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涛,陈玉玲
(西南大学 教育科学研究所,重庆 400715)
教育改革是一项系统的复杂工程,而 “我们还没有把教育作为一个社会系统而建立起来教育的系统观。”[1](P11)教育是文化最重要的成员之一,文化则是教育变迁的深层次原因。教育改革本质上是文化实践活动,我们应摆脱就教育改革论教育改革的旧俗套的束缚,从文化层次上揭示教育改革的原因、趋势和文化创新的方向与条件。忽视文化因素的关键作用,往往造成内在的损害,“之所以权力问题转化成技术性问题,民主的制度用来维持专制的制度,其原因就在于正式的课程决策制度背后缺乏与之相适应的非正式制度——文化传统和政策理念。”[2](P191)忽视文化因素的教育改革,其结果往往令人失望。迈克◦富兰在深入研究了教育改革后苦叹 “我们正在进行这一场毫无结果的艰难的战斗”,[3](P10)我国的教育改革又何尝能逃脱这一折磨呢?为什么素质教育在我国如此难以推行?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引进了许多教育理论和思潮,为何也没解决好我国的教育问题?把基础教育改革成效甚微的事实简单归罪于高考制度,是缺乏深思熟虑的和非理性的,但是高考制度确实是基础教育改革的症结。本文拟从文化的角度揭示新中国高考制度变迁的利弊得失,探寻教育制度变革低效的根源。
由于文化异常复杂,对文化的界说可谓见仁见智。从 “文化”词源来考察,中西词源关于 “文化”的意义均指向人的发展和完善。《易经》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4](P37)《说文解字》解释:“文,错画也,象交文”,[5](P425)“化,教行也。教行于上,则化成于下。”[5](P384)在西方,“文化”一词源于拉丁语词汇“cultura”,原意指 “耕作、培育动物”,后来引申为 “教育、培育、发展等”。人类学之父泰勒认为,“文化,或文明,就其广泛的民族学意义上来说,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6](P1)在文化学中,人们普遍认同文化分广义和狭义,广义上指人类的一切精神和物质的创造,即人化;狭义专指人类的精神创造。有的学者将文化分为物质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这种界定极易造成亨廷顿所说的,“文化若是无所不包,就什么也说明不了。”[7](P3)因此,本研究将文化视为以价值观和思维方式为核心的,以物质、制度、行为为载体的精神系统。诚如哲学家贺麟所说:“道之凭借人类的精神活动而显现者谓之文化。”[8](P659)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其本质是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其基本要素为价值、制度和行为方式。
中国传统文化具有极大的惰性和弥散性,虽然支持其存在的经济、政治基础作为一个整体已消失,但局部的传统制度、价值观念、思维方式依然深深的影响着每一个现代中国人。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学者众说纷纭。文化的本质在于其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因此中国文化的特质是:天人协调、取象比类、崇德利用、贵和持中。对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不同认识决定了中西文化的不同路向,因此天人协调是中国文化的根本特质,它决定了中国文化的基本思维模式和基本价值追求。正如著名学者梁漱溟所说,“中国文化是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为其根本精神的”。[9](P43)天人协调首先是一种主客相融的思维立场,它调和了物我的矛盾和对立,而不是西方式的主客体对立,因此中国文化不是向前去解决问题,而是调和。因此在 “天人合一”的意念下衍生出取象比类的思维方式,重直观轻本质、重整体轻分析、重归纳轻演绎。天人协调还是一种价值观念,既然物我同一,就意味着重视伦理关系,讲求 “和而不同”、“极高明而道中庸”。某些西方学者称中国文化是 “德性文化”,西方文化是 “智性文化”,中国文化 “求善”,西方文化“求真”,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传统文化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对中国社会的变迁有深刻的影响,高考制度的变迁也不例外。
我国是考试历史最悠久的国家,1300多年的科举考试历史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并深深地影响了东亚各国,甚至 “科举考试西传欧美是中国对世界文明进程的一大贡献。”[10](PP.188-208)新中国建立统一的高等学校入学考试制度,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其中传统文化的影响不可忽视。我国高考制度的变迁,表象上是教育制度的变革,本质上是文化变迁。高考制度是文化的载体,文化是高考制度的本体。高考制度是社会关注的焦点,它对上关乎高等教育生源的质量,对下引导基础教育的发展。它是整个教育制度的关键环节,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受政治、经济、文化因素制约,为学生、家长、政府、学者、媒体所关注。高考制度可以划分为有机的两方面:“其一为有形的实体,表现为组织形式,考核内容等;其二为支撑这一制度的价值理念,比如知识论、人才观等。有形实体在一定程度能够体现其价值理念,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这种价值理念,二者相互作用构成了高考制度本身。”[11](PP.137-140)本文重在通过高考制度的两种形式的分析,厘清高考制度背后的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即其文化意蕴。
中国现代高考制度的建立有两个重要来源,一是科举制所形成的传统的考试思维、价值和心理;二是西方现代考试制度所形成的模式和手段。从文化学的角度说,就是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对西方文化的借鉴。1905年出于发展新教育、培育实用人才的考虑,废除了科举制度,之后大量引进西方的学校考试制度。民国时期,各大学以自主招生为主,也有联合考试、委托招生等多种形式。这一局面形成的原因主要是:国家不统一,地方势力超出中央的控制;学生、民众的民主自由意识强烈,高校相对独立自主;存在公立大学、私立大学、教会大学等多种形式的大学相互竞争;政府出于调整高等教育结构布局、政治、抗战和照顾偏远地区的需要,使考试内容和评分标准走向相对的统一化、标准化,实施联合考试等形式。
高考制度经过清末和中华民国40多年的演变之后,已经具备了我国现代高考制度的基本形态。新中国的成立是现代中国史上最重大的历史事件,标志着中国的独立和社会政治、经济结构的彻底变革。高考制度走向统一化成为必然。第一,高等学校全部国有化,失去了独立自治的权利。国家掌握了所有的政治经济权利,教育资源也不例外。国家为了发展经济,加强意识形态的控制和统一发展布局高等教育,为了实施公有制而完全接管了私立高校和教会大学,招生考试的权利自然归国家所有。第二,高等教育的供需矛盾突出,高等教育资源供给严重不足。新中国成立后人口急剧增加,基础教育有了很大发展,国家政策倾向于使更多的干部、工人、农民接受高等教育。第三,传统文化的影响。“大一统”、“科举公平取士”的观念铭刻在国人的记忆里,实施统一的高考制度没有严重的价值观念障碍,人们甚至从心里赞成。
中国人认识到简单地照搬西方考试模式不适合中国国情,经过几年的探索和试误,终于建立了统一的高考制度。这不是简单的继承和模仿的结果,而是在文化扬弃基础上的文化自立。新中国成立初期,为了使教育保持延续、平稳过渡,基本沿用了民国时期的高校招生制度。后来逐步实施联考,进而过渡到全国统一高考。高考制度作为关乎政治和社会的关键环节,经历了长期的反复与曲折,它是“文革”时代的牺牲品,是 “改革开放”时代的突破口,是 “新世纪”教育改革的关键点。1949年颁布的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中明确提出:有计划有步骤的改造旧的教育制度、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过渡时期”各高校基本采取单独招生或部分学校联合招生,享有较大的招生自主权。单独招生为高等教育迅速恢复起到了很大作用,各高校各具特色,但造成各高校、各地区招生不平衡,缺乏统一协调和规划。1950年教育部发布文件 《关于高等学校1950年度暑期招考新生的规定》指出:本年高等学校招生,由各大行政区分别在适当地点定期实行全部或局部的联合或统一招生,并允许各校自行招生,各校招生名额由各大行政区负责审核。[12]其中还规定了对工人、革命干部和军人、少数民族的照顾政策。这一年高校招生不平衡的状况得到了较大改善,但各校招生方式五花八门,仍缺乏统一性、规范性。1951年教育部发布 《关于高等学校1951年度暑期招考新生的规定》,基本沿用了1950年的规定,但提出了进一步规范化、统一化的措施,“为进一步改正各校自行招生所产生的混乱状态,各大行政区分别在适当地点政区实行全部或局部高等学校统一或联合招生,全国统一考试日期;如有困难,仍允许各校单独招生;在其他地区招生时应尽量采取委托的办法进行。”这一年度的招生不仅统一招考的范围扩大,而且招考的时间较集中,“全国214所高校中参加统一招考的学校达149所,比例高达69.6%,比前一年度的36%翻了将近一番。”[13](P333)1952年全国统一高考制度建立,这是新中国高考制度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1952年6月教育部发布 《关于高等学校1951年度暑期招收新生的规定》指出,自该年度起,除个别学校经教育部批准外,全国高等学校一律参加全国统一招生考试,采取统一领导与分省、市、自治区办理相结合的招生办法。统一招生具体体现在,严格控制招生名额,须经教育部、人民政府批准;考试操作环节统一执行,统一招考日期、考试内容、录取原则等。在政治、经济和文化因素共同作用下,全国统一的高考制度得以建立。1952年至1965年,全国统一的高考制度除受“反右派”运动和 “大跃进”的短暂干扰外,基本保持平稳并不断改进。高考对考试内容作了调整和完善,并颁布考试大纲;实施了健康检查制度;增加了录取环节的灵活性。政治斗争造成对教育和统一高考的认识扭曲,提出以政治标准取代考试成绩,以单独招生或联合招生取代统一招考。大批的工人、农民、干部、工农速成中学的毕业生在 “阶级路线”的庇护下免试保送入学。强调政治标准和大量不合格的工农兵免试入学造成教育质量严重下降,反而取得了人们对统一高考的认同和赞许,1959年即恢复了全国统一高考制度,一直到 “文化大革命”前高考在不断的改革中平稳运行。
“文化大革命”时期,高考制度被歪曲和异化,教育事业遭受重大灾难,即文化迷失阶段。“文化大革命”期间,教育是重灾区,全国统一的高考制度成为了革命的 “突破口”。政治标准取代学术标准,成为招生考试的核心,高考制度异化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工具。教育本质上是追求学术文化的事业,以政治取代之必然带来教育的异化。高考制度先是被抨击为 “资产阶级考试制度”,“要彻底把它扔到垃圾堆里”,废除高考,提出了 “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的选拔录取办法。1966年至1976年,全国统一的高考制度被彻底废除,高校停止招生或以 “阶级标准”招生,直接导致了人才与文化的断裂。
粉碎四人帮之后国家百废待兴,人才是关键。邓小平敏锐地抓住了这一契机,主持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国务院批转了教育部 《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恢复了 “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高考制度。意见中指出,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采取各省、市、自治区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办法;考生范围为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高中毕业生,其中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收的人数应占招生总数的20%~30%,并且规定考生必须高中毕业或者具有同等学力,考生的报考年限放宽到30岁。同时文件修改了政审标准,贯彻 “主要看本人政治思想表现”的原则;严格了考试纪律,明确表示了抵制和反对在招生过程中徇私舞弊和 “走后门”等不正之风。高考制度得以恢复,并转向为现代化服务,摆脱了文化迷失的状态,逐渐实现了以 “阶级斗争为纲”的文化范式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文化范式的转变,高考制度进入文化觉醒阶段。这一变革得以发生的缘由主要是:第一,粉碎了 “四人帮”,党的中心任务逐渐从阶级斗争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经济社会发展需要大量的人才,而高级人才匮乏。第二,“文化大革命”中取消高考带来弊病丛生。弄虚作假、私留私送名额等问题突出,高等教育质量严重降低,挫伤了青年学习的积极性,教育公平、社会公平遭到严重损害,文化枯竭。人们 “科举价值”的理念得以加强,从反面更加认识到统一高考制度的意义。第三,我国的人口压力继续加大,教育成为社会流动的唯一选择。这一时期我国的人口有了大幅度的增长,中小学生规模庞大,再加上 “上山下乡”青年的大量回城,高等教育需求高涨。在二元制社会条件下,城乡严重分割,农村青年向上层社会流动的出路被严格的限制,教育成为最后的 “救命稻草”。
费孝通先生多次强调文化自觉的重要性,文化自觉就是对自身的文化有自知之明,对其他文化也要了解其构成和彼此的关系,以加强我们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和自主地位。这一时期的高考改革是在世界文化、中国文化转型的背景下进行的,正是中国人对文化有了自知之明,在对本民族文化和世界文化作了正确的认识和把握之后,为顺应世界教育改革和文化发展趋势而构建中国特色的教育体系和现代新文化所做出的自觉的、初步的探索。高考恢复后的三十多年在改革中保持稳定发展,为国家建设培养了大量人才。改革开放后,我们发现世界正发生着彻底的变革,新的形势使高考不得不改革。这一时期高考改革的主要动因是:科学技术革命突飞猛进,各国民主化运动稳步推进,我国经济、政治、教育体制改革带来新的变化,国内外考试制度的新发展,纠正 “应试教育”,实施素质教育。第一,考试模式、内容和形式的改革。以往我国高考重知识轻能力,命题的内容、形式和方法凭经验,缺乏客观性,考务工作的效率低下。1985年开始从美国引进标准化考试模式,先是在几个省进行了试点。1989年国家教委颁布 《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标准化实施规划》,标准化考试在全国逐步推广。标准化考试建设成效明显,考试大纲、试题编制、论述题评分细则、题库建设、分卷考试和机器阅卷相继完成。1993年在参考多方意见后,国家教委制订了 《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建立标准分数制度实施方案》,规定标准分数制度由省级常模量表分数、等值量表分数和登记量表分数完成。高考内容和形式改革的目的:促进学生全面发展,防止偏科;减轻学生负担,消除“应试教育”,配合新课程改革促进素质教育的实施。1985年文理科的考试科目均减为3+2模式的5门考试科目。1999年教育部出台了 《关于进一步深化普通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制度改革的意见》,提出在改革中要始终坚持有助于高等学校选拔人才,有助于中学实施素质教育,有助于高等学校扩大办学自主权的三项原则。1999年广东实行 “3+X”科目设置方案,语文、数学、外语再另选一门科目参加高考。之后几年 “3+X”科目设置方案不断推开,到2002年推广到全国。由于方案设计存在的问题以及高考竞争日趋激烈,“实际上从学生个体来看却出现了严重的偏科现象”,[13](P352)“减少高考科目以减轻学生负担的初衷也没有达到”,[13](P353)“应试教育”依旧。社会抨击 “片面追求升学率”之声不绝于耳,部分学者提出要 “废除全国统一高考体制”,认为统一高考制度 “泯灭人一生中最有创造性年华的发展,让富有想像力的学生沉湎于死记硬背和冗长繁琐的揣摩求证之中”。有学者提出“3+综合”的方案,即语文、数学、外语、文科综合、理科综合为必考科目,但文理科考试在科目上有所侧重。有的学者提出实施两次或多次高考,2000年起多个省市已经进行了试点。1999年起高校开始实施网上录取,录取的效率和客观性大幅提高。第三,收费制度、保送生制度改革。为解决高校在农村地区、偏远地区 “难招生、难留住”的困难,教育部实施了定向招生和委托培养的模式,培养单位缴纳培养费。1985年开始实施国家计划外自费招生,自费生缴纳学费。由于这两种学生的录取直接和经济利益挂钩,并且易受金钱和权力的干预,不正之风遂起。于是高校实施了两种收费制度的 “并轨”,学生全部转为自费。1985年北京大学等43所高校试点招收保送生。之后,保送生制度不断完善,保送的条件、程序等逐渐统一化、正规化。但是保送生制度逐渐背离了本意,在金钱和权力的驱使下沦落为腐败场。2001年国家压缩保送生的名额、严格管理,保送生制度在中国显得不合“风俗”。
文化是不断变迁的,但其原始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则持续影响着变迁后的文化。我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具有极大的惰性、弥散性和同化力,影响深远。我国的教育改革成功与否,取决于能否准确把握文化变迁的方向与趋势。中国文化原始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构成了高考制度变迁的背景深处。
高考制度在选拔优秀人才的美好理想和现实的不断互动中变革,为高等教育输送高质量的学术人才,引导基础教育健康发展是健全的高考制度的追求。然而现实状况往往与美好的理想相背离,高考制度徘徊在理想与现实之间。通过梳理新中国高考制度的变迁,可以比较清晰的看到政治、经济、人口等有形因素与高考制度的交互作用。然而这些有形的制度变革背后隐藏的是文化变迁,传统文化始终伴随其中。科举考试制度是中国文化长期发展的结果,它继承了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形成了独特的考试文化,对后世影响深远。“科举考试虽已停罢,但考试这种选才方式却没有也不可能废止。千余年科举考试所形成的一些教育传统和观念在今天还以潜在的形式存在于现实之中。”[14](P6)高考制度在理想与现实的双重挤压下艰难前行,传统文化或促进或制约改革的推进。
高考的统独之争贯穿新中国高考制度变迁的全过程,这集中反映了人们追求考试的公平和效率的理想与种种现实的不符合之间的矛盾。中国人向来“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公平是国人一致的理想。科举考试制度是中国艰苦追求公平选士的结晶。选士制度先后经过了长期的变革,西周的乡举里选,战国时期的士自荐,汉代的察举,魏晋南北朝的察举,隋唐的科举,宋元明清完善科举。科举考试制度最终得以成为正统的选士制度,关键在于它为各阶层的人提供了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新中国统一高考制度得以建立,符合社会主义政治经济的要求,符合近代考试制度自身发展的逻辑,关键是符合传统文化。中国社会是建立在血缘关系基础上的宗法社会,极其重视家庭和人际关系的和谐。社会呈现出以家庭为本位的 “集体主义”价值倾向,一切以家庭的利益为本,个人被淹没在家庭之中。这一传统深深影响了国人的社会行为,自然有其优点,但弊病是使家庭和人际关系无限的膨胀,使人们坚信人情和人际关系高于一切、决定一切,人们不自觉的陷入人情困境之中。因此高考中极易出现走后门、托关系的弊病。“文化大革命”中的推荐免试招生以及现在的保送生制度都不能摆脱这一困境。实施全国统一高考制度虽然实现了相对公平,但是又陷入了新的困境。全国统一高考制度面对两难:统一考试与考察德行能力的矛盾,考试公平与地区公平的矛盾,考试公平与选拔专才的矛盾。统一的考试内容、答案、方式难以测出学生的能力、德行,创新在不知不觉中被窒息,这是新世纪阻碍我国发展的最大障碍。天才在统一中被埋没,所培养的优秀人才不过是统一 “模具”制造出来的平庸之辈。当前地区的考试不公平问题突出,北京、上海等地区的高考同批次录取分数往往比山东、河北、河南等省份低100分左右,这本质上反映了区域经济、政治、文化、教育发展的不平衡,但人为因素也是不可忽视的。如果实现了地区考试的公平,那么农村、少数民族、偏远地区的高等教育发展必然受到影响,再次陷入两难困境。随着全国统一高考的弊端不断显现,有学者提出引入国外高校单独或联合考试招生的模式。这样的确有利于高校选拔专才和天才,办出自己的特色,钱钟书、王力等就是很好的例证,民国时期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央大学、复旦大学、南开大学蜚声海内外,与此不无关系。然而伦理关系、人情社会下如何保证高考公平,如何协调高等教育结构和地区发展、民族发展的不均衡成为难题。
全国统一的高考制度存在的最大问题就是无法准确评价学生的全面发展和德行、能力,催生了学生负担过重。难以选拔创新人才是可以理解的,关键是它误导了基础教育向 “应试教育”发展,与素质教育相背离,窒息了创新人才的再生和发展。首先,国人极端重视教育、读书至上,十分的 “爱面子”。孔子 “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的理念随着科举考试制度的推行而深入中国人的骨髓。“儒家文化高度重视教育,信奉读书至上,科举时代形成的重视 (甚至是过度重视)教育和考试的传统,使中国在大学招生和其他社会生活中十分倚重考试。着重以考试成绩作为大学招生的主要依据这已成为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地区高等教育与西方高等教育相区别的一大特色。”[15]“文化大革命”期间废除统一高考的反面教训,更使国人在恢复高考后坚定了传统的信念。如果中国人过度重视教育的价值观不改变,高考竞争就依然激烈,即便大学录取率达到百分之百,“应试教育”依然会存在。因为社会永远是分层的,社会职业永远是分层的,大学也永远是分层的,必然有高低之分。家长和学生都想上更好的大学,社会也看重优秀大学的毕业生。中国人重面子,讲求 “光耀门楣”,谁都不希望低人一等,希望出人头地的心理强烈,因此特别看重孩子的教育,尽力让孩子进行各种补习。“美国人对于就读大学与否或就读名大学与否,持比较轻松的态度,仅少数人因升学而补习;而中国人十分看重升学,一心只想挤入名牌大学,于是造成升学管道愈多元,补习项目愈增加的现象。”[16](PP.192-193)其次,中国文化是 “德性文化”,是求 “善”而非求 “真”的文化。中国文化 “早熟”, 《易经》是“天人合一”、“取象比类”思维的结晶,作为中国文化的源头的 《易经》深刻影响了中国文化的发展趋向。“天人合一”从本质上规定了主客体互相融合而不是主客体互相对立,所以不存在西方式的“一切均是可以怀疑的,唯一不可怀疑的就是人的理性。”[17](P23)中国人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明,也有许多科学发明,但为何科学技术革命没有发生在中国,学术界在解答李约瑟之谜时不约而同的指向了理性的缺失。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走了不同的路向,虽然早熟的中国文化颇有 “非理性”的色彩,自有其优势,但是确实不利于学术进步和科学技术发展。道德本体取代了理性本体,泛道德化成为中国社会最大的特点,重视内修体悟而达到人生高境界,相对忽视外在的探求,把物质利益看得很淡。道德价值高于奇技淫巧,社会价值高于个体价值,至圣贤哲是社会的楷模和权威。因此思维方式上倾向于整体模糊性思维、感性直觉性思维、向内保守性思维。直到现在,我们的教育目标强调道德至上,学生严重缺乏怀疑的精神,教师以社会价值打压学生的个体价值,在统一的标准下学生丢失个性,学术权威、教师权威窒息了学生的思想。有学者指出传统价值观的某些消极因素影响创新:“重‘人伦'轻 ‘科技'的价值观影响与制约创新;以重 ‘群体'轻 ‘个体'的价值观影响与制约创新;重 ‘一统'轻 ‘发展'的价值观影响与制约创新;重 ‘权威'轻 ‘后生'的价值观影响与制约创新。”[18]最后,讲求考试的功利性,崇尚通过高考而飞黄腾达。有学者认为,“中国传统思想体现的是社会、实用、经验 (体证)三位一体的实践思维方式;西方传统思想 (哲学)体现的则是一种本体(实体)、语言、逻辑三位一体的理性思维方式。”[19]修齐治平的理想和读书-做官的发展模式结合起来,政府为获得人才、稳定统治推崇之,学者为促进社会进步而推崇之,个人则为获得私利同时利于社会而推崇之。科举只是仕途的敲门砖,今天的高考又何尝能逃离这一魔咒呢?学生为了上大学,为了个人的美好前途着想而参加高考,真理根本不是社会和个人追求的对象,创新难道会无中生有吗?一味的追求高考的工具理性价值,“使作为价值尺度的人被纳入到利益最大化的逻辑之中。”[17](P24)统一高考不仅加重了学生负担,而且导致了中华民族创新力的严重不足,最重要的是它诱导学生为一己的私利而奋斗。统一高考中不适当的价值倾向虽然是多种原因造成的,但这一倾向确实对学生和社会产生了极大的不良影响。青年中存在许多 “利己主义者”、“拜金主义者”和 “实用主义者”,当初的莘莘学子在步入仕途后纷纷坠入钱袋金堆,这与统一高考中不适当的价值倾向不无关系。全国统一高考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困境中徘徊。
全国统一高考制度的变迁过程深刻地说明现代教育制度在中国建立和完善,受西方文化的影响,更受到中国文化的根本制约。如果教育制度与其背后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不匹配,教育制度就难以高效的运行。文化的内核——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在本质上规定了教育制度运行的绩效。所以,实现教育现代化的关键在于实现文化的现代化——转变价值观和思维方式,从而为教育制度的高效运行提供永久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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