。由于我的情绪的作用,当时她们的这一系列情绪激动的对话,是压低声音完成的。这么地,晚饭后到了南屋里睡下,我便是一直张大了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看她们是不是真的会谈判。可是,我却是没听到她们和主家谈判的事儿发生,相反地,我听到了一个大卡车到来的声音。是在我刚睡下不久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大卡车从远处开来停在了大门口。先是车开近来,停下,车门哐地被关上,接着,就是两个陌生男人说着路这么那么难走之类的话进了院子里又走入了主家人住的那间三套间上房里去,再接着,便就是听到主家出来到院子里开始给他儿子安顿事儿了,内容大抵是说要晚上装车往收购站送棉花什么什么的。我一听,完了,主家这一装车,女人们要谈判的事,便怕是八成要给泡汤了。还正就这么想着,真就听到主家巳呼三喊四起来,他老婆,他的大学生儿子,他的那个小儿子,乃至他大学生儿子的那个女同学,都一个一个喊过,喊声中有有意识地要触动我们这些拾棉花的人去帮忙的意思。来来来,都出来搭个手,搭个手!他大声喊着。我自是不应。我是决意不去。我觉得,我们是拾棉花挣钱来的,装车不是我们的事,除非再加给相应的工钱;而即就是再加工钱我也不会去,一天拾棉花都尽够我受的了,还哪有力气再做一点儿其他的事。再说,我都脱衣睡下了。而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事情却是忽然地拐了方向:谈判的事儿竟是接上火了。我先听到的是女人们七嘴八舌的一片喳喳声。主家不是在院子里喊人么,啥时候怎么进了那屋子?我这么想道。不行,这里地里的棉花太少了。这样拾下去,我们根本就挣不到钱!我们以前在别的地方拾,每天咋也都是拾一百公斤以上呢!女人们叽叽喳喳,差不多听不清是谁说的这句谁说的那句。我试着预测,这样的时候,主家会怎么办。女人们的喳喳声一浪高过一浪。约是四五分钟过,终于,我听到,主家开始反击了。他是在女人们喳喳声里开始回应和反击的。我这些地里的棉花是最好的了。我听到他开始说。你们不信全金塔转着看去,再去其他地方看去,还有哪里有我这里这么好的棉花。够好的了!我这一百多亩棉花,都是好棉花。你们好好拾,咋能挣不上钱呢?拾了就能挣上,我是好棉花!他就这样反复地说这几句话,再不说别的,不管女人们说啥。而女人们,却只都是前面那般地喳喳,说不出新话。我听着,分析着,慢慢地,我听出了主家的机巧:他是根本不管女人们说什么,他只说他的棉花好,就那几句,反反复复地说。这么地,我听到,不一两分钟,女人们就给转弄得都自己缠不清自己说的是啥了。我觉得已不用再听下去了,结果已经很清楚了,我断定,这么地谈下去,女人们只能是给越绕越糊涂。果不其然,没五分钟过,谈判就结束了,主家从女人们的耳房里走了出来开始喊人装车了,给扔在了屋里的女人们开始还有一点低了调的叽喳声,但不久,便是什么声音都没了。而在院子里,不久,呼呼喊喊的装车就隆隆开始。像是人不多,但显然是有他大学生的儿子在里面。我想到,这大学生的儿子也是不易,白天一整天都是和我们这些人一样地拾棉花,现在,我们都累了睡了,他却是还得要和其他那些没拾棉花的人包括他父亲一起把那一百多包百斤过的大棉花包一包一包抬着扔入那大卡车里高高码好。真是农家的孩子啊!
装车就这般地在我逐渐淡漠的意识中开始并在越来越模糊的梦意中淡去。我实在太累了。在即将睡去的最后一刻,我判断,女人们的谈判,大概也就只能这般地给就此夭折了。再谈判,在之后将往的日子里,大也就只能是女人们偶尔一想的非分之事了。院子里装车的声音显得有节奏而又单调。主家抬包装车的调子一直持续:一,二,嗯!一,二,嗯!我知道,这是他与他儿子还有其他的人抬包摔包最后一用劲将包将摔举进卡车里去全过程中他协调大家一齐用力的号子。一,二,嗯!一,二,嗯!这号子声一直响至我睡眠很深处很久很久。我不知道他们是啥时候才装结束的,中间我只是似是觉得,主家似是还又招呼过大家帮忙,似乎那几个女人中也有哪一两个也不知是谁是出门到院子里帮了一下忙,主家还好像是进到我住的南住屋里过,且还喊了我,也像是让出去帮忙的意思。我是最终没醒过来。我似是只是在睡眠中感叹了他和他一家人的辛劳。真是不易啊,现在水费啊化肥农药啊等的都是在不断地涨价,今年又是全国性劳动力短缺和劳动力成本上跃,雇一个拾棉花的比请一个爷还难,且是拾一公斤要付给1.8元工钱,而自己的棉花还不知道最终卖的上个怎样的价钱。大家都睡下了,他自个儿却是如老驴般喝喊着妻儿深夜装车,也真是难啊!
然而,第二天早上,事情却竟是发生了。
女人们罢工了。
这我是完全没有想到。我想主人家也肯定没有想到。
我是在这样的这个第二天的早上发现这事的。这个早上,我是像前两天一样醒来。但是,我发现,如是前两天那般女人们叽叽喳喳的梳洗打扮和吃早点的情形却是没出现,净悄悄的。怎么回事?是我醒早了?我看了一下手机时间。不早啊,是六点半了呀?我便等着,想等等看。就继续眯着。可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就穿了衣服下床。到了院子里,发现女人们睡的耳房外间里是死一般的静。显然是出问题了。有点尿急,就打开铁大门的门锁到外面解了手。天在开始变亮,东面已见暑色。回到了院中,再回了南屋去重盖了被子睡。想着睡睡也好,虽只两天半,也是累垮了我!一会儿,我发现院子里亮了灯光。一看,是主人家上房里的灯光。接着,就听到了女主人出来的声音。她出来,脚步进了耳房,又出来,接着,就听到她开始洗脸,洗完脸,她就又进耳房里间去了。我想,她大概是要开始做早点了。这一刻,耳房外间的灯光也亮了。我想女人们可能要起来了。只是没有声音。觉得是不能再睡了,就又起来,下了床,走到了院子里。耳房的门开着一条宽缝,就斜了头去看。女人们还都睡着,所见,只是一排女人的头。看来她们是真要来点儿作为了。我想。我朝大门外走。走到了大门外,天已完全大亮了,东面是太阳要出的样子。我想看一看周边的景色。先朝南,再朝西,又期北,再朝东,最后,回来。红色的光已照遍了这农场,芦苇一片一片的湿红,那座小沙山也是一片湿红,棉花地里也是湿红。女人们的看法不是没道理,主家显然是没让我们拾好地里的棉花,我走着的时候看到,确实有几块地里,棉花开得很繁累。我回到了房院。女人们还是没有起的意思。她们确是要罢工了!我得出了结论。只能再一次回屋上床再睡。
一直到八点半了,事情才开始了解决的程序。女人们后来是起了床,先是女主人和她们谈,未果,最后便是主家去谈了。比较激烈,女人们还是昨晚那些话,主家是昨晚那些话外加了劝大家上地的话。你说你们累了想休息一天,行。我们好吃的好喝的供着,你们休息。主家拿稳着调子一句一句地说。但是你们要是不干活,那就不对了!你们有啥想法都可以说,但说不干活,不行。也不对!说到哪儿不干活都是不对。主家反复说这几句话,女人们便是都没话了,只半晌时候,再重说一气前面的那些话,也还是那般叽叽喳喳。我听着他们那般地说话,心里渐渐又明白起来。我已看清,这般谈下去,女人们肯定又是必败无疑。又果不其然,他言你语叽叽喳喳了一通,最后又是主家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帮子女人不知道三怎么加四等于七,最后,约是到了九点半,一个一个,零零落落,提上化纤袋,上地了。我也跟着,上了地。
谈判也不是完全没效果,这回主家给我们指了几块比这几日棉花生长得开得都要好得多的地。大伙儿都一阵高兴,快快拾起来。这时我看到了主家上大学的儿子以及他的女同学几个。原来,这些天,他们就是在这一片好的地里拾着。也没看到,今天他们是啥时候就到了地上的。
这么地,大伙儿终于是又拾了一天好拾的棉花。尽管是因为女人们罢工比前几日少拾了三个过小时,我还是拾到了49公斤。只可惜,这是我最后一天拾棉花了。昨天就给主家说了,我明天就得走了。我给主家说的理由是我实际上是有工作这两天纯粹是瞎玩儿8号要上班了非得走了,实际上,是我撑不住了。我发现我已是变得没有多少吃苦的毅力了。这次来金塔,比几年前去瓜州,是好多了,准备了手套,带了马扎,一直是坐着拾。但是,我却是没决心再吃苦了。
我要走了,这天的傍晚主家吃晚饭前把我叫到了他们的三套间上房里去,给我说了好多客气话,最后给了我350元钱结了账。这大出了我的意料。按照我拾的总斤数和头花1.3元或1.5元的工价,我最多只能得290多块。我真心不想接受这么多,但他却是重重地把钱按压在了我的手上。晚饭吃过,他是又到了我住的南屋里来说了一会儿话。最后,他是又一次挽留我。老兄,他说,能不能再给我坚持干上两天,那怕一天也行啊。
但是,我是坚辞了。我是非得按时上班啊,有单位的人,都是这样啊。我说。
他噢了一声再没说话,最后,给我递过了一支烟来。
我接住,点燃,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