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词的虚与实

2011-08-15 00:44袁芳林
河北软件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姜夔清空意境

袁芳林

(西北师范大学,兰州 730070)

一、情感的虚与实

情感是文学的生命之源,是文学作品的中心,它贯穿于文学作品始终。所以,对文学作品的品读和研究应该是以对其情感的感知和探究为基础的。

在姜夔词中情感的表达是跳跃性的,没有一定的范围,突破了时空的限制,可以自由穿梭,情感的节奏具有不确定性。姜夔喜欢从虚处着笔,经过一定的联想飘转,然后回归到现实中来,使读者经历了一次情感的体验和飞跃。如这首《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在词序中已道出了时间和场景,即在正月十一预赏花灯。词的起首两句“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以声传情,从侧面描绘了王孙公子、富家大族外出观灯的华贵气派,他没有运用大量的铺排比喻来粉饰雕琢喧闹的出游场景,而是运用浅淡的笔触将其绘染了出来,这不同于周邦彦、吴文英等词人浓艳的雕饰罗列,而是将词开拓至高雅清空之境。

“白头”二句,笔锋一转,以富豪门第之排场反衬自身之清寒,然而这种清苦的生活并没有使他感到难堪落寞。他并没有使用多余的笔墨来写自己的清苦之状,而是以“白头居士”自称,表达了对功名利禄的轻视,对道义学识的毕生追求。关于居士有两种解释,一是旧时出家人对在家信佛之人的泛称,二是古代对有德才而隐居不仕或未仕之人的称呼。明代张羽在《白石道人传》中说:白石为人“性孤僻,尝遇溪水清绝处,纵情深诣,人莫知其所入;或夜深星月满垂,郎吟独步,每寒涛朔吹,凛凛逼人,夷犹自若也”[1]。正是这种高雅的隐士情怀,使其人其词皆有清幽高绝,空灵淡远的味道。

在这里词人表达了对自己人生的欣然之感。虽然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喧嚣,却有着可爱的小女在肩头嬉戏,形象逼真地描绘了一幅父女之间游戏玩耍的美好画面,闲适率性,逼真可爱。

词的上片写实,真实地再现了当时热闹喜庆的场面和自己与王孙出游赏灯的不同方式,点出了自己清苦却自得其乐的精神。词的下片“花满市,月侵衣”,描绘了花灯充满了街巷,月光如银,照亮人的衣衫,热闹纷繁,异彩纷呈,万人空巷的游玩盛景。

在热闹喧哗的街市,作者却突然道出了一句“少年情事老来悲”。让人既感意外,又觉得入情入理。回忆少年时灯夕同游之乐事,而今风光依旧情事已非,翻成老来之悲。不由地让人想到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抒发了元夕之夜的伤心感怀,将时光不再,美好回忆无处寻觅的伤悲,皆融进了诗中。

在这首词里,姜夔同样表达了对过去美好事物的追忆和回味,他的情感与欧阳修却不同。欧阳修只是对去年人的追忆,说明他年华尚盛,那些唯美伤感的情感还可以回忆寻找,他的悲伤也是由“不见去年人”所引起的。而姜夔写这首词时已经白了头,年华已不再。他对过去美好事物的追忆,引发了年华易逝之感以及对往昔的追忆之苦。“少年情事老来悲”,看似很笼统宽泛的一句诗,却将无尽的思考留给了读者,让读者去感受和体味其中不可言说的味道。他什么也没有说,却已将无尽的话语道了出来:多少年少时的欢聚离别,多少繁花绽放与凋零枯萎,多少千回百转与生死枯荣,都只是回忆里早已不愿提起的伤悲。

此处的妙味便是“虚”的呈现,也是词人高妙手法的体现。情感的大起大落,真实与虚无的对照反衬,现实与回忆的交错转合,形成了诗歌独特的意蕴。

“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最后两句,词人在浅浅的春寒里,捕捉着春天的气息。当游人缓缓归去后,他独自一人留在河畔,浓浓的悲凉和惆怅,都留给了年华不再的自己。“缓缓归”,没有写出游人如何赏灯游玩、饮酒赋诗,而只用一种似乎不经意的方式写了游人缓缓归去的沉重心情。

词人用如此短小的一首词,承载人世的悲苦。他将情感的抒发和摹写留给读者,留在词之外,点到为止,不多添一笔。这种对情感虚实相映的抒写,正是他词作的独到之处。

二、意境的虚与实

意境是指抒情性作品中呈现的那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活跃着生命律动的韵味无穷的诗意空间。如果典型是以单个形象而论的话,那么意境则是由若干形象构成的形象体系,是以整体形象出现的文学形象的高级形态。

在姜夔的词中,这种虚实相生手法的运用,给人带来了纤尘不染的空灵冷峻之感。严羽论诗强调妙悟和空灵,追求一种玲珑剔透的诗境:“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2]而姜夔也致力于这种宁静深远意境的创造,如这首词《庆宫春》:

(绍熙辛亥除夕,予别石湖归吴兴,雪后夜过垂虹,尝赋诗云:“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后五年冬,复与俞商卿、张平甫、銛朴翁自封禺同载诣梁溪,道经吴松。山寒天迥,云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星斗下垂,错杂渔火,朔吹凛凛,卮酒不能支。朴翁以衾自缠,犹相与行吟,因赋此阕,盖过旬涂稿乃定。朴翁咎予无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已也。平甫,商卿,朴翁皆工于诗,所出奇诡,予亦强追逐之。此行既归,各得五十馀解)

双桨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

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政凝想、明珰素袜。如今安在,唯有阑干,伴人一霎。

词序交代了写作背景,即作者偕同友人由湖州入太湖,经吴淞江沿运河往无锡张鉴别墅,夜游垂虹,大家悠游唱和,散步吟诗。作者因重过旧地,忆及旧事,感慨良多。词作描写了清远辽阔的湖波山色,垂野的星斗,点点相映的渔火,凛冽的寒风,一副清冷的夜晚江船渔火的画面呈现在读者眼前。

词的开头,便定下了忧愁伤感的格调,松风过雨,水波千里绵邈,浓浓的暮愁,已经笼罩在词人的心头。翩翩飞舞的鸥鸟,仿佛他的旧友,在眼前呼叫盘旋,却又引翅飞走了。作者对旧事美好的追忆,也汹涌如潮。“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当时一叶扁舟,万顷烟雪,何等诗意自由。而今岁月不再,只剩遥远模糊的回忆,人事的多变,世事的无常,美好事物的易逝,让作者感慨万千。

词的下片先写了游采香径的自歌自答,次写游垂虹桥的感发。表达了作者旷达开阔的胸襟,飘逸腾飞的兴致。酒醒时分,水波纯远辽阔,展现了一幅清远明丽的水波意境。作者此时又想起了“明珰素袜”,即美丽明艳的女子,可是如今皆已不在身边,只剩自己一人斜倚栏杆。知音不再,尘世犹梦的感伤更进一层。

在上片中,先以写景起笔,写了飞鸟之后,便将笔触转移至“那会”当中,用回忆里的景象——早已逝去的“虚”的景象,表现作者对词境的构想和设置。“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此句既可以用来描写山色,隐隐的山色如女子的黛痕,也可以想象为他对意中女子的追忆,曾经眉黛浅浅,陪伴在他的身边,用虚实结合的手法抒写了当时的心境。

下片中,作者写到了采香径的故事。采香径是苏州古迹,香山旁的小溪。《苏州府志》中记载:“采香径在香山之旁,小溪也。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泛舟于溪以采香”。此处写了西施的故事,写美人的“飘然引去”,既是对美人西施的追忆,也是对自己情人的缅怀。不知是美人西施引起了作者对所爱女子的回忆,还是作者将两者置于同样的角度进行缅怀,一虚一实,柔情绮怀,跃然纸上。“飘然引去”有了无痕迹之感。“波远”,水天一色的波光,无边无际的波澜。由此又引出了“明珰素袜”,这些似真似幻、似虚还实的影像,都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妙之感。

在这首词中,意境空灵浑融,格调高雅清远,虚与实错落相接,产生了不可言说之妙。词的独到之处便是对意境的渲染建构,将词人的情感建立在悠远辽阔的情景之中,营造了清空绵邈的意境。词中描绘的一幅幅冷月当空、潮水无声、孤舟寒波、烟野旷远的画面,使全词透着一股清幽纯净之气韵。

“白石以其独特的精神个性为主导的审美理想和艺术情趣,决定了他所追求的是一种不同凡响、清幽旷远的意境。他把自我的清气神韵贯注于那些清幽冷艳的形象之中,从而形成了幽约冷香的逋峭风格。”[3]张炎评价其词为“清空”,从某种意义上说,“清”主要是指创作主体的纤尘不染和表现对象的超标逸韵,而“空”则侧重于作品本身所显示出的空灵冷峻的美的境界。这正是姜夔词的气韵特征,是对词境的开拓和对虚与实两种手法高度熔炼之后形成的韵味。

三、虚与实的熔炼

对姜夔词的意境和风格,多数学者都喜欢从“清”字着笔。如沈义父谓其词“清劲”,张炎谓其“清空”,周济谓其“清刚”,陈廷焯谓其“清虚骚雅”,弋载谓其“清气盘空”等。我们需要确定的是“清”的义蕴来源。《说文·水部》:“清,朖也,澄水之貌。”从文字形义学的角度分析,“清”最基本的含义引申于水。由于水清的特质,使人联想到了清幽河水的特质,即澄澈透明,清冷幽怨,并且流动不止。所以,用“清”字来界定一种风格神貌,总是给人有清气在心,却又无法明确言说,无法真切再现的感觉。

陈廷焯则谓“白石词以清虚为体,而时有阴冷处,格调最高”,又说,“白石长调之妙,冠绝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如《点绛唇》……‘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感伤时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阑怀古’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4]在这里,他也注意到了姜夔词的特点,即从虚处着力,给人无尽的感想回味。

姜夔词的高妙之处,即在于其对虚和实两种意境的熔炼,将二者自然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使词具有一种清虚秀逸,悠然骚雅的境界。姜夔的词,给人最典型的印象便是“清”。如本文所选的《鹧鸪天》中“月侵衣”、“春寒浅”之句,既有一种清丽幽美之感,又有一种浅浅的清寒渗透在词中。《庆宫春》中的“一蓑松雨”、“荡云雪、孤舟夜发”、“酒醒波远”等句,都给人一种悠远纯净之感。在姜夔的许多词中,都蕴含着“清”的气韵,著名的词句如: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

“风竹吹香,水枫鸣绿,睡觉凉生金缕。”(《越女镜心》)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扬州慢》)

无论是千山的冥冥归去,还是冷月之下的二十四桥,都营造了幽冥清冷的意境,包含着浓浓的情味,极具感染力,却又清幽虚空,纯净淡远,给人无尽的回味。

抓住了姜夔词“清”的特质,就可以从这一角度来分析和品读姜夔的词作。关于“清”字,蒋寅在《古典诗学中“清”的概念》中提出:“清又可以向不同风格类型延伸,与别的诗美概念相融合,形成新的复合概念,就像原色与其他色彩融合形成间色一样,比如向雕琢炼饰方面发展,就形成南宋‘永嘉四灵’辈‘清苦之风’(《沧浪诗话·诗辨》),而向刚健延伸就产生清刚、清壮,向空灵延伸就产生清虚、清空,向圆熟延伸就产生清厚、清老,向典雅延伸就产生清典、清雅……”[5]

前人对姜夔词“清劲”、“清空”、“清刚”、“清虚骚雅”、“清气盘空”等的描述,也是在“清”字后附着一字组成意义比较固定的、明确的词来更清楚地界定姜夔词的神貌。“清”可以界定为姜夔词的气质,是流淌在其词中的气息,是虚与实高度凝练之后的韵味。

“清”字的形象特质便是“形象鲜明、气质超脱而内涵相对单薄”,所以姜夔词给人有悠远超脱,不着痕迹的印象。张炎在《词源·清空》中说:“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6]。野云孤飞,正是姜夔词飘然自任,无羁无绊的姿态,去留无迹的写照,道出了其词境的不着痕迹,熔炼高妙。在张炎的描述中,我们可以更加明确地感觉到姜夔词境的一大特质,便是“虚”,而“清”便是姜夔对虚与实高度熔炼之后折射出来的气质。

[1]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严羽.沧浪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3]邓莹辉.论姜白石词“清空”的美学意蕴[J].荆州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6).

[4]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2)[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5]蒋寅.古典诗学中“清”的概念[J].中国社会科学,2000(1):157.

[6]陈书良.姜白石词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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