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经典”的袪魅与重评

2011-08-15 00:50白杰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红色经典红色文学

白杰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12)

□红色经典辨伪

“红色经典”的袪魅与重评

白杰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12)

作为革命时代集体意识的积淀,“红色经典”所指涉的文学作品曾经产生巨大的社会影响,其所包孕的道德理想与精神追求对当下文化生态的建设有着重要作用。但是,“红色经典”的价值和意义更多体现在历史研究和思想教育层面,而在文学艺术层面则因“史”、“诗”、“思”的严重缺失无法为后世文学创作、文学批评提供典范与参照,并不具备文学经典的品格。

“红色经典”;祛魅;文学经典

虽受意识形态、传播机制、主流文学观念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不同时代开列的文学经典榜单不尽相同,但人性基石上,在由无数个体传承积淀而成、由民族成员乃至全人类共享的历史文化语境中,总有一些作品能够穿越时空,以独特的个体灵魂准确把握时代精神、以广博的胸怀真切关注人类的生存状态、以深刻的思想深刻剖析人性的繁复,在思想性、艺术性、历史性三个维度上将文学艺术推至新高,成为文学创作的典范、文学批评的参照、文学阅读的原点。西方如莎翁剧作、东方如《红楼梦》、古典如李杜诗歌、现代如《狂人日记》,都是在这个意义上加入到“经典”队列,并以璀璨光芒恒久照耀人类精神殿堂的。

然而在当代阶段,虽然优秀篇什珠玑满眼,但因时空距离限制,作品尚未经过充分的遴选与积淀,经典厘定的条件还不够成熟。虽然也曾有一些以“当代文学经典”为名的选本、书系、排行榜推出,但都多如涟漪般很快散去,并无多大反响。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上世纪末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了一批包括《林海雪原》、《保卫延安》在内的五六十年代成名的长篇小说,并以“红色经典丛书”之名隆重推出,销量甚大;随后,根据“红色经典”改编摄制的影视剧作也如雨后春笋般呈现银幕;与此同时,学术界也借“重返十七年”的热潮频频借用“红色经典”这一概念,并将“红色经典”视作重要的学术生长点。一场声势浩大的“红色经典”浪潮就在文化学术界掀起了。

如果说,“红色经典”这一提法确曾一定程度缓解了“当代文学无经典”的集体焦虑,满足了部分民众(主要是中老年群体)的怀旧心愿,顺应了文化消费(如图书、影视、歌曲)的市场需求,尚存一些商业价值或社会学意义的话;那么,在当这一命名以学术术语的身份堂而皇之闯入文学研究、文学评论、文学教育领域时,我们就不得不提高警惕,从学理上对这一速成概念予以考究。因为,作为极为重要的文学批评关键词,“经典”的滥用将导致学术准则的失范、文化坐标的错位、精神世界的失衡。

何为经典?刘勰在《文心雕龙·宗经》解释为:“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论。”[1]从中不难看出,经典应该具有奠基性、恒定性、权威性等特征,它承载某种至高无上的精神训导,历经世事而不可移易。这一特征具体到文学创作,则对作品品格提出三方面的要求,即“思、诗、史”:“第一,在精神意蕴上,文学经典闪耀着思想的光芒。它往往既植根于时代,展示出鲜明的时代精神,具有历史的现实的品格,又概括、揭示了深远丰厚的文化内涵和人性的意蕴,具有超越的开放的品格;第二,从艺术审美来看,文学经典应该有着‘诗性’的内涵。它是在作家个人独特的世界观渗透下不可重复的艺术世界的创造,能够提供某种前人未曾提供过的审美经验;第三、从民族特色来看,文学经典还往往在民族文学史上翻开了新篇章,具有‘史’的价值。”[2]

以此为标尺,我们会发现,“红色经典”的作者在创作之初就有非常自觉的“史诗”意识,努力向“经典”标准看齐,如“三红一创青山保林”等八部作品虽然在主题、内容、人物形象上大相径庭,但却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史诗性”:所有文本无一例外地截取了跨度很大的时空段落,以全景式的视角为我们讲述了一段段可歌可泣、斗志昂扬的革命故事,塑造出一个个高大完美、坚贞卓绝的英雄人物,描绘出一幅幅波澜壮阔的历史图景。这些著作场面宏大、主题庄严、人物众多、冲突激烈、情节曲折、结构恢宏,俨如宏伟的历史界碑巍然矗立。行走其中,我们不难感受到创作者那把握历史命脉、铭刻时代魂灵、铸就民族梦想的勃勃雄心。他们在历史追忆与俯瞰中,力图寻找、传达一种本质性的规律,并以真理代言人的身份为历史发展趋向、人类终极命运归宿作出预言。的确,但凡经典,都须以向真理的逼近而获求恒定与权威,“红色经典”作家对本质存在的执着追求是无可厚非的。只是,我们需要追问,“红色经典”所包孕的坚硬的理性内核确真是个体对于世界“本质规律”的全新发现吗?这一发现是由外在于个体的意识形态派定的,还是个体冲决意识形态堤坝后反观历史文化、开掘社会现实而获取的?简单来说,发现的主体究竟是谁?就这一点,我们结合一些具体文本来分析。

《创业史》的作者柳青曾对这部作品的创作主旨做出这样的交代:“这部小说要向读者回答的是:中国农村为什么会发生社会主义革命和这次革命是怎样进行的。”[3]携载这一神圣而沉重的使命,柳青构筑起走共同富裕道路、坚定拥护合作化运动和走个人发家致富道路、阻挠破坏合作化运动的两大对立阵,以梁生宝为代表的贫雇农与以“三大能人”为代表的地主富农围绕“入社不入社”展开了激烈斗争。故事最终以梁生宝的全面胜利宣告了社会主义革命的历史必然。或许,凭借丰富的农村生活经验及细腻清新的笔调,柳青在民俗风情描绘上取得了很大成功,为作品增添了不少“诗味”,但这并不能遮掩其“史”的苍白与“思”的缺失。作家在以激烈曲折的故事、高大圣洁的英雄形象论证社会主义革命的合法性的同时,却未警醒他所论述的“真理”不过是当时政治领域不言自明的权力话语,“在新的革命阶段则主要是农民同富农和其他资本主义因素的斗争,这个斗争的内容,就是关于发展社会主义或发展资本主义的两条道路的斗争,要解决的问题是新的农民问题即农业合作化的问题”[4],作品中的人物塑造、人物关系建立也几乎完全按照毛泽东对农民运动中各阶级的政治分析而设定。如果我们将“史”喻为一部作品的骨骼的话,那么“诗”就是它的血肉,而“思”则是它的灵魂;正是“思”的存在才使“史”不致沦为简单的时空叙录,而具有了探究历史底蕴与人性隐秘的深度,正是“思”的存在才使“诗”不是简单的文辞堆砌,而是美轮美奂、陈列富丽堂皇灵魂的圣殿。然而,《创业史》最为匮乏的就是“思”——立足个体生命对历史、对民族、对社会、对人类展开的质询与追问,作家呕心沥血书写的历史洞见实则是政治谕令遮蔽下的发生的盲视。时过境迁,当神圣的政治训谕成为发黄的历史文献时,那宏大的、由意识形态擎起的史诗宫殿也就分崩离析了。这是一部作品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民族的悲剧。

如果说《创业史》的撰写与五十年代中后期的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推进几乎同步,以致作者对历史的超越、对现实的反思受到严重限制的话;那么,我们可以再选取一部反映建国前历史生活的文本作一分析。在“不爱红装爱武装”的男权世界里,《青春之歌》主人公林道静的出场可谓非常抢眼。作者不仅将其政治身份设定为“工农兵”之外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还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她的三次爱情遭际。仅此来看,这部作品在文学规范异常严格的“十七年”多少有些异类。但实际上,这部作品仍是一部忠实践行“讲话精神”、竭力诠释政治理念、严重缺乏人本之思的文本。首先林道静是一个极具象征意味的政治符号,她的父亲是地主,母亲是佃农,血缘的承传使她成为“半人半马的怪物”,身份和思想的“双重性”使其成为反动势力和革命势力都试图拉拢、改造的中间分子。何去何从,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在革命浪潮中的光明坦途何在?杨沫就此展开了深思。她在林道静的爱情道路上安排了三个男性,实则是三种政治路途供其选择,代表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余永泽、代表理论的马克思主义的卢嘉川、代表有行动能力的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的江华。在革命现实的感召下,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教导下,林道静以进化论的方式辞别了余永泽的小屋,走出了对卢嘉川的忆想,最终投入江华的怀抱。这不是一个“圆环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情爱传奇,而是一部“螺旋型”的展现小资产阶级精神蜕变的现代成长小说。林道静每一次的爱情选择都意味着她政治思想的一次飞跃,其爱情的最后归依就是小资产阶级政治信仰的最终归宿。于是,一部看似僭越意识形态的爱情小说实则是意识形态宣教的产物,它抽离了两性根基与人性内涵,与爱情本身并无多大关系。主人公林道静并没有真正充当叙事的主体,而只是政治叙事的注脚,真正的主体是三个男人。在由三个男人构筑起的权力围城中,林道静的爱情抉择不过是权力角逐的结果,“革命女性只能选择爱情的政治而不能选择爱情的伦理关系”[5]。浪漫的爱情故事终成“鹿死谁手”的政治寓言:“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相结合,则将一事无成。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相结合的,是革命的,否则就是不革命的,或者是反革命的。”[6]

在此,从“史”、“诗”、“思”三个维度对“红色经典”的经典品格提出质疑,并非彻底否定红色经典的价值和意义,当然更非否定创作者在艰苦环境中为打造这些黄钟大吕而付出的心血。《红旗谱》,梁斌从短篇到中篇再到长篇,字斟句酌锤炼十多年;《保卫延安》,杜鹏程九易其稿,增添删削数百次;《创业史》,柳青为体验生活,扎根皇甫十四年。无论如何,他们以执著的艺术信念、精益求精的创作态度保证了作品的艺术水准远超同时代文学水平线;作品对红色时代道德理想与精神追求的诗意阐释也为今日信仰危机的缓解、思想教育真空的填补发挥了重要作用。很多读者在重温这些作品时,常常为书中的炽热的情感、坚定的信仰、顽强的意志而打动。的确,作为意识形态、民族想象、时代记忆交合的产物,与“十七年”同生同构的红色经典潜藏着巨大的历史价值,它代表了一段我们永远无法忘却的时空段落,蕴藉着破解那个激情燃烧时代的精神密码。只是这种价值的实现更多源自我们今日的反观与重审,而非作品自身对时代的超越与突破;这种价值更多体现在历史研究之维,而非艺术审美之维。它们是珍贵的文物,但称不上完美的艺术品,更遑论文学经典。

这一遗憾的发生虽然有着错综复杂的原因,但意识形态对创作者的规训是极为重要的一条。“红色经典”的作者大多在建国前就已参加了无产阶级革命斗争,他们依照战争文化规范与革命理论话语构建起以集体为本位、以阶级斗争为内核的精神世界和价值体系。他们将政治权威的革命理想完全内化为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因而失去了用小我校验大我、用生活体验验证政治律令的能力,即使自我意识与主流意识形态发生抵牾,也会将其原因归结于自己“思想落后”、“政治觉悟低”。虔诚的忏悔与严格的自我审查最终使作者追求的“思”成了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迎合,“史”成为对无产阶级革命政权合法性的论证,“诗”成为对乌托邦世界以及“高大全”人物的幻真想象。“史”“诗”“思”的整体陷落致使“红色经典”甚至整个五六十年代的文学创作呈现出千部一腔的叙述套路:情节结构——正邪交锋、邪不压正;性别描写——女性男性化、男性刚性化;人物塑造——正面人物神化、反面人物兽化等等。伴随人性的缺席、个体的退场,文学文本成了意识形态肆意狂欢的场所,成为真诚叙说乌托邦梦想的美丽神话。然而,在现代民主社会中,神话是无力担当“经典”重任的。在一个解构盛行的时代里,我们有义务捍卫日益遭受侵蚀的经典圣地;在一个缺乏精神标杆的时代里,我们切不能浮躁地为历史鎏金镀银。我们宁可为一个没有经典的时代落泪,也不愿为一个魅影迭现的幻影而欢笑。

[1]刘 勰.文心雕龙[M].北京:中华书局,1985.5.

[2]黄曼君.回到经典 重释经典[J].文学评论,2004,(4):108-114.

[3]孟广来,牛运清: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柳青专集[C].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283.

[4]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农业委员会办公厅.农业集体化重要文件汇编[C].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1.450.

[5]蓝爱国.解构十七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154.

[6]毛泽东著作选读[C].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301.

The Disenchantment and Revaluation of the Red Classics

BAIJie
(College of Literature,Taiyuan Normal University,Taiyuan,Shanxi030012,China)

As the accumulation of collective consciousness in revolutionary times,the red classics have great social influences on and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construction of cultural ecology.However,the value and significance of red classics are mainly embodied in historical research and ideological education,but they cannot provide apotheosis and references for literary creation and criticism for the lack of poetry,historicity and thought. Therefore,they do not possess the quality of literary classics.

the red classics;disenchantment;literary classics

I206.7

A

1674-3652(2011)04-0008-03

2011-05-11

白 杰(1981- ),男,山西榆社人,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中外文化比较研究。

[责任编辑:黄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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