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丑的永恒矛盾
——论卡西莫多的爱情

2011-08-15 00:53潘道正
关键词:莫多摩斯艾斯

潘道正

(天津外国语学院汉文化传播学院,天津 300204)

爱与丑的永恒矛盾
——论卡西莫多的爱情

潘道正

(天津外国语学院汉文化传播学院,天津 300204)

法国大文豪雨果名著《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奇丑无比,却爱上了无比美丽的吉普赛女郎艾斯梅拉达,最后以身殉情。以往的研究者大多着眼于发掘卡西莫多形象的社会道德内涵,视之为敢于反抗压迫的平民英雄的象征。但诸如此类的诠释远不足以揭示雨果在小说序言中所肯定的“宿命、悲惨的寓意”。事实上,从爱情悲剧的角度来看,卡西莫多形象的永恒魅力在于揭示了爱与丑之间永恒的矛盾及其悲剧性。

卡西莫多;丑;悲剧

《巴黎圣母院》的场景被安排在中世纪,卡西莫多的出场充满了怪诞的喜剧色彩。1482年1月6日,时值丑人节,巴黎圣母院前热闹非凡,五颜六色的人们齐集广场,选举丑人王。圣母院敲钟人卡西莫多天生丑陋:“四面体鼻子,那张马蹄形的嘴,小小的左眼为茅草似的棕红色眉毛所雍塞,右眼则完全消失在一个大瘤子下面,横七竖八的牙齿缺一块掉一块,就跟城墙垛子似的,长着老茧的嘴巴上有一颗大牙践踏着,伸出来好似大象的长牙,下巴劈裂,特别引人注目的这一切都表现出一种神态,混合着狡狯、惊愕、忧伤。”面相奇丑不算,整个人也没个人形:“一个大脑袋上棕红色头发耷拉着。两个肩膀之间高耸着一个大罗锅,有前面的鸡胸给予平衡。从股至足,整个的下肢扭曲的奇形怪状,两腿之间只有膝盖那里才勉强接触,从正面看,恰似两把大镰刀,在刀把那里会合。宽大的脚,巨人的手。这样的不成形体却显露出难以言状的可怖体态:那是精力充沛、矫健异常、勇气超人的混合。”[1]41另外,卡西莫多的耳朵也被钟声震聋了,又因听不见声音很少说话而近乎哑巴。驼背、瘸腿、独眼、耳聋、哑巴,真是丑到了极致。

在西方文学史上,也许没有比卡西莫多更丑的形象了,但他并非是孤立的,而是立根于源远流长的审丑传统。卡西莫多的独眼、巨大的手脚、超人的气力,以及“把打碎了的巨人重新胡拼乱凑成堆”的形象,无不指向古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波吕斐摩斯是海神波塞冬的儿子,长的极其丑恶:“他前额不高,浓密蓬松的头发遮盖着肩膀,宛若一片茂密的树林,粗壮的四肢长着长长的汗毛,在布满皱纹的前额和扁塌的鼻子之间,一道弓形的野草般的乱莲蓬的眉毛把两只耳朵连在一起,眉下是一只盾牌般的大眼睛。”[2]小说中,波吕斐摩斯正是卡西莫多众多外号之一。卡西莫多的鸡胸、跛腿则取自《荷马史诗》中的希腊士兵特尔西斯特,后者“是所有阿尔戈斯人中最丑的一个,/双腿向外弯曲,一只脚是跛的,/两肩是驼的,胸部向下凹进,/尖尖的脑袋上顶着稀疏的几根头发。”(《伊利亚特》2.220-3)而卡西莫多的跛脚还会让人想起古希腊神话中最丑的天神、火神赫淮斯托斯——他也是个跛子。雨果对诸如此类的丑怪形象有着很深的研究。早在1827年,他在为自己的戏剧《克伦威尔》所作的序言中,就对西方怪诞形象的谱系进行了深入的梳理,并把这些形象总结为新的艺术类型:“这种新的类型,就是滑稽丑怪。这种新的形式,就是喜剧。”[3]31从而为艺术表现丑作了有力的辩护。在塑造卡西莫多的形象时,雨果运用浪漫主义的夸张手法,几乎把所有的丑怪特征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使之成了绝对丑的化身。而这也从根本上决定了他必然会走向悲剧,因为丑就其本质而言终究是否定性的。

卡西莫多毫无争议地当选为“十全十美的丑王”。众人欢闹着给他戴上冠冕,穿上道袍,把他抬上担架,前呼后拥地上了街道,开始游行。卡西莫多既高兴又辛酸,“这独眼巨人看见漂亮、端庄、身体构造良好的人的脑袋都在自己的畸形脚下,阴郁的脸上顿时粲然显现俾倪一切的辛酸而又欢乐的表情。”[1]43能够高高在上称王当然高兴,而辛酸是因为卡西莫多深知,过了这狂欢的日子,他不过是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鬼王。亚里士多德曾说,没有人去责怪一个天生丑陋的人,谁也不会去嘲笑一个生而盲目或因疾病、打击而失明的伤残人[4],但那是在古希腊,并不完全适用于基督教的中世纪,更不适用于奇丑无比的卡西莫多。古希腊人崇尚美,甚至不准表现丑,但他们终究是多神教的,既崇拜作为美之象征的奥林匹斯山诸神,也能崇拜西勒诺斯、萨提罗斯之类丑怪的山林水泽之神,这决定了他们至少能在道义上对丑持宽容的态度。基督教则不同,它是一神教的,教义的核心是二元对立论。按照基督教的教义,真、善、美既然是上帝的属性,那么假、丑、恶就只能而且必须定位为上帝的对立面,于是就有了同上帝对立的魔王。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至善的上帝创造的世界本应该是尽善尽美的,但世间的丑恶却无处不在,为了协调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基督徒发明或援引了‘魔王’来助他们一臂之力,走出困境”[5]。魔王的存在解释了丑恶存在的原因,成了基督教有罪赎罪教义的有力证据。但是,究其本质,则应作相反的理解:魔王不过是假、丑、恶否定性特征的形象化而已。尽管在假、丑、恶三者同魔鬼的关系中,人们更多地把恶同魔鬼联系在一起,但是卡西莫多显然是因其丑才被视为魔鬼的,因为他因残疾在圣母院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不过是个混沌未开的“自然人”,根本无所谓罪恶。

实际上,卡西莫多还是个无辜的婴儿时就引来了几乎所有人的责骂,市民们,特别是女人们差不多一致认定卡西莫多“就是魔鬼”。卡西莫多4岁时,被神秘地仍在弃婴台上。面对这个“天谴的怪物”,埃谦纳-俄德里小教堂的老修女安妮丝诅咒说:“是一头畜生、野兽,是犹太男人跟母猪生的。反正不是基督教徒,该扔进水里淹死,扔进火里烧死!”[1]122这个诅咒颇能说明问题,它包含着一个家喻户晓的圣经典故。按照《福音书》的记载,耶稣在传道的途中,曾把人身上的魔鬼驱赶到了猪身上。因此,安妮丝老修女无异于骂小卡西莫多是魔鬼。当时还是神学生的助祭长克洛德·弗罗洛大发善心,收养了小卡西莫多,把他养大,让他做了圣母院的敲钟人。然而,人们总是由他俩的关系联想到基督教世界里广为流传的魔鬼和巫师浮士德博士的故事,“凡是稍有心智的人都认为,卡西莫多是魔鬼,克洛德·弗罗洛是巫师。显然,敲钟人不过是预定为助祭长效劳一段时间,期限一到就要把他的灵魂抓去作为报酬。”[1]139总而言之,人们认定卡西莫多就是十恶不赦的恶魔,必欲除之而后快。天生的丑陋是不应该受到责怪的,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在任何时代都有其合理性,在中世纪亦然。但是,对于魔鬼,则人人可得而诛之。谁又会在乎魔鬼的来路呢?

卡西莫多倒也不在乎民众的嘲笑、斥责和排斥,他本就是个聋子,重要的是他有自己的世界——圣母院大教堂。卡西莫多在大教堂长大,形体像大教堂一样粗壮厚实,棱角突出,“酷似主教堂了,镶嵌在它里面,可以说已经成为它的一个组成部分了”[1]129。甚至他的灵魂也同大教堂的结构一样沉郁纠结。卡西莫多主动关闭了通向人类的大门,却在阴暗的主教堂里发现了自己的世界,“那里面满是大理石人像:国王、圣徒、主教多的是,它们至少不会对着他的脸哈哈大笑,对他投射的目光总是那样安详慈爱。其他的塑像虽然是些妖魔鬼怪,对他卡西莫多却并不仇恨。他自己太像他们了,他们是不会仇恨他的。他们当然宁愿嘲笑乞讨的人们。圣徒是他的朋友,它们保佑他;鬼怪也是他的朋友,它们庇护他。因此,他时常向他们久久倾诉衷肠。”[1]131最重要的是十几座大钟,洪亮的钟声差不多是他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大钟唤醒了他的灵魂,“他热爱它们,爱护它们,对它们说话,懂得它们的言语。”[1]133大教堂对于卡西莫多就是“卵、巢、家、祖国、宇宙”,而卡西莫多则是大教堂的生命和灵魂,“有这个非凡生物存在,整个主教堂里就洋溢着难以形容的生气。似乎从他身上——至少按照群众的夸张的迷信说法是这样——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息,使得圣母院所有的石头都有了生命,古老教堂的整个心肝五脏都悸动起来了。”[1]133

卡西莫多本可以在教堂里敲着钟,平静地度过一生,但艾斯梅拉达的出现改变了一切。艾斯梅拉达在舞蹈中像女仙一样降临:“她舞着,滚圆洁白的双臂高举过头,把那巴斯克手鼓嘣嘣敲响,俊俏、纤弱的脸庞蜜蜂似的活泼地转动,金色胸衣平滑无纹,色彩斑驳的衣裙飘舞鼓胀,双肩袒露,裙子撒开,不时可见美妙线条的小腿,秀发如漆,目光似火——真是个超自然的生灵!”[1]54-55艾斯梅拉达就是美的象征。然而,机缘巧合,奇丑无比的卡西莫多却爱上了无比美丽的艾斯梅拉达,但后者爱的却是英俊的卫队长浮比斯,结果艾斯梅拉达被送上了绞刑架,卡西莫多则以身殉情。卡西莫多悲剧的关键在于他爱上了艾斯梅拉达,这当然不是雨果的错。卡西莫多虽说只是“略具人形”,但终究还是人,同样有感情,也会产生强烈的爱情。爱可以萌生于任何心灵,“它自己生长,深深扎根于我们整个的生命,常常,尽管心已枯竭,爱情却继续在心上郁郁葱葱。”[1]316问题在于爱与丑是矛盾的,爱是对生命的肯定,而丑则是对生命的否定,两者水火不相容。各种道理在古希腊的神话和哲学中早有形象化的表达。

在古希腊神话中,爱与丑的矛盾,就像爱与美的和谐一样,都是永恒的主题。按照《荷马史诗》的记载,美神阿芙洛蒂特被迫嫁给了最丑的天神——跛脚的火神赫淮斯托斯,但她爱的却是魁伟的战神阿瑞斯、英俊的牧羊少年阿多尼斯,甚至所有俊美的男人,让善良的火神戴了一顶又一顶绿帽子。神话非但没有对阿芙洛蒂特的不忠行为有过认真的谴责,甚至持肯定的态度。赫淮斯托斯设计把阿芙洛蒂特和阿瑞斯捉奸在床,众男性天神都前来围观,无不对阿瑞斯羡慕不已。赫尔墨斯竟然说,只要能和阿芙洛蒂特一夜销魂,就是被赤裸裸地羞辱也值得。这反映了古希腊人的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爱与丑是矛盾的,爱与美的结合才是天经地义的。实际上,在古希腊神话中,小爱神厄洛斯就被说成是美神阿芙洛蒂特儿子,寸步不离地跟着母亲,而有时美神本身也就是爱神。爱与美、丑的神话也孕育了古希腊人相应的哲学。柏拉图最著名的对话《会饮篇》的主题颂扬的正是爱与美。柏拉图借戏剧家阿伽同的口说:“秀美是爱神的特质,这是人所公认的。丑恶和爱神却永远水火不相容。”[6]对话中的另一个人物苏格拉底虽然否定了阿伽同的观点,认为爱神是贫乏神的儿子,本身是贫穷丑陋的,但他还是把爱神的诞生安排在美神的生日,肯定了爱与美形影不离的神话主题,而且苏格拉底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说明,爱的天性总是想抛弃贫穷和丑陋,迫切地追求美好与富有。

卡西莫多爱情故事的原型正是波吕斐摩斯的爱情故事。在古希腊神话中,丑陋、凶残的波吕斐摩斯整日里拿着个松木手杖,在海岸边干着抢劫杀人的勾当。但他竟然爱上了漂亮的海中仙女伽拉忒亚。为了讨伽拉忒亚喜欢,波吕斐摩斯用一个耙子把自己蓬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还用一把镰刀把自己脸上野草般的胡子割掉,力图使自己的面目不那么狰狞。但是,这一切都是白费劲,因为伽拉忒亚的心己献给了牧羊少年阿喀斯。阿喀斯长得和波吕斐摩斯正好相反,俊秀的脸盘像阳光下金色的麦子一样,光彩照人。波吕斐摩斯一气之下用巨石砸死了阿喀斯。阿喀斯死后化作一池清泉,伽拉忒亚则逃到了海里。这则神话的主题反映的正是爱与丑的矛盾,这也是雨果讲述卡西莫多爱情故事的出发点。两个爱情故事不仅主题相同,而且在情节结构上也如出一辙,但效果却大不相同:在波吕斐摩斯是喜剧,在卡西莫多则是不折不扣的悲剧。波吕斐摩斯终究是个神话人物,诚如雨果所云,披着一层“伟大而神圣的外衣”,而且他是反面形象,他的失败根本谈不上“把有价值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而伽拉忒亚的反抗也因此具有了喜剧的颠覆效果,让波吕斐摩斯显得滑稽可笑,“钟情的波吕斐摩斯不过是个呆子。/伽拉忒亚与阿喀斯把他嘲笑”[7]。按照雨果在《克伦威尔序》中阐述的理论,波吕斐摩斯就是怪诞的喜剧形象。卡西莫多同样被赋予强烈的怪诞色彩,是典型的怪诞形象,但与此同时,在他身上还寄寓了人道主义者雨果深切的现实关怀。正是在这一点上,卡西莫多形象超越了传统的怪诞,由喜剧走向了悲剧。

雨果在卡西莫多形象上寄寓了他自己的道德哲学,表达了他对弱者的同情和对民众反抗精神的赞赏。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就指出,雨果的思想就是为“被侮辱和唾弃的毫无权利的人的辩护”,他说,“谁也不会想到卡西莫多就代表了被压制、受歧视、又聋又丑、膂力过人的中世纪的法国人民,他们内心的爱,对正义的渴望以及对自己的真理和无穷无尽的潜力的意识终将觉醒。”[8]如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看法是谁都可以想到的了。由法国当代文学史家布吕奈尔主编的《19世纪法国文学史》就持大致相同的观点,认为《巴黎圣母院》表现了作者对穷人和贱民的关心:“代理主教克洛德·弗罗洛引来了大批乞丐,被他们包围的敲钟人加西莫多和吉卜赛女人爱斯美哈达的状况,在《巴黎圣母院》中只不过是穷人永恒悲剧的历史性和神话性的搬演。”[9]另外,卡西莫多形象集中体现了浪漫主义的价值观。按照英国当代哲学家以赛亚·柏林的研究,浪漫主义从根本上改变了社会的价值观,人们不再相信什么普适的真理、崇高的理想,而执着于个人化的信念,“人们所钦佩的是全心全意的投入、真诚、灵魂的纯净,以及献身于信仰的能力和坚定性,不管他信仰的是何种信仰”。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真正有意义的是人们献身于他们信仰的价值观。如果他们这样做,他们就是悲剧中的英雄;如果他们不这样做,他们就是庸俗之辈,就是平庸的资产阶级,他们没什么美德,也不值得描写”[10]。这完全适用于卡西莫多。

小说中的卡西莫多几乎与世隔绝,“来历不明,加之形体丑陋,这样的双重厄运使他永远与世隔绝,可怜的不幸人自幼就囚禁在这双重不可逾越的桎梏之中,已经习惯于对收养他而加以庇护的宗教墙垣以外的世界一无所见。”[1]129他不仅与社会人事隔绝,也远离了一切的价值观念。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一个近乎纯粹的自我,根本就是一个卢梭意义上的“自然人”。而这正应合了浪漫主义的人性追求。卡西莫多一开始的信仰就是大教堂,没有比这更真诚、更纯粹、更个人化的信仰了,因为与世隔绝的生活使他根本就不可能有别的信仰。而当他爱上艾斯梅拉达以后,后者就取代大教堂成了他唯一的信仰,并以更加决绝的方式维护着这一信仰。他不顾一切地把艾斯梅拉达从绞刑架上抢进了圣母院的钟楼,像对女神一样小心敬奉,没有任何邪念(同克洛德的爱形成鲜明对比)。巴黎乞丐倾巢出动,想把艾斯梅拉达救走,但卡西莫多不明就里,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乞丐王国的进攻:他只有一个信念:不让任何人靠近她,伤害她。这场战斗造成了惨痛的后果,盲目的卡西莫多是有责任的,但仍不失英雄气概,开始了由似人非人的丑怪到浪漫主义英雄的蜕变。至此,唯一不足的是卡西莫多对克洛德无条件的服从,只要在克洛德面前,他就完全失去了自我,成了前者的傀儡、附庸。然而,爱情终于完全点亮了他的灵魂,使他得以看清克洛德才是致艾斯梅拉达于死地的罪魁祸首。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把克洛德扔下了钟楼,既为艾斯梅拉达报了仇,也一举去掉了长期凌驾在他头上的淫威,实现了自我的绝对独立。那一刻,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悲剧英雄。

然而,卡西莫多悲剧的独特性还在于他是绝对丑的化身,却爱上了作为美的象征的艾斯梅拉达。艾斯梅拉达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相反她急切地憧憬着爱情,“‘啊,爱情?’她说,声音颤抖,眼睛发亮,‘那既是两个人,又是一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融合为一个天使。那就是天堂!’”但她的白马王子必须是个男子汉,“他必须戴头盔,手执利剑,靴根上马刺金光灿烂”[1]86。她的爱情是浪漫的,但也有非常现实的考虑:“我只能爱一个能保护我的男人。”[1]87若撇开外表不谈,卡西莫多力大无穷,英勇无畏,而且心地善良,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充当保护者的角色呢?但艾斯梅拉达一想到这个“可怕的驼子”,就会“浑身直颤”。艾斯梅拉达盲目地爱上了卫队长浮比斯,他的名字的意思是“太阳”,人长得仪表堂堂,光彩照人,正好符合艾斯梅拉达的想象,遂成了她的白马王子,丝毫没考虑到他本质上不过是个粗俗不堪的花花公子。这样的安排多少有些不切实际的浪漫,但理智地责怪艾斯梅拉达太过浪漫,没有头脑,这毫无意义,其实她不过是爱与美的象征。事实上,现实中这样盲目的爱情又何曾少过?

那么,道德的因素就不起一点作用么?当然不是。卡西莫多也不是没有过美的时候。在《留克莱斯·波日雅》的序言中,雨果谈到了他塑造丑陋形象的一个原则:“在所有的事物中都贯注一种道德的、悲天悯人的思想,就不会再有畸形讨厌的东西。在最丑的东西中加上宗教思想,它就会变得神圣而纯洁。”[11]雨果对卡西莫多倾注了全部的同情,他无法改变卡西莫多丑陋的外表,就从道德上赋予卡西莫多英雄般的崇高。当卡西莫多以超人的勇气,把艾斯梅拉达从绞刑架上救进大教堂避难时,所有的群众都为他欢呼,那一刻他在人们的眼里显出了“真正的美”,“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棱角突出的怀里,好像是他自己的财产,是他自己的宝贝,他自己直若这孩子的生身母亲;他那地鬼的眼睛低垂着看她,给她以无限温柔,以痛苦的悲悯,忽然又抬起头来,目光如闪电一般。于是女人们又是哭又是笑,群众激情满怀,拼命跺脚,因为正是此刻,卡西莫多显出了他真正的美!他真美,他——这个孤儿,这个弃婴,这个被唾弃者,他感觉到自己威严而强大,他直视着斥逐他的、然而他如此强有力加以干预的这个社会,藐视人间司法,强行夺走了它所蹂躏的牺牲品,迫使一切豺狼虎豹枉自乱咬而无可奈何,这些鹰犬,这些法官,这些刽子手——国王的这整个威力,他,渺不足道的一粒尘芥,却凭持上帝的威力,把它踩在脚下!”[1]299这正是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乃至所有民众眼里的精神道德上的崇高美。但是对于需要直面卡西莫多的艾斯梅拉达来说,道德的考虑丝毫无益于减少形式的丑。她也曾试着接受卡西莫多,“她时常责备自己不能感激到视而不见的程度,她怎么样也无法对可怜敲钟人的丑陋感到习惯。他实在太丑了!”[1]317丑本质上是否定性的,而爱则完全相反,两者水火不相容。内在的美也许可以一定程度地抵消形式的丑,但并不能改变形式丑的本性。

雨果在评论司各特的历史小说《昆汀·杜渥德》时谈到“小说家的意图”时,认为小说家“应该通过有趣的故事阐明一个有用的真理”[3]5。他在《巴黎圣母院》通过一个悲剧阐明了许多有用的真理,而其中最具普遍性的是爱与丑的矛盾及其悲剧性。

[1][法]雨果.巴黎圣母院[M].管震湖,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

[2][法]马里奥·默里耶.金色的传说[M].梁启炎,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8:89.

[3][法]雨果.雨果美文集[M].柳鸣九,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4][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科伦理学[G]//亚里士多德全集:第8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1992:55.

[5][英]雪莱.雪莱全集:第5卷[M].傅惟慈,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555.

[6][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248.

[7][法]维克多·雨果.雨果文集:第三卷[M].吕永真,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68.

[8]冯春.冈察洛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柯罗连科文学论文选[G].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272.

[9][法]皮埃尔·布吕奈尔.19世纪法国文学史[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80.

[10][英]以赛亚·柏林.浪漫主义的根源[M].吕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17-19.

[11]柳鸣九.雨果论文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0:108-109.

(责任编辑张佑法)

The Eternal Antinomy between Love and Ugliness——On Quas imodo’sLove Story

PAN Dao-zheng

(School of Chinese,Tianjin Foreign StudiesUniversity,Tianjin 300204,China)

In The Hunchback ofNotre Dame of French eminentwriter Hugo,Quasimodo is very ugly, but he loves Es meralda,the most beautiful zingara,and dies for love at last.Scholars usually focus on the socialmorality ofQuasimodo and regard him as the symbol of everyoneshero who dares resist the oppression.However,such interpretations can’t express the“predestinate and miserable connotation”which Hugo has affir med in this novel’sprologue.In fact,Quasimodo’s everlasting char m lies in indicating the conflict and tragedy of antinomy between love and ugliness.

Quas imodo;ugliness;tragedy

I106

A

1674-8425(2011)02-0098-05

2010-11-1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基金资助(09YJC751066)。

潘道正(1972—),男,安徽芜湖人,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西方美学、圣经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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