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卓华
(河南机电高等专科学校,河南 新乡 453000)
《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已成定论,论者多循其“实录”精神和“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写作目的以及其人物悲剧性特点进行研究,虽然已经深入探讨了司马迁极为隐秘的心理世界和潜意识,比如复仇情结、死亡情结等,但对作品中所反映出来的司马迁忠怨情结的论述则甚为少见。如果说《史记》融入了作者强烈的爱憎而使它带有浓重的抒情意味,是比较容易理解的。歌德说:“一个作家的风格是他内心生活的准确标志。”司马迁身受宫刑,是一场意想不到的横祸,对他的打击也是异常惨重的,“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因此,司马迁在忍辱发愤的境遇中写成《史记》,当然不可能以客观主义的冰冷态度来看待历史,而在历史事件的叙述中,在随历史人物的褒贬中,融入强烈的爱憎感情,带着浓厚的个人身世之感,从汉代的现实生活出发,来关照历史。在塑造悲剧形象、营造悲剧气氛时,司马迁也将自己本身的忠怨之情融入其中。当读者感受到《史记》浓厚的悲剧气氛的同时,作者的那份幽幽怨情也得以呈现。
《史记》中关于忠臣的描写很多,且忠臣的下场大多比较悲惨,大约有如下几种:
第一种是功业卓著却受到嫉害。这一类忠臣形象往往为成就王者霸业,励精图治,报效犬马之劳,待王者平定天下后,因小人的嫉才和王者的妒才而惨遭不幸。如文种、白起、蒙恬、伍子胥、韩信、卢绾、韩王信、黥布、彭越、张敖、吴芮等,皆为帝王王朝添砖加瓦的谋士、勇士,忠心耿耿服侍帝王。在建设王朝的过程中,他们的功劳是无人可比的。待帝王王朝建立后,帝王本人畏惧这些人会功高盖主,一些侫人妒忌他们的功劳和地位对他们进行诋毁,最终这些忠臣被送上了断头台。
第二种是忠心劝谏却遭不幸。这一类形象往往为国家兴旺,为百姓安定,为江山社稷,直言劝谏,却被帝王误解而招致杀身之祸。如比干、屈原、伍奢、伍子胥等,皆是忠心为主,强言劝谏,可是作为帝王的,却不理解他们的拳拳报国之心,误解他们的忠心,使他们走上了绝路。
第三种是忠贞节义却命运多舛。这一类忠臣形象往往忠于自己的国君或主子,坚守节操,为了某种信念而甘愿受苦,甚至去死。比如:伯夷叔齐、田横门人、程婴等,都是为了坚守自己的人生信条而走向绝路的,他们生活的支撑点就是忠,忠就是他们生存的信念。当他们的信念被现实无情地破坏、打破时,自杀就成了他们最好的选择、最好的去处。
为什么在《史记》中,司马迁写下了如此多的忠臣形象,且着重表现他们悲惨的命运?从某种意义上说,《史记》实际上是司马迁人生悲剧的凝结。《史记》中这些忠臣形象的身上可以说无不渗透着司马迁的忠怨之情,他的忠怨之情凝聚在这些忠臣形象上,大约有这样几种:
第一种是对国君之怨。可以分为以下几种:
一是对帝王昏昧信谗之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述了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不幸遭遇,写出了屈原在遭谗被疏以后忍辱负重存君兴国的伟大情怀。屈原持心端直,行为方正,竭尽他的忠心和智慧,来侍奉他的国君。而由于谗邪小人的挑拨离间,楚王疏远他,屈原的处境极为艰苦,诚信谋国而被君王怀疑,忠心事主而被小人毁谤,怎能没有怨愤之气呢?屈原所以作《离骚》,原来是为抒发内心的怨愤而产生的。屈原怀着满腔对于昏庸帝王的怨愤投身于汨罗江,留下一篇篇怨愤的文赋在世上。文中有几处写道:“疾王听之不聪也”“怀王之终不悟也”“此不知人之祸也”,正是司马迁读了《离骚》等诗之后,结合历史事实做出的评判。这其中既有对悲剧制造者怀王的责难,又暗含着对自身命运同样不幸的悲戚。此列传之所以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除了在创作前通过阅读楚辞而进入特定文体情境以及司马迁本人具有诗人气质等因素之外,还与司马迁本人的悲惨身世有关。司马迁也有类似于屈原的痛苦经历,司马迁受刑后的心理状态与屈原写作《离骚》时的心态大体相同,那么隐藏在文章背后的那种幽怨也就能够通过屈原的怨情显现在读者的面前。从《报任安书》来看,司马迁当时为李陵辩护的真实动机是“见主上惨怆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但是这个善良的愿望被误解、扭曲了,他因此遭受了宫刑之祸。“全权之忠,终不能自列”,所以司马迁对自己身受酷刑有一种冤屈的心理,正是这种冤屈心理使司马迁在屈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悲剧身影,在“信而被疑,忠而被谤”这一层次上与屈原的心灵找到了契合点,对屈原的悲惨身世产生了强烈的感情共鸣。屈原那种虽历经挫折但仍以九死无悔的精神上下求索的卓绝意志,也与司马迁不向悲剧命运低头的抗争精神一致,因此司马迁是在屈原同呼吸共命运的层次上为屈原写传的,他在为屈原的不幸遭遇抛洒同情之泪,也是为自己发愤抒情。
二是对帝王刻薄寡恩之怨。文种是越王成就霸业的左膀右臂,霸业成就后,就被越王赐死。他在会稽山上,冒生命之险游说吴王;他为越王献计,以探吴王对越国的态度;他为越王镇安国家,使百姓亲附;他为越王献上灭吴七计。文种如此忠心不二却成了封建帝王为加强中央集权的牺牲品,他能没有一丝的幽怨吗?范蠡和文种同侍越王勾践,霸业成就后,范蠡独善其身,携娇妻退出了政治的舞台,过着殷实的百姓生活。相比之下,文种留在了越王的身边,说他是贪图富贵也是合情合理,但是最为重要的是他对王者的那种忠促使他留在了他的身边。范蠡的一封信让文种茅塞顿开,也使得死期提前了一步。在最后,文种拿着勾践所赐之剑,把自己送上了黄泉路。人往往在自己的大限之时才能领悟或者参悟到事情的本质,帝王往往都是只能同苦而不能同甘。相比之下,范蠡却过着神仙美眷的生活,司马迁运用了对比的手法使读者看出了藏于背后的怨,范蠡和文种的下场不能不说是一种对帝王刻薄寡恩的控诉,而这种控诉恰恰又是在文种这个悲剧人物身上体现出来的。
三是对帝王私心之怨。如《史记·李将军列传》记载,李敢是李广的儿子,他因为怨恨大将军卫青没有听从其父亲的请求使父亲因迷路自杀身亡,就把大将军打伤了。大将军隐瞒了这件事,避讳不谈。过了不多久,李敢随武帝出宫打猎,卫青的外甥骠骑将军霍去病将李敢射死了。武帝因宠爱他,便把这件事隐瞒起来,说李敢是被鹿撞死的,如此这般,身埋地下的李敢岂能瞑目?司马迁受宫刑,其中也与汉武帝的私心有联系。汉武帝很想在匈奴作战上使李广利受封,其中裙带关系在起很大的作用,李广利是汉武帝最受宠的李夫人的兄长,也就是汉武帝的大舅子。那些阿谀奉承之徒正是看清了汉武帝的私心,才将所有过失嫁祸于李陵,此时,司马迁却敢于直言说出事实的真相,武帝就认为他是有心打击贰师将军的威望。这就是裙带关系在起作用。在这一点上司马迁和周亚夫、李敢达成了共鸣,周亚夫直接冒犯的是帝王,而李敢是对汉武帝的皇后卫子夫的哥哥卫青以及宠将霍去病,而且这个宠将是卫青的外甥。这样一来武帝无可避免地就有了护短之嫌。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使忠臣、功臣踏上了不归之路。
第二种是对天道不公的怨情。
伯夷、叔齐他们在即将饿死之际,唱了一首悲怆怨愤的《采薇歌》,从歌中可以看到伯夷、叔齐的怨情,怨情有三:一是怨武王以暴力革命推翻殷王朝,尽管殷纣王实行暴虐统治,作为臣子取而代之就是不仁;父亲死后,不埋葬父亲就去伐纣就是不孝。既然周武王不仁不孝,那么伯夷、叔齐就不能不怨,而他们的怨都是封建的伦理道德而致,不论君王多么昏庸,作为臣子的也不能反,反了就是不仁;父亲死,儿子因事不葬就是不孝,“百事孝为先”受封建伦理道德颇深的伯夷、叔齐两位贤者岂能不怨。其二,怨世风日下古风不存,自己的心灵无处寄托。神农虞夏时代是民风淳朴的时代,尧舜禹禅位即表明了一种崇高的天下为公的精神。伯夷、叔齐就是出于对这种淳朴风气的向往而彼此让位的。而周武王伐纣代殷与禅让的做法恰恰相反,是从让位而走向武力夺位。伯夷、叔齐从精神上失去了安身立命之地,因此不能不怨,其三,怨自己命运悲惨即将饿死,受忠臣不侍二主的伦理道德的影响,不食周粟不做周朝官,最后靠吃薇菜饿死,这都是拜封建伦理道德所致,能不怨吗?从这三点内容来看,伯夷、叔齐满腹都是怨。
司马迁对天道赏善罚恶的功能表示怀疑。司马迁引用《老子》中的名句:“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继而对这个传统命题提出疑问:伯夷、叔齐可以说是标准的善人了吧,他们仁心醇厚行为高洁,但到头来却落得一个饿死的悲剧下场,好人不得好报,天道奖惩罚恶的功能又体现在什么地方呢?司马迁进一步把视野扩大到整个人类社会历史,发现到处是善恶混淆、是非颠倒的不公平事实。拿在孔子弟子中好学的颜回和传说中的盗跖作比较。在孔子的七十二位弟子中,最称好学的颜回,但是颜回他却连糟糠也吃不饱,终于在贫病交加中悲惨地死去,死时年仅32岁!而传说中的盗跖每天都杀害无辜百姓,炒人的肉丝吃,极为残暴凶狠,但是最后却是寿终正寝,丝毫没有受到什么惩罚。如果真的是有天命存在的话,那么这个上天遵循的是什么样的准则呢?在现实社会当中,有些人作恶多端,但却终身安乐代代富贵,而有些人忠于道德规范,忠于封建制度,也就是忠于君王,按照公正之道发愤努力,自强不息,但却遇到种种意想不到的人生灾难,像这样善恶报应颠倒的事例举不胜举。司马迁有着类似与伯夷、叔齐的不幸遭遇,他从伯夷、叔齐身上,也从自己的惨痛经历中,发现了由忠于国君出发的所谓福善祸淫的观念、所谓济世立功的美妙理想以及所谓保守节操等等,都是值得怀疑的。写到这时,司马迁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情冲动,对天道发出了质疑:“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这不正是司马迁对于天道不公的幽幽怨情吗?
司马迁为什么在《史记》的忠臣形象上不自觉地寄予了忠怨之情,究其原因,是复杂而多方面的:
首先,是自己的不幸遭遇。太初历颁布后第七年,司马迁的撰述工作进入了高潮,正当草创未就之时,突然飞来了横祸,司马迁遭受李陵案的株连,而被下狱受腐刑。司马迁在人们落井下石、拼命诋毁李陵之际,敢于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发表自己不同于流俗的见解,表现了很大的胆识和勇气,十分令人钦佩。可是结果便是得罪了皇帝,被关进了监狱,受了宫刑的奇耻大辱,在身心两方面都受到了严重的摧残,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他在狱中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磨难,终于活了下来。同时内心的伤痛也是巨大的。据《报任安书》中司马迁说:“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其内心的幽怨可见一斑。有人说司马迁是因为写了《史记》这部自成一家之言的人物传记而被统治者杀害的,这虽无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但也是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司马迁著史绝不是文献的收集与整理、考证,或是以一种冷漠的态度从外部观察历史,他本身是带着深切的痛苦去理解人物的奋斗与成败,与自己有相同命运或者类似遭遇给予同情与怜悯,在其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作者的幽幽忠怨之情。
其次,作者的“成一家之言”思想不被世人所接受。一方面,司马迁生活在专制制度中央集权开始成熟的汉武帝时代,汉武帝为了控制舆论,统一思想,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实行罢黩百家、独尊儒术的一家之言。司马迁在这样的时代氛围里,却异想天开,要在统治阶级的一家之言之外建立自己的一家之言,这是不合时宜的,是不能允许的。根《西京杂记》载:“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之过,帝恨,削而去之。”《三国志·王肃传》也载:“汉武帝闻其述《史记》,取孝景及本纪览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于至今此两纪有录无书。”对这些记载,后人或信或疑,聚论纷纭,莫衷一是,但好事者造出这些议论,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完全瞎说,它至少代表了一种舆论,一种情绪,说明了在统治集团内部,的确有人对《史记》颇为忌恨,在儒家思想成为统治阶级的正统思想而占据整个社会之际,司马迁的一家之言是不受欢迎的,是必然要受到冷落,乃至于遭到打击的。
成一家之言,就是要拿出自己的独到见解,这就不能弃绝自我,顺风承旨,人云亦云;在思想上必然不能有什么拘束,有什么框框,必然无法讲究尺尺寸寸,做得规规矩矩;必然无法用一个固定不变的统一标准来评人论事。这样做的结果,必然是非颇谬于圣人,必然无法与圣人同是非,否则,人云亦云,亦步亦趋,怎么成得一家之言?而在圣人的地位越来越高、被人顶礼膜拜、被人神化迷信的时代,司马迁却要与圣人作对,与圣人的思想相悖,这是注定没有好结果的。尤其写人物传记要成一家之言,必然对统治阶级集团中的人物有所揭露,有所批判;必然无法做到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必然要对统治阶级所实行的各种政策措施和时事政治发表与众不同的意见。但是这样做是容易遭白眼,受歧视,甚至有危险的。司马迁身受宫刑就是很好的证明。
《史记》是一部用血和泪汇集成的巨著。这不仅仅是作品中一个个人物的血与泪,并且也是作者司马迁的血与泪。司马迁不顾残废的身体和巨大的精神创伤,忍辱发愤,把全部的心血都放在撰写《史记》上,他的身世之感、幽幽怨情在其不经意间就写进了作品之中,细细品味,其中的忠怨之情就会拨开乌云见月明。
[1]歌德.歌德谈话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2]张大可.史记研究[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2.
[3]俞樟华.史记艺术论[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