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史诗 人生悲歌——评齐邦媛文学回忆录《巨流河》

2011-08-15 00:42
沈阳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 2011年6期
关键词:文学人生

廖 斌

(武夷学院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福建武夷山 354300)

家国史诗 人生悲歌
——评齐邦媛文学回忆录《巨流河》

廖 斌

(武夷学院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福建武夷山 354300)

介绍了台湾著名作家齐邦媛的回忆录《巨流河》,认为其是恢弘的家国史诗与沧桑的人生悲歌。指出,《巨流河》写尽了中华民族饱受异族凌辱、战乱与分离之苦;写尽了家的颠沛流离与生离死别;写尽了人世沧桑与人生感怀。

《巨流河》;齐邦媛;家国史诗;人生悲歌

《巨流河》是台湾文学教育家和翻译家齐邦媛先生,以86岁高龄完成的呕心沥血的文学自传,写尽父女两代从辽宁巨流河到台湾哑口海的家国丧乱,成就一部丧乱无常中波澜不惊的心灵史诗。此书甫一面世,就受到两岸文化出版界(2009年9月台湾出版,2010年10月大陆三联书店出版)的追捧。它是融汇作者的家国情仇、人生感怀、历史思考、宗教哲思、政治识见、学术理想、教书育人、为学做人等各方面的成功之作,是人文精神、悲悯情怀、书生意气、感时忧国以及文学之美的回忆录的典范。王德威指出:“《巨流河》最终是一位文学人对历史的见证。随着往事追忆,齐邦媛先生在她的书中一页一页地成长,终而有了风霜。但她的娓娓叙述却又让我们觉得时间流淌,人事升沉,却有一个声音不曾老去。那是一个‘洁净’的声音,一个跨越历史、从千年之泪里淬炼出来的清明而有情的声音……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1]总之,《巨流河》以其特有的灵魂深度和史诗气魄,为中华民族保留了一部具有独特视角的精神实录。

一、写尽了中华民族饱受异族凌辱、战乱与分离之苦

巨流河是辽宁的母亲河,也喻示以齐邦媛为代表的中华儿女历经离乱的人生漂泊流浪之路。自日寇入侵,随之东北沦陷、伪满洲国成立、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淞沪会战、南京大屠杀、武汉会战……八年抗战伏尸千万,血染河山;人民流离失所、悬挂于城墙上的抗日志士的头颅、日寇轰炸重庆校场口大隧道窒息惨案……中华民族百年苦难在齐邦媛眼里一一呈现。成长的亲历塑造了她坚贞不屈、爱国爱乡的品格,也奠定了她此后一生的生命体验哲学的基调——悲悯。齐邦媛在身经流亡、重庆沙坪坝数年日寇轰炸,目睹“漆着红太阳的日本轰炸机”夺去无数平民生命的同时,面对死亡的惊惧、同仇敌忾的勇气,更激发了她建设强大国家的愿望。同为“自叙传”,齐氏回忆录的纪实笔法,较之郁达夫《沉沦》里的悲呼:“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来得更加强烈与真实,而留学生文学则更带着文艺青年的“夸张”“移情”与“发泄”——他在日本饱受白眼与歧视,与青少年时代的齐邦媛在国内遭遇的诉说不尽的惊魂人生不可同日而语。国家积贫积弱的动荡时代、民不聊生的蝼蚁运命,没有亲历的留学生自是无法感受的。

《巨流河》写中华民族苦难,不是空泛回忆和控诉,而是史实与亲历结合,它以知名或不知名的个人、家庭、学校等鲜活形象映照家国之悲,以东北沦陷、中山中学西迁、齐家逃难、齐世英等仁人志士积极抗日、教育救国、南开求学为经纬,绵密编织入血泪历程,头绪众多却不蔓不枝,事件纷呈而要言不繁。文中着墨最多的是在陪都重庆,在战火纷飞极端困难的情况下,西南联大等学校弦歌不缀办学兴学,为国家和抗战培养大量人才,齐邦媛从历史深处探幽发微解读中国教育史的奇迹,南开、北大、清华、武汉大学、中央大学等在中国现代大学史上声名显赫的名字至今回响。中华民族不可战胜、中国人民威武不能屈。无论在怎样艰难困苦境况下都能赓续民族命脉,继承文化血脉的事实得到诠释。因此,个人命运与国家兴亡息息相关,个人价值、家庭幸福取决于民族的兴衰荣辱密不可分。这本回忆录以最素朴的方式告诉读者这一真理。这既是先贤智慧的总结,也是中华民族历尽劫难得出的血泪经验。《巨流河》将几近丢失的历史细节再次祭上神坛,供后来者勘悟,叙事从容淡定,情感凝重克制,既有人生历练,又有儿女情怀,创造了开阖有度、收放自如、统摄全景的史诗风格。

《巨流河》后半部详细记叙迁台后的种种情形,为大陆读者了解20世纪50年代台湾建设之初的政治、经济、社会状况打开一扇窗子。娓娓道来中蕴涵很深的离愁别绪,这种挥之不去的乡愁、离散心结是齐家人在遥远的台湾眺望广褒东北平原的啼血呼唤,是“千年之泪”。齐世英夫妇去世后,子女物色靠海朝北墓地,齐邦媛伉俪也为自己预留了墓地——因为在这可聆听从母亲河巨流河辗转千里奔流而来的问候与讯息,头枕宝岛可北眺东北故土。这无疑使人想起于右任的《国殇》:“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二、写尽了家的颠沛流离和生离死别

在动荡年代,齐家是中国千百万饱受苦难家庭的缩影,齐家本属国民党高官眷属,齐家丧乱如此,返观普通百姓,生活安得泰平?

首先,齐氏笔下的家,是她一生无法舍割、是齐母无时不刻念叨,齐父把一茬又一茬年轻人接出关外,给予培养和擢升的东北老家。在齐家眼里,东北人的强悍、血性、义气,东北的肥沃、富庶永远都有超乎其他地域的人文意义、原乡情怀;在齐邦媛眼里,东北人爱国爱乡、精忠报国、刚正不阿、宁死不屈。东北不仅是家的寄托,也是中华民族抗击日寇的根据地,是一辈子“返乡”的期盼。在军阀割据,国内混战之时,东北人又是桀骜不驯、骁勇善战的表征,以至于蒋介石在接见齐世英,看到这位儒雅温文,留学德日,精通哲学、教育,立志报国的青年时竟说:你不像是东北人。在此,齐世英将豪迈忠勇与书生意气统一,在他身上,炽热的报国情怀奔涌心间,未尝一日稍歇。

其次,齐邦媛笔下的家即校,学校即大家庭。这是大革命时代立志投身革命的家庭的真实写照。齐家教育报国,创办“国立东北中山中学”。抗战爆发后,几百名东北籍学生随同全校教师押着几十车图书资料、仪器设备举校西迁,齐世英在前探路,后面一路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师生就是20世纪90年代在沈阳复办的名校中山中学的先行者。途中,齐家人与师生同甘共苦,到九江、转武汉、进湘南、抵重庆,以校为家,共克时艰,在战争之余抓紧上课补习。从桂林到怀远,走了760里,27天抵达。“母亲每天到镇前公路等待中山中学徒步的队伍——我哥哥也随学校队伍步行。

……当我母亲看到董修民(父亲好友董其政的独子)挑着行李,破衣草鞋,走近叫她‘齐大婶’时,她不禁放声哭了。那数百个十多岁的孩子,土黄色的校服已多日未洗,自离开湘乡后没睡过床铺,蓬头垢面地由公路上迤逦走来。”[2]56-57此间,父亲抗日救国、爱家乡子民、教育兴学的坚韧顽强,母亲舐犊情深、大爱无疆的形象跃然纸上。

再次,家是亲人的依托与港湾,而战乱时代,何以家为?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巨流河》以异常细腻、锥心的苦痛诠释这一经验。文中写到妹妹的死。齐家二女儿静媛出生18个月患急性肠炎,在逃难途中,“我伏在妹妹床边睡了一下,突然被姑妈的哭声惊醒:那已经病成皮包骨的小身躯上,小小甜美的脸已然雪白,妹妹死了。在我倦极入睡前,她还曾睁开大眼睛说:‘姐姐抱抱。’如今却已冰冷。”[2]47为救国,也为逃难,齐家三代四分五散,颠沛流离。祖母孤独死于北平,一年后,齐世英才知道;齐家还有一个“儿子”——齐邦媛少女时代爱恋的张大飞,他参加陈纳德飞虎队,1945年6月死于信阳空战。这个外表忧郁笑容温和的青年热恋着齐邦媛,他在滇缅打日寇的同时,为自我救赎求得内心平静皈依了基督教。文中写到张大飞在繁忙的战时抽空去南开中学看望齐邦媛,其情其景令人感伤叹惋:

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跟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搂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半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这一年夏天,我告别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溯长江远赴川西。一九四三春风远矣。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2]96-97

等到齐邦媛再“见”他时,已是1999年5月半个世纪以后,在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前凭吊。曾经鲜活的生命、温和的面庞已化作简单的铭文,镌刻在石碑,人事沧桑、生命易逝令人不胜感慨,生前的盟约今时得以以阴阳两隔的方式续接。台湾作家钟丽慧认为“刻骨铭心70多年的不是儿女私情,而是共患难时代的深沉关怀相知相惜之情。”[3]而这样的别离却是那个时代的常态!齐氏记录自己与父母亲、同学朋友在一起的点滴往事,那些记忆让人深感温暖,即使在黑暗、痛苦的年代,他们永远生活得清洁高贵,内心始终充满希望、光明与温和,他们从未忘记晶莹璀璨的本色,这是那个时代的真实一面。她回忆中青春时代那些温煦的往事,即使如此微小,却使人感觉生活还存在微茫的希望,因为这也是那个时代的一部分。她笔下的往事并非想象的那么黑暗与压抑:既有温暖的往事,也有惊惧的梦魇,既有欢快的回忆,也有铭心的伤悲。但她写得真实而客观,笔触冷静而温柔,甚至带着基督徒的虔敬和悲悯。

三、写尽人事沧桑与人生感怀,是“人生的悲壮歌”

此处之“悲”,并非个人悲剧,而是个人被历史洪流裹挟,随风飘零的“悲”。

齐邦媛的一生可分为:流亡、病痛、求学、恋爱、结婚生子、教书、留学、公务员等阶段,她超越政治意识形态的藩篱,追求教育救国和学术报国理想。无论身在南开中学、武汉大学,在台湾的中兴大学、台湾大学,还是在年届四旬二度赴美执行交流计划,在印第安纳大学学习;无论她在台湾编译馆从事编修翻译,还是回到学院从事教学、学术工作:她的一生展示了大时代知识分子报效国家的另一种风骨。是她,将西方文学引介入台湾,把台湾文学推向西方。是她,深耕台湾文学田亩,呼吁设立台湾文学馆,与纪弦、余光中、周梦蝶、洛夫、痖弦、杨牧、张晓风、琦君、席慕蓉、白先勇、林海音等共同培植台湾文学。而今,台湾文学作为中国文学的一环,已然丰美厚实,璨然有成。

这是一条艰辛的书生报国的路。在她的身上,可看到多侧面的齐邦媛。教学上,紧跟时代前沿,身体力行,教学相长,秉持传道、授业、解惑的师风师德,培养台湾各界的中坚力量——文史领域如黄俊杰、陈昌明、林瑞明、陈万益等人,师生交谊长久,互动热络。学术上,永不止步,独立思考,个人见地深刻,在翻译、评论、编选等方面堪称台湾文学界翘楚。编修国文教科书期间,她顶住各方压力,以“文学性”“审美性”置换政治说教过多的编目,回归文学与审美本位,培育孩童清明的人文情怀,也矫正了特殊年代教育的偏向,赢得各界人士与学生、家长的真正认同。在延续中国新文学传统方面,齐氏认为,台湾文学是“自从有记载以来,凡是在台湾写的,写台湾人和事的文学作品,甚至叙述台湾的神话和传说,都是台湾文学。世代居住台湾之作家写的当然是台湾文学;中国历史大变动时,漂流来台湾的遗民和移民,思归乡愁之作也是台湾文学。”[2]308这为台湾文学摆脱促狭的意识形态,汇入中国文学的大海发出清音。正是齐先生这样历经民族劫难的知识分子,才深刻恳切了解台湾文学的前世今生,将之编织入中国文学经纬万端的脉络结构中。

最值得赞许和向往的是齐先生一生追求读书向学。青少年时代,她如饥似渴汲取知识滋养,发奋学习,虽遇名师指点,但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平静书桌。赴台后忙于教职,往返台中台北,尽妻子、母亲、女儿职责,读书要花比男人数倍的努力与付出,这是这个时代“阅读女子的困境之一”[3]。44岁才有机会考取“傅尔布莱特交换计划”赴美进修留学。那是她一生中最云淡风轻的时期,她尽情徜徉在知识的花海,学习虽苦,却甘之如饴。重返中兴大学,繁重的教学及系主任岗位、逼仄的家庭空间,仍无法拥有一个独立的书房、平静的书桌,直到1985年齐先生在柏林作访问教授,终得圆此梦想,“第一眼看到一张大大的、真正的书桌!桌旁全扇的窗户,外面是一座花树环绕的真正的庭院!那四个月间,我每天看着全街不同的花圃由含苞到盛放;从树荫中走进来走出去,忧患半生,从未有如此长时期的悠闲境界。”[2]317

书生报国、教育兴学、学术许国虽无父辈的轰轰烈烈,但传播知识、传承文化、乐育英才、撒播智慧种子直至开花、结果,也是知识分子的选择,齐先生以毕生的努力,为后来者树立向学为人、报效国家的榜样。

四、是“一个人的民国史”,是“第三只眼看世界”

历史撰述的多是帝王将相的历史,《巨流河》以知识女性的人生历程为经,以时代风云为纬,用其纤细、温婉、善感和聪慧的眼来记录这段前尘往事,这种以小博大、由内而外、以己及人的历时性视阈,托衬出个人/国家、抗战/读书、工作/家庭、学术/政治等的反差,真实还原一段民族的丧乱史,是当下“抗战文艺”的杰作,是“抗战文史”的活资料、民族志,吴福辉认为:“宽义的‘抗战文艺’应是包括战争的所有体验,这种体验可以是直接的战争体验,也可以是间接的生命体验”[4]。《巨流河》也以亲历者身份叙述了成功女性、文学名家追求人生价值的奋斗史、成长史,此间,个人与家国如此紧密缠绕,个人渺小、人生宿命与无力感油然而生。

《巨流河》是“History”与“his-stories”的结合体,既有史诗风格,又有个人私语,二者完美交融。由于齐氏家庭及特殊的人生际遇,她的一生与蒋介石、周恩来、张作霖、张学良、郭松龄、陈纳德等政界要人,张伯苓、钱穆、胡适、朱光潜、闻一多、台静农等大家有过直接或间接交会,与陈若曦、亮轩、王德威、李欧梵、乐黛云、阿城、张贤亮实现了大陆、港澳台的文学相逢。”特别是郭松龄率兵起事的历史公案,由亲历者齐世英之女叙述,多了逼近历史的真切,还原一段历史。这种“大人物”与“小人物”共生互动的历史,并置的写法,在《巨流河》中成为亮点;这种史实与史识交集,远距离梳理与近距离铺陈的笔法,打开不同的视界。

《巨流河》是情感充沛丰盈的人生悲歌,满溢人道与悲悯的情愫,写尽战争/和平、永恒/短暂、虚空/无穷、个人/家园、奋斗/宿命的大思考,大智慧。在这个多棱情感世界,去国怀乡的挚爱,基督教的悲悯平和、神性的圣洁辉光、人道主义的关怀、女性的天然慈爱、近90岁人生的豁达真诚、沧桑宁静、为人女为人妻为人师的人性之爱、俗世情感,功成名就后复归的虚空平静等,都化作印证今生的感悟、夕阳红的绚烂之美,这些多元的情愫如汩汩流淌的清流,铿锵有力又静默无声,滋润心田而绵绵不绝,令人潸然泪下又掩卷长思。

[1]王德威.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齐邦媛先生与《巨流河》[M]∥齐邦媛.巨流河.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388.

[2]齐邦媛.巨流河[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1.

[3]钟丽慧.永恒的芍药花:读齐邦媛先生与《巨流河》[J].文讯,2010(301):28-36.

[4]王学振,凌孟华.抗战文学研究的创新和深化:中国抗战文史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1(4):213-215.

Epic of Home and Country and Tragedies of Life:On Qi Bangyuan’s J uliu River

L IAO Bin
(College of Humanities&Teacher Education,Wuyi University,Wuyishan 354300,China)

Juliu River,the memoirs of famous Taiwanese writer Qi Bangyuan,is described,which is considered a grand epic of home and country and elegy of the vicissitudes of life.In this book,the author wrote the Chinese nation suffered from alien abuse,war and the pain of separation;wrote the homeless and miserable of people and separation between loved ones in life or death;and wrote the vicissitudes and recollections of life.

Juliu River;Qi Bangyuan;epic of home and country;tragedy of life

I 206.7

A

1008-9225(2011)06-0066-04

2011-06-19

廖 斌(1972-),男,福建邵武人,武夷学院副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 李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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