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臻
(湖南科技学院 大学英语教学部,湖南 永州 425100)
生态危机之精神异化
——海明威早期成长小说系列之Soldier's Home
王 臻
(湖南科技学院 大学英语教学部,湖南 永州 425100)
生态批评所倡导的一个重要原则是:人类应该减少自己的物质欲求。人类的自我拯救之路是勇敢地承担起人类的生态责任和使命,追求尽可能简单化的物质生活和无限丰富的精神生活,重返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人与人以及人类自身的和谐。海明威早期的短篇小说《士兵之家》中刻画了主人公克莱勃斯战后回乡的生活。残酷的战争不仅造成了自然生态危机,同时在精神世界对克莱勃斯不断摧残,使他逐渐陷入孤独、苦闷、恐惧中,丧失了信仰,最终走向了人与社会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精神生态危机的异化道路。
生态批评;生态危机;异化;战争
生态批评(ecocriticism)作为一种文学文化批评理论,经历了一场从边缘到中心运动发展的过程才在学术界确立了自己的地位。生态批评立足于文学发展的时代脉搏,以生态视角研究文学创作和文学文本,探索并反思人类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其所追求的最终目标是达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以及人类自身和谐共生的生态和谐格局。因此,生态批评也不单只是关注自然生态这一层面,精神生态和社会生态同样是生态批评必须关切的对象——只有回归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形成“天人合一”的境界,才是人类精神家园的最终归属。异化,本来是一个哲学范畴的概念。“异化”这一概念在现代主义文学中多被用来指个人与社会、自然、他人乃至“本我”之间的疏远和对立。正如侯维瑞先生所说,“现代派文学中的异化,一般来说,只是在高度物化的世界里人的孤独感与被遗弃感,人与人之间感情上的冷漠与隔绝以及人在社会上孤立无依,失去归宿”[1]19。
《士兵之家》是《在我们的时代》这部短篇小说集中的一篇,描写了参加一战回乡的士兵克莱勃斯,以此来表现受到肉体和精神创伤的人的恐惧和绝望以及人的自我丧失的异化状态。所有这些,都是人物内心深处灵魂的呼喊,是其真实的、感性的心灵语言,是一种生命存在的领悟。当克莱勃斯回乡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得不靠撒谎才能让人相信自己所经历的真实的战争,久而久之,他差点儿忘了真实的经历是怎么回事了,但是,他自己也没觉察到。战争夺走了他的精神信仰,对社会和理性的失望情绪造成了他的精神危机:信仰丧失,生活失去整体感,生活失去了意义,绝望情绪随之而生。海明威在这篇小说中成功地刻画了克莱勃斯这一人物形象的“精神异化”的生态危机世界。
海明威出生于一个笃信宗教的公理会教友家庭。母亲格雷丝·霍尔·海明威是公理教会信徒,宗教观念很强,她把家庭环境布置得如同教堂组织的文化沙龙。海明威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所处的宗教氛围或多或少地在他的内心打下烙印。他说:“我是靠阅读《圣经》学习写作的,主要是《旧约》全书。”成年后,海明威对宗教的态度呈现出复杂的态势,他生活中的诸多言行是与基督教的伦理道德主张背道而驰的,是严重不符合基督教道德准则的。在人生的不同时期,他都曾说过对宗教不敬的话。关于海明威一生宗教情感的矛盾性,正如有的传记作家的总结:“他咒骂过所有的宗教,但他到天主教堂望过弥撒。”[2]22宗教对海明威的成长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尽管海明威不是个笃信虔诚的教徒,但他的作品中仍然潜藏着某种宗教情结。
首先,在基督教历史上,“家”历来是肩负重担、不辞劳远去圣地朝见的香客的最终目标。“士兵之家”原是20世纪初在美国某些小城镇上存在的优抚性机构,供参加过内战甚或美西战争而又孤鳏无依的退伍及残废老兵居住。这些老兵平日默默无闻,遇到重大节日则穿上旧日军服,佩带全副勋章,以示荣耀。实际上他们已成为象征爱国精神的活古董。像克莱勃斯这样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归来的老兵,时代变了,思想也变了,当然是完全不同的一代人。而当克莱勃斯在舞会上“偶然碰到了一个真正当过兵的人”,两人才“在更衣室里谈了几分钟”,“他明白自己一直处于病态的十分恐惧的心情中”,“他丧失了一切”。在克莱勃斯的意识里,“士兵之家”已经异化,“家”失去了宗教的意义,不再是他可以努力寻求以期庇护的场所了。这个题目隐含了人与宗教的异化。
其次,教会学校是人们接受宗教洗礼的最直接和权威的场所。克莱勃斯在堪萨斯州一所“卫理会学院读书时上了前线”。这个学院是基督教开办的宗教性质的学院。克莱勃斯在读书的时候就放弃学业加入参战队伍,他“做了一件男子汉自然而然理应做的事”,走上了战争,即与宗教背离的异化道路。
再次,上帝是万能的主。在基督教教义中,上帝创造了人类,在人类经受苦难之后给予其庇护。人对上帝怀着崇高的敬仰。而在经历了战争的残酷后,从战场中归来的克莱勃斯,显然更清楚了认识到,所谓的庇佑万物生灵的上帝根本就不存在。
人与上帝(宗教)的异化体现在克莱勃斯和母亲的对话中:
“你决定好了打算干什么吗?”妈妈摘下眼镜,说。
“还没有,”克莱勃斯回答。
“你不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吗?”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尖酸挖苦的意思。她看起来很忧虑。
“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克莱勃斯说。“上帝给每个人都安排了工作,”妈妈说。“在他的王国里不会有闲人的。”
“我不在他的王国里,”克莱勃斯说。在这里,克莱勃斯明确地宣称自己不在上帝的王国里,自己同上帝决裂了。
在小说的结尾,母亲要求克莱勃斯和自己一起祈祷时,克莱勃斯说:“我不会。”母亲要求他试试时,他还是说“我不会”。祈祷是宗教中最普通的仪式。在自身感到痛苦或者遇到什么不幸时人们总是会祈祷上帝的帮助。克莱勃斯在参军之前也是在宗教学校读书,但是在从战场上回来之后,他对于上帝的信仰和他的宗教信仰,都随之消失了。
战争充斥着暴力与血腥,给人类带来空前灾难,彻底粉碎了克莱勃斯对宗教、对传统伦理道德的信仰,曾经有过的一切美好理想在丑恶的现实面前通通化作泡影。沉重的幻灭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对一切都不相信,对生活也丧失了信心。虽然克莱勃斯清楚地知道自己痛苦的根源,却又对它束手无策。为了避免他们(克莱勃斯的家庭)的生活复杂化,最终他要去堪萨斯城找个工作。然而,这样做并没有触动他的心。他为妈妈感到难过,他对她撒了谎。他不想上他爸爸的办事处去。他不想践约。对他而言,任何形式的探索和进取都变得毫无意义,他甚至不再需要思考,因为那只会给他带来痛苦的回忆。心头抹不去的战争的阴影,对社会现实的失望以及对自己前途的迷惘,三者交汇成一股强大的潜流,不断地冲击着克莱勃斯的心灵,使他处于崩溃的边缘,最终,克莱勃斯走上了人与上帝,即人与宗教的异化道路。
马克思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现代文化关心的,不仅是处于传统社会结构中按同一价值体系去思考和行动的人群,更是近代以来产生的“个体”意识——由个性解放而产生的真正独立人格。人的个性特征表现为独立的思考和行动能力,然而,海明威笔下的克莱勃斯,虽然有行动,有语言,但是他的生活处于“公众规则”之下,“他人”的看法左右着“本我”的言行。
首先,克莱勃斯的自我精神异化,即他和“本我”的逐渐疏远与对立。小说对克莱勃斯最初的交代就是他的两张照片:“有一张照片照的是他和团契的弟兄们。大家都戴着一模一样的高领。”而另一张照片“是他和另一名军士同两个德国姑娘在莱茵河畔照的。克莱勃斯和那个军士穿的军服都绷在身上显得太紧。德国姑娘长得也不漂亮。莱茵河在照片上根本就看不出来。”“他在1917年入伍参加了海军陆战队,直到1919年夏天第二师从莱茵河撤回来才回到美国。”由此可以看出,两张照片分别浓缩了克莱勃斯不同的两个时期,虽然相隔时间并不长,但已经有了非常大的变化。第一张照片使我们对克莱勃斯产生了最初的印象:他与同学们穿着一模一样的高领,而且画面上又是清一色的男孩子,表现出他们在青葱的学生时代所具有的积极热情和天真幼稚。但第二张照片,天真幼稚的克莱勃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已经是两个美国大兵同两个德国姑娘一起。海明威在介绍第二张照片时,似乎是无意地提到了作为照片背景的“莱茵河畔”,但在照片上根本就看不出来。这其实也是在进一步说明,对美丽的莱茵河,对“美”,克莱勃斯已经没有了热情和兴趣,更没有了最初的天真幼稚。克莱勃斯徘徊在两个不同世界(战争之前和战争之后),内心深处极度的失望。战前原本在堪萨斯洲一所卫理会学校读书的克莱勃斯,现在却成了一个为吸引大家来听他的战争故事而刻意撒谎的人,并自认为“撒的那些谎话其实不足为奇”。同时,海明威特别提到,两个德国姑娘长得也不漂亮,这不是作者随意的话语,克莱勃斯和不漂亮的德国姑娘在一起,我们可以感受到克莱勃斯对女人的关注已经不是发自心底的爱,而是外在的女性特征。“你根本就不需要一个姑娘,除非你想要女人。这一点是他在军队里学的。迟早你会弄到一个姑娘的,只要你成熟了,就总会弄到一个的。用不着多去想它。迟早会来临的。他在军队里学会了这一套。”在这里,海明威一直强调这是“在军队里学的”。在充满杀戮的战争中,作为战争主体的军队不是骁勇作战,而是不负责任地满足其自身膨胀的生理需求。即使是个体的需求,也不是靠个体积极主动获得,而是“迟早”会有的。战争摧残了人的肉体,使人在思想上造成了一种在原有的生活模式和现实生活之间的分裂状态,从而改变了人性,原本风华正茂的年青人变成了成天闲转的说谎者,克莱勃斯不幸的命运可悲可叹。他内心的孤独、彷徨、恐惧和对现实的无所适从的“自我生态异化”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其次,克莱勃斯与他人之间关系的精神异化。小说写到克莱勃斯回家后的情形,“镇上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姑娘们都长大了。”他对姑娘们还是喜欢的,海明威连续用了六个“他喜欢”,说明克莱勃斯对姑娘们的兴趣:“他喜欢看她们……他喜欢站在前廊看者她们在街对面走过。他喜欢看她们在树荫下走路的身影。他喜欢她们露在毛衣外的荷兰式圆领。他喜欢她们穿的丝袜和平底鞋。他喜欢她们蓬松的短发和她们走路的样子。”姑娘们很是可爱,但“他不想承担后果。他再也不想承担什么后果了。他只希望毫无干系地生活着”。小说在之后的叙述中,还多次提到了姑娘们的可爱,姑娘们的时髦,美国的姑娘们要比德国姑娘更让克莱勃斯心动,“要是找上她们中间的一个倒不错。不过他不愿意为了找女朋友而费很多时间。他也不想为此而卷进去伤脑际,去勾心斗角。要是非搞什么追求不可,他不干。他不愿意再撒谎。不值得费那么大劲……不过他不想去受那份谈个没完没了的罪”。不要说承担责任,就是陪可爱的姑娘们谈话都懒得做。正当青年的克莱勃斯,本应该怀着一颗躁动而又充满激情的心去追求年轻男孩子们向往的美妙爱情,但他却再没有这样的劲头,甚至连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交流与沟通都不愿意。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异化。
再次,克莱勃斯与父母之间的精神异化。从社会和历史所赋予的传统的父亲形象上看,父亲应指引子女,将他们带入世界,带入社会,这是做父亲的“定律”。纵观全篇,“父亲”这一形象一直都是作为“他者”出现,从来没有正面出现与克莱勃斯进行对话。当母亲让克莱勃斯把打仗的情况讲给她听时,“他父亲则什么意见都不表示。”克莱勃斯参军以前,父亲的汽车是不让他动的。父亲没有承担起传统意义上应有的责任。尽管退伍回来后,父亲盼望他能够驾起这辆车,而仅仅是因为希望他开车去约会女孩子,“能够镇作起来、活动起来”,但是父亲从来都没有出现,和克莱勃斯进行正面谈话。最后克莱勃斯拒绝驾车。从战场上回来的克莱勃斯俨然失去了自我,不知道自己活着的价值和意义。“父亲”作为一种宽泛意义上的象征,作为一种社会力量、社会规范、伦理道德秩序,其真正意义上的缺失也就意味着“父子关系的异化”。
克莱勃斯与母亲之间关系的异化集中体现在小说的结尾处克莱勃斯与母亲的一段对话:“你难道不爱妈妈吗,亲爱的孩子?”“不,”克莱勃斯说。
妈妈隔着桌子看着他。她眼睛里闪着泪花,开始哭了起来。
“我什么人也不爱,”克莱勃斯说。
最终惹得母亲哭泣起来,“‘我是你妈妈’,她说,‘你还是个娃娃的时候,我把你贴着心抱着’。
克莱勃斯感到心里不好受,隐隐约约有点恶心。
这里我们看到克莱勃斯与父母之间关系的异化。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困惑,而是在战争的摧残下,年轻人努力摆脱家庭的控制,对人生,对生活的彻底放弃。
异化对人的全面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有较大的阻碍作用,它使人的审美感受受到限制,对美的发展也无疑有一定的阻碍作用。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异化“也包含着积极发展的因素和倾向。人,在使自己异化时,实际上他在社会中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实现本身的发展,从而在这种发展中促进人性化的过程。因此,人的人性化过程本身必然是以矛盾的方式即通过异化关系而得到发展。在异化关系的范围内,人的本质能力是同人异化了,但是,与此同时却为更高程度地实现人的本性扩大了条件。”[3]402因此,异化也以否定的方式促进了美的创造与发展。人是具有超越性的物种,对生存的不断超越和升华成为人类进步的内在动因,这是现代文化对人的发展的一个基本观点,也是现代意义上社会向前发展的动力所在。
海明威通过《士兵之家》这部短篇小说,表现了残酷的战争之后产生的社会生态危机和精神生态危机,揭示了战争对人性的毁灭性影响,即战争不仅破坏了美丽的环境,而且摧残了人性,扭曲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使人在遭受身体痛楚的同时承受巨大的精神折磨,人类很难实现自我价值,因此在生活中失去自我。残酷的战争使人类社会生灵涂炭,破坏了大自然的生态平衡,使人类面临严峻的自然生态危机,但人类社会和人类精神层次上的生态危机才是更深层次的危机。海明威笔下的“克莱勃斯”怀着一腔热情参加战争,却是战争最大的受害者。海明威通过对“克莱勃斯”异化的描写,站在与战争相对立的人类文明立场呼唤着人类与自然、人类与社会以及人类自身的蜕变和奋斗,最终促进人类的全面和谐发展。
[1]侯维瑞.现代英国小说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5.
[2]库·辛格.海明威传[M].周国珍,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
[3]陆梅林,程代熙.异化问题[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6.
I106.4
A
2095-0683(2011)02-0136-04
2010-11-05
2010-2011年度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课题基金项目“成长小说的生态自然观研究——以海明威早期短篇小说为例”(1011127B)
王臻(1983-),女,河南南阳人,湖南科技学院大学英语教学部讲师。
责任编校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