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燕
(西南石油大学学报中心,四川成都 610500)
蔡邕“从卓致死”本事刍议
陈海燕
(西南石油大学学报中心,四川成都 610500)
董卓带兵入京,开启了汉末政坛军阀混战、动荡不安的局面。毫无疑问,作为一介残忍暴虐的武夫,他死不足惜,但他对蔡邕的恩遇和重用,却造就了蔡邕的悲剧命运。随着对董卓之死所发出的一声叹息,蔡邕被王允斥为附逆而下狱,最终死于非命。蔡邕之死,历来论者纷纭,观点不一。本文尝试结合汉末的政治环境及蔡邕的人生经历对他所造成的影响等方面,对蔡邕“从卓被杀”的原因进行多方面的分析。
东汉;蔡邕;董卓;王允;《读通鉴论》
汉末之乱,由董卓带兵入京正式拉开序幕的。正如蔡琰在《悲愤诗》开篇所述:“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1](199)毫无疑问,作为一介残忍暴虐的武夫,董卓死不足惜,但他却造就了后者的悲剧命运。随着对董卓之死所发出的一声叹息,蔡邕被斥为附逆而下狱,最终死于非命。蔡邕之死,历来论者纷纭,各执贬褒。本文尝试从多个角度分析蔡、董二人的关系,剖析蔡邕“从卓”的思想渊源,结合汉末的政治环境,对蔡邕之死进行分析。
军阀势力入主朝政,可以视为是东汉王朝外戚和宦官两大集团长期剧烈斗争之下的必然后果。外戚集团为了清剿宦官势力,求助于外界武力,董卓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带兵入朝并进一步登上权力顶峰,《后汉书》卷七十二《董卓传》[2](2319)曰:及帝崩,大将军何进、司隶校尉袁绍谋诛阉宦,而太后不许,乃私呼卓将兵入朝,以胁太后。卓得召,即时就道。”董卓领兵尚未到达,何进已经败退,少帝与陈留王都被宦官劫持出宫,董卓带兵前往奉迎。后来找借口公然废掉少帝,立陈留王为汉献帝,将朝政掌握在自己手中。
蔡邕从董卓之征辟,是他一生中最为重大的事件,既“信宿三迁”,参与朝政;又“周列三台”,晋爵封侯;最终还因此殒命,名节被污。可以说,这一事件不仅终止了蔡邕的隐逸生涯,断送了他的性命,而且在他死后持续近两千年的时间里,一直影响着他的声誉和后人对他的评价。那么,蔡邕被董卓征辟,他又是在什么心态下最终应征的呢?下文将结合史料加以分析。
蔡邕应董卓之辟,出于被武力胁迫的结果,现今所见的后汉史料,皆作如是记载。董卓执政之初,为博得美名,听从身边谋士的建议,征辟天下名士为己所用,《后汉书·董卓传》[2](2326)载:卓素闻天下同疾阉官诛杀忠良,及其在事,虽行无道,而犹忍性矫情,擢用群士……幽滞之士,多所显拔……卓所亲爱,并不处显职,但将校而已。
其中,隐居江海达十多年之久而名震朝野的蔡邕,更是首要被辟用的对象,蔡邕不愿应承,“称疾不就”,董卓见以礼相招不行,就采用了强硬手段,以蔡邕全族人的性命相威胁,詈曰:“我力能族人,蔡邕遂偃蹇者,不旋踵矣。”(《蔡邕传》)“生贵于天下也”,贪生恶死,本是人之常情,何况是以全族人的性命相胁迫,又有几人能够不屈服呢?后人往往对蔡邕“失节”一事口诛笔伐,对他没有以死抗卓横加指责,如明季王夫之在《读通鉴论》[3](597-599)中论道:
史纪董卓之辟蔡邕,邕称疾不就,卓怒曰:“我能族人。”邕惧而应命。此殆惜邕之才,为之辞以文其过,非果然也。卓之始执国柄,亟于名而借贤者以动天下,盖汲汲焉。……邕以疾辞,未至如数子之决裂,而何为其族邪?狂夫之言,一怒而无余,卓之暴,市井亡赖之谰言也,而何足惧邪?
王夫之等人,于明亡之际辗转抗争,秘密从事反清事业,失败后怀着一腔国仇家恨来读书论史,他们的史论中因此被蒙上了强烈的时代色彩和浓厚的忠义思想。王夫之对《后汉书》的记载提出了怀疑,认为董卓对蔡邕的威胁,是范晔“惜邕之才,为之辞以文其过,非果然也”,这种论调,在缺乏有力证据的条件下,只能是凭个人主观思想的一种猜测,不足为凭。此外,王夫之还列举了黄琬、杨彪、荀爽等人的事件来证明“卓之未必有此言”,这也只是一些缺乏证据的推测。
董卓执掌朝政之初,正忙于清除宦官残余势力,祭吊陈蕃、窦武等人,恢复党人爵位。在这种情形下,以蔡邕的学识才华和名满朝野的地位,以他胡广门生的身份,以他与党人的亲厚关系,以他曾与宦官势不两立的态度,必然成为董卓首要征辟的目标。王夫之列举了申屠蟠、袁绍、卢植、郑泰、朱儁、黄琬等人,以他们抗拒了董卓的威势并没有被杀害为证。但并不能因为董卓没有杀掉所有反对自己的人,就认为他不会杀蔡邕。因不从暴主而招致祸患的,历史上屡见不鲜,最为惨烈者,当属明代方孝孺抗拒朱棣篡逆一事,方孝孺拒绝为朱棣草诏,被株连十族,连他的学生、友人也难以幸免,总计870余人被凌迟处死,血流成河,其他入狱及充军流放者多达数千。董卓之暴虐残忍,不在朱棣之下,仅就《后汉书·董卓传》所记载列举如下:
虐刑滥罚,睚眦必死,群僚内外莫能自固。卓所得义兵士卒,皆以布缠裹,倒立于地,热膏灌杀之。
卓施帐幔饮设,诱降北地反者数百人,于坐中杀之。先断其舌,次斩手足,次凿其眼目,以镬煮之。未及得死,偃转杯案间。会者战 ,亡失匕箸,而卓饮食自若。诸将有言语蹉跌,便戮于前。
面对残暴狠毒的军阀,扬言要以全族人性命来威胁,蔡邕作为一位远离朝廷多年的名士,选择与之抗衡以成就自己隐者的高名,还是以暂时的屈从作为权衡之计呢?对于“忠孝素著”的蔡邕来说,他不可能选择前者。金商门上封事之后,他已经连累了叔父和全家人,这一次只能暂时屈从了。王夫之列举了申屠蟠、袁绍、卢植、郑泰、朱儁、黄琬等人为例,仔细分析当时的情形就可以发现:这些人中,申屠蟠只是一介隐士,从蔡邕年轻时曾力辞征辟让与申屠蟠一事,就可以知道前者的名气与影响力远非后者所可比拟;袁绍出身汉代高门,袁氏家族“贵宠于世,富奢甚,不与它公族同”(《后汉书》卷四十五《袁逢传》),这样一个豪门望族子孙,董卓即使萌生杀意,也得掂量一下其身后的家族势力;至于卢植,他极力反对董卓所行的废立之事,招致了杀身之祸,正是由于蔡邕极力求请才得保全的;至于黄琬等人,董卓也数次欲加杀戮,只不过幸免于难罢了,其他如伍琼和周珌等人,已经被杀害了。
其实,董卓当权,所征辟者远非只蔡邕一人,其他隐逸江湖的名士如荀爽等也多有受命,《后汉书》卷六十二《荀爽传》曰:“献帝即位,董卓辅政,复征之,爽欲遁命,吏持之急,不得去,因复就拜平原相。行至宛陵,复追为光禄勲。视事三日,进拜司空。爽自被征命及登台司,九十五日。”[2](2057)其他被征辟的人中也不乏出仕者,如陈寔之子陈纪,“董卓入洛阳,乃使就家拜五官中郎将,不得已,到京师,迁侍中。出为平原相……玺书追拜太仆,又征为尚书令。……年七十一,卒于官。”[2](2068)(《陈寔传》)荀、陈两人在当时都有一定的名气和地位,尤其是陈纪,乃党魁陈寔之子,素有高名,他们二人都屈从于董卓的威势,并接受了很高的官职和封号。《后汉书·申屠蟠传》所述当时的情形称“颍川荀爽载病在道,北海郑玄北面受署”,[2]可见名士进用者不在少数。
乃任吏部尚书汉阳周 、侍中汝南伍琼、尚书郑公业、长史何 等。以处士荀爽为司空。其染党锢者陈纪、韩融之徒,皆为列卿。幽滞之士,多所显拔。以尚书韩馥为冀州刺史,侍中刘岱为兖州刺史,陈留孔 为豫州刺史,颍川张咨为南阳太守。(《董卓传》)[2](2326)
在董卓死后,这些人也没有受到非议和责罚,至少没有蔡邕那样受到牵连。由此推知,王允对蔡邕的责难,应当出自其他的原因。后人借“从卓”一事来否定蔡邕的品行,给他加上一项“附逆”、“同恶受诛”的罪名,也有对详情失察之嫌疑。
蔡邕与叔父蔡质,与党人交往过密,宦官势力对此极为仇视,曾意欲借金商门一事除掉他们。所以,在宦官当道的汉室朝廷,蔡邕是绝无再次仕进之意的,这一点,从他多年隐居江海即可得知。但如果有人打着清剿阉竖的旗帜登台,以此相征召,蔡邕或许会有所心动。董卓登上汉末的政治舞台,正是以这样一幅“逐恶人,清奸秽”的面目出现的。《董卓传》曰:“及帝崩,大将军何进、司隶校尉袁绍谋诛阉宦,而太后不许,乃私呼卓将兵入朝,以胁太后。卓得召,实时就道。”董卓打着这个“请收让等,以清奸秽”的旗号进京,并于何进等人兵败被杀之后,借口废掉少帝,自立陈留王为献帝,顺利地攀上了汉末权力的峰顶。在这一位置上,他极力粉饰自己的清流形象,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追理陈蕃、窦武及诸党人,以从人望。于是悉复蕃等爵位,擢用子孙。”(《董卓传》)吊祭陈蕃、窦武等被宦官杀害的党人领袖,擢用公卿子弟代替宦官为郎……在这种情形下,他力征天下名士为己所用,在这份被征辟的名单上,因与宦官势不两立而亡命江湖十数年的蔡邕,正被列在首位。此时的蔡邕,凭借着旷世逸才的学识和不苟宦竖的气节,早已名满天下,这样的人选,这样的身份地位和社会标识,正是董卓所极欲辟用的。
从蔡邕一方来说,董卓的征辟也不是他需要拼死反抗的,董卓虽然跋扈嚣张,但他“犹忍性矫情,擢用群士”(《董卓传》),毕竟没有改朝换代,仍以汉臣的名义执掌朝政。在此前提下,蔡邕应辟,不比在此之前同宦官的斗争,需要以全家人的性命为代价。重要的是,董卓这种尽诛宦官势力的政治姿态,与蔡邕的期望是相同的。正如王夫之所论:“宦官之怨愤积,而快志于一朝”,“非惧祸也,诚以卓能矫宦官之恶,而庶几于知己也。”[3]从诛除阉尹这一立场来看,蔡邕与董卓政见一致,“庶几于知己”也。所以,董卓执政,需要借用蔡邕这种名士;而对于后者来说,朝政终于不再由宦官所把持,也是他最乐意看到的。
应该看到,蔡邕也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矛盾个体,一方面,他企慕隐逸;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政治才能尚还抱有一定的期许,希望能够找到施展的空间。从他前次入朝为官后,多次上表评核政务等行为即可得知。即使在流亡江海时,蔡邕也与朝廷高层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从他为那些公卿将相所撰写的碑诔礼文中,仍然可以看出他对朝政的关注和了解。董卓对他的征辟,虽然不是他所情愿的,但何尝不被他视为一个施展自己政治抱负的机会呢?陈纪、韩融、伍琼、郑公业、何颙、荀爽等名士也皆为董卓所用,在此情形之下,蔡邕再次入朝,已经不再单纯是个人取向的问题了。
后人往往为蔡邕陷身董卓而扼腕叹息,视其为他一生的重大污点。但应该看到,董卓虽以武力迫使蔡邕顺从,在这位名满朝野的才子到任之后,董卓对其才华也多有借重,“举高第,补侍御史,又转持书御史,迁尚书。三日之间,周历三台。迁巴郡太守,复留为侍中。初平元年,拜左中郎将,从献帝迁都长安,封高阳乡侯。”蔡邕对政事也每存匡益,对董卓提出了一些谏议:“董卓宾客部典议欲尊卓比太公,称尚父。卓谋之于邕,邕曰:‘太公辅周,受命翦商,故特为其号。今明公威德,诚为巍巍,然比之尚父,愚意以为未可。宜须关东平定,车驾还反旧京,然后议之。’卓从其言。二年六月,地震,卓以问邕。邕对曰:‘地动者,阴盛侵阳,臣下踰制之所致也。前春郊天,公奉引车驾,乘金华青盖,爪画两轓,远近以为非宜。’卓于是改乘皂盖车。”(《蔡邕传》)[2](2005)
事实上,对蔡邕提出的讽谏,董卓也多能听从,“卓重邕才学,厚相遇待,每集,辄令邕鼓琴赞事,邕亦每存匡益。”(《蔡邕传》)[2](2006)从“卓从其言”、“卓于是改乘皂盖车”诸事看来,一介武夫对才学之士的厚遇,竟然远远胜过了在此之前的桓、灵二帝。此时,作为一个天真诚挚而又心存仁厚的文士,是否对董卓的“知遇之恩”抱有一定感激之情,已经很难说清了。从《让高阳侯印绶符策》[4](412-413)一文来看,蔡邕在文中所表达出来的已经是兴奋和惊喜、掺杂着些微的不安情绪,“臣稽首受诏,怔营喜惧,精魄播超,恍惚如梦,不敢自信”;他不无怨恨地提及自己九死一生的经历,“著作东观,无状取罪,捐弃朔野,蒙恩徙还”;对于“既至旧京,出备郎将,中外所疑,对越省闼,群臣之中,特见褒异”的待遇,他表现出了极大的满足;这一“命服金紫,爵至通侯”的恩宠,已经让他满怀激动地表达着由衷的感激之情了;他回顾起先祖的勋绩,“臣十四世祖肥如侯佐命高祖,以受爵赏,统嗣旷绝,除在匹庶。臣孑遗苗裔,复蒙显封”,对自己能够“光宠荣华,耀熠祖祢”的荣耀和功勋,兴奋与激动溢于言表。此时的蔡邕,对董卓的这种拉拢手段,很难说没有抱着一种“知遇之恩”的感激。以他天真坦诚的个性,也不屑于掩饰这种情绪。然而,也就是这些,让后世人对蔡邕的人格和品行产生了非议,指责他“媚卓轻汉”,品行有污。
对从卓一事,历来众说纷纭,多数都为他感到惋惜,但也有人认为蔡邕从卓只是一种对付董卓的策略,持此观点者,如王维在《大唐故临汝郡太守赠秘书监京兆韦公神道碑铭》一文中曰:“坑七族而不顾,赴五鼎而如归,徇千载之名,轻一朝之命,烈士之勇也。……非茍免以全其生,思得当有以报汉,弃身为饵,俛首入槖,伪就以乱其谋,佯愚以折其僭,谢安伺桓温之亟,蔡邕制董卓之邪,然后吞药自裁,呕血而死,仁者之勇,夫子为之。”(《王右丞集笺注》卷二十三)王维此文中把蔡邕从卓和谢安与桓温之事相提并论,理解为暂时投敌、伺机报主,乃大忠大勇的行为,这也是一种角度,可以代表部分观点。当然,颜之推在《颜氏家训》里指责他“同恶受诛”,[5](221)也代表着另外一种态度。
考察蔡邕的人生经历,会发现他最大的志趣既不是他所独擅于时的琴棋书画,也不在于他卓绝超世的辞章经纬,而是深受儒家立言不朽这一思想的浸润,他很早就将续成汉史视作了自己毕生的事业追求。[6]从这一角度来考察,蔡邕从董卓之辟,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实现夙愿,借助东观的典籍来完成著述,这也是他回到朝廷的重要原因之一,可惜历来为论者所忽视。当宦官势力被清除,汉室王庭中最让蔡邕念念不忘的,还是东观的藏书。应该看到,在董卓执政期间的蔡中郎,虽历任显职,位尊势重,然而,面对大汉王朝威势一去不可复返的局面,他的人生态度有了较为显著的变化:国计民生开始让位于个人及家族的安全,漠视政治纷争、保全性命,已经成为蔡邕生活的一种明显转向,此时,修史已经成为他生活中最后的追求了。
纵观蔡邕生平,可以发现,他把修史视为毕生事业和最高追求。他20岁左右时从学胡广,胡广对其史才充分认可,到了“略以所有旧事与臣”的地步,在胡广的指导下,他开始撰写《独断》等史学札记,至46岁时,“虽未备悉,粗见首尾”,前后已经为之付出了20多年的时间。然而,蔡邕一生,不仅在朝时间很短,所能得到的修史时间就更少了。他虽无时不在思索撰集汉事,并完成了部分内容,但直到熹平二年(173),他41岁时方召拜郎中,“受诏诣东观著作……前后六年”,正式开始修撰史书。蔡邕任议郎六年的时间里,主要是在从事汉史十志的修撰,这也是他一生中所获得的最长的修史时间,十志于流徙朔方之前已经基本完成。但不幸的是,他很快就遭遇牢狱之灾,后来他在朔方上章,尚还乞请灵帝,“被沥愚情,愿下东观,推求诸奏,参以玺书,以补缀遗阙,昭明国体。章闻之后,虽肝脑流离,白骨剖破,无所复恨。”(《戍边上章》)[4](275)可见著史意愿之迫切,达到了死而无怨的地步。[6]
蔡邕一生中遭遇两次下狱,在生死关头,他念念不忘的,都是自己未完的汉史,第一次,在朔方,他上书称“章闻之后,虽肝脑流离,白骨剖破,无所复恨”,第二次,他乞求王允保留他的性命,“黥首刖足,继成汉史”,可见这一自青年时期即萌发的志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之高,影响之深。试想,如果王允真的听从了蔡邕的恳求,保留了他的性命,黥首刖足,让其在东观完成著述,又幸而流传下来,在今人的眼中,又是怎样一部血淋淋的汉史?撰写者的惨烈人生悲剧,必将为他在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蔡邕纵使饮恨黄泉,也夙愿难偿,生于乱世,身后又无堪以传业的子嗣,修史未成,已有的成果也随着李傕之乱而湮灭不存,只留给后世无限遗憾和喟叹。
对于董卓,蔡邕也做过一定的抗争,从被征辟受到威胁起,他或许一直在采用一种虚与委蛇的态度,与早年拒绝“五侯”时一样,先答应下来,按期出发,然后在路上拖延时日,寻找借口归乡隐居。既然蔡邕已经有过这样的经验,他自然没有必要拿自己和族人的性命来抗衡,暂时的敷衍,或许能为自己赢得一定的时间,朝政多变,翻云覆雨,谁也无法预料董卓能够执掌朝政多久,或许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蔡邕才应征出仕。
当然,作为一个正直而诚挚的饱学之士,蔡邕并非因个人的恩遇而丧失了良知和评价标准。虽然加官封侯、厚相待遇,蔡邕对董卓的为人行事仍有不满,他一直希望能逃离朝廷,远迹江湖,他曾有东逃避难的念头,与从弟蔡谷密谋此事,却因个人形容出众、难以藏匿而无法实施。《蔡邕传》曰:
然卓多自 用,邕恨其言少从,谓从弟谷曰:“董公性刚而遂非,终难济也。吾欲东奔兖州,若道远难达,且遁逃山东以待之,何如?”
不管出自什么原因,蔡邕应征之后,在朝中任职了四年左右时间。初平三年,汉末政坛又起巨变,司徒王充联络吕布等人,成功地除掉了董卓。随着蔡邕的一声叹息,他自己的人生历程也走到了终点。
及卓被诛,邕在司徒王允坐,殊不意言之而叹,有动于色。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天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蔡邕传》)
由此看来,或许是感念董卓的知遇之恩,或许是叹息朝政的翻云覆雨,抑或是在为多灾多难的汉王朝又添杀戮而感叹,总之,在听闻董卓之死时,他不合时宜地发出叹息之声,王允因而指责他“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也并不是毫无缘由的苛责。关于蔡邕与董卓的交往,一般都认为出自于一介武夫对才士的强力征辟,如明代王世贞曾论道:“蔡邕氏之才节而不令终也,非一念之畏为之乎?与其死于殉卓也,毋宁死于拒卓也。”(《弇州四部稿》卷一百四十)而明季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指出:邕之始为议郎也,程璜之毒,阳球之酷,可以指顾杀人,而邕不惧;累及叔质,几同骈首以死,而不惧;何其壮也!至是而馁矣。亡命江海者十二年,固贞人志士义命自居之安土也。宦官之怨愤积,而快志于一朝;髠钳之危辱深,而图安于晚岁;非惧祸也,诚以卓能矫宦官之恶,而庶几于知己也。于是而其气馁矣。以身殉卓,贻玷千古,气一馁而即于死亡,复谁与恤其当年之壮志哉?[3](600-601)王夫之对蔡邕一直充满了强烈的批判意识,很多评论在今天看来,已有过激之处,然而,对蔡邕之死的原因,却是一语中的,其中,“诚以卓能矫宦官之恶,而庶几于知己也”,却是切中肯綮之论,蔡中郎的人生悲剧,正是由此而生。三国之时,世事动荡,典籍播迁,史志记载在当时已经不全,流传至后世,更多漏缺讹误。关于蔡邕生平,已经有很多疑团,对于他的死亡,更是给后人留下了许多疑问,从裴松之起,就明确地对史传提出了怀疑,认为乃谢承《后汉书》“妄记”,《三国志·魏志·董二袁刘传》注云:
臣松之以为蔡邕虽为卓所亲任,情必不党。宁不知卓之奸凶,为天下所毒,闻其死亡,理无叹惜。纵复令然,不应反言于王允之坐。斯殆谢承之妄记也。……此皆诬罔不通之甚者。[7](180)
但从今天所见到的数家史志记载来看,在蔡邕之死这一点上,范晔、谢承、张璠等几家记载基本相同,没有大的出入,范晔《后汉书》见前所引,谢承、张璠二人记载见《三国志·魏志·董二袁刘传》注引谢承《后汉书》。[7](180)
由此看来,或许蔡邕确实死于叹卓之事,这一事件三家史书记载基本一致。毫无疑问,蔡邕死于同僚王允之手。令人感慨的是,他没有死于昏庸的帝王之手,也躲过了阉竖的迫害和追杀,苟且性命于军阀的暴虐淫威之下,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幸免。事实上,王允和蔡邕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声动天下的名士,王允曾因捕杀赵津、力摈路律得罪权宦,又为张让之事一月间两次下狱,他饱受权宦陷害,被迫变更姓名,在河内、陈留等地流亡多年,这些经历,与蔡邕斥言金商、流徙朔方、亡命江海等遭遇大体相同,就这一点来说,他们二人本应惺惺相惜、互相敬服。然而,置蔡邕于死地的,竟然正是和他同朝为官、政见相同的同僚。王允因一声叹息就将蔡邕下狱致死,其原因也是值得略作探析的,考虑起来,不外乎以下几点:
首先,出于“杀一儆百”的目的。王允刚刚成功地诛灭了董卓,正需要整理朝纲,肃清余部势力,使朝廷中曾和董卓亲近的士人们有所警觉,迅速地与之划清界限、分清立场,作为董卓十分重视和青睐的人物,蔡邕为一声叹息而付出了性命的代价,实际上是王允借他的声誉和在朝中的地位来满足树立个人权威的需要。
其次,王允置蔡邕死地,也出于为自己辩白的考虑。因为王允自己也曾为董卓重用过,《后汉书·王允传》称“董卓迁都关中,允悉收敛兰台、石室图书秘纬要者以从。既至长安,皆分别条上。又集汉朝旧事所当施用者,一皆奏之。经籍具存,允有力焉。时董卓留洛阳,朝政大小,悉委之于允。”[2](2174)正因为如此,所以王允才急于处置同样被董卓重用的其他人士,以此来粉饰自己的行为,表明自己在此之前为董卓尽力皆出自于对汉室的忠心,只有蔡邕才是对个人私遇的感恩,撇清二者性质的不同。
最后,肃清董卓残余势力的需要。王允除掉董卓之后,对其旧部也采取了严厉的打击政策,这也是他后来被董卓部曲攻入长安,并被杀的主要原因。《王允传》曰:“允性刚棱疾恶,初惧董卓豺狼,故折节图之。卓既歼灭,自谓无复患难,及在际会,每乏温润之色,仗正持重,不循权宜之计,是以群下不甚附之。”[2](2176)对于董卓旧部,王允没有采纳吕布的意见,不能采取原宥的态度。从这一角度来看,王允才是造成汉末社会动乱的直接罪魁祸首,南宋叶适指出:王允气骄量狭,虑挫谋乖,前后粗鲁非一事。最不晓者,临死犹“努力谢关东诸公”,彼谓起兵讨卓者皆忠臣善类邪?卓固当族,若族卓而卒继以乱,如脱陷胸之匕首而饮腐肠之鸩毒尔,何所损益!允以为当是时天下所患者,惟一董卓而已乎?可谓愚矣。(《习学记言序目》卷二十六“后汉书”)[8]这一观点,可谓切中肯綮之论。在王允看来,蔡邕是被董卓重用的人员,这是他必杀蔡邕的原因之一。
为除掉董卓,王允可以暂时从大局出发,韬光养晦,虚与委蛇。而一旦成功地杀掉了董卓,临到王允自己整饬朝纲、肃清余孽、树立个人威信之时,杀掉被董所重用过的名士蔡邕,怎能不收到杀一儆百的效果呢?更有小说家言,将王允与蔡邕结怨的原因归结为:初,司徒王允数与邕会议,允词常屈,由是衔邕。及允诛董卓,并收邕,众人争之,不能得。太尉马日磾谓允曰:“伯喈忠直,素有孝行,且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定十志;今子杀之,海内失望矣。”允曰:“无蔡邕独当无十志何损?”遂杀之。(《太平广记》一百六十四引《殷芸小说》)
王允杀蔡邕是出于个人往久的积怨,这一说法或许只是当时之人对蔡邕不幸遭遇的痛惜、对王允不满情绪之下的杜撰,仅能佐以参考,不足为凭。
种种原因叠加在一起,蔡邕被杀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蔡邕死于王允之手,时隔不久,王允自己又被董卓残部杀害,翻云覆雨的汉末政坛,文人名士的命运时常如浮萍一般漂移无定,他们的性命更是像草芥一般轻贱,透过蔡邕和王允等人的生命历程,汉末社会形势之冷峻与残酷,可见一斑。
[1]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卷七[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南朝宋]范晔.后汉书[M].[唐]李贤,注.整理本.北京:中华书局,1965.
[3][明]王夫之.读通鉴论[M].北京:中华书局,1975.
[4]蔡邕.蔡邕集编年校注[M].邓安生,校注.天津: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5]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文章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6]陈海燕.蔡邕研究[D].成都: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09.
[7][晋]陈寿.三国志[M].[宋]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
[8][南宋]叶适.习学记言序目[M].北京:中华书局,1977.
Analysis on Cai Yong’s Death as a Follower of Dong Zhuo
CHEN Hai-yan
(Journal Centre of Southwest Petroleum University, Sichuan, Chengdu 610500)
Dong Zhuo led his force into the capital, starting a period of warlord chaos and political instability in late Han Dynasty. Undoubtedly, as a cruel dictator, Dong Zhuo’s death does not deserve a single pity. But his grace to Cai Yong and his talent has brought about Cai Yong tragic end. Yong was regarded as a loyal tool of a tyrant by Wang Yong and put into jail and finally died of unnatural death. Cai Yong’s death has been a historical controversial topic. This article analyzes Cai Yong’s death as a follower of Dong Zhou from various aspects such as the political background and the impacts of his life experience on him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Cai Yong; Dong Zhuo; Wang Yong;DuTongJianLun
I206.2
A
1009-8135(2011)04-0063-06
2011-03-10
陈海燕(1978-),女(汉族),湖北襄阳人,博士,讲师,主要研究汉魏六朝文学与文献。
(责任编辑:郑宗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