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称“达斡尔”释名

2011-08-15 00:42孟盛彬
大连民族大学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达斡尔达斡尔族部族

孟盛彬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族称“达斡尔”释名

孟盛彬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以语言为研究手段,通过对达斡尔语言演变规律的把握来重新认识和阐释“达斡尔”族称的含义。经过语言学解析,得出以下结论:族称“达斡尔”是由表示尊贵、伟大的Da,表示人的Hu和表示居住方式、地域的R复合而成,其含义应为“大部族”。《辽史》所记载的北迁至呼伦贝尔草原地带筑城屯田的契丹大部族与现代达斡尔族应有比较密切的亲缘关系。

达斡尔;契丹;大部族

长期以来民族史学界对达斡尔族族称含义的解释众说不一,主要有耕耘者说、开拓者说、大贺氏转音说、故址说等等。

清以前的达斡尔族历史,从文献记载来看是比较模糊的,这就导致了研究者大都从对音、相似性上着眼立论,也存在根据社会形势变化的需要主观建构的倾向,由此造成今日各执己见、众说纷纭的局面,影响到了对达斡尔族历史文化等领域的深入研究和探索。

历史是通过文字记载,以书籍文献的形式世代流传,所以现代人可以知道相隔几千年以前发生的事情。用文字书写的史书又是语言经过提炼后所陈述的内容,是人类思想、行为的外化形式。归根结底民族的历史也就是语言的历史。一个民族的全部生活在其语言中都可以找到相应的反映形式。正如历史语言学家阿巴耶夫所说:“民族不是属于生物学范畴,而是属于文化历史范畴。显然,不应把民族的起源理解为一对人的生物繁殖,而应理解为历史上形成的统一和继承。如果那样,那么,民族的起源不仅可以而且必须和语言的起源联系起来。民族起源和语言起源是不可分割的。解决民族起源问题而不考虑到语言,那就等于在森林里闭着眼睛寻找道路。”[1]基于以上认识,下面笔者将以语言为具体的研究手段,力求通过对达斡尔语言演变规律的把握来重新认识和阐释“达斡尔”族称的含义。

达斡尔语是典型的黏着语类型的语言,构词规律中有两个或两个以上具有不同含义的词合并为一个词的复合现象,结合几个词的含义会派生出另外一个词。例如:达斡尔语中的“伯夫”(hikaqaa)这个词就是由表示“大”的(hig)和表示“兄长”的(aka),还有表示“父亲”的(aqaa)合并而来,经过重新组合的新词在连读、快读过程中,会产生轻音脱落、弱化的现象,就变成了现在表示“伯夫”的(hikaqaa)这样的固定词语。类此,还有指代山神的“百纳查”,就是由表示“富有”之意的(baiyin)和表示“父亲”之意的(aqaa)结合而来。在进行组合的过程中,也发生了轻音的增减、语音弱化和脱落的现象,经过合成,该词具有了新的含义,其意为“山林万物的主宰”。通过上述分析,笔者认为“达斡尔”这一古老的民族称谓也是经过复合形成的合成词,它们分别是“Da”“Hu”“R”,这三个词分别代表不同的含义,下面分别进行考察。

一、“Da”的本义

宋朝时,鞑靼是指生活在中国北方的诸多民族,历史上的契丹、蒙古都曾被称为鞑子,后来推而广之,几近是对北方民族的泛称。《新五代史》卷七二《四夷附录》中描述了当时契丹人选举部落首领的情况:“契丹各部的首长称“大人”,常推一大人建立旗鼓以统领八部;及至在任岁久,或族内有灾病而畜牧业衰落,则八部聚议,以旗鼓更立其他大人以替代之;被代者以为盟约本来如此,故亦不敢抗争。”[2]“大人”一词最早见于文献典籍《周易·乾卦·文言》之中:“‘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文中所讲的“大人”是指达到了人生最高的理想境界,具备完善人格的圣人。据刘凤翥先生的考证,意为“长”的契丹小字读音为De,“长”在达斡尔语中读音为Da,与契丹语极为相近。例如达斡尔语中“村长”读Ailida,“族长”读Mokonda。这都说明达斡尔语中“长”字一词是因袭的契丹语[3]。除了具有上面“长”“首领”的含义外,在达斡尔语中“Da”又有尊贵的含义,如“仙女”读为Daniwuyin,仙药读为Daem等,都含有词首的Da音。拉施特在其著作《史集》中这样写道:“他们(鞑靼)在远古时代的大部分时间内,就是大部分部落和地区的征服者和统治者,伟大、强盛和充分受尊敬。由于极其伟大和受尊敬的地位,其他突厥部落,尽管种类和名称各不相同,也逐渐以他们的名字著称,全都被称为塔塔儿。这些各种不同的部落,都认为自己的伟大和尊贵,就在于跻身于他们之列,以他们的名字闻名。”[4]历史上的鞑靼就是由塔塔儿音变而来,书中强调了各部族都认为自己的伟大和尊贵,所以都以鞑靼的名字著称,上述说法与达斡尔语中“da”词表示尊贵的含义基本相同。《史集》是波斯学者拉施特于14世纪完成的历史著作,时间上距离那个时代不远,所记录的内容应该有很高的参考价值。

二、“Hu”的本义

据《史记·匈奴列传》“索隐”引东汉学者服虔之说:“东胡,乌丸之先……在匈奴东,故日东胡”。“东”,是方位词,“胡”,实词。“胡”这个词至今仍保留在达斡尔语中。达斡尔语称“人”为Hu,与胡同音。“东胡”即“东方之人”。《汉书·匈奴传》上记载狐鹿姑单于致汉武帝的书信:“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从字面上可以判断“胡(Hu)”有人的含义在里面。无独有偶,在中国西北的土族旧称“土人”或“土民”,这是宋代以来土民族的特定称呼,由“吐谷浑人”、“吐谷浑民”一名简化而来。……“吐”音“突”,读(Tu)音;“谷”音“浴”,读(Yu)音;“吐”“谷”连读即“退”音,古人所谓“语急而然”。“浑”音史家向来读如“婚”,实际读音为“胡”,读(Hu)音。……土族自称“土胡”(土浑),表明土族的名称自古至今相沿未变[5]。《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记载“北(匈奴)单于复为右校尉耿夔所破,逃亡不知所在”[6]。据古罗马史籍记载,公元374年左右,一支来自亚洲的游牧部落,自东向西渡过伏尔加河和顿河,进入欧洲东部,一路扫荡破坏所遇到的一切。长期以来,欧洲人只称他们为“Huns”,这很像汉语读音的“胡”的欧洲化发音,学术界一般认为这批西迁的游牧民族就是来自蒙古草原的匈奴人,被汉军打败后西迁进入欧洲的。国内外不同民族对“胡(Hu)”的同样理解,应该解释为这是东胡系后裔在语言上所共有的自我称谓,于现代人们区分族群关系时称自己为某某人相似。

三、“R”的本义

“R”音在这里用来表示居住于某某地域的人们共同体,经过词汇外延的扩大也用来表示“氏族”“部族”之义。因为,在达斡尔族中有很多氏族名称中的词尾都带有r音,如金克日(Jinker)、沃热(Wor)、苏都尔 (Sudour)、鄂斯尔(Esier)等等。达斡尔语的构词规律是以后缀来表示复数形式,有时也用来表示事物存在的状态或具有的某种性质。例如:“Am”一词,在达斡尔语中“Am”可以用来表示“嘴、口”和“粮食、米”两种意思。由粮食一词衍生出的其他农作物词汇,如稷子(Xijim)、糜米(Mangalm)、玉米(Susaam)等等,还有与饮食有关的食物,如:饼(Utum)、药(Em)等等,其词尾都缀有m音,应为“Am”这一词的轻音弱化演变而来。达斡尔语是通过这样的附加成分来区分状态的变化,类似于汉字构造中与嘴有关的饮食行为都带有口字旁类似。与此类似,在达斡尔语中与居住有关的词汇 Gir(家、屋)、Yir(洞穴)、Hor(窝、圈)、Gajir(地方)、Wor(位置、座位)等都后缀有“r”音,按照达斡尔语的构词规律,卷舌颤音“r”应由表示居住状态的 Yir(洞穴)、Gir(家、屋)经过语音脱落演化而来,而最早的词源应该是表示洞穴之义的Yir。俄国著名学者史禄国在他的《北方通古斯的社会组织》中记载:“凡老的(通古斯)氏族名称,都带有词尾基尔(gir、jir),所以一看便可以识别出来。”[7]达斡尔语代表氏族组织的词尾“R”音也具有同样的识别功能。

东胡后裔鲜卑人的祖先就曾居住于洞穴,20世纪80年代在内蒙古鄂伦春自治旗境内嘎仙洞中发现了北魏时期鲜卑人祭祀祖先的石刻祝文,证明了鲜卑人是起源于大兴安岭的嘎仙洞。鲜卑人从嘎仙洞所在的莽莽林海向南迁徙,进入呼伦贝尔草原,在那里成长壮大,最后移动到黄河流域,建立了北魏王朝。石窟作为崇拜祭祀祖先的场所,被鲜卑人以艺术的形式保留下来,他们创造出了云岗石窟和龙门石窟那样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石窟艺术。中国现存几大石窟寺院,云冈、龙门、敦煌、麦积山、响堂山石窟及其影响下的诸多中小型石窟,多开凿于北朝时期,这一现象决不能简单地视为历史的偶然,可以看作是受鲜卑人祖先穴居生活的影响,是洞穴崇拜心理表现于外的艺术表达形式。

四、结 语

从以上辨析可以看出,“达斡尔(Dahur)”是由表示“大、首领、尊贵”含义的“Da”,以及表示“人”的“Hu”,还有表示居住状态的“洞穴”“房屋、毡帐”一词演化而来的“R”三个词合并而成的复合词,应为“大部族”之义。其中“斡尔”一词本义应为部族,通过达斡尔族早先表示其社会组织名称的“斡尔阔”也能得到佐证。此外,在达斡尔语中有表示城堡、村落的词汇“兀鲁思”,据俄罗斯文献《阿尔巴津城史》记载,当俄国人出现在黑龙江流域的时候,见到很多“兀鲁思”(城堡),每个兀鲁思按照酋长的意思也以他的名字来命名。另外,达斡尔人称金界壕为“乌尔科”,现今莫力达瓦旗境内还有以乌尔科命名的村落。在蒙古语中“兀鲁思”一词早先具有部落和小民族的意思,成吉思汗建立的草原帝国称为“也客·忙豁勒·兀鲁思”,即“大蒙古国”之义,此时的“兀鲁思”已具有国家的含义。契丹人建立的“斡鲁朵”其意为宫帐或宫殿。上述词组中的“斡鲁”“兀鲁”“斡尔”“乌尔”是同一读音的汉字不同转写所造成的差别,经过比较,不难发现这几个词汇的词根差别不大,差别主要表现在词的后缀部分,词根“斡尔”(Ur)根据不同民族的发音习惯微有变化而来。巴达荣嘎先生指出:“在达斡尔纳文土语中还保存着古代蒙古语的另外一些特点,那就是词首元音前出现的喉音h的问题。这种现象在现在蒙语和达斡尔语的其他土语中是不存在的。”[8]古代北方游牧民族没有城市的概念,只是在迁徙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由帐篷围成的群落,这个游群应为“斡尔”(Ur)最初的含义,后来经过词义外延的扩大,衍生出宫帐、国家、部族、城堡、村落等含义。《辽史》卷四十六《百官志二》记载:五院部,六院部,乙室部,奚六部以上四大王府,为大部族。其中五院、六院两部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因迭剌部(本部)强大难制,解析而来。辽太宗耶律德光会同二年,分遣五院部的瓯昆石烈、乙习本石烈和六院部的斡纳阿剌石烈,以乌古之地(呼伦贝尔草原)水草丰美命居之。三年,益以海勒水之地(海拉尔)为农田。这部分向北迁徙筑城屯田的契丹大部族应该与后来的达斡尔族有着比较密切的亲缘关系。

[1]阿巴耶夫.语言史和民族史[J]李毅夫,阮西湖,译.民族问题译丛,1957(12):2.

[2]欧阳修.新五代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9:596.

[3]刘凤翥.从契丹小字解读探达斡尔为东胡后裔[J].北方文物,1982(1):36.

[4]拉施特.史集:第一卷第一分册[M].余大钧,周建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166.

[5]吕建福.土族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1.

[6]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7:878.

[7]史禄国.北方通古斯的社会组织[M].吴有刚,赵复兴,孟克,译.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6:185.

[8]巴达荣嘎.达斡尔语、满洲语、蒙古语的关系[J].内蒙古社会科学,1982(2):90.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Name“Dahur”

MENG Sheng-bin
(Institute of Ethnology &Anthropology,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081,China)

The meaning of Dahur is reconsidered and explored 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the Dahur language evolution.From linguistic aspect,it is concluded that the name Dahur carries the meaning of‘big tribe’.‘Da’means nobility and greatness,‘Hu’people and‘R’way of living and region.According to the‘History of Chinese Society ,Liao’,Khitan tribes moving from the north to the Hulunbeir grassland to fortify themselves are closely related with modern Dahur.

Dahurs;Khitan;big tribe

C95

A

1009-315X(2011)04-0342-03

2011-05-03;最后

2011-05-08

孟盛彬(1978-),男,达斡尔族,内蒙古呼伦贝尔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流动站博士后,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民族学研究。

(责任编辑 王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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