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定庆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006)
《花外集笺注》与现代词学研究体系的建构
闵定庆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006)
詹安泰《花外集笺注》成书于执教广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期间。作者立足于传统笺注学的方法论和常州派的词学观,广泛运用文本细读方法、历史研究方法、作家对比研究方法、文艺美学批评方法,从文字通释入手解说全篇,又以全篇涵盖字句,生动体现了文学研究的“诠释循环”,达到了文史互证、以意逆志的诠释境界。《花外集笺注》的撰作,正值后五四时代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转型的关键期,与夏承焘引领的《乐府补题》研究潮、龙榆生主持的《词学季刊》“新词学”建设保持着同步的节奏,遥相呼应,一起走出了古典,迈向新的学术纪元。
詹安泰;《花外集笺注》;研究范型;词学体系建构;转型
一
詹安泰(1902~1967),字祝南,号无庵,先以“筱琼楼”颜斋,后兼用“无想庵”、“潄宋室”。广东饶平人。当代著名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和教育家,尤精于古典诗词的创作与研究。詹安泰教学之余,耽于吟咏,勤奋著述,上世纪30年代就已出版《无庵词》,40年代出版《滇南挂瓢集》,50年代出版《屈原》、《李璟李煜词》,主撰《中国文学史》(先秦两汉部分)。进入新时期后,在家人、故旧、门生的共同努力下,詹安泰的遗稿得到较为全面的整理,《宋词散论》、《离骚笺疏》、《詹安泰词学论稿》、《古典文学论集》、《花外集笺注》、《詹安泰诗词集》等相继出版,在学术界产生了极大的反响。其中,撰作于1936年的《花外集笺注》,“校注笺释,不下五六万言,而犹有疑义,未能确断,因亦不敢遽付剞氏”。[1]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1936年5月12日”条记:“按詹祝南函,寄嘉应宋芷湾红杏山房诗,并商量注《花外集》。即复一函,寄《〈乐府补题〉考》。”则是詹笺未定稿时的口吻。此后30余年间,詹安泰不断修订。这部遗稿迟至1991年方由门生蔡起贤先生整理完毕,1995年由广东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现拟就《花外集笺注》的学术旨趣、方法论及其在现代词学体系建构过程中的转型意义等问题进行专题探讨。
《花外集笺注》初稿成书于1936年,就目前所见的史料而言,是詹安泰的第二部学术论著。此前,就学于广东大学国文系四年级的他,就曾在《广东大学文科学院季刊》1925年第一期上发表《孟浩然评传》一文,时年24岁。1925年8月,詹安泰返回潮州担任广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即今韩山师范学院前身)教师,教授文史、诗词、近代文、文学史等科目。十余年间,他一方面努力加强与提高各科目的教学工作,另一方面也在不断地考虑如何立足于个人嗜好与专长以选择一个学术突破口。
詹安泰10岁学诗,13岁填词,一生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激情,作品甚丰。相对而言,他在早年更偏爱小词,故词作数量远多于诗作。居潮十年,他积极参与饶锷、石铭吾、杨光祖等潮汕籍诗词名家的诗社活动。极一时之盛的觞咏唱和,使他的诗词修养有了极大的提高。正是在这十余年的诗词创作过程中,社会局势持续动荡不安,生活阅历不断加深,他的思想认知随之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个人创作祈向也从青春年少的“绮思”、“妍媸”转向着饱经忧患的“矜持”与“幽玄”。1935年,他诗兴大发,也直接引发了对诗词创作的深层反思。①《学诗一首示湛铨》自述早年学诗,“我初年少日,藻辞颇不匾。笑啼混妍媸,性情作粮糒。游意或腾霄,矜奇每立异”,渐入中年,则是“黑白渐知分,力上丐余溉。侧艳固所嗤,俗滥尤所避。跌宕生浓姿,清新刻挚意。境寂钩幽玄,兴来极横肆。笔既从所欲,拟常不以类……万卷要能破,万象罗胸次。灵机一触辟,何适非正位”。(《鹪鹩巢诗》卷三,《詹安泰诗词集》,第103页,香港翰墨轩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版)1936年5月30日,他致书恩师陈中凡教授,略云:“泰半年来不填词,惟稍稍诵习杜、韩、苏、黄之七古及宛陵之五古,行之所至,亦学涂鸦。即春假至今,已得长短古三四十首。诚以泰前写诗患枯瘦,填词患滞涩,欲治此少救其弊也。”陈中凡先生也清楚辨识出了这一转变,其《鹪鹩巢诗题词》即云:“当其淬厉初,绮思粲芳菲。流泉不择地,珠玉信毫挥。泽古既已久,落笔转矜持……情词兼雅怨,文质穷高卑。”詹安泰于抗日军兴、携家避寇枫溪的间隙,在蔡起贤协助下对1936年以前的词作进行大幅度的删汰,成《无庵词》一书,自序云:“余志学之年,既憙填词,风晨日夕,春雨秋声,有触辄书,书罢旋弃。三十以后,爱我者颇劝以存稿,积今五年,得百首,亦才十馀六七耳。”蔡氏收掇删稿,编《删余绮语》二册。约略算来,此前积稿应逾四百之数。詹安泰自知,在“兵火满天,举家避难,尚不知葬身何处”的危难中,“所守此区区”,固然是出于“敝帚自珍”的私愿,更重要的是,这一删述行为有着异乎寻常的反思意义。此后,随着国家命运的骤变,感慨遥深的寄托之作必定成为词创作的“主旋律”,“渐少渐精”的趋势愈发明显。从这一创作态势来看,詹安泰之笺注《花外集》,当与日寇侵华步伐加剧有深刻的关联性。1931年9月18日,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了蓄谋已久的侵华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了空前的灾难;1932年1月28日十九路军发起向驻沪日军展开“淞沪抗战”;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寇开始全面侵华,8月31日起敌机轮番轰炸潮汕,詹安泰举家避居潮州枫溪。《无庵词》自序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呜呼!兵火满天举家避难,尚不知葬身何处,所守此区区,宁非至愚,顾敝帚自珍,贤者不免,余亦不恤人间耻笑矣。随身行李尚有《鹪鹩巢诗丙丁稿》、《花外集笺注》,宋人词题集录等稿本。”可以说,《花外集笺注》成书于抗战时期,是一部蕴涵着作者的家国沦丧、国族焦虑的“忧患之书”,足以“志一时世事身事”,与八百年前的王沂孙有高度一致的心理共鸣。②钱锺书《谈艺录序》:“《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谈艺录》上册,第1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詹安泰寓港期间创作的《齐天乐》序云:“国难日深,客愁如织,孤愤酸情,盖有长言之而不足者。”施议对《当代词综》指詹安泰词“每将家国身世之感寄寓其间,有着深邃的命意……在当代词坛独树一帜”,詹词“绵丽而有疏宕之气、空灵之境及沉郁幽忧之思”。(《当代词综》,第39页,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就具体可考的著述时间而言,詹安泰之笺注《花外集》、撰写《论寄托》,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完成的,确切地讲,即于编定《无庵词》的同一时间,完成了《花外集笺注》、《论寄托》的写作。而这三者之中,篇幅最小、理论色彩最浓的《论寄托》率先刊于《词学季刊》第三卷第三号(1936年9月出版)。其《花外集笺注自序》坦言,对常州词派巨擘谭献“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之说“区区之心,窃本斯义”,表明《花外集》的笺注工作是在常州词派比兴寄托理论的指导下进行的。随着笺注工作的推进与细化,他对比兴寄托理论也有了更深切更全面的体认,于是,他把这些体认贯注到《论寄托》的思考与写作中去,不断拓展与深化比兴寄托的理论空间。与此同时,他又将新的阅读心得与理论阐释融入到具体词作的笺注中去,使得整个文本笺注处在不断调整、完善的过程之中。可以想见,如此往复回环,《论寄托》与《花外集笺注》便在同步互动中一道走向成熟。《论寄托》一文从理论上阐述了他的笺注方法论的起点与指归,足可为《花外集笺注》发凡起例。从更深一层看,詹安泰又是以长达十年的词创作实践作为词学研究的“底色”的,在此基础上进行词文献工作、词学理论探索,自然形成了创作实践—文献笺注—理论总结“三位一体”的词学体系。因此,《花外集笺注》与《论寄托》的完成实际上也正式宣告了詹安泰词学研究的阶段性总结的完成,即将进入别具个性色彩的学术飞腾期。
从学理层面看,作为一个文学专业教师,应从教学、创作与研究这三个方面同时展现出应有的专业素养与学术成就。詹安泰教学态度认真,教学效果突出,与学生打成一片,无私地借出个人藏书,又能以诗词心得与技艺倾囊相授,深得学生爱戴,成为门生永远的感念。但是,他不可能长期驻留在创作与教学的层面,必然上升到跨地域的、整体性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学术表达”的层面。而他身处的“后五四”学术语境,出现几个显著的“突破”:第一,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定位开始分化为公共知识分子与专业知识分子,前者投身社会事务、从事政治活动,代表社会良知发出呐喊,后者则以学术为志业,从事专业教研工作,试图在高度专业化、专科化的研究领域中获得成功,以著述彰显个体生命。这一职业化取向给他提供了一个相当广阔的选择空间。第二,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速,相当多的国人开始忧心传统文化命运,“国族焦虑”日益加剧,而与此同时,随着专业化的进展,传统国学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科学研究的阶段,胡适、毛子水等提出“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口号,划定研究范围,“第一,用历史的眼光来扩大国学研究的范围。第二,用系统的整理来部勒国学研究的资料。第三,用比较的研究来帮助国学的材料的整理与解释”,具体实施“索引式的整理”、“结帐式的整理”、“专史式的整理”等等,[2]由此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整理国故运动”。这无疑是一次基于国人的民族情绪与考据学方法、试图向现代学术转型的努力,对于以学术为志业的人而言,具有非常明晰的方法论意义。
在这一学术背景下,詹安泰以词学为学术专攻方向,是极其自然的选择。这一学术表达,是建立在自己已有的词学实践、艺术追求与知识结构的基础之上的,同时也充分考虑到了社会风气、学术研究的新动向以及诗词界、教育界的接受度,因此,沿着当时词坛普遍信奉的常州词派的路向更进一步迈向新的学术转型,自然也就成为“首选”了。与此同时,处在新世纪的学术转折点上,如何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专业突破点,藉以明晰自己的研究领域,奉献高品质的学术成果,最终确定某个高度的学术地位,无疑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考验了,极能见出一个学者的学养功力与学术眼光。经过一番词史及词学研究史的梳理,他发现了一个极富“兴味”的现象:相对于宋代许多著名词人而言,王沂孙的文学史命运曾发生过更具戏剧性的变化。他在《花外集笺注自序》中作了这样的描述:王沂孙词在南宋、元、明可谓是寂寂无闻,“往昔载笔,罕尝论及”,“词话辈出”之际却“片言只语,不可得也”。但在清词中兴的背景下,王沂孙被“重新”发现,最后推到了罕见的词史高度,清初的朱彝尊在编撰《词综》时选录多首王沂孙词,使其在浙西词派所构拟的词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清中期的张惠言编辑《词选》,所选王沂孙词在数量上远多于姜夔、史达祖,吴文英词反而落选,正式确定了王沂孙在常州词派所构拟的词史中的核心地位;稍后,周济纂《宋四家词选》,将周邦彦、辛弃疾、王沂孙、吴文英设置为学词四个境界,“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是为四家,领袖一代。馀子荦荦,以方附庸”,王沂孙便是其中极其关键的“问途”一环。从此,王沂孙的词史地位相对固定下来了,以至于“几无人不知有碧山矣”,“晚近名手,胎息碧山,为数甚夥”,就连“晚清四大家”的王鹏运、朱祖谋等人也“均得力碧山”。可令人不解的是,王沂孙词“迄无注本,讵非词林一大憾事哉”,与其词史地位极不相称。于是,詹安泰决定选取王沂孙的《花外集》作为突破口,其《自序》自言“粗闻雅音”,即已具备相当深厚的词学修养,且对王沂孙词“嗜之颇笃”,别有心会,便于操作。从这一自述中不难发现,詹安泰是在充分综合个人兴趣、学术专长、当前词学潮流乃至潮汕地区学术资源的基础上,对《花外集》进行一个融字句注释、词境评点、词心钩沉为一体的综合性的“学术工程”,以填补词学研究的空白。显而易见,这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本色当行”的、也是一个颇具“个性化”的工作。
二
王沂孙继承了屈原《橘颂》以来咏物作品的优良传统,将“体物”与“写志”两者比较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善用比兴寄托的艺术手法,感慨遥深。因此,《花外集笺注》的阐释体例,是以“专言寄托,间疏名物”为核心进行架构的,由《花外集》笺注、补遗(笺注)、附录(计有《王沂孙生平事迹小考》、《花外集》集评、诸家论王碧山题咏、碧山词跋录要、《杨髡发陵考辨》)等部分构成。每词下设计了版本校勘、注释、笺、汇评四个板块。这项工作从词集版本、字词训释、典故破解,到史实还原、作品寓意,再到诸家评说,依次有序地展开,层层递进,而又能从总体上形成一个立体多元、高度自洽的诠释体系。而这一撰例也规范了各项构成的篇幅比例,从根本上限制了字词训释急剧膨胀的可能性,并将长期以来为传统笺注学鄙薄乃至遗弃的“集评”提升到了作品寓意抉发、风格辨识的高度,极大丰富了传统笺注学的体系架构。显然,詹安泰希望能从注释层面入手、从学术规范的高度系统处理传统词学的“寄托”问题,由此引发方法论层面的变革,为词学诠释模式的近代转型进行有益的尝试。
首先,詹安泰将“伴生型写作”的《论寄托》作为整个笺注工作的理论指导与学术依托。
他视常派诸老的词学理论为一个有机整体,表达了总体性的认同。常派诸老论词,“专重意格,鬯言比兴”,“身世国家之感,悲愤激烈之怀”巧妙打入词境,确立了深美闳约、醇厚沉重的审美风范,实现了词体“上媲风、骚”以推尊词体的美学目标,因此,比兴寄托说被视为“词学之命脉,学词之枢机”。[3]民初词学家也在不同程度上实践着这一理论,如陈洵在中山大学以寄托理论讲吴文英词,吴梅在中央大学讲《词学通论》,力主“唯有寄托,则辞无泛设,而作者之意,自见诸言外,朝市身世之荣枯,且于是乎觇之焉”。詹安泰对此论曾“再三致意”,但同时也指出常派诸老不甚合理之处,大抵有以下二端:第一点,“一意以寄托说词”,“专以寄托论词”,却忽略词家考证之业,“夫不使人从考明本事中以求寄托,则望文生义,模糊影响之谈,将见层出不穷,穿凿附会,又奚足怪”,“似此解词,未免忽略其为人,而太事索隐……飞卿即因失意而为是词,其寄托亦不若是深远”,极易“穿凿附会,反失其词”;第二点,常派诸老以寄托论词,却高谈北宋,忽视最具理论“解剖学”意义的南宋词,显然是求之过深,“常州诸老专尚寄托,而高谈北宋;浙水词人,不言寄托,而侈论南宋,均使人不能无所致疑于其间。夫以寄托论词,北宋固不若南宋之富且深也”,须将眼光聚焦于姜张一系的词作,才能进行有针对性的研究。基于此,詹安泰对比兴寄托理论进行了极富学术意义的“调适”:第一,不可盲目认定每一首词都有寄托。从总体上看,唐、五代词“有寄托者,极为少数,殆成例外”,而随着时局的发展,词人感慨遥深,词的寄托渐渐多起来,“北宋真、仁以降,外患寖急,党派渐兴”,“辞在此而意在彼之言”班秩而出,而在“国势陵夷,金元继迫”、“时主昏庸,权奸当道”的南宋,忧时之士悲愤交集,每一命笔,动遭大僇,“故词至南宋,最多寄托,寄托亦最深婉”,因此,需将具体词作与时代背景、社会环境、文人志趣等联系起来,其中的寄托方可解读出来。第二,标举“从考明本事中以求寄托”的方法论,以纠常派诸老空疏、臆想、穿凿之偏。具体说来,就是要采信作者的自序、自注,“以明作词之动机或故实”;宜从正史中求史实,以防“本事亦有捏造者”小说家言的误导;尽可能参考“以时代最先者最足征信”的笺注著作,最大限度还原作者的时代氛围与写作状态;仔细体味作品字面意义,揣摩创作意图,联系上下文,关注艺术手法乃至典故、语汇的历史积淀,“能于寄托中以求真情意,则词可当史读”,使词作得出一个“确解”。显而易见,詹安泰顺应时代思潮发展的内在要求,全面省视与评判一百余年来词学进程的种种问题,将常州派理论、乾嘉考据学、现代艺术哲学等诸多学术范式巧妙融合在一起,抉发了词学研究的新路向,体现了一种深刻的学理诉求和“活”的辩证法。
其次,基于“从考明本事中以求寄托”的方法论诉求,撰作《王沂孙生平事迹小考》、《〈花外集〉集评》、《诸家论王碧山词题咏》、《碧山词跋录要》、《杨髡发陵考辨》等构成总体性的历史背景、政治氛围与创作语境。
众所周知,常派诸老对王沂孙的咏物词评价极高,如张惠言《词选》云:“碧山咏物诸篇,并有君国之忧。”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认为张氏之言“自是确论”,遂为成说,影响深远。实际上,这一“成说”多是“读后感”式的言说,并无必要而坚实的考证程序加以坐实。于是,詹安泰一反常派诸老“口吐真理”式的故伎,将“考明本事”的笺注方法作为“不二法门”引入到“专言寄托”的阐释中来。此时,夏承焘的《周草窗年谱》及有关《乐府补题》的考证成果业已披露,在学界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夏承焘《〈乐府补题〉考》开篇即说:“清代常州词人,好以寄托说词,而往往不厌附会。惟周济《词选》疑唐珏赋白莲为杨琏真伽发越陵而作,则确凿无疑。予惜其但善发端,犹未详考《乐府补题》全编,爰寻杂书,为申其说。”《乐府补题》共收词卅七首,《四库全书总目》“《乐府补题》”条:“《乐府补题》一卷,不著编辑人名氏。皆宋末遗民倡和之作。凡赋龙涎香八首,其调为《天香》;赋白莲十首,其调为《水龙吟》;赋莼五首,其调为《摸鱼儿》;赋蝉十首,其调为《齐天乐》;赋蟹四首,其调为《桂枝香》;作者为王沂孙、周密、王易简、冯应瑞、唐艺孙、吕同老、李彭老、陈恕可、唐珏、赵汝纳、李居仁、张炎、仇远等十三人,又无名氏二人。”其中,录王沂孙赋龙涎香、莼各一首,赋蝉、白莲各二首,计六首。王词中的“骊宫”、“深宫”、“太液”、“环妃”、“露盘”、“鬟鬓”等意象被公认为解读《乐府补题》的关键,是清代词学家证立“君国之忧”、“家国之恨”的重要依据。于是,詹安泰围绕《乐府补题》将更多的词作归纳为一个有机整体,进而在夏承焘的研究基础上作《杨髡发陵考辨》(定稿于1940年3月)一文,完整描述了杨琏真伽发陵的经过,从而构筑了碧山词整体性阐释的大前提。
这一构想的实施极富学术意义,能发掘王沂孙词的自序、意象、成语等“内证”,将相当规模数量的王词作置于一个具体明晰的历史时空内,进行一体化的解说,从而大大减轻了具体词作笺注的工作量,又能将宋元之际的词人词作、朝野杂记、文献史料等等整合在一起,形成诗文互证、文史互证的“有效阐释”的历史语境。此法的具体操作技巧有如下五点:一是利用自序以坐实创作语境;二是充分利用前人笺说,尤其是宋、明遗民的解说,最切近花外词作的创作心境,可资佐证;三是考信正史,他一再强调:“本事亦有捏造者,要当以正史为主,杂说为辅,此层不可不知。”四是寻绎同时代人的词作,以同题者最具说服力;五是从宋元之际有关词话和笔记中发掘本事的来龙去脉,努力将词作吞吐回环、若隐若现的本事坐实,进而究索细节、勾勒轮廓。兹以《齐天乐·赠秋崖道人西归》笺释为例略作分析,此笺以两则评语为论述起点:一是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的“黍离麦秀之悲”、“觉‘国破山河在’犹浅语也”、“玉田感伤处亦自雅正,总不及碧山之厚”等评论;二是沈雄《古今词话》:“《词综》曰:王圣与,号碧山,《碧山乐府》又名《花外集》。词皆春水、秋声、新月、落叶之句。往来止有方秋崖、周公瑾数阕,而曼声为多。”前一则立论明确,惜未提供确凿的证据;后一则误以秋崖为方岳,将创作的时间提前,势必造成严重的误读。詹笺首先将讨论的切入点放在词序的“秋崖道人”上,指出方岳、李莱老俱号秋崖,此“秋崖”必指李莱老,引周密《浩然斋雅谈》“秋崖李莱老,与其兄筼房竞爽,号‘龟溪二隐’”为证。这里的“其兄”就是《乐府补题》作者群中的李彭老,接着便以王、李在宛委山房同赋龙涎香、在紫云山房同赋莼来佐证碧山与李莱老交往的可能性,由此得出“碧山与方岳虽时代略近,而绝无往来”的结论。詹笺进而依据《浙江通志》、《宋季三朝政要》、《严州志》、《绝妙好词笺》等考证李莱老知严州的具体年份为南宋咸淳六年,据此推测王词当作于临安陷落之后。这一考证过程史料充足,思路清晰,逻辑严密,所推演出来的这个结论远比陈廷焯、沈雄之论可信。又如,《天香·龙涎香》“骊宫夜采铅水”句注引周密同赋:“骊宫玉唾谁捣。”冯应瑞同赋:“骊宫夜蛰惊起。”“远泛槎风”句注引王易简同赋:“孤槎万里素愿。”李居仁同赋:“万里槎程,一番花信。”“梦深薇露”句注引周密同赋:“碧脑浮冰,红薇染露。”李彭老同赋:“捣麝成尘,熏薇注露。”李居仁同赋:“付与露薇冰脑。”“断魂心字”句注引唐艺孙同赋:“缥缈结成心字。”李居仁同赋:“几度试拈心字,暗惊芳绝。”“荀令而今顿老”句注引吕同老同赋:“荀令风流未减,怎奈向飘零赋情老。”李彭老同赋:“荀令如今憔悴,消未尽当时爱香意。”“空篝素被”句注引周密同赋:“素被琼篝夜悄。”王易简同赋:“恨素被浓熏梦无据。”冯应瑞同赋:“当年翠篝素被。”李彭老同赋:“暖灯寒,秋声素被。”李居仁同赋:“素手金篝,春情未老。”显而易见,这一意象语汇大量重复的现象,正说明同题创作的“同构性”存在。自《乐府补题》再现人间以来,从来没有哪一位词学家花费如此多的心力找寻“内证”材料,詹安泰从同赋之作中找到大量的内证以证立此词“或咏宋亡一事”,符合宋元之际遗民共同的政治心态与审美转向。这一作家对比研究方法的广泛运用,正体现了一种高度自觉的学术规范意识。
第三,詹安泰进一步明确了校勘、笺注、集评分工合作的整体性诉求,使之产生良性互动,有意识地向现代文艺批评转型。
在笺注《花外集》的准备阶段,詹安泰做了充分的文献梳理,依据清代著名文献学家鲍廷博所刻《知不足斋丛书》本《花外集》,各传本之词及辑佚之词共计55首,其中,可以确认的咏物词近40首,而这些咏物词一直是词学史的核心问题,应先从版本学层面解决好文本基础。因此,詹安泰综考王沂孙词集版本源流,评清鲍廷博刻《知不足斋丛书》本《花外集》为“现存《花外集》,此为最古”,并确定此本为工作底本。从王沂孙词集的流传情况来看,这一选择有着明确的版本学依据。在具体词作的注释上,詹安泰一方面沿用李注善用原文释义的方式,从外在表现形式与内在学术精神等层面努力追摹传统学术范式,体现传统学术范式的有效性,另一方面以李注《文选》陈式为依托,进而作了相当大的改进,放宽释文与例证的限制范围以挣脱“释事而忘义”的“宿命”。具体说来,以下几点极具学术创新价值:其一,引进辞书释义的方法,即先解释字词的字面意思,后印证前人诗词作品以坐实其义。例如,《扫花游·卷帘翠湿》“正好微曛院宇”句注:“微曛:曛,日入时也,又黄昏时也。李群玉《同张明府游楼亭》诗:‘云天敛余霁,水木笼微曛。’”重点注“曛”字,“微曛”字面便豁然贯通。又如,《声声慢·和周草窗》“依扇清吭”注:“《六书故》:偏,颇,依,倚,声义近而微不同,颇甚于偏,倚力于依。”将歌女“依扇”轻唱的柔美感生动传神地传达出来了。又如,《无闷·雪意》“怕搅碎、纷纷银河水”注:“银河水,即银浦水也。李贺《天上谣》诗:‘银浦流云学水声。’”此注极巧妙,先指出银河与银浦的内在关系,进而点出语典出处,极尽以诗解词之妙。其二,在征引原文的过程中加入若干限定成分,以确定指涉范围与言说对象,《庆宫春·水仙花》“明玉擎金”注:“赵溍《长相思》咏水仙:‘金璞明,玉璞明,小小杯柈翠袖擎。’”这里,“咏水仙”三字,原书所无,詹注特别拈出,以标示原作题咏对象,恰与此词所咏吻合,明确指向了注释核心内容。应该说,古代注释体例并无这一表述方式,实为适应现代学术表述的精准化要求、现代教育的明晰化要求的一大创举。其三,以宋证宋,说明宋代名物、风俗的文化内涵。例如,《高阳台·纸被》注云:“纸被:产于闽、浙,宋人多用之。陆游《谢朱文纸被》诗:‘纸被围身度雪天,白于狐裘暖于绵。’”拈出宋代特有的物件进行解释,又引南宋浙籍名家的诗作加以映证,说明王词所咏纸被确有其事,绝非虚构。又如《声声慢·催雪》“羔酒熔脂”注,首录《玉堂杂记》:“南渡以来,朝廷过节序,赐予多权停。今经筵、寒食、重午、冬至,尚赐节料钱酒。其他侍从则三大节客省签赐羊酒米面。”道出南宋沿袭北宋节日习俗,但此处“羊酒”与王词“羔酒”是否为同一物,就需《事物绀珠》“羊羔酒,出汾州,色白莹,饶风味”来解答了,最后录《事文类聚》有关宋初大臣陶榖的一则轶事:“陶榖得党家姬,冬日取雪水煎茶,谓姬曰:‘党家识此风味否?’姬曰:‘彼粗人,安有此?但能销金帐底,浅斟低唱,饮羊羔美酒耳。’”说明宋初已有羊羔酒助浅斟低唱的习俗,而此番说解平能添几分谐趣,增强阅读兴味。其四,在追述典故源流的过程中,不仅仅注明出处,更能用自己的话语叙述典故的来龙去脉,简明扼要,如《醉蓬莱·旧故山》“楚魄难招”注:“楚魄,鸟名。传楚怀王与秦昭王会于武关,被囚,不归,死后化为鸟,每于寒食月夜入楚地哀鸣。(见《三体诗增注》)屈原有《招魂》赋,招其魂归。”此注从《史记》、《三体诗增注》中抽绎出基本史实,点出楚国国破君亡的伤心往事,再以屈原赋映证楚怀王之死,在某种程度上能体现故国之思的共鸣,基本上还原了一个较纯粹的文学创作语境。其五,在注释语典出处的同时指出用典的艺术手法,如《琐窗寒·春寒》“等归时、为带将归,并带江南恨”注:“庾信有《哀江南赋》。以上三句櫽括陆游《闻雁》‘秦关汉苑无消息,又在江南送雁行’诗意。”这是对化用技巧的解说,颇能揭示宋词创作的“因袭”特色,从比较深的层次彰显文化记忆与文体记忆高度合一的独特创作样态。
当然,这些处理方式的革新仍然处在技术层面,不足以从根本上改造传统注释学的样貌,更不足以实现与现代文艺学的“对接”。詹安泰在《自序》中说:“其诸彩藻之注释,文艺之批评,有关旨要者,亦为羼入。”由此看来,现代文艺学意义上的批评,必然是由有关“寄托”主旨的评论的有序化重构来实现了。于是,他巧妙地借用集评的方式,有选择性的将有助于词意解说、欣赏的历代评论汇集在一起,与笺语的考证相互映证,将传统的“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批评方法提升到可以操作的层面。他把历代诸家评论划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对王沂孙词的总评。此类评论涵盖面极广,时代跨度极大,从王沂孙同时代的张炎始,迄于詹安泰同时代的杨希闵,他为此专列一项“《花外集》集评”。集评共44则,既利于读者对王词美感特征的总体把握,又可用于具体词作的笺注与体味。第二类是具体词作的评释,主要采自常州派诸子的各种论著,于各词笺后专列“评”。这些具体词作的评论,或阐发寄托所指,或扬榷王词风格,或品味词作韵致,或揭示创作技巧,不一而足,内涵丰富,笔调轻灵,种种妙说可以解颐。第三类,也是具体词作的评释,但皆为创作时间、创作意图等背景性说明的评论,置于“笺”内,与史实的考证紧密结合在一起,共同构成词意阐发的基础,也收录了若干有悖于词意阐发的评论,主要用来作为辩证、反驳的“靶子”,即便是张惠言、陈廷焯等常派代表人物的“错读”也不放过。显而易见,这是一个有选择性的、有序化的重构过程,实际上蕴含着詹安泰品词的独特体会与感悟。
总而言之,常州词派“比兴寄托”理论的运用,既能有效地统摄字词解释、艺术批评,又能协调诸家评论与自抒新见之间的微妙平衡,进而彰显词学研究应有的综合性、独创性与新颖性,以创造出最大限度的诠释自由度,从而实现了与现代文艺学的“对接”。虽然詹安泰对常州词派巨擘谭献的“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谭评词辨》)之说“区区之心,窃本斯义”,但这并不意味着应无条件将其贯彻到具体的笺注实践过程中去。因此,他仍然先回到传统笺注学的基本路径上来,进行基础性的文献工作,为整体诠释服务,但是反对过分重视疏通字词的技法,以免重蹈释文忘义的故辙,避免了“穿凿附会,反失其词”的尴尬。这一认知充分体现了“间疏名物”的真实涵义,故而在本质上是“庶有异乎钞胥”的,也就明显地跟传统笺注学区分开来了。
三
近代以来,词学教育正式进入文学教育课程体系,积累了相当丰厚的创作经验与学术资源。早在晚清,王闿运、王鹏运、郑文焯、夏敬观、张仲炘等人就曾在旧式书院、新式学堂开讲词学,“硕彦通材,咸来捧手受业”。进入民国,大学肇兴,文学教育作为一种职业,得到了社会的最终认可,夏承焘《邵祖平〈词心笺评〉序》的自述颇可代表当时学人的心态:“词虽小品,诣其极至,亦安心立命之学,盖自倡优而才士而学人,三百年来殆駸駸方驾诗、骚已。”师生间言传身教、结社唱和,形成了一个完善的代际传承系统,由此形成了词学传统的“共同体”,《词学季刊》创刊号《词坛消息·南北各大学词学教授近讯》勾勒出一个大规模的词学教授群像:中央大学吴梅、汪东、王易,中山大学陈洵,武汉大学刘永济,北京大学赵万里,浙江大学储皖峰,河南大学邵瑞彭、蔡嵩云、卢前,重庆大学周岸登,暨南大学李冰若、龙榆生、易大厂,四川大学邵祖平,辅仁大学孙人和,中国大学陈匪石,清华大学俞平伯等。唐圭璋进而将其中的代表人物划分为三个辈分,以呈现词学渊源的深远,略云:“晚清庚子以来,朱、况、王、郑、文五大家可算第一辈,吴瞿安、邵次公、乔大壮、汪旭初、陈匪石、向仲坚、孙浚源可算第二辈,龙、夏、仲联、季思和我可算第三辈。”①转引自秦惠民、施议对:《唐圭璋论词书札》,《文学遗产》2006年第3期第130页。与詹安泰年龄相仿的第三辈学人,掌各校词学教席,表现出了强烈的时代使命感,从事着极具学术转型意义的工作,举其荦荦大者如下:一,开设词学课程,或如吴梅、龙榆生、王易等人绪论词学,创立新的学科体系,或如黄侃、俞平伯、陈洵等人一意赏析专家词,多能超越词创作的经验,以建设课程体系,再通过论文、专著、教科书、校注、选本、丛刊等学术表达形式延续传统词学的“文化命脉”;二,组织同仁、学生、社会人士结成词学团体,进行专题性的探讨工作,如龙榆生组织暨南大学词学研究会编纂《词调索引》,夏承焘指导杭州之江文理学院词学研究社辑校宋元词;三,建构现代词学研究体系。必须看到,由于词体的特殊性,词学研究范型的转换明显较其它文体要晚一些,必然尽最大限度地借鉴乃至接受整个文学研究转型和诗歌研究实践的具体成果,以加速自身的改革步伐,因而明显呈现后来居上的态势,成果显著,如吴梅于1932年出版的《词学通论》建立了纵横交叉的研究体系,尤其是前五章通论的思维模式直接启发了詹安泰《论寄托》等文的写作,而龙榆生发表在《词学季刊》第一卷第四号(1934年出版)的《研究词学之商榷》明确填词与词学“原为二事”的区别之所在,将词学定位为“文学史家”之事,提出“新词学”应由图谱、词乐、词韵、词史、校勘、声调、批评和目录八端构成,构筑了一个全新的研究体系,从理论上截断了一味以撰史代替研究的思维定势与治学传统。
处在这一大变革的学术文化氛围之中,詹安泰与卢前、夏承焘、龙榆生、李冰若等学术新锐保持着相当密切的联系,或通信论学,或诗词唱酬,或品鉴书画,彼此之间同声相求。②如1934年年底,李冰若寄来卢前《宋词十九首》(“饮虹曲五种”之一),詹安泰即填《望湘人》以报。又如,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一九三五年七月三十日”条:“早,潮州饶平詹祝南兄弟以榆生介过谈,潮州中学教员,词学甚深,饭后陪游虎跑,五时去。以韩退之书白鹦鹉拓本见贻。”“八月一日”条:“早入城访詹祝南兄弟,携黎二樵字幅、沈石田手卷及王石谷、杨西亭画幅访越园,请其鉴定。小坐即返。詹君词甚工。”尤其是他的一些词作刊发《词学季刊》、《青鹤》、《国闻周报》等著名报刊之后,③如1935年4月16日出版的《词学季刊》第二卷第三号“近人词录”栏刊詹安泰《水龙吟》(感旧用稼轩登建康赏心亭韵)、《扬州慢》(癸酉十月霜风凄紧堕指裂肤念枯萍久羁狱中悲痛欲绝用白石自度腔写寄冰若逸农),并有推介言曰:“有《无想庵词稿》,未刊。”声名鹊起,获得了全国性的盛誉,他与词学界的对话随之渐臻高境。他密切关注词学界的动态、热点话题与理论方法,在比较宏观的层次上把握当时学术发展的脉搏以及词学改革的大方向,充分吸收词学研究前沿的成果,《论寄托》一文就引用了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刘毓盘《词史》、吴梅《词学通论》、龙榆生《东坡乐府笺》、黎锦熙《比兴篇》、赵万里辑宋词本事等新近出版的著作与教材。④这些论著与教材的写作时间与出版时间皆早于詹安泰《〈花外集〉笺注》,例如,黄侃《文心雕龙札记》部分篇章于1923年已见诸报刊,1927年北京文化学社正式版行;刘毓盘《词史》系北京大学中文系讲义,1931年上海群众图书公司正式出版;吴梅《词学通论》最早由东南大学1912年铅印,1932年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龙榆生祖述乃师朱祖谋《彊村丛书》本《东坡乐府》三卷,充分吸收宋傅幹注的成果,193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黎锦熙《比兴篇》也是一部讲义,全名《修辞学比兴篇》,是在《文心雕龙比兴篇校释》一文的基础上扩展而成的,1925年写定,193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七十三卷,辑宋词别集五十六家、金词别集二家、元词别集七家、宋元词总集二种、宋人词话三种及宋金元名家词补遗一卷,计词人七十家,辑词一千五百余首,1931年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出版。
詹安泰的词学研究“范式”的新变,主要表现为学科意识的增强。众所周知,近现代文学教育体系建构与确立的鲜明标志之一,便是文体分体意识的强化,并进而融入文学理论的自觉、整体文学史观的建构产生良性互动关系之中,因此,词学作为文学教育体系中一个相当规模的学科,必须完成词学观念的更新与转型,尽可能且尽快地从经验体系的层面升华为一个独立的、健全的学科门类。为此,詹安泰选择了一条极度“纯净化”的学术道路,把词学研究作为自己的“终生志业”,以此成就一番“名山事业”。无论是进行词学研究,还是从事词学教育,他都心无旁骛,孜孜以求,刻苦坚持了一辈子,并且,从不尝试种种跨学科的“打通”或“融通”工作,而是力求在宏大的文学教育背景下就词以论词,就词学以论词学,充分发掘传统词学自身与生俱来的新陈代谢功能,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转型。由于“词/词学”起源于唐代,本身就已综合了音乐、歌舞表演及文字创作等诸多因素,此后,又经过宋、元、明、清各个历史时期艺术、文化的熏染,相继融入了经学、理学、史学、考据学等等“文化因子”,因此,常州词派的兴起似乎不应仅视作一种词的创作范式/词学研究范式的更迭,实际上提到某种“集大成”的文学——文化结晶形态的高度来看。也就是说,常州词派汇集了历代词史的几乎所有的创作经验与成果,并进而完成了由俗学转入正统学术谱系的进程,从而获得相对意义上的学科独立性,所以,在相对独立、完整的词学理论形态之内,充盈着经学—文学的精神内核,激荡着儒家“政治无意识”的生命体验。词/词学也由“嗜”上升为“学”,努力实现现代学术的转型。尽管广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办学体制与课程设置的师范性与地域性特征,使得詹安泰不可能照搬国立大学词学科目的陈式,但不妨于课堂传授之外开出著述一途。詹安泰清楚地认识到,“三位一体”的词学研究架构是以创作经验为基础逐步建立起来的,若仅就创作经验以论词,进而建设新词学,显然是不符合学术规范的。因此,无论是词心的细味、史实的考索、文辞的笺释、批评的阐发,还是研究结论的表述、学术成果的最终呈现,都必须严格控制在现代学术体制所规范的阈限之内。詹安泰在研究选题的具体操作上就体现了这一意识的自觉,他一方面顺着夏承焘《乐府补题》考证潮往深处发掘,借助种种考据学、小学的方法,不断细化、纠正该课题所涉及的方方面面的问题,从文献学、历史学的高度证实“比兴寄托”理论的合理性存在,①詹笺过度引证夏承焘的研究成果,也出现了一些新问题,例如,《一萼红·丙午春赤城山中题〈花光卷〉》是王沂孙仅有两首明确纪年的词作,长期以来被视为解读王沂孙生平事迹的关键性“内证”,詹笺据夏承焘《周草窗年谱》引周密《志雅堂杂钞》“天放降仙”条“王中仙今何在”言及王沂孙《淡黄柳》小序“甲戌”、“丙子冬”的记述,推测“丙午”应为元德祐“丙子”之误,实则各本《志雅堂杂钞》此条是言降李后主之仙,或作“王中企今何在”,或作“后王今何在”,绝无作“王中仙今何在”者,江昱《山中白云词疏证》引文误作“王中仙”,夏承焘《周草窗年谱》亦随江疏作“王中仙”,未覆核原文,致使詹笺亦误。而在写作体式上又与龙榆生《东坡词笺注》基本上保持一致,体现出高度综合性的特点;另一方面适应《词学季刊》论式文章的写法,又截取吴梅《词学通论》前五章的体式,寓史于论,写作《论寄托》等系列词学论文,试图从历时性的梳理中寻绎共时性的归纳与阐述,进行新词学体系的建构,故其写作体例与龙榆生论文体式也是高度一致的。前者的样貌是旧中有新,后者则是新中有旧,却都是“接着讲”的写作姿态,在充分继承传统词学研究成果的基础、吸收当今学界的最新成果而再进一步,所论皆渊源有自而又自出机杼,生新峭拔,戛戛独造。这二者各自肩负的学术创造的使命也是异常明晰的,通论研究试图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进行新词学的理论建构与词史建构,而笺注则以较传统的体式进行个案研究,以证立新词学研究的可行性。这一构想的实施集中体现了詹安泰的文献整合能力、理论创新能力以及学科规范意识。
“三位一体”的词学研究架构,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无疑地也有赖于研究方法的多元化与整合性。《花外集笺注》是在常州派“比兴寄托”理论指导下进行阐释操作的,而这一理论的背后又有更为悠久、更为权威的儒家“以意逆志”、“知人论世”阐释理论的支撑,而“以意逆志”说的实现向来是建立在文本细读法之上的,而“知人论世”说则依赖于历史研究方法的运用。詹注将重心放在那些负荷着文化记忆与文体记忆的字、词、句、语典以及相应的表达方式之上,运用传统小学、考据学的方法来解读其深层意蕴,符合“通训诂以致义理”的有效阐释原则,但是,他觉得在自己所处的全新时代里简单地重复这一典型的传统文本细读法,是无法复活原作的,于是,他在《文选》李注的基础上引入新的有效注释方式,诸如字典释义法、限定成份释义法乃至口语串讲法等等,努力将原作的意蕴完整地传递给读者。这样一来,文本细读技法更加细腻、更加具体、更富有层次感了。应该看到,这一变化是应对读者群的更加多元化而作的深层次变革,亦即在尽可能不舍弃传统文人的博雅意趣的同时对各个层次的读者实施完整、周密、细致的“文学教育”,通过相应的技巧性解说与演示,展现词意解读的过程与诀窍。由此看来,詹安泰所设置的读者在某种程度上就已具备了“受教育者”的特征,《花外集笺注》写作取向也因之处在一种比较典型的“文化下行”状态之中。明显偏向“受教育者”一方,必然突出普及性、条理性、演示性的诉求,既流露出了作为文学专业教师的詹安泰的职业“无意识”,更反映了新型文学教育对于新型的词学研究所提出的内在的限定性要求。
《花外集笺注》运用历史研究方法,通过广泛收集、调用与整合正史、文集、档案、杂记等文献资料考证具体词作背后的史实,以确认“比兴寄托”的合理性存在,自是传统考据学路数,是沿着常州派词学、夏承焘《乐府补题》专题研究延展而来的。而这两者却又分处“古典阐释经验”与“现代学术范型”的两端,有着一定的不可通约性,詹笺采取了较为巧妙的处理方式加以化解,一方面认定常州诸老关于王沂孙词“比兴寄托”事实性存在的总体判断,另一方面沿着夏承焘的思路尽可能考实每一首词作的创作时空,将具体词作的寄托落到实处。其中,不少词作已考知的时空与常州诸老所言相差甚远,但不遽然推翻常州派的总体判断,如《齐天乐·咏蝉》二词的作年一直有两种解说,一是张惠言主张的“君臣宴安,不思国耻,天下将亡”说,即作于宋亡之前,端木埰、王鹏运亦持此说;一是周济的“家国之恨”说,即作于宋亡之后,陈廷焯、张德瀛沿袭周说解词。詹笺明言:“据友人夏承焘考证,《乐府补题》中咏物诸词,皆作于元世祖至元十五年之后,则端木埰‘敌骑暂退,燕安如故’,时间不合,且《补题》中赋蝉,十词九用‘鬟鬓’,实系赋孟后陵事,与谢翱《古钗叹》同一故实。”这里,采用夏承焘《〈乐府补题〉考》的成果,结合自己有关杨髡发陵的考证,再与宋遗民作家谢翱的《古钗叹》相对照,直接作出了是非判断,证明周、陈、张一系的观点。这个例子颇能反映詹安泰平和澹然的文化心态,也就是说,他仍然秉持传统文艺观“为政治”、“为人生”的入世情怀,尤其是在政治风云变幻莫测、日寇侵华的20世纪30年代,要想释去知识分子心头的“家国忧患”与“国族焦虑”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必须在传统词论与社会现实之间寻绎出一个既具有社会高度、又富学术含量的结合点,以最大限度容纳常州派的总体判断,而不是消弭其中的政治寄托的可能性。①詹安泰在创作中也对文学与社会、政治的互动关系,作了明确的表述,一仍传统诗教观念,并无明显的变化,如《闻瞿禅承焘将有广南之行,诗以迎之》略云:“投荒文字能生健,阅世肝肠试反骚。何日韩、苏还过岭,春风搔首野云高。”《赠李品纯全佳教授二首》之二云:“有生此有苦,不苦有真诠。微闻古人言,至乐全其天。昨者读君诗,愁语致连篇。愁岂为君役,我诗亦复然。乃知天地心,一变三千年。久以愁养育,与苦不相关。蒙叟非真达,陈思非真贤。君看一世人,谁不爱愁眠?” (《鹪鹩巢诗》卷一,《詹安泰诗词集》,第3页,香港翰墨轩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版)与此同时,作为一个现代学术体制内的学者,又必须遵循科学、客观、理性、规范的专业道德,选择最接近西方实证方法的传统考据学来实现词作原生态的构拟与还原,在史料方面追求“以宋证宋”的有效阐释,不仅仅表现出詹安泰对于宋代文献与史实的娴熟,更流露出了方法论背后的现实政治导向。《花外集笺注》过分强烈的入世情怀,使得他几乎无暇顾及文学的本体论存在与独立价值,过多地从传统文化资源中寻找唯一性的“确解”,并未从“元理论”的高度思考可能寓于其中的多元性、多层次性阐释。同时,过多地进行历史性、事实性阐释,必然部分地遮蔽现代学术通过科学方法论彰显个体自由意志的时代个性,也未能涉及自由、个性追求、文化转型、方法论变革等“现代性”议题。从这一点看,此书始终未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学术转型,反而带有极其浓厚的“近代性”的过渡特点。这一“过渡时代”的“共相”,也曾不同程度地出现在整整一代学者的著述中,无疑很值得我们进一步思索与探究。
[1]詹安泰.花外集笺注[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199.
[2]胡适.胡适文存(第二集)[M].合肥:黄山书社,1996:16.
[3]吴承学,彭玉平.詹安泰文集[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197.
A Study onAnnotation of Hua Wai Collection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Modern Subject of Ci Thoery
MIN Ding-qing
(Literature College of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 510006 China)
Annotation of Hua Wai Collectionby ZHAN An-tai,was written when he taught at the second Normal School of Guangdong Province.He based on traditional methods of annotation and the viewpoint of Changzhou School,widely used methods of textual reading,historical research,comparative study of different writers,and literary estheticism,with interpretation from single character to the textual meaning in the full-text article.It vividly manifested interpretation circle of literary studies and reached an ideal realm of annotation which included mutual verification between literature and history and contras of meaning with inclination.Anno⁃tation of Hua Wai Collectionkept synchronization with the lyrics appended by Xia Cheng-tao,who led academic research current andCi Theoryquarterly edited by Long Yu-sheng,who emphasized on the establishment of modern subject of Ci theory.They echoed to each other,stepped out from classical research methods and pioneered to a new academic era.
ZHAN An-tai;Annotation of Hua Wai Collection;research paradigm;establishment of modern subject of Ci theory;transformation
I207.23
A
1007-6883(2011)05-0001-11
2011-03-17
闵定庆(1964—),男,江西永修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 吴二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