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娟娟
(江苏教育学院宿迁分院中文系,江苏 宿迁 223800)
《绿野仙踪》“世情化”跨类型现象成因
丁娟娟
(江苏教育学院宿迁分院中文系,江苏 宿迁 223800)
《绿野仙踪》的题材呈现“世情化”的“跨类型”现象,在清中期的长篇章回小说中表现极为突出,其产生有着特定的原因,是小说这种文体发展到这一时期,主客观多种因素共同促成的。它与小说自身发展演变规律及清中期的社会文化思潮、读者的审美趣味、时代创作风气及作家创作动机的转变是密不可分的。
《绿野仙踪》;世情化;跨类型;成因
乾隆时期的下层文人李百川出于 “呕吐生活”的目的,创作的长篇章回小说《绿野仙踪》,在题材呈现出“世情化”的跨类型特征。作品在题材上的这一特征是多种因素共同促成的,具体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陶东风认为:“所有文学类型在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都得力于不同文类之间的交叉和浸透。”[1]卡冈也说:“种类形成的一般规律,就是一种艺术样式的结构在毗邻样式的影响下发生变化。”[1]明清小说出现的跨类现象也是文体间相互影响的结果,但这种相互影响的基础首先是文类之间的区别,没有区别就不存在交叉和浸透。神魔小说、历史小说、英雄传奇、世情小说这几种文体类型之所以会出现杂揉跨类的现象,首先是因为它们之间存在一定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主要表现在,它们反映社会现实和历史方面各有所长,历史小说长于反映朝代更迭,古今兴亡,感叹人世沧桑;英雄传奇则往往借豪杰英才的沉浮、荣辱寄寓抒发对功名富贵的渴望;而世情小说则主要通过对现实生活的逼真描绘去反映世态人情;神魔小说则通过、变幻莫测、离奇怪诞的情节内容增强作品的奇幻性和趣味性;正是它们各有所长,这样彼此之间可以取长补短、相互借鉴。就如林辰先生说的:“历史小说的历史题材往往成为神怪小说和人情小说的引线或构架;神怪小说的神怪事常作历史小说和人情小说的情节或表现手段;人情小说则总是历史小说和神怪小说的精髓。”[2]小说家们在他们的小说创作中会尽量吸收各种类型小说创作的成功经验来使自己的创作更加完美。
文体间的差异虽为各类题材实现跨类提供了可能,但要将这种可能性变为现实,还离不开主客观因素的有力促成。韦勒克和沃伦指出,文体的变易,“部分是由于内在原因,由文学既定规范的枯萎和对变化的渴望引起,但也部分是由于外在的原因,由社会的、理智的和其他的文化变化所引起”[3]。而各种不同小说文体的“跨类型”现象,正是文体发展、变异的一个重要表现,从文体自身发展的规律来看,确实是由文学既定规范的枯萎和对变化的渴望引起的,《绿野仙踪》呈现出的世情化“跨类型”现象也是清中叶多种既定文体或走向枯萎或走向繁荣的结果。
明代产生的“四大奇书”,形成了我国长篇白话小说创作的第一个高潮,自此以后长篇白话小说的创作从题材上大都沿袭“四大奇书”开拓的路子发展,到了明末清初出现了多种题材杂合于一书的现象,这种现象到乾隆时期愈演愈烈,这是多种文体走向枯萎的结果。明清之际,历史演义小说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就是与其他流派互相模仿的现象,有些历史演义中掺杂大量神怪描写,如《孙庞斗志演义》,而有些历史演义中则揉进了人情世态小说的内容,如《梼杌闲评》,更有甚者历史演义中有“才子佳人”的影子,如《隋史遗文》。到了清前期,历史演义小说的题材构成更为复杂,如《隋唐演义》在历史中融入了英雄传奇、才子佳人的内容,这表明历史演义小说逐渐丧失了其自身的特点,历史题材的长篇白话小说陷入了难以为继的境地,历史演义小说的创作已陷入了低谷。英雄传奇小说的创作也是如此,《水浒传》开英雄传奇小说的先河,同时也代表了这类小说创作的最高峰,经过明末清初的衰落,经过清前期英雄传奇小说家的努力,为了挽救其衰微之势,他们通过与其他小说流派的相互影响、融合,终于使英雄传奇小说暂时摆脱了窘境,在清中叶盛行一时,不过仍然没有能够离开其他流派的小说独立存在,清中叶的英雄传奇不是与神怪杂糅,就是与侠义公案小说合流。
自罗贯中的《三遂平妖传》,开明代神怪小说之先河,此后神怪小说“逐渐占据主流的地位”[4]。经过万历中期的鼎盛时期,后神怪小说渐行渐远,此后逐渐走向衰落。直到乾隆时期,随着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斩鬼传》、《绿野仙踪》等作品的问世,神怪小说的创作开始有所回潮,但神魔小说的强弩之末的态势并未改变,它已不可遏制地走向衰颓,而这种衰败的标志就是将在明末出现的神魔与世情、历史演义合流的趋势进一步加强,“打破了旧时单一畛域,而向多向型和兼容化方向发展”[5]。胡胜在《明清神魔小说研究》称此时神魔小说进入了蜕变期,“清中叶的神魔小说创作在艺术质量上明显落后于先前繁荣时期的创作,流派自身的文体特征越来越不明晰,一部作品往往融汇神魔、世情(包括才子佳人小说),历史演义、英雄传奇、公案侠义几种类型特征”[6],而神怪小说的世情化,成为群体小说合流大潮中的一个非常突出的现象。
齐裕焜先生指出,“《金瓶梅》揭开了人情小说的帷幕,使人情小说成为中国古代小说的主流,标志着同古代小说出现了重大的转变”[7]。张俊先生也认为,清中叶以《红楼梦》的出现为标志,“人情世态小说的创作完全成为中国小说史上的主流”[5]。
因此,从文体演变的角度看,《绿野仙踪》正是产生于世情小说占统治地位,英雄传奇盛及一时,而历史演义和神怪小说不断衰微的清中期,这就是《绿野仙踪》中世情内容远远多于其它三类的深层原因。
“四大奇书”代表了中国古代白话长篇小说的最高成就,它们无论在思想还是艺术上都达到了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此后的小说家的创作多模仿“四大奇书”进行创作,清前中期的作家在继承传统题材的同时,发现了题材模仿带来的负面效应,如三江钓叟在《铁花仙史》卷首序中明确宣称:“传奇家摩绘才子佳人之悲欢离合,以供人娱耳悦目也旧矣。”[8]但“他们一时还难以实现用全新的题材来改革、代替原有的旧题材。在这样的两难境地中,一些作家开始注意用题材合流、交叉来实现创新”[9]。小说家们试图通过跨越多种题材从而达到内容上的创新的目的,以实现“合数家之奇为一奇”,试图通过“求奇”进而超越前人。早在明代就有作家进行这方面的尝试,如《铁花仙史》欲脱旧窠臼、求新奇,有意将才子艳遇、佳人流离、忠奸斗争、战阵兵戈、神仙妖术、科举舞弊、妓院阴影等杂糅绘写,致使该书体例颇为驳杂,鲁迅先生谓其“事状纷繁,又混入战争及神仙妖异事,已轶出人情小说范围之外矣”[10]。在清前中期这种“尚奇”之风完全成为一股潮流,小说家们乃力求突破窠臼,翻新出奇,借鉴、融会其他类型小说文体的优点和长处,试图达到众体具备。《赛花铃》一书,即兼具历史、神怪、公案小说的某些特点。风月盟主在该书后序中说,其他说部“非说干戈,则说鬼物,非说讼狱,则说婚姻。求其干戈、鬼物、讼狱、婚姻兼备者,则莫如白云道人之为《赛花铃》”[8]。而这种杂糅跨类最为典型的是《林兰香》,在《林兰香序》中就有明确的阐述:“有《三国》之计谋而未邻于谲诡,有《水浒》之放荡而未流于猖狂,有《西游》之鬼神而未出于荒诞,有《金瓶》之粉腻而未及于妖淫,是盖集四家之奇以自成为一家之奇者也。”[8]《林兰香》作者意欲“集四家之奇以自成为一家”,在着重描写世情的同时,又加入了历史演义、英雄传奇和神魔小说的内容。与《绿野仙踪》同时期的《野叟曝言》更是无所不包,融才子佳人、英雄传奇、世情、神魔于一炉,《野叟曝言·凡例》:“凡叙事,说理、谈经、论史、教孝、劝忠、运筹、决策,艺之兵诗医算,情之喜怒哀惧,讲道学,辟邪说,描春态,纵邪谑。”[8]作家总是生活在特定的时代和社会环境中,时代和社会的创作风气不可能不对他产生一定的影响,受这样创作风气的影响,《绿野仙踪》兼有神魔、讲史、世情的特点,李百川友人陶家鹤在《绿野仙踪》序中称其为“大山水大奇书”,正说明了此书“尚奇”的艺术追求。
清中叶小说创作中重又提起 “证史尚实”的论调,蔡元放在《东周列国志读法》中说:“《列国志》与别本小说不同,别本都是假话,如《封神》、《水浒》、《西游》等书,全是劈空撰出,即如《三国志》最为近实,亦复有许多做造在内。《列国志》却不然……故读《列国志》全要把做正史看,莫做小说一例看了。”[6]他否认在小说创作中进行艺术虚构的合理性,这对于以 劈空结撰见长,追求离奇幻异艺术效果的神魔小说创作无疑是致命一击。另外,清中叶统治者推行的文化政策更是助长了这种尚实之风的蔓延,乾嘉朴学的兴盛带来了黜华尚实观念的盛行,对以驰骋想象和夸张为特色的神魔小说的创作和发展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李保均在《明清小说比较研究》中说:“神魔小说发展到了清代,已呈现为一种少有傍依传说、神话为基础而由文人独立创作的形态,而且在内容上开始有了从浪漫走向现实的趋势。”[11]清中期的小说,正是受到了这股关注“市井众生的日常生活”的尚实的创作风气的影响,人们更喜欢像 《金瓶梅》、《红楼梦》这样的人情世态之作,于是人们开始将目光从纵横疆场的帝王将相、飞腾变化的神魔仙怪身上,转向市井众生的日常生活。神魔小说家们也不得不顺应时代和读者审美需求的变化而加重对世情的描绘或逐渐向世情小说倾斜,神怪小说作家有意模仿世情小说文意笔法,以突破故套,另出新境,神怪小说的世情化成为非常突出的现象,如《瑶华传》的创作就深受《金瓶梅》和《红楼梦》的影响,一些序和评都拿它与这两部著作相比较,尤夙真在《瑶华传》序中谈到,“仅有四十回,每回之数较之《红楼梦》长有数页,情节比之《红楼梦》更为烦冗”[8]。李百川也有意识地借鉴了《金瓶梅》的写实手法,《绿野仙踪》的写实成分增强,世情描写明显占了上风;在《绿野仙踪》共一百回的小说中,其中世情部分的内容占到约一半,其描摹世态百相、反映社会现实的笔墨不亚于《金瓶梅》,而虚构鬼怪的笔墨减弱,神魔部分的内容仅占三分之一。所以陶家鹤认为此书“曲尽情理”,能够和《水浒》、《金瓶梅》相媲美。
在文学发展的过程中,社会和时代的需要始终占据主导地位,社会审美趣味的变化也会对作家的创作产生一定的影响。孙逊在《明清小说论稿》中谈到:“小说经过清初至清中叶的发展,从市民文学逐渐变成了文人士大夫的文学,至此社会的审美趣味为之一变。”[12]而这种小说审美趣味方面产生的新的变化,就是郑振铎先生说的“新的境界”,乾隆一代,文人创作的小说面貌较之以大有改观:“他们是要写出自己的经验和生活,他们是要写出自己那一个阶级的理想与现实的……这是第一次,文人们把自己阶级的理想与丑相向读者们披露出来,他们不复以娱乐他人或安慰自己的态度去写什么;他们开始以‘一把辛酸泪’,以自己的血,自己的心,以自己的情感与回忆来写,于是,在我们的小说坛上便出现了一个新的境界。”[13]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变化,主要是由于文人加入到小说创作的队伍中来,在他们看来,通俗小说的价值主要不是劝惩和说教功能,也不仅仅是对外在的客观社会现实的逼真反映,最重要的价值在于对个人才华、胸怀、抱负等的抒写。雁宕山樵把《水浒后传》的创作归之为:“穷愁潦倒,满眼牢骚,胸中块垒,无酒可浇,故借此残局而著成也。”[8]
将著书与作者穷愁处境和胸中块垒相联系,将小说创作和下层文人的生活遭遇联系起来,借小说疏解心中愁绪,在这一点上很多下层的文人作家是相通的,《姑妄言》第二卷首林钝翁前评:“此别有深意焉,此书是作书之人满腹牢骚,借此以抒愤。”[14]小说家们常常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写入作品,把个人的灵魂写进小说,借作品来表达人生理想和宣泄内心的烦恼,表达作者对现实的感触和认识,这一类小说大都融注着作家个人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反映着作家个人对社会人生的独特的感悟和思考。李百川在《绿野仙踪自序》中叙述了自己漂泊沦落的不幸遭遇后,表示要以这部小说“遣愁”,要“呕吐生活”。而要表现这些,对现实生活的逼真描绘去反映世态人情的世情题材小说无疑是作家们最为钟爱的形式。
韦勒克和沃伦认为:“一部文学作品的最明显的起因,就是它的创造者,即作者。因此,从作者的个性和生平方面来解释作品,是一种最古老和最有基础的文学研究方法。”[3]这一艺术规律对于《绿野仙踪》来说也概莫能外,“家世、个性、生平、思想等组合而成的“它的创造者”这个“最明显的起因”中去找。李百川在其书的自序中谈到自己常与朋友在家中有“酒阵诗坛之乐”,由此可以推断他早年家境富裕,一定也接受过很好的正统文化的教育,有很深厚的文学功底和文学素养,这样在他的小说中一定离不开正统的“经史”内容。
另外,他喜欢“谈鬼”和阅读“稗官野史”,和朋友们在一起“共话新奇”,后读《情史》、《说邪(郛)》、《艳异》等十余部怪异小说,正说明他对神魔怪异小说情有独钟,通过吸收神魔小说变幻莫测、离奇怪诞的情节内容增强作品的奇幻性和趣味性。此外,他还阅读了《江海通幽》、《九天法箓》等道教典籍,表明他还有很浓厚的道教情愫。
再加上他“风尘南北,日与朱门做牛马”的辗转漂泊的人生经历,对世情世相有着深刻的体察和感悟,要将以上诸多的元素都放在一部小说中,作家必须要博采众长,兼收并蓄才能做到。李百川正是在《绿野仙踪》的创作中尽量吸收各种类型小说创作的成功经验来使自己的创作更加完美,用经史来营造一种真实的氛围,用神怪来描绘一幅虚幻的图像,用世俗来再现缤纷的人间,其中这三者互相映衬烘托,“于传奇志异中,杂写人情世态,娓娓动人”,这样就做到了“经史之正,鬼神之奇,现世之俗”[15]。神怪小说在兴衰变迁中也暴露出了自身程式化的局限性,亦是促使其变化的重要契机。与刘璋为代表的传统的“画鬼易画人难”的观点正好相反,很多作家认为神魔小说容易走入程式化,李百川在其《绿野仙踪》“自序”中说,他早年“最爱谈鬼”,“彼时亦欲破空捣虚,做一《百鬼记》。因思一鬼定须一事,若事事相连,鬼鬼相异,描神画吻,较施耐寇《水浒》更费经营”,终因“拆袜之才,自知线短”[16],未能如愿。故而李百川的《绿野仙踪》不得不选择向世情小说倾斜、或向英雄传奇、历史演义小说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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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A
1672-2868(2011)05-0044-04
2011-08-16
丁娟娟(1975-),女,江苏宿迁人。宿迁高等师范学校中文系讲师,南京师范大学大学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方向:明清小说。
责任编辑:澍 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