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沐晓,薛祖军
(大理学院文学院,云南大理 671003)
丽江纳西族“殉情文化”现象解析
杨沐晓,薛祖军*
(大理学院文学院,云南大理 671003)
丽江纳西族地区,殉情作为一种独特的现象曾一度盛行,在众多文化现象中自成一格。纳西族的殉情受民族文化中多种力量的影响,对此从社会心理、悲剧审美等方面,结合世界自杀文化对丽江纳西族“殉情文化”现象进行解析与反思。
丽江;纳西族;殉情;文化
殉情,作为丽江纳西族源远流长的悲剧情结,以个性化彰显了纳西文化的民族性。在丽江纳西族社会里“殉情的核心是情,殉情的原因是爱,殉情的方式是死。”〔1〕古往今来,纳西族一直延续着“不得自由毋宁死”的殉情情结,如今殉情虽已成为历史文化,但许多与殉情有关的习俗符号仍大量保存在丽江纳西族的社会生活中,影响着纳西族社会的方方面面。“文化原是自成一格的一种现象。”〔2〕殉情作为纳西族一种独特的民族文化现象,不仅体现了纳西文化个性化特征,也凸显了纳西文化的多元性。
在纳西语中“游舞”便是“殉情”之意,丽江纳西人对殉情有着独特的情结,如同沉淀在生命里的厚重。纳西族数百年来的情死悲剧,无不昭示着:殉情,以一个深沉的名字,承载纳西人的情爱。
对丽江纳西族殉情习俗的汉文史书记载,最早见于《续云南通志稿》:“滚岩之俗多出于丽江府属的夷民,原因:未婚男女,情隆胶漆,伉俪无缘,分袂难已,即私盟合葬,各新冠服,登悬崖之巅,尽日唱酬,饱餐酒已,则雍容就死,携手结襟,同滚岩下,至粉骨碎身,肝脑涂地,固所愿也。”闻名于世的三大东巴经之一《鲁般鲁饶》,是第一部着墨纳西殉情悲剧的长诗。纳西族“骨泣”调《游悲》以“殉情之歌”流传,此外纳西族民间还有很多关于殉情的口弦调。东巴教中悲壮的“大祭风”——“哈拉里肯”,是专为殉情者哀鸣的亡灵超度仪式。
纳西族聚集地——丽江,是纳西族殉情最为悲壮,最为典型的代表,素以“殉情之都”著称。顾彼得在《被遗忘的王国》一书中写到:“Likiang could really hold the doubtful honour of being the world's suicide capital.There was not a family that did not number a suicide or two among itsmembers.”(丽江的确称得上是世界的殉情之都,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荣耀。家家都可以数出其成员中有一两个殉情死去的)〔3〕。尤为独特的是丽江地区纳西族殉情存在一个特殊的现象——殉“友情”,这里所谓的殉情,并不是我们熟知的殉爱情,而是纯粹的以死祭奠友情。
在丽江纳西族殉情现象中,大抵以服草乌、自缢、跳崖或是跳江、自焚、自刎、滚岩等方式殉死。至今丽江很多地方,依旧流传着许多与殉情有关的景物,如:“居纳若罗山”——玉龙雪山、“雾路游翠郭”——云杉坪“、情峡”——虎跳峡等。纳西语中亦有许多殉情用语,如:“游舞”(意为殉情)、“游无孜”(意为情死之树)、“游无施底”(意为情死之乡)、“游吉”(意为殉情之房)、“哈拉里肯”(意为殉情仪式)等。“草乌”则以“殉情之酒”著称,杜鹃——被冠称为“殉情之花”。这些独特的与纳西族殉情有关的习俗符号,依旧保留在纳西人的生活中。诸多习俗符号记录殉情悲剧的同时,也延续着纳西族对殉情的独特情感。
纳西族最初是游牧民族,司马迁在《史记·西南夷列传》中记载“:随畜迁,毋常处。”〔4〕这种以游牧为主的生活方式,形成了自由奔放的传统习俗。代代传承的宽容的性爱伦理观和婚恋观主导着纳西人的生活。而自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改土归流”后,统治阶级强制把汉文化迫压给纳西人,全面地、大规模实行政体和典章礼制的彻底改革,以不符合孔教“礼教”章程、纲常名教为由,同化和扼杀传统婚恋习俗。纳西青年男女从以往的“婚恋自由”,逐渐演变成受“婚前恋爱自由,婚姻不自由”的二元对立模式的束缚,导致殉情悲剧频频发生。
与丽江毗邻的永宁纳西族地区,一直以来推行“顺俗施政”,使母系婚姻制度完整保留下来,至今仍延续“阿夏”婚姻,殉情文化亦是少之又少。相对于永宁纳西族的幸运,丽江纳西族在明王朝“顺俗施化,不改其旧”的制度下殉情现象不是很突出,而在清代“以夏变夷”的制度下,劝农桑,设义学在丽江纳西中心聚居地强制执行,改变和扼杀了传统丽江纳西习俗。进而导致殉情、逃婚悲剧的大肆发生。相较于逃婚,殉情更具悲壮性。在极端文化入侵下,因不适应这种社会形式直接导致了殉情悲剧的产生,最终定型,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
纳西族是山地民族,对高山自然之地向来很崇拜,强调人和自然的一体化。在纳西族殉情中,基于生命回归自然的传统观念以“玉龙第三国”、“女儿国”为代表的众多殉情幻境,成为殉情者追逐的梦境,亦是心灵的最终归宿地。谷雪儿在《纳西人的最后殉情》中提出“:‘殉情’也可以理解为是纳西人对死的另一种解释,他们把由于生所带来的痛苦,寄托在对死后环境的迷恋、信任和向往上。”〔5〕这种理解,把生和死置于更高的境界,从对死后环境的迷恋来阐释殉情。
纳西族共同的对灵魂居所的向往心理,以及对精神家园高度追崇的意识,可以说是纳西族的共同心理素质,造就纳西族“生与死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6〕的生死观,亦是纳西族殉情幻境诱因的来源。费孝通先生在《民族与社会》中强调民族的共同心理素质,他认为:“这种心理是客观存在的,而且我们每个人是可以用自己的经验体会到的。这个特征可能比其他的特征在形成和维持民族这个人们共同体上更见重要。”〔7〕在纳西族的殉情中,这种民族的共同心理素质,成为丽江纳西族“殉情文化”现象中个性化的精神性因素。
“玉龙第三国”幻境诱因以东巴古籍殉情长诗《鲁般鲁饶》为代表。它以90个牧羊男青年,70个牧羊女青年共同追寻“玉龙第三国”而殉情为故事背景,其中重点刻画了姑娘康美久命金与青年朱古羽勒排的殉情悲剧。“十二欢乐坡”是“玉龙第三国”的前身,在《鲁般鲁饶》中有诗意唯美的描写。在《鲁般鲁饶》影响下的另一部殉情调《游悲》中,“玉龙第三国”被称为“雾路游翠郭”。文中描写说:“雾路游翠郭,殉情欢乐地。”此后众多关于殉情的描写皆着重描写对“玉龙第三国”的向往。在丽江纳西族地区,至今仍有对“玉龙第三国”的追崇现象。这个根深蒂固于纳西人生命里的精神之地,如今称为“云杉坪”。
纳西族的殉情素来以女子居多,“女儿国”是纳西女子逃避封建礼教而产生的理想王国。它所追寻的是“女人自成一家”的死后世界,区别于“玉龙第三国”所追求的爱情幻境。可以说是“玉龙第三国”影响之下的歧变信仰。对女子自由国度的向往,对女儿世界理想国的追寻,成为殉情独特的一种诱因。于相爱的男女之间至死不渝的情死而言,对女儿国幻境的追寻更富悲婉哀艳的色彩。2003年列入《世界记忆遗产名录》的东巴古籍文献对殉情鬼的记载多以女性为主。东南西北中五方殉情鬼首领皆是女性,同时与殉情鬼密切相关的七个风流鬼也是女性。这种记载又反过来影响着往后纳西女子对“女儿国”幻境的追寻。
丽江纳西族的“殉情文化”,相较世界自杀文化独具个性,尤以妇女殉情与自杀仿效两个视角最为鲜明。
(一)纳西族的妇女殉情
丽江纳西族殉情以女子居多且殉情意志较男子坚定,这一现象打破了比较自杀学中性别差异的“男之即遂,女之未遂”〔8〕原则。布施正丰在《自杀与文化》中具体阐述道:“世界上无论哪个国家,即遂自杀男性占绝大多数,而未遂自杀女性却异常的多。这一事实是比较自杀学的铁则。”〔8〕而纳西族的殉情以大量的女子情死率,颠覆了这一传统铁则。
汉文化入侵丽江纳西族地区后,原有的“以母为尊”“、以女为大”的社会地位逐渐改变,女性地位在男权社会里急剧下降,遭到男权社会的迫害。在纳西族社会里女性首领、女性之神一直是纳西女子所敬重的存在,极端文化下男权入侵颠覆了女性的社会地位。在这种典型的社会形态碰撞中,纳西族女子以最悲壮的方式殉情,这种殉死并非一定是为情爱,而是以死抗争社会。
纳西族女子素以刚烈、勇敢著称。女性悲壮的独白,一方面理解为在封建统治的迫害下,纳西妇女以一种想逃避男权社会,向往人世之外理想的“女儿国”而殉死。如在口弦调《母女夜话》中描述了母亲悲切地同意女儿不嫁人,而去殉情的说法。而另一方面,它也是纳西女子以此来抗争男权社会的宣言。
(二)纳西族的自杀仿效
著名人类学家迪尔凯姆在《自杀论》中提到“自杀仿效”:“当一种行为有一种类似的、以前由别人完成的行为的表现作为直接的先例,没有明确的或不明确的思想活动介乎这种表现和实施之间来影响这种重复的本来性质,那么仿效是存在的。”〔9〕114“仿效”作为导致自杀的重要的非社会因素,“是在自杀发生过程中对于重要的极端行为的原因的影响。”〔9〕106
殉情具有自杀的特性,亦包括仿效。纳西族殉情在自杀文化中更多的体现其个性的一面。在丽江纳西族殉情中有结伴或邀约一起,相继殉死的现象。如《鲁般鲁饶》中讲到90个男青年和70个女青年相继情死高山古树下。在现实中也不乏有在为殉情者举行的超度仪式“大祭风”后,发生纳西青年邀约、结伴殉情的现象。
这类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受效仿的影响,但相较普遍自杀中的效仿,丽江纳西族殉情现象更为独特。迪尔凯姆在“仿效”一章举例:“1813年,在一个名叫圣彼埃尔——蒙若的小村子里,一名妇女吊死在一棵树上,不久,另外几名妇女也相继在那里上吊。”〔9〕116这种自杀更多的只是在举动上,更确切的是地点、手段的仿效,尚未涉及精神的层面,对其思想活动方面也不明确。但在纳西族的殉情中不仅存在迪尔凯姆所说的“仿效”因素,还涉及一种民族共同心理素质。这种殉情现象更多的体现了这个地区民族的思想活动、意识形态,是具有民族特性的习俗文化。丽江纳西族殉情习俗作为禁忌却仍然存在,体现的是社会文化地域内的文化控制,并不是单纯的仿效举动,也非模仿。
纳西族被赋称为“悲剧的民族”。在这种民族悲剧中最为悲壮的莫过于——殉情。悲婉哀艳之下,殉情独具悲剧美。“悲剧正因为能满足使精神有所寄托的需要,所以能给人以快感。”〔10〕在丽江纳西族殉情文化现象中,这种悲剧美更多的体现在殉情文学作品中。以三大东巴经之一的殉情长诗《鲁般鲁饶》为代表,之后的殉情悲歌《游悲》,民间口弦调《母女夜话》等,无不体现纳西人以悲婉哀艳为美的情感。
《游悲》作为《鲁般鲁饶》影响下的典型代表,从对社会内容的拓展角度出发,着力悲歌了沉郁、悲怆、地老天荒般的殉情悲剧。诗中写到:“悲哀坐在树下,寒风飕飕吹,落叶随风飘,树木也抽泣。”一句一伤,道是悲歌回起、哀音弥漫。《游悲》以其“情以物迁,辞以情发”〔11〕的叙写方式强调了殉情影响下的悲剧美。如今丽江纳西族殉情虽已成为历史,很多年长的父母仍旧忌讳子女涉猎《鲁般鲁饶》、《游悲》等殉情作品,但年轻人对殉情文化的祭奠心理以及对《鲁般鲁饶》等殉情文学的仰慕心理仍在延续。
“纳西族的殉情已经形成一套文化体系,与纳西族的传统文化结成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12〕250进而影响着纳西族社会的方方面面。丽江殉情文化中,令人诧异的莫过于专为殉情者举行的“大祭风”仪式——“哈拉里肯”。这个独具蛊惑的仪式与殉情之风息息相关,可以说,是殉情影响下最直接的产物。在殉情者死后,家人一般都会为他们举行“哈拉里肯”,超度他们的亡灵以抵达神往的理想王国。吟诵殉情长诗《鲁般鲁饶》作为“大祭风”仪式中最悲吟的始源,成为殉情文化中哀婉的悲歌。在“大祭风”仪式或是《鲁般鲁饶》影响下,除去青年男女结伴情死,也不乏东巴祭司殉情事件。在许多殉情案例中,我们发现东巴祭司也频频殉情。东巴祭司作为与神灵沟通的智者,是理性与智慧的象征,在面对死、面对情死时毅然表现出他们决绝的一面。可以说,殉情在丽江纳西族社会中所产生的影响无处不在。
据《续云南通志》记载,光绪年间殉情风气大肆盛行。民国元年,鉴于惊人的情死率,丽江政府明令禁止举行为殉情者超度的“哈拉里肯”仪式,同时把宣传殉情悲剧文学的《鲁般鲁饶》列为禁书。新中国成立后,殉情余风骤减,但仍未绝迹。在“大跃进”或是极“左”政策做法比较普遍的政治运动中,殉情遗俗仍在延绵,如1956年贡山县委书记纳西人李刚殉情而死,20世纪60年代三对青年男女自缢在生产队的晒粮场。
当代丽江地区纳西族殉情文化影响以《印象·丽江》和音乐剧《鲁般鲁饶》为代表。著名导演张艺谋2006年推出的大型实景演出《印象·丽江》,其中的第三幕《天上人间》就是以再现情侣们的极乐世界“玉龙第三国”为主题,勾画唯美的殉情幻境,至今犹获得国内外好评。2007年李亚鹏投资“殉情记”——《鲁般鲁饶》,在号称“小紫禁城”的丽江木府首演,此剧以音乐歌舞表演的形式,融合著名的两大东巴经——《鲁般鲁饶》和《黑白战争》,用形象生动的艺术手法再现那段殉情往事。
殉情作为一种悲剧文化,虽然很多民族文化中都存在,但没有一个民族像纳西族一样形成一套独特的文化体系。“纳西族的殉情风尚本身对于从心理和精神文化深层揭示各民族极富神秘色彩的种种文化现象,提供了一个可供剖析的典型范例。”〔12〕6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工程咨询委员会经审议表决,于2003年8月30日将纳西东巴古籍文献列入《世界记忆遗产名录》。殉情,是东巴文献古籍中的经典内容之一,也是丽江世界文化遗产的地方历史文化和民俗风情的典型。纳西族和纳西文化神秘且极富内涵,以其独特的面貌走向世界,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聚集到这里,影响并促进世界多元文化的交流与发展。
〔1〕和永.纳西文化知识读本〔M〕.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6:144.
〔2〕〔英〕马凌诺斯基.文化论〔M〕.费孝通,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106.
〔3〕〔俄〕顾彼得.被遗忘的王国〔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183.
〔4〕〔西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754.
〔5〕谷雪儿.纳西人的最后殉情〔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251.
〔6〕陆永品.庄子通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556.
〔7〕费孝通.民族与社会〔M〕.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15.
〔8〕〔加〕布施正丰.自杀与文化〔M〕.马利联,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79.
〔9〕〔法〕埃米尔·迪尔凯姆.自杀论〔M〕.冯韵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10〕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171.
〔11〕〔梁〕刘勰.文心雕龙〔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426.
〔12〕杨福泉.玉龙情殇:纳西族的殉情研究〔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
Phenomenal Analysis of"Committing Suicide for Love"of Lijiang Naxi Ethnic Group
YANG MuXiao,XUE Zuju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Dali University,Dali,Yunnan 671003,China)
In the area of Lijiang Naxi,committing suicide for love was prevalent once as a special custom,which formed its own unique style among the numerous cultural phenomena.Committing suicide for love of Naxi ethnic group is influenced by a variety of cultural forces.The thesis aims at making analysis and introspection from the phenomena of"committing suicide for love"among Naxi People in Lijiang with a comparison of world suicide cul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social psychology and thespian aesthetic,as well as world suicide culture.
Lijiang;Naxi ethnic group;committing suicide for love;culture
C03[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2345(2011)07-0097-04
2011-03-22
杨沐晓,2007级汉语言文学本科学生.
*通信作者:薛祖军,教授,电子邮箱:daliajun@163.com.
(责任编辑 袁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