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意象与残雪小说《边疆》

2011-08-15 00:42傅钱余
沈阳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 2011年6期
关键词:边疆老石残雪

傅钱余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空间、意象与残雪小说《边疆》

傅钱余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试图从空间的维度进入残雪小说,以期能获得对残雪小说《边疆》的深度阐释。认为残雪前期小说重在表现现实的丑恶以及自我拯救的孤独,而在《边疆》中转向了表现更富激情的集体的灵魂突围,营造了一个精神跋涉者的世界。残雪小说的氛围也就从绝望转向了期待。而这一切,作者是通过空间叙事体现出来的,空间是推动小说发展、表达小说意蕴的关键。

空间;意象;残雪;《边疆》

当代著名作家残雪以创作中短篇小说为主,目前出版的残雪作品就只有《边疆》可以算是长篇小说了。

目前对残雪及其创作的较为主要的观点,便是认为残雪展现了人类本质的丑恶,展现了生存的虚无、绝望和荒诞。如洪子诚教授有如下表述: (残雪通过对)“乖戾心理的描述,将读者带进有关人的精神欲望的内心世界,展示在特定社会文化环境中人性卑陋、丑恶的缺陷。”[1]又如陈思和教授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也说:“她用变异的感觉展示了一个荒诞、变形、梦魇般的世界。阴郁、晦涩、恐惧、焦虑、窥探和变态的人物心理及人性丑恶的相互仇视与倾轧,在她的作品中纠缠在一起,不仅写出了人类生存的悲剧,而且写出了人的某种本质性的丑陋特点。”[2]上述两家是从肯定的意义上评论残雪小说的,论者也多赞同此种看法。但也有提出否定意见的,如有学者论到:“残雪其实是步外国某些现代派作家的后尘,变形地写出了人世的丑恶,反映了人的异化,但她抛弃了他们中一些人对人类的达观自信,而彻底沦为一个悲观厌世者。”[3]126作者进而认为:“残雪那阴暗、偏执的自我经验编织出的白日梦式的小说,只能成为先锋作家的坟墓。”[3]127两者虽然价值评判不一致,但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即残雪小说反映的人的异化和人性的丑恶。

作家的创作总是会超越批评家的评论,从《边疆》中可以看到残雪前后期的转变,看到目前残雪研究中所没有看到的问题,这能让对残雪的理解更加深入。我把目光聚集到小说的空间、意象,在对它们的深入解读中理解文本。20世纪末叶新兴的空间叙事学认为:“小说空间叙事研究的核心问题应该是空间的叙事功能,即空间如何参与、影响了叙事。”[4]在《边疆》中,主要的意象如下:雪豹、大鱼、鹰、蛙、张飞鸟、壁虎、胡杨林、河、设计院、热带花园、雪山、南方城市(烟城、山城、云城等)。显然,前六个是动物,后六个是空间位置。先从后六个意象说起:热带花园和雪山是小说中所有人物一直在寻找的地点,这两个地方存不存在实际上很难说清楚;胡杨林和河紧密相连,处在小石城的郊边,设计院同样也处在荒郊;南方城市是小说中主要人物来到小石城之前的所在地。“寻找”是残雪小说的一个基本模式或曰主题,如:《黄泥街》中黄泥街的人们在寻找“王子光”;《苍老的浮云》中更善无在寻找红浆果;《山上的小屋》中“我”在寻找“山上的小屋”;《历程》中皮普准在寻找离姑娘;《海的诱惑》中痕在寻找“海边小屋”。那么,被寻找的意义对这些人物有何意义?回答了这个问题,就能回答热带花园和雪山的象征。而要回答这一点,又得联系残雪小说结构的普遍模式。

笔者曾考查过残雪小说的章节安排,发现残雪喜欢将作品分为三个章节,《苍老的浮云》如是,《历程》如是,《传说中的宝物》如是,《变通》也如是。残雪曾说:“美是那永远达不到的、最后的透明境界,但通往美的跋涉却要步步踩在世俗实在的泥地上。人唾弃脚下的泥泞,人为了梦想那永恒的美,又不得不与这泥泞日夜相伴,这是上天为他安排的方式,否则美便不存在。”[5]因此,三个章节的安排其实是作品中人物“追求”的三个层次,即“世俗实在”——中间阶段——“最后的透明境界”。仅举《苍老的浮云》更善无的“追求”为例,第一个阶段他还囿于妻子慕兰、同事以及上司的束缚;而和虚汝华有了交流后,便总是梦见乌龟的迷路,这是他处于过渡时期的内心的焦虑,同时他和虚汝华的交合也正是连接着现实和梦境;最后二人的死亡,那便是最后的、永恒的美,是二人追求的透明境界。通过进一步的考察,笔者发现残雪的诸多作品中,尽管没有标出章节,但精神追求三个层次的递进关系结构是这些作品的共同基础。由此看来,人物所寻找的事物和人物的精神层次有关系,这些事物是他们所追求的终极境界或者说启发他们到达这个境界的契机。回过头来,热带花园和雪山既然是《边疆》中人们追寻的空间,也就成了他们的最高精神理想。确认这一点为我们理解小说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基于以上分析,可以说明:以烟城、山城、云城等为代表的南方城市,正是小说中的人们要抛弃的庸俗生活,边疆的小石城是个过渡阶段,而热带花园和雪山是终极境界。因此,雪豹、鹰的意象就和雪山联系起来,大鱼、蛙、张飞鸟、壁虎、胡杨林、河则与小石城联系起来。当然,这还不能确定这些动物各自的象征意义。事实上,我倾向于认为,要确定这些动物的象征是困难的,或者说不存在着单一的象征,而是具有复杂的、复合的象征意蕴。这也正是“残雪之谜”形成的重要原因。我的理由是,这些象征物出现于不同人物的视角中,而这些人物,正如同更善无和虚汝华、皮普准和离姑娘等,有层次的高低,这些人物虽然都在追求,也有层次的不同。层次的不同,促成了象征意义的复杂。以胡杨林为例,六瑾第一次出现在胡杨林中,被胡杨林的树干撞得头破血流,这象征着阻碍,对“追求”的“围剿”;对于老石和宋废原来说,他们一到夜里就会来到这里,在这里他们自由行走,在这里感受到了安静,可以说胡杨林是他们反思的地方;而对于周小里和周小贵而言,胡杨树又是他们“感受边疆风情”的地方。大致可以说,与“胡杨林”有关的事件隐喻着对“自我”本质的发现。六瑾因为还没有真正反思自己的生活,所以“胡杨林”对于她只能是“撞击”,这也是在警醒她;而老石、宋废原、周小里等人,已经迈过了“发现”阶段,他们通过不断重复来加强追求的勇气。

胡杨林、河、设计院都是小石城中的一个地方,各个不同的地方也象征着精神跋涉的不同层次。既然南方城市是需要抛弃的庸俗生活,在那里面烟雾弥漫灰尘满天,象征着人遮蔽了自我,满足于苍蝇一样不知所谓的尘世状态。而热带花园和雪山则是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永远的梦境,那么小石城这个中间阶段就需要一个重大的改变——从无知或不知到发现再到确认(坚定)。因此,小石城的不同地方也有象征意义上的区别。招待所是暂时的居住地,是南方城市与小石城的过渡,住在这里的人有精神上有意识无意识的追求,但囿于过去庸俗生活的记忆,灵魂还不够澄明。设计院处在荒山,与小石城隔绝,年思在招待所时因为精神的迷茫而痛苦,这时院长让她到设计院“工作”,这意味着忘记过去,从过去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因此,设计院是一个反思自我、解救自我的地方;同时,设计院的隔绝也意味着这一个层次是多么的孤独,人只能凭借自己不断的努力、摒弃现实的利害才能达到。河连接着一个花园(可能是热带花园也可能不是热带花园,在某些人眼中是在另一些人眼中不是),“河”象征着对精神中世俗味道的全然否定,意味着洗净来自南方城市的烟尘味,也象征着这一状态中人的精神领域的自由。从这个角度讲,出现这些场景中的动植物,也就起着辅助象征的作用。

到此,还剩下蛙、张飞鸟、壁虎三个意象需要解读。这三个意象主要都与小说的主要人物六瑾相关。蛙是老石放到六瑾的院子里的,张飞鸟时不时出现在六瑾视野中,而壁虎则始终趴在她父亲的相框上。老石最开始将蛙放到六瑾院子里时,六瑾既没有看到蛙也没有听到蛙鸣,后来的某个时间六瑾才听到了蛙鸣。而这个时间,六瑾经过了和老石、小叶子、蕊等人的接触,那么蛙鸣也就暗示着六瑾精神层次的提高,蛙一直在屋子地下,她开始看不见,后来听到了,实际上便是从对深层需求的蒙昧不明到发现,听到了自己灵魂的“蛙鸣”。同理,六瑾看不到张飞鸟时是她的思维迷惑的时候,而一旦她执著地眺望“雪山”,张飞鸟总是出现在小树林里,也可以说张飞鸟暗示着追寻的激情。壁虎趴在相框上不离去,死后的躯体也刻进了相框玻璃里,甚至最后六瑾的脸上也刻上了壁虎的样子。六瑾的父亲胡闪已经回到了烟城,在烟城“挖战壕”。六瑾脸上刻壁虎的时候是她通过和樱的交流真正看清自我的时候,那么,壁虎也就可以说是象征着小石城的精神,象征着坚定不移的灵魂“突围”,这是小石城给胡闪的启发,所以他们回到了烟城却不失去自我,勇敢地“挖战壕”和庸俗抗争。而六瑾。通过壁虎,既慢慢领悟到了这种精神,也让自己真正开始了这一过程。

另外,不能忽视《边疆》中出现的“乌龟”。这个意象反复出现在残雪的作品中,《苍老的浮云》和《历程》中这个意象是整篇小说的核心意象之一。在《苍老的浮云》中,“乌龟”是更善无的梦,他不断地去找虚汝华解答这个“乌龟之谜”。实际上,更善无梦中的乌龟在泥潭里绕着圈子挣扎,象征的正是他本人的生活状况,他就像那只乌龟在现实的漩涡中沉沦,他找不到出路,他需要虚汝华的解救;或者也可以说,乌龟象征着精神跋涉的孤独、急迫以及危机感。在《边疆》中,乌龟的意象与此相通:“它是多么愤怒啊,一整夜我们都听到它在盆里抓啊,挠啊,爬上又掉下,弄出哗哗的水响。”(《边疆》,287页)在这句话中,我们仿佛又看到了“山上的小屋”那个暴怒地砸墙的人,仿佛听到了更善无痛苦地诉说他的梦境。

《边疆》所表达的是:精神的突围、灵魂的自由才是人的真正本质所在。这也可以说是残雪小说的永恒主题,《苍老的浮云》和《历程》合集出版时书名就为“通往心灵之路”。残雪自己曾说:“我的作品全部是向内部深入的,我总是将自我放在危机四伏的境地,不断地对他加以拷问,促使其生命力的爆发,将探索不断地进行下去。”[6]179日本学者近藤直子这样解读《痕》:“它是所有艺术家的赤裸裸的灵魂的故事……艺术家是有勇气凝视虚无的人。因为,凝视虚无就是织作品,织真实的作品。而且,如果艺术追求的是美,除了真实以外,没有任何别的美。”[7]近藤直子在访问残雪时也曾指出:“最终将发现残雪的亚文本有惊人的逻辑结构,和由其结构支持的不知疲倦地反复着的一贯主题。而且这个主题不是别的,就是关于建立深层的创造性的自我的问题。”[8]91“建立深层的创造性的自我”即是精神的觉醒,灵魂的突围,编草席的“痕”是表达这一主题的方式之一。同样,小石城生活的人(搓麻绳的老石、清洁工启明、烤羊肉串的宋废原、卖布的六瑾等)也是为了揭示小说的深层含义。这点也正是以近藤直子为代表的日本残雪研究给我们解读残雪的一个启示。

不过这前后也有区别。《苍老的浮云》和《历程》重在表达精神追求的孤独、焦虑和紧张,表达现实人们的隔绝、倾轧、恶心、庸俗,通过灵魂跋涉者与沉沦者的强烈对比(表现为彻底的对立与斗争)来突出前者的顽强和坚毅,来提醒读者自我拯救的紧迫性。而在《边疆》中,对立的色彩减弱,作为庸俗象征的南方城市仅仅是作为背景被提及,几乎没有描述。残雪将重点放到了“边疆”的“小石城”,讲述这里的人们的精神状况。那么,没有沉沦和反“突围者”的对立,人与人的关系也就由相互隔绝、相互倾轧转向了相互鼓励、相互引导。《山上的小屋》里整个家庭的冷漠触目惊心:“我”清理抽屉的活动被父母日复一日的阻拦,妹妹不断地窥视“我”并向母亲告密,母亲打算弄断“我”一条胳膊,父亲在“我”眼力也变成了一头狼。因此,“我”的心里才积压着无尽的怒火,山上小屋里暴怒的人正是“我”内心的隐喻,“我”的恐惧、颤栗达到了极点。许多学者认为残雪在这里表达了生存的无意义、人性的丑恶和反抗的绝望,但我认为残雪并没有绝望,这种冷漠和颤栗正是为了突出反抗。从这个角度讲,残雪抱着希望,《山上的小屋》中父亲还记得掉到井里的一把剪刀(无意识的反抗),“我”也顽强地继续自己清理抽屉的工作(有意识的反抗),同时,“我”试图和父亲、妹妹交流,这实际上是试图启发他们;《苍老的浮云》中有虚汝华对更善无的引导,二人拒不妥协的抗争态度;《历程》中有老王、离姑娘、老曾等对皮普准的启蒙;同理,《黄泥街》中有“王子光”、《公牛》中有“紫光”,《天堂里的对话》的“你”,等等。正如叶立文教授所言:“她密切注视的,其实是这类已经对自我伦理困境具备了自觉意识的人物,将如何挣脱束缚,进而获得生命本身的沉静。”[9]因此,残雪小说的主题就从生存的困境进一步到了灵魂的拯救,这也就是为什么残雪要不遗余力地营造“小石城”这个乌托邦的原因。

由此看来,《边疆》中人物之间的关系就意味深长了。年思和胡闪夫妇从烟城来到小石城时迷茫困惑,这时出现了周小里、周小贵,胡闪夫妇俩在他们的房间第一次看到了“热带花园”,这是周小里和周小贵对他们的启发,随后他们认识了启明、院长,在这二人的引领下真正去寻找心中的“热带花园”。这其中婴儿的哭声很能说明问题:六瑾出生后,总是在夜里哭闹,作为母亲的年思怎么哄也不行,她甚至恐惧婴儿的哭声,而启明只轻轻举了几下婴儿,婴儿就停止了哭声。类似的场景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婴儿变成了一个象征,在年思那里,象征着大烟城的记忆,而在启明那里则是新生。这便揭示出了二人的精神层次,在启明的启发下,年思终于走进设计院,胡闪则开始全身心照顾婴儿(六瑾慢慢不哭了),这又是进一步的引导。再看六瑾,虽然出生是被启明看做“边疆的女儿”,但精神突围是一个主动的过程,她需要清醒的自我意识,同时也需要他人的引导以及发现自我的契机。深夜到院里搓麻绳的老石是引导她的第一个人,老石带她到胡杨林,是她第一次触碰到自我;随后,老石放蛙等行为是在加强这种引导力量;再后来,六瑾和蕊、樱、小叶子以及阿依的交往就是相互影响相互提升的关系。

在作者残雪看来:“我是写实验小说的……其功能是探索人的心灵,找出精神发展的规律[8]132。”“‘新实验’文学为读者作出榜样,将解剖自我、认识自我作为人生第一要义,以积极向上的生命哲学为底蕴,将纯艺术、纯文学的体验推向极致。”[8]130新实验文学即是残雪的“纯文学”,“‘纯’的文学用义无反顾地向内转的笔触将精神的层次一层又一层地描绘,牵引着人的感觉进入那玲珑剔透的结构,永不停息地向那古老混沌的人性的内核突进。”[6]270如果说残雪前期重视个体的或者说少数人的孤独的抗争,那么越到后面,她越重视描述作为整体的精神人物们的奋进,这便是从星星之火似的希望走向了烈火燎原般的期待。那么,《边疆》中沉沦于世俗、束缚于现实的人物的缺席是真的缺席吗?或许,残雪更期待的则是读者在自我反思中走向精神的“纯粹”,这也将是残雪小说带给读者的力量!

[1]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9:342.

[2]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272.

[3]赵学勇,王建斌.“先锋”的堕落:重读残雪小说[J].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4).

[4]余新明.小说叙事研究的新视野:空间叙事[J].沈阳大学学报,2008(2):80.

[5]残雪.黑暗灵魂的舞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0:4.

[6]残雪.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

[7]近藤直子.吃苹果的特权[J].文学自由谈,1995(1): 156.

[8]残雪.残雪文学观[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

[9]叶立文.启蒙视野中的先锋小说[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161.

Space,Image and Can Xue’s Novel“Frontier”

FU Qianyu
(School of Literature,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Can Xue’s novels are discuss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pace.His early novels focused on the performance of the ugly reality and the loneliness of self-rescue,but he described the collective spiritual breakthrough inFrontierand created a world of spiritual wader.The atmosphere of the novel also shifted from desperate to expecting.These are reflected in the narrative through space,space is the key to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and express the implication of the novel.

space;image;Can Xue;Frontier

I 055

A

1008-9225(2011)06-0074-04

2011-05-18

傅钱余(1983-),男(土家族),重庆人,南开大学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田懋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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