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攀
从2003年库哈斯在中国CCTV办公大楼国际竞赛中标,到其耗资巨大、功能不明确、结构极不合理的设计付诸实施,到2008年春节未竣工的央视大楼着火,再到之后库哈斯在《CONTENT》一书中披露央视大楼的真实设计动机,他一直在向传统建筑世界发起挑战,在相对沉闷的世界建筑设计语境下表达激进的建筑理念,营造一股“反建筑”的风暴,并试图将它扩大成为新时代的“建筑革命”。毋庸置疑的是,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荷兰建筑师制造了21世纪以来最具影响力的“建筑事件”(Architectural Event)之一。在传统建筑观念犹存、建筑评判制度不明朗和市场领导意志强势参与的中国建筑语境下,由该事件引发的激烈争论一直持续到现在,不少激进建筑师将该事件提高到“建筑革命”(Architectural Revolution)的高度,认为中国建筑观念需要重新审视,认为库哈斯是我们的“红太阳”,他将领导我们“走向新建筑”。一些保守派觉得库哈斯仅只是以怪异建筑形式和粗鲁的建筑奇观想象来取悦中国建筑市场甲方的跳梁小丑,如龚自珍《病梅馆记》中所说:“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对于其病态的建筑观讳莫如深,唯恐天下尽是效仿的“病梅者”。在缺乏明确判别标准和自由意志驱使情况下,两派建筑师进行激烈争论,成为中国建筑师人群中特有的建筑反思。
2003年,正当国内建筑界对于库哈斯“扭曲的门”的议论沸沸扬扬,各种质疑声此起彼伏。恰逢此时,库哈斯应邀在清华大学讲学。清华大学秦佑国教授问道:“请问库哈斯先生,你是否认为北京的CCTV总部大厦,会成为另一个悉尼歌剧院?但众所周知,悉尼歌剧院超预算10倍,工期耗时14年,且为此搞垮了两届政府。”库哈斯回答道:“CCTV总部大厦不可能成为悉尼歌剧院,因为北京有故宫足已。再说,既然其他人能在北京做,我为什么不能做?”从以上类似博弈的有趣谈话中可以看出,作为中国建筑师代表的秦佑国十分尖锐的提出了对库哈斯方案的批判:第一,CCTV总部大厦将成为北京这座有悠久历史的古城的新地标,不符合城市文脉;第二,这个设计耗资巨大,只是为追求形态上的特异而导致最终付出惨重代价实在不明智,悉尼歌剧院就是前车之鉴。库哈斯的回答巧妙的绕开了造价高的这个问题,对延续北京老城的历史文脉问题也只是做了非正面的回答,他一再强调他的设计没有明确的辨识性,而且别人也在北京城里做了秦佑国先生认为的破坏城市文脉的设计,为什么他不能。这个个性张扬的建筑师的回答当然不能叫人满意,甚至他的看似不太负责任的说法激起了中国建筑师的愤怒。库哈斯的设计初衷有以下两点。
首先,库哈斯本来就是剧作家和记者出身,他深知“戏剧性”和“耸人听闻”在一个传媒社会中的重要性。其次,库哈斯被公认为是当今世上最“前卫”的建筑师。为了“激进”,必须“激进”。30年来,不管是建筑理论还是建筑设计,库哈斯一直坚持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作风。如果他的央视总部大楼落得一个“雅俗共赏”、全国上下“拍手称快”的结局,岂不是库哈斯的最大失败。
库哈斯在中国找到了希望,因为“中国现在是唯一的国家政府有统一项目的地方”,而中央电视台,按他的说法,“是相当稳定的业主”。确实,我们正沿着现代化的道路跑步前进,WTO,我们要承办奥运会和世博会,我们要在每个城市都建设高楼林立的CBD,我们要投巨资修起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巨大的文化象征物——我们不仅要现代,更重要的是要显得现代。我们要向全世界显示出我们的富裕和强大、前卫和开放。设想在2008年,举国欢庆奥运会的时刻,中央电视台总部大楼矗立在崭新的北京中央商务区中。这对具有非凡才华和梦想的建筑师库哈斯来说,无疑是一个大大的跃进。而这栋宏伟的建筑,像一个迈开大步的巨人,正是我们这个大跃进时代的最佳写照。
荷兰是一个没有山只有风的国家,它几乎没有历史,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空间向量上。作为欧洲人口密度最大的国家,它的国土约50%低于海平面。它的历史就是一部和洪水斗争的历史(荷兰现在的防洪标准是万年一遇的洪水)。在这个国家诞生的最初,生存就是议事日程中的第一要务。意识形态的讨论、文化的建设、宗教的矛盾冲突等等,这些在其他国家社会生活中处于核心地位的问题都必须退居第二位。在洪水面前,无论男女老幼、穷人和富人、神父和罪犯,都得去加固大堤:因为在荷兰这个没有山的国家是无处可逃的。为了生存,人们必须容忍差异。如果你的邻居是同性恋、异教徒,即使你有一枪打死他的冲动,你也得克制。否则这种冲突一定会导致所有人生存环境的毁灭。荷兰文化和社会生活中意识形态讨论的缺失,导致了它的实用主义的基本价值观(这一点和中国的历史未必没有相似之处)。
在库哈斯的创作观中,依然以理性的荷兰实用主义为主导。在这次的央视新总部大楼的设计中,库哈斯没有对任务书,对选址,对混乱不堪、充满投机色彩的城市规划和周边环境提出任何质疑,而是规规矩矩地像个小学生那样回答任务书提出的问题:如何塑造一个标志性的高层建筑。在纯粹建筑设计的意义上库哈斯取得了成功。但我们应该注意到库哈斯设计方法中的荷兰式的理性,他只关注项目计划和任务书所供信息的完整性,而没有对这些信息背后的涵义和正当性表示任何怀疑,比如如此超大规模的项目将对城市基础设施和相邻地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中央电视台作为一个政府所有的传媒机构是否需要通过摩天大楼的形式来为自己塑造独一无二的行业标志等等。这种看似科学的保持价值中立的设计方法在中国目前毫无批判性可言的建筑实践中,显得极为苍白和缺乏说服力。
库哈斯是一个不惜一切代价的表达狂,他尝试着重估一切价值。在传统时代具有规定性的东西,在当今已失去其规定性,历史自身召唤着对其自身的反思和否定。人们期待着那个用铁锤砸碎旧世界,敲击传统价值,砸碎偶像的超人的降临。这是一个毁神的时代,当信仰危机长期蛰伏伺机而动的时候,社会各角落里暗潮涌动,世界需要偏执狂来统一偏执。就在这个时候库哈斯的声音浮出来,他要用短时的快速的读图文化来刺激人们已经麻痹不再敏锐的视觉神经。因此他认为当资本的流动决定了人的生命和生活,面对资本聚集成的当代都市与建筑,文脉是多么虚无。库哈斯的理论中充满了反文脉的气息,他并没有回头在古典中找寻慰藉,也没有将人道主义作为建筑的最终归宿或避风港。相反,他义无反顾地投入到对未来的筹划中。
库哈斯对惯常世界的不断反思,使他打算了对摩天楼垂直性的惯常设想,但他的设计并非绝世而独立,超出时代之外的。平心而论,相比库哈斯的许多其他极富创意的作品来说,央视大楼在设计构思上并不算一个“石破天惊”的作品。当然,库哈斯从前的所有最激进的设计都局限在多层建筑上,而对央视大楼这一超高层项目,技术和经济上的限制当然会在设计构思中起巨大的制约作用。暂时不管该建筑扭曲的形体,撇开库哈斯本人充满夸饰的解释,央视总部大楼的总体设计构思其实很简单明了:不重复通常摩天楼作为单栋塔楼向空中追求绝对高度的老套作法,而是将摩天楼设计成一个高度适中的综合体——一个“巨环”。或者,更直接了当的说,是将整个项目先分为两栋摩天楼,然后再分别在地面和高空中将两栋楼联结起来。摩天楼在地面相联结的做法实在平常不过,没有讨论的意义。而暂时抛开具体的形式不谈,摩天楼在空中联结这个总体思路也并不是横空出世的想法,而是众多建筑师们长期对摩天楼设计进行不懈探索的一个延续。
库哈斯作为一名记者出身的建筑师,他对于社会敏锐的洞察力和前瞻性是其他建筑师所不能具备的。所以基于CCTV总部大楼的投标,他将艺术作为权利意志的直接表达,对社会性的宏大叙事迷恋和追求,同时对知识分子角色的认同和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使他的作品内涵越来越贴近中国,甚至是比中国建筑师还了解中国,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最后一个形而上学者。在大都会空间中,以某个具体建筑来营造“拥挤”气氛,响应或激发城市欲望,是库哈斯的建筑思想核心。这种追求城市化的激进思想使他与强势加入的领导意志不谋而合,因此他竭力的否认他作品的可识别性。因为可识别性来自历史和文化特征,而现代大都会极度膨胀,历史文化因素日趋淡化,这种地标性的可识别性将不复存在。在他看来追求可识别性就会被大量可识别的东西同化,找不到自己。库哈斯深刻理解业主CCTV在中国社会、经济、政治方面的特殊地位及其潜在的姿态表达欲望,而且也深谙使建筑似乎永远无法被理解而永葆新鲜活力的艺术窍门。
在中国建筑买方市场为主导的形势下,库哈斯并没有带来艰深的设计理论和强力的社会冲击,他并没有以倨傲的姿态玩弄中国文化,而是俯下身来亲切聆听中国业主要什么。他仿佛是从高处轰然倒塌,成为一颗颗可以重组的柔性的沙子,把每一个可以结合的元素都利用起来,组成的230 m高度的大楼其意义其实高于它本身。中国语境下的建筑师“群殴现象”却应该是我们思考的问题。荷兰建筑师的荷兰性,强大的求同存异的包容心和鉴别力才是我们真正要掌握的。
[1]王发堂.畸形建筑学——对瑞姆·库哈斯的建筑思想的负面解读[J].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科版),2008,10(5):27-33.
[2]朱亦民.库哈斯与荷兰性[J].新建筑,2003(9):5.
[3]朱 涛.大跃进——评库哈斯的 CCTV新总部大楼[J].中华建筑报,2007(7):32-33.
[4]韩 勇,刘 敏.抽象艺术与建筑[J].山西建筑,2010,36(7):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