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万鹏
(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太行山下的独立作家
——赵树理在现代文学史上
郑万鹏
(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赵树理不为即成的理论模式填充素材,而是在生活真实中形成主题,他的创作契机来自于创作主体而不是外在的指令。他在晋东南的社会变动里感受思考具有全局意义的问题,以让人爱听易懂的形式表现作家独立的思想。而在赵树理所有的才分中,具有整体意义的是他思想的才分。
赵树理;思想;独立
赵树理(1906~1970)于抗战背景下在晋东南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随着中华民族危机的加剧,赵树理将他的忧患全部注入到抗战中。“抗战”在长时期里是他创作的唯一主题。
独幕剧《打倒汉奸》(1936年12月)表现了在民族危机面前,村人们对人生的严肃选择。听说保官在天津当了什么委员,一年能赚几万,而黑旦“念书念了十年,他爹也快把地卖完”。论说黑旦的聪明能干,拿十个保官也不能换,谁知他毕了业家也不回,事也不干,“闲闲的住在会馆”。作品将冲突聚敛于黑旦家。在黑旦父亲的数落之下,黑旦妻子感到见人无颜,欲寻短见,此时,黑旦回来了。只穿着一件破袍的黑旦,在满身绸缎的保官面前,两种人生反差明显。独幕剧在此尖锐的冲突中,情节突然急转。与黑旦同归的来拴,道破保官所干的勾当,原来他是为日本鬼子修飞机场招募苦力,从中赚取昧心钱,而黑旦申明宁愿饿死也不为鬼子卖命,他深谙民族大义:“如果外国人把咱这地方一占,我看谁也得讨饭!”独幕剧在群情激愤声讨汉奸声中落幕。作品以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在迫切的现实冲突中复活了亿万中国人心中的民族意识。
历史剧《韩玉娘》(上党梆子)在出生入死中表现了主人公陈鹏举、韩玉娘的尽忠报国情怀。杂文《大义灭亲》(1941)称颂梅爱文小姐与当了汉奸的梅思平断绝父女关系而声明“我是中华民族的女儿”的义举为“大义灭亲”,并引用明末民族英雄郑成功不从父叛国而坚持抗敌二十年的不朽业绩,将历史与现实溶为一炉,揭露了日本侵略者尊崇郑成功而诋毁梅爱文两者间的不攻自破之处,申明了中华民族的大义。
赵树理不盲目地随从任何潮流,不照搬任何学说,更不屈从任何压力,他吮吸的是晋东南地域文化。山西属于中华民族发祥地域,晋东南三代时期即属“帝都畿内”,传统文化在这里有着深厚的根基,创造了几千年发达的农耕文明。作为太行山区农民的儿子,赵树理深得晋东南尚勤、尚实、尚义之文化精髓。他没有接受“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的反叛思想以及西方的个人主义思潮,与受欧风美雨浸润的“新文学”也保持着距离。1935年他撰文阐述文艺大众化观点,主张当时不应该组织“文坛”,而应当普及“文摊”。他鄙视上海的文坛,主张多写唱本,群众花一两个铜板,就可以听书、看戏,得到娱乐[1]。他用各种各样的民间文学形式,或揭露日军对中国人民的屠杀及其散布的“亲善”、“共荣”的谎言,如故事《毛驴和鞋子》(1941),相声《一串鬼话》(1941);或反映中国民众对侵略者的英勇斗争,如鼓词《王美云出嫁》(1941),杂文《众志成城》(1941);或表现抗战必胜的信心,如杂文《火山上跳舞》(1941),有韵话《探女》(1941)等。
赵树理作品的抗战主题的特征在于“直接抗战”。他将笔端直接指向外国侵略者,而不像左翼主体作家那样把矛头指向对立的集团,如沙汀的《还乡记》描写的是抗战时期四川农村农民与地主间阶级矛盾日趋尖锐以及农民的自发反抗;张天翼的《华威先生》则是将讽刺指向当时的权力中心。赵树理的作品,就像它们的原发杂志《中国人》这一题名一样,是以全体中国人的视角描写抗战。载于1941年8月13日《中国人》的一段日记《教弟》不经意地透露了这一清晰的视角。“日记”写道:
……兄弟去支差回来告我说:“‘治安军’霸占了咱的骡子,我报告了‘皇军’,‘皇军’才教我回来,可见‘皇军’讲道理,‘治安军’不成东西。”兄弟念书少,岁数小,懂不得鬼子的把戏。我对他说:“鬼子的办法哄得了你,却哄不了我:‘治安军’是鬼子编的,鬼子训的。鬼子千方百计把老百姓编成各色各样的伪军,又逼得他们行凶,然后自己出面作好人,这好像先逼着人当了狗,训练着咬别人,然后自己又出来挡狗,不知道的人光看着狗可恨,还要感谢挡狗的,其实是那么一回事吗?”
兄弟听了,有点明白过来。我又说:“这不是笑话。‘治安军’大部分都是被鬼子逼着行凶,可怜得很,他们多咱知道上了当,就会觉悟过来;只有执行灭中国的毒计的鬼子,才真是可恨的东西!”[2]
赵树理的抗战主题,毫无偏差地指向日本侵略者,与左翼文学的“间接抗战”主题形成各自不同的特征。
赵树理尊重民族传统文化精神,面对严重的民族危机,他提倡这种精神,并且使之在民族战争中实现升华,从而具有强烈的现代性。他在载于1941年3月12日《中国人》上的《保全忠孝》一文中写道:
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讲究忠孝的民族。
……
今天中国人应讲大忠大孝。所说大忠大孝,就是要忠于国家,忠于民族。[3]
赵树理现象是中华传统文化精神经受民族战争洗礼,经过改造,实现了现代转型的典型。中华传统文化精神通向现代国家观念,通向民族主义。
“民族意识”处在赵树理抗战主题的最高位置。他曾于1941年撰文推崇“民族至上”[4]。“民族意识”在马烽(1922~2004)、西戎(1922~)的章回体长篇小说《吕梁英雄传》(1946)中也得到充分表现。这与左翼文学强烈的阶级意识存在着重大差异。
赵树理的抗战主题是倡导全民族抗战。全美洲10万侨胞致电国共两党,呼吁团结,他写杂文《众志成城》、快板《新正气歌》表示:“远道闻讯,令人感动不已。我们衷心地敬佩侨胞对祖国命运的关怀,他们关于坚持抗战、珍重团结、实行民主的正义主张,每一个有热血有良心的炎黄子孙,都应该同声拥护!”赵树理抗战作品中所称颂的祖国是一个统一的中国,而不是分裂的中国。作品称颂孙中山,称颂辛亥革命、“北伐”,称颂国共合作。他在《祖国的喜讯》(1941)中写道:夜里开了收音机,听一听延安,听一听重庆,能这样,“几乎等于每夜回一次祖国”。他将刚刚发布的中共中央“七七宣言”和国民党领袖的告军民书,欣喜地称为“祖国的喜讯”[5]。这种超然于集团斗争之上的民族主义,与在此时期奔走于国共之间、致力于民族团结抗战的“新儒家”领袖梁漱溟思想相近。二人所表现的是中国士阶层的忧患传统。
赵树理植根于太行山区,在晋东南的社会变动里感受、思考具有全局意义的问题。赵树理给记者李普留下的印象是“一个有思想的人”[6]。在赵树理所有的才分里,具有整体意义的是他思想的才分。
赵树理的抗战作品,还表现了对世界反法西斯阵线的关注。他在1943年发表的打牙牌调《闹元宵》里,开篇便歌唱该阵线的建立和发展,体现了赵树理以晋东南为基点所形成的思想的开放性特征。赵树理现象较早地证明了文化领域的一个普遍规律,即:越是民族的,也就越是世界的。
赵树理创作的民族抗战主题的后面,总潜伏着某种社会主题。
而到了1943年5月,自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开始,社会主题提升为赵树理创作的正面主题。革命根据地里的“翻身”过程,是这一时期小说的背景,又是这些小说的先验格局。在同样的背景和格局下,赵树理的创作不同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那样的“主题先行”的路向。
赵树理所写的“问题小说”,体现的是创作主体与社会客体间的密切关系,而不是与某种权力间的。创作契机来自于创作主体而不是外在的指令。赵树理谈道:“我的作品,我自己常常叫它是‘问题小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我写的小说,都是我下乡工作时在工作中碰到的问题,感到那个问题不解决会妨碍我们工作的进展,应该把它提出来。”[7]1943年4月,赵树理在革命根据地左权县农村,遇到岳冬至“自缢”事件,经过一番调查研究,发现这原来是一桩青年男女自由恋爱而被披着新政权村长外衣的乡霸和农村普遍存在的封建思想所残害的案件,激发了他的不胜感慨,于是,以岳冬至事件为素材,创作了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1943年5月),反映农村新、旧两种力量的矛盾斗争,对小二黑、小芹们的自主的人生给予热情支持;小说问世后,赵树理发现了它未充分反映现实中的矛盾,即“当时没有发现村长的父亲是那地方原来的统治者,叫他孩子当村长不过是名义,实权还在他手,跟其他的地主政权差不多”[8],中篇小说《李有才板话》(1943年10月)则描写了农民与地主斗争的“翻身”主题。赵树理说:“我写《李有才板话》时,那时我们的工作有些地方不深入,特别对于狡猾地主还发现不够,章工作员式的人多,老杨式的人少,应该提倡老杨式的作法,于是,我就写了这篇小说。这篇小说里有敌我矛盾,也有人民内部矛盾。”[9]赵树理小说的主题基于作家对现实的理解、思考。他一再强调:“我在做群众工作的过程中,遇到了非解决不可而又不是轻易能解决了的问题,往往就变成所要写的主题。”[10]因而没有“先验”性质。
赵树理小说的“翻身”主题,除了反映革命根据地开辟、发展这一历史变迁的长篇小说《李家庄的变迁》(1945)外,没有《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那样的激进革命性质,而体现为社会改造的主题。这与革命根据地的背景有关,又是赵树理在晋东南长期培养的文化观念的表现。赵树理尚实,“问题小说”体现着“写真实”的原则。《李有才板话》描写阎恒元的地主行为是押地、不执行减租政策、操纵新政权、纠集恶霸势力捆人、打人、罚钱、“吃烙饼”……所描写的“翻身”就是农民依据政策同地主进行说理斗争,让阎恒元退回押地,退还多收的地租,退出有证据的黑钱。小说题名就标出了斗争形式,而揭露“丈地”的一首快板最具实质意义,就是反映历史进程的《李家庄的变迁》,其社会思想也是减租减息和民主政权建设;短篇小说《地板》(1944)就是一篇关于减租运动对地主进行“说理斗争”的说词。赵树理认同“三民主义”[11],他的思想属于民主革命范畴。他通过文学形式用民主革命思想参与根据地建设。他的“翻身”主题就在于农民对于土地的权利以及民主权利的获得。这种土地思想与贯穿于中国历史的“王田制”,“均田”、“限田”运动一脉相承,与梁漱溟理论相契合。梁漱溟主张取消土地私有权,认为应该“裁抑地主”,“奖励自耕农,保护佃农”,“作到没有凭借土地所有权来行剥削的地主”,[12]而这些以及一切的社会进步,要通过“改良”而不是“暴力”来实现。[13]
赵树理创作的“翻身”主题,不是某种“集团”话语,而是广大的农民话语。他是农民出身的作家,他的创作始终是以老槐树底下的农民为叙述角度,不像丁玲那样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出身的左翼作家,忽而用农民出身的革命战士的视角透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灵魂的不洁,忽而又用独立的个性意识批判大众群体的愚昧。赵树理不为既成的模式填充素材,而是在生活真实中形成主题。他的主题准确无误地朝向农民对于土地权利和民主权利的获得。他对于来自文坛的压力泰然处之,坚持借鉴民间文学中有生命力的形式,重视文学的口头性特征,使其成为“能说的”艺术;重视小说的故事性,在传统的小说结构基础上精心革新,在主干情节上连缀多个故事,如《李家庄的变迁》主人公所说的叙述方法:“从小离娘,到大话长”,使情节呈现出开放性,体现着生活固有的活力,以这样的让人爱听易懂的艺术形式表现作家独立的思想。
中篇小说《邪不压正》(1948年10月)在横跨解放区和敌占区的多重空间跨度,以及下河村解放前后流动的时间跨度里,展现了土地改革运动的广阔的历史画卷。敌占区下河村大财主刘锡元派遣媒人小旦,强迫外来开荒户王聚财,把漂亮的女儿软英许配给他儿子刘忠做填房。而在上河村,此时像刘锡元这样的恶霸已被斗倒。果然,下河村不久获得解放,刘锡元在减租运动打击下死去。按理,此时软英能够解除婚约,实现与小宝的自由婚姻了。然而,农会主任小昌却趁机逼迫软英嫁给他的儿子。作品让软英的同样遭遇横跨新、旧两个时间,揭示了新政权中的“干部问题”。
“干部问题”是赵树理“问题小说”经常关注的现象。《李有才板话》描写了老槐树下长大的陈小元,当上村干部后蜕化变质现象。《邪不压正》揭示了土改运动中“先锋份子”的问题,“翻身”过程中的问题。小昌凭自己是农会主任,斗争大会上敢于走在前边,给刘锡元抹一嘴屎,提了好多问题,便多分多占了许多“翻身”果实。小旦这个刘锡元的狗腿,见刘家大势已去,凭能说会道,胡乱捏造“问题”就成了“积极份子”,分到许多粮食、牲口。因为穷人翻身不彻底,下河村再次开展土改斗争,这次能割的“封建尾巴”只有五、六家,而须填平补齐的穷困户多达四五十。这样,原先的“积极份子”见自己捞不到油水,便将斗争扩大化,谁家奶奶骂过媳妇都算作斗争对象,一批中农——包括开荒户王聚财因有人眼红他积累的地多粮多,也被列入“该割的尾巴”。小说以农民的叙述角度揭示了农村流氓无产阶级对于土改运动的有害导向,表现了赵树理的“翻身”主题对于“痞子运动”的拒绝。这是独立的农民叙事角度的胜利,“写真实”的现实主义原则的胜利。
赵树理的“翻身”主题包含着强烈的“建设”思想,就是他的“抗战”主题也是如此。他在1943年初创作的“打牙牌调”就表现了强烈的“建设”思想。歌词唱道:
……
25.除过了抗战还要建设,国共长期要合作,才能不贫弱。
26.共产党发过洪誓愿,不止如今要抗战,还要把国建。
27.新中国建设成了功,独立民主又繁荣,大家多受用?
在赵树理创作的“翻身”主题里,“建设”是它的重要蕴涵。对于旧文化的改造和新文化的建设是赵树理对于农村社会的终极关怀。
《小二黑结婚》开篇的“刘家峧有两个神仙”,道出了人们长期的精神负担。二诸葛的“不宜栽种”,三仙姑的“米烂了”,以及他俩后来的“命相不对”、“前世姻缘”,形象地反映了落后、愚昧、迷信的旧文化、旧习俗命运般地笼罩在青年男女主人公头上。小二黑与小芹的自由恋爱,以及对于命运的抗争、对于幸福的追求,体现着两种文化的相互消长。作家以热情的笔调描写的自主婚姻的实现,以及由洞房创作并由“听窗”传播的喜剧,体现着旧的婚姻观念和习俗在这片古老大地上的消亡,和一种崭新的婚姻观念、婚姻制度因运而诞生。
《李有才板话》中伴随着新的土地制度确立的是一种新的民主制度,《李家庄的变迁》是赵树理在抗战胜利的喜悦中创作的。小说描写八年抗战“把那样一个李家庄变成了这样一个李家庄”,“这里的世界不是他们的世界了”——而这个世界就是主人公铁锁为之奋斗的“像个世界”的世界,民主的世界。《邪不压正》描写王聚财家女儿遭遇两次逼婚,待到钻进新政权中的流氓无产者的“痞子”行为被整顿后,王聚财说了句“这真是个说理的地方!”一肚子的闷气便都散了,一定程度上获得了民主权利;短篇小说《孟祥英翻身》(1945年)描写妇女如何从旧家庭制度、旧习俗中解放出来,人生价值得以实现,妇女“翻身”主题鲜明;短篇小说《传家宝》(1949年4月)描写随着民主改革的深入,妇女走向社会,建设自主的人生。如文学史家所写:《传家宝》反映了“民主步伐已经开始跨进了千家万户”[15]。
赵树理“翻身”主题的这种非破坏、重建设的思想,与儒家文化传统一脉相承。“新儒家”领袖梁漱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阶级斗争愈演愈烈之时指出:“中国问题根本不是对谁革命,而是改造文化,民族自救……”[16]赵树理以文学形式反映了改造旧文化、建设新文化的过程,在革命根据地的格局下塑造根据地,建设新文化,从而使他的“翻身”主题透出了现代性。
梁漱溟于1950~1951年间说道:“四五十年前普遍地是救国呼声,那时却没有人说‘建国’。近一二十年则大家都在说建国,而‘救国’的话又不说了。其实问题始终是一个中国问题……”[17]赵树理创作的蕴含文化改造、文化建设的“翻身”小说不仅与“救国”,而且与“启蒙”也密不可分。
赵树理在描写新、旧力量的消长,关键时刻常由“区长”出面解决,这种“政府解决”的模式里渗透着制度文化建设的蕴涵。赵树理作品所洋溢的乐观精神在于,乐观信息不独由“区长”传递,新的文化在民间具有深厚的土壤,它已成为农村新生力量的内在要求。
晋东南文化尚义,赵树理笔下的太行儿女保持有个体意志。小二黑抗拒父命,为童养媳事父子吵了几天,二诸葛非养不行,小二黑说:“你愿意养你就养着,反正我不要!”小芹面对乘虚而来的金旺板起脸说:“金旺哥!咱们以后说话要规矩些!你也是娶媳妇大汉了!”赵树理通过普普通通的行为,来表现太行儿女们自尊自重、重义轻利的品格。二妞(《李家庄的变迁》)让丈夫铁锁继续到县里去打官司,说宁可把家当花完也不能便宜了李如珍叔侄们。她知道祖辈只是挑着一筐一担来的,官司打输了,也不过是一筐一担挑着走,还落得个仗义。阎家山土地被掠夺得所剩无几的农民,只要能打倒阎恒元,他们情愿自己再贴上几亩地。软英(《邪不压正》)不畏强势,宁死也不嫁给刘忠,活着就嫁给小宝。待到又被农会主任小昌逼迫她嫁给自己儿子小贵时,连她总怕“翻天”的父亲都忍无可忍,誓死反抗,然而赵树理描写软英这位已20岁的姑娘,不仅勇于、而且善于维护自己的尊严。她判断,小贵才14岁,一时不能登记,便假装应允,等土改过后,再据理力争。小昌一方误以为逼婚成功,故意说一句:只是男的小了点,而软英也故意笑了笑说:“小慢慢就长大了吧!大的不能跟小处缩,小的还不能往大处长?”坚贞、机敏、幽默、自信……丰富的精神世界跃然于纸。
赵树理不像鲁迅那样,以“先觉者”的视角描写农民的愚昧、落后、麻木、无同情心,挖掘国民的劣根性,而是以农民的视角描写农民,以“自己”的视角描写“自己”。他就是农民“板人”李有才,就是长工出身的“老杨同志”。他鄙夷受了一辈子穷可瞧不起穷人的老秦,鄙夷由压迫者、剥削者塑造的顺民,而抒写农民的自信、自主的价值观念。短篇小说《福贵》(1946)、《田寡妇看瓜》(1949年 5月)全篇都在给农民正名。两篇作品都先抑后扬——在大部分时间里,主人公都经受着做人不得的痛苦,而在结尾处,则都自然而然地流露着做人的豪迈。福贵说:“老家长!我不是说气话!我不要你包赔什么,只要你说,我是什么人!”秋生赶着牛车拉了一车南瓜,对田寡妇说:“往年孩子们见了南瓜馋得很,今年分了半亩园地我说都把它种成南瓜吧!谁知道这种粗笨东西多了就多得没个样子,要这么多哪吃得了?……园里还有!你要吃就打发孩子们去担一些,光叫往年我吃你的啦!”
赵树理作品充满着对人的肯定,散发着人的精神,人的魅力,这是现实化了的人道主义。因而,赵树理笔下的晋东南现实世界有别于沈从文塑造的浪漫的湘西。
在正常地表现农民世界的人文价值上,赵树理与美国作家赛珍珠(1892~1973)颇具相似之处。赛珍珠三个月时即由传教士父母带到中国,先后在中国生活二三十年。她一生心系中国,甚至“并不认为自己是白人,觉得即使自己不算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但我身上的中国人成分已经不少了。”[18]她一生创作的一百多部作品大部分涉笔中国。长篇小说《大地》三部曲(1931)描写了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生活图画。作品以人类世界共同的人文视角,在中国农村社会的原生状态中挖掘农民身上的伟力,以及使他们在贫瘠的大地上顽强地生存下来的依据,从而把中国农民当作“人类的优秀分子”介绍给西方。赛珍珠曾说到:“我觉得,占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五的农民是人类的优秀分子,然而,他们由于目不识丁而不被人注意,这简直是人类的一大损失。”[19]赛珍珠接受了左拉的影响,《大地》以公正、客观的文学原则描述了中国农村世界。1938年,赛珍珠因《大地》等作品获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说道:“她以纯粹的客观性充实了她的知识,给我们提供了使她名扬世界的农民史诗《大地》。”但是,显然赛珍珠不完全同于左拉,她与赵树理一样,对于对象身上极端负面的东西不感兴趣,而着意表现其具有价值的一面。赛珍珠描写的是一幅儒家文明为主体的乡土中国,展示的是其稳定性的生存状态和价值体系,而赵树理则动态地表现这种状态和体系。
[1]董大中.赵树理年谱[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2.111.
[2]赵树理文集续编[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4.186.
[3]赵树理文集续编[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4.128.
[4]赵树理文集续编[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4.125.
[5]赵树理文集续编[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4.171.
[6]转引自戴光中.赵树理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221.
[7]赵树理.当前创作中的几个问题.载1959年6月《火花》,《赵树理文集》第 4卷[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0.1651.
[8]见董均伦.赵树理怎样处理〈小二黑结婚〉的材料.文艺报.1949.10.
[9]赵树理.当前创作中的几个问题.载1959年6月《火花》,《赵树理文集》第 4卷[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0.1651.
[10]赵树理.也算经验.载1949年6月26日《人民日报》,《赵树理文集》第 4卷[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0.1398.
[11]赵树理文集续编[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4.178.
[12]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2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531.
[13]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2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565.
[14]闹元宵.赵树理文集续编[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4.204.
[15]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 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556.
[16]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2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453.
[17]中国建国之路.梁漱溟全集第3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319.
[18]赛珍珠.我的中国世界.尚营林等译[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9.
[19]赛珍珠.我的中国世界.尚营林等译[M].长沙:湖南: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258.
I206.7
A
1673-2014(2011)04-0001-05
2011—04—11
郑万鹏(1940— ),男,吉林扶余人,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外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及比较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史素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