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恩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
“鲁迅”经典意义的嬗变
陈国恩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
透过鲁迅经典意义的嬗变,可以探讨它与社会历史语境的互文关系。在1920年代前期,鲁迅作品的经典意义在反封建。“左联”时期,一些左翼理论家强调鲁迅思想转变是双方合作的基础,这为双方的争论埋下了伏笔。毛泽东则提出新民主主义文化的概念,使鲁迅与左翼文学获得了同一性,同时也证明了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到1980年代初,有学者提出《呐喊》与《彷徨》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推动了思想解放运动的深入。1990年代以后,中国社会趋于多元化,鲁迅研究影响力下降,但鲁迅的意义是不会消散的。
鲁迅;经典;意义的嬗变
文学的经典问题经常被人们提出来讨论,这本身其实就表明文学经典不是一个凝固的概念,它的意义是在流动和变化的。在文学史上已有基本定评的经典作品,在一个时期受到人们的推崇是基于某种意义,而到了另一个时期,人们推崇它的理由发生了变化,它的另一种意义凸显出来,其影响的范围也有所不同了。透过文学经典的这种意义游移或偏转过程,我们可以思考文学经典本身的一些问题,也可以探讨它与社会历史语境的互文关系。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恐怕没有一个作家像鲁迅这样其意义是与中国现代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五四时期的中国处于从古代向现代转型的关键时刻,社会改革的重点落在了思想启蒙上。鲁迅以他的大爱和出众才华,用小说刻画沉默的国民灵魂,意在揭出病根,以引起疗救的注意。他的杂文,则直接揭开五千年中国文明的真相,称那不过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之间的轮换[1]212-213,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不过是一部“吃人”的历史,“中国人尚是食人的民族”[2]535。这在今天的人看来,似乎对传统文化有失公平,但在当时引起了同代人的强烈共鸣。吴虞在读了《狂人日记》后,还专门做了一篇《吃人与礼教》,声称:“我们如今,应该明白了!吃人的就是讲礼教的!讲礼教的就是吃人的呀!”[3]这是一个思想的闪电让中国人惊醒的时代。鲁迅的文学作品,以其激进的姿态代表了一种时代精神,鲁迅也就在这样的意义上被广泛地阅读,从而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乃至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突出地位。这同时也就说明了“王纲解纽”的时代,中国固有文明面对世界强势文化的冲击已无力解决现实的问题,因而迫切地需要引进西方的先进文化来开启民智。现在有一些学者批评鲁迅当时反传统的激进,批评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的批判,这看似平和理性,但不是历史主义的,因为它没有从历史的观点来看问题。不是说鲁迅不能批评、不能反思,关键是批评和反思不能脱离历史的语境,不能无视中国传统文化必须通过这样的批判才能实现创造性的转化,才能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发挥其重建社会道德的功能。鲁迅一代人对传统文化的激烈批判,是以他们对传统文化无力解决当时中国现实问题的痛切感受为前提的,是与他们对传统文化的根本缺陷和致命弱点的深刻认识联系在一起的。我们不能一方面充分地享受着这种批判的积极成果,另一方面又轻易地说他们的这种批判过分了。今天,我们能独立地来审视鲁迅,而不是把他偶像化,归根到底正是得益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在对传统文化的激进批判中确立起来的不迷信古人、不迷信权威的新文化传统。
历史在发展。随着无产阶级力量的壮大,中国出现了社会革命高涨的形势。中国知识分子不得不做出何去何从的新选择。与周作人有所不同,鲁迅从他早年为民众的立场出发,选择了一条与新兴大众同命运的道路。不过同样重要的是,鲁迅虽然积极参与了左翼文艺运动,甚至成了左翼文艺运动的一面旗帜,而他事实上并没有丧失独立的人格,更没有放弃自由的思考。他把崇尚独立思考的五四传统与新形势下革命力量对知识分子的要求自觉地结合起来了,在左翼文艺运动中保持了清醒的意识,同时坚持了文艺的民族的大众的方向。这是鲁迅的过人之处,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与左翼内部的其他成员存在着重要的思想分歧,甚至发生过激烈的论争。
对于左翼政治力量而言,鲁迅当然具有无可置疑的重要性。他的底层立场和革命精神,与左翼有不少共同点,他在五四文学革命中所取得的成就又使他成了五四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代表。有了鲁迅的加盟,左翼革命力量不仅意味着获得了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支持,而且以鲁迅的思想转变还可以向所有现代知识分子表明改造世界观、转变思想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这一点在革命胜利后的历史叙述中变得更为重要了。
但怎样弥合鲁迅的思想与左翼思想的间隙,尤其是怎样解释五四时代的鲁迅与“左联”时期鲁迅的差异,从而向人们说明鲁迅的道路就是中国现代进步知识分子所应该走的道路?无论是在革命胜利之前还是革命胜利之后,这都是一个摆在中国共产党人面前的重要理论问题和实践问题。
二三十年代之交的左翼文艺理论家,强调的是鲁迅思想的进步,即认为是鲁迅从五四时期的个性主义和进化论前进到了此时的集体主义和阶级论[4],从而与左翼文艺有了共同的思想基础,他因此成了左翼文艺运动中的重要一员。但通过强调鲁迅思想的进步来解释鲁迅与左翼文艺运动方向的一致,虽然实现了双方的联合,但这是以降低鲁迅五四时期创作的成就和思想探索的意义为前提的。它突出了左翼文艺运动的无产阶级性质和时代先锋性,却包含了一个潜台词,就是鲁迅五四时期的思想和创作存在问题,鲁迅的进步就是以克服这些问题为前提的。这种从左翼的立场出发来“收编”鲁迅的做法,自然会招来鲁迅的不满和批评,从而给双方的合作埋下了许多不确定因素,后来产生了不少分歧。
与左翼理论家片面地从左翼立场来寻找与鲁迅合作的思想基础的做法不同,毛泽东则高屋建瓴地提出了新民主主义文化的概念,以“新民主主义文化”来统一五四以来的文化创新和发展。因而在新民主主义文化的概念中,五四文学和左翼文学获得了同一性,彼此皆成为新民主主义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两者之间有差异,那差异也仅仅是新民主主义文学不同发展阶段的差异,而在从属于新民主主义文学这一基本点上则是一致的;而鲁迅就是新民主主义文学的伟大开拓者,“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5]691毛泽东创造性地从理论上弥合了鲁迅与左翼的思想裂隙,有效地解释了左翼文学对于五四文学的继承和发展的关系。不过,这虽然解决了鲁迅与左翼文学的同质性的问题,但新民主主义理论高度强调无产阶级的领导,因而它事实上重新定义了五四传统,使新民主主义意义上的五四传统保留了革命民主主义的力量,而把五四时期十分重要甚至处于主导地位的自由主义力量的重要性降低了。于是,这样的解释反而不能回过头来很好地解释五四传统自身,不能客观地对五四时期自由主义作家的成就,如对周作人和胡适做出恰如其分的评价了。我们常见的是把这些自由主义作家当作消极力量的代表加以贬低,即使要肯定他们的历史贡献,也会更多地强调他们的历史局限性。不仅如此,按这样的解释,鲁迅的形象事实上也被改造了。鲁迅与无产阶级革命相一致的方面被放大,他与无产阶级革命在某一历史阶段不相一致的方面被淡化,或者加以重新解释,使之尽量一致起来。经过这样的改造,鲁迅终于成了没有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共产主义战士,而鲁迅作品的意义也主要体现在它们提出了一系列关于中国革命的重大问题。比如《阿Q正传》,阿Q不被允许革命,成了辛亥革命领导者严重脱离群众的一个证明;阿Q本来可以成为拥护辛亥革命的基本群众,却在辛亥革命后被杀了头,这说明了辛亥革命的不彻底甚至失败。《伤逝》、《在酒楼上》、《孤独者》,批判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性格弱点和思想动摇性。总之,在中国革命本身还没有解决好革命与群众的关系问题、革命的领导权问题、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问题之前,鲁迅在他早期作品中已经提出了这些重大问题[6],因而鲁迅想不伟大也难。
对鲁迅形象的这种改造,当然有鲁迅的创作成果作为事实的基础,并非没有一点道理。但很明显,这主要地不是从鲁迅出发的研究,而是一种革命时代逻辑的反映,是自觉运用新民主主义理论所得出的结论。它是按照新民主主义的理论来塑造鲁迅形象,解释鲁迅作品的意义,因而其关注的重点是新民主主义理论的相关观点,是鲁迅作品中可以朝新民主主义思想方向解释的方面,而对其他方面或者可以朝其他方向解释的方面则忽略了,或者轻描淡写地带过。革命的力量需要鲁迅成为中国进步知识分子的榜样,引导他们改造世界观,把立足点转移到人民大众这方面来,参加对敌人的斗争[7]858-859,因而按革命的逻辑来阐释鲁迅,强化其革命的一面,突出其作为共产主义战士与人民大众相联系的一面,渲染其与敌人进行百折不挠战斗的一面,就是十分必要的。这样的改造,尽管与真实的鲁迅不完全吻合,但从革命逻辑这方面看,也是成立的,因为鲁迅本来就有从革命的方面进行阐释的可能性。不过按照这样的革命逻辑来研究鲁迅,到了革命本身转向“极左”的方向时,就会使学术研究成为政治实用主义的牺牲品,即任何人可以随意地按照“左”的政治逻辑,把鲁迅研究纳入政治斗争的领域,甚至成为整人的手段和工具。这种极端的情形,在“文革”时期已经司空见惯了。
上个世纪80年代初,随着政治上的拨乱反正,鲁迅研究开始出现新的局面。代表这个时期鲁迅研究最新成果的首先是王富仁。王富仁1983年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发表了《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镜子——论〈呐喊〉〈彷徨〉的思想意义》一文,引起了重大的反响。随后他又以《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为题撰写博士学位论文,并于1985年在《文学评论》第3、4期上以提要形式发表了博士学位论文的主要观点。王富仁认为,《呐喊》与《彷徨》的不朽意义不是它们提出了中国政治革命的重大问题,而是提出了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系列重大问题;反封建思想革命的核心问题就是清除封建主义观念对民众的思想毒害,是启发民众思想觉悟的问题[8]。王富仁的观点和他的研究模式,打破了原来从政治革命的角度来研究鲁迅的模式,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他基于文本细读的精彩论证,向读者证明了鲁迅研究完全可以摆脱政治教条的束缚,开掘出崭新的意义。这种思维方式和他得出的《呐喊》和《彷徨》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镜子的结论,直接构成了那个时期思想解放运动的重要部分。可以想象,对于鲁迅这么一个维系着原有意识形态权威至高无上地位的文化符号进行某种可以颠覆其权威性的新阐释,塑造起一个新的鲁迅形象,这个新的鲁迅形象不能再用原有的一套政治革命的理论来有效地解释,而必须用一套新的与原有理论有不相一致的地方却符合新时代人们对思想领域变动的期待的理论来解释,其影响所及就不仅仅是鲁迅研究中提出了什么新的观点的问题,而是一项打破僵化的意识形态神话的重大成果。
王富仁的论文一发表,就在鲁迅研究界引发了一场大的风波。支持者认为这是重大的突破,反对者指责这是离经叛道。产生这样大的分歧,主要是因为他提出的问题击中了当时中国思想界的一个症结,即是继续固守僵化的观念和思维逻辑,还是开动脑筋,面向未来,对历史问题和现实问题进行新的思考。王富仁关于鲁迅的观点被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所接受,则意味着中国的思想界已经发生重大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固守原来的僵化观念,而是开始独立地思考问题。换言之,鲁迅的经典意义这时发生了一次重大的转折,从原来认为的是中国革命教科书转变成了中国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这告诉人们,思想解放、人格独立是五四时期的时代强音,同时也是1980年代前期思想解放运动的宏大主题。
由鲁迅的研究推进中国思想界的发展和进步,这是鲁迅的光荣,也是鲁迅研究界的光荣。可是许多人恐怕都没有想到,中国社会进入了1990年代以后,鲁迅开始被边缘化,鲁迅研究在思想领域里的影响力也直线下降了。这当然不是鲁迅的问题,也不是鲁迅研究界的责任,而是中国社会自身的问题。当鲁迅研究与中国思想界的重大问题密切相关,甚至成了中国政治生活中的重大事件时,鲁迅研究的影响才会充分地发挥出来。这是说,以前鲁迅研究的影响之所以大,主要地不是因为它是学术问题,而是因为它是一个政治问题。王富仁提出《呐喊》和《彷徨》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引起强烈反响,主要也是因为它在事实上起到了推进思想解放运动的重大政治作用。可是当历史进入1990年代以后,中国社会趋于多元化,不同思想观点之间的争论和交锋成了十分正常的现象,只要不违反宪法,人们完全可以直接地表达自己的观念,再也用不着假借鲁迅研究的名义。于是,鲁迅研究与社会政治问题的关系开始疏远。研究鲁迅,人们更多的是去探讨鲁迅作为一个人的内心生活,他在绝望中的精神坚守,他的人格力量等,鲁迅研究开始真正回归鲁迅自身。当鲁迅研究真的回归自身,鲁迅的意义就只与研究者有关,或者与内心敬仰和热爱鲁迅的人的私生活联系在一起。这样的人可能会因为个人的特殊经历而与鲁迅的精神产生共鸣,被鲁迅的人格所感动,但他们的研究目的肯定不会与一般大众发生深刻的关系。一般的大众今天更为关心的是世俗的生活,而不是思想领域的深奥问题。在这样的条件下,鲁迅及鲁迅研究影响力的下降就成了一个必然。而更为重要的是,当思想解放发展到真正的个性独立和思想自由的阶段,人们不仅要以鲁迅精神为参照从僵化的思想观念中解放出来,而且要进一步从鲁迅的崇拜中超脱出来;不是拜服于鲁迅的脚下,而是怀着出自内心的敬意而又以独立的人格与鲁迅进行真正平等的对话。因而发扬鲁迅精神的结果,会是超越鲁迅,走向更为开阔的思想领域,达到更为健康的思想境界,鲁迅崇拜的现象反而会逐渐淡化,威权时代的那种影响力的下降也就难以避免。
当然,鲁迅的意义是丰富的。他在政治生活领域中的经典意义会随着这段政治生活成为历史而慢慢地淡化,而他人格的力量,他在生存困境中的不屈精神,他在经历内心的矛盾和斗争后依然坚守自己信仰的那种人生样式,会成为一种精神榜样,超越时代,受到那些不甘于平凡、有信仰有坚守的人的崇敬。我还想强调的是,历史在发展,社会在进步,而历史进步和社会发展不会是直线的、一帆风顺的,更常见的形式是曲折和迂回。从这种长时段的历史观来思考问题,更会意识到鲁迅是不朽的,原因就在于当人类面临重大的挫折和灾难时,鲁迅和鲁迅那样的文化伟人会以他们非凡的人生实践所铸就的精神丰碑给人以强大的激励,鼓舞他们去迎接挑战,克服困难,创造光明的未来!
[1] 鲁迅.灯下漫笔[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 鲁迅.书信·180820致许寿棠[M]//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 吴虞.吃人与礼教[J].新青年,1919,6(6).
[4] 何疑(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M]//鲁迅杂感选集.上海:上海青光书局,1933.
[5] 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M]//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6] 陈涌.陈涌文学论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
[7]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M]//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8] 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
I210.96
A
1671-2544(2011)06-0041-04
2011-09-0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11AZD066)
陈国恩(1956— ),男,浙江宁波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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