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意君子多狂放*
——谈《诗话总龟》中“狂放”的审美范畴

2011-08-15 00:46
长沙大学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诗话病态范畴

杨 晓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闽江学院中文系,福建 福州350108)

肆意君子多狂放*
——谈《诗话总龟》中“狂放”的审美范畴

杨 晓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闽江学院中文系,福建 福州350108)

北宋阮阅的《诗话总龟》开中国古代诗话以事为纲之先河,其中“狂放门”的出现,标志着“狂”在文学理论中获得相对明显的独立地位,正式成为美学理论中的一个范畴。阮阅并没有在自己的诗话中对北宋以前“狂放”诗人做点评和阐述,但其将“狂放”列为一门,并选北宋以前12家诗人之诗之事,是暗含其深刻的美学倾向的。以阮阅的《诗话总龟》为文本依托,探究“狂放”的美学内涵,并加以分类阐述,最后分析了《诗话总龟》中“狂放”和后世“狂放”之间的差异及其原因,即当时的社会背景、历史文化背景不同。

阮阅《诗话总龟》;狂放;审美范畴

北宋阮阅的《诗话总龟》(两集98卷,前集48卷,后集50卷)开中国古代诗话以事为纲之先河[1]。此类诗话以事为纲,重在收集诗坛掌故和诗人佚事。《诗话总龟》采书100种,按内容分门别类,有忠义、讽喻、达理、志气、知遇、狂放[2]等等,共计23个门类。其中“狂放门”的出现,标志着“狂”在文学理论中获得相对明显的独立地位,正式成文美学理论中的一个范畴。阮阅并没有在自己的诗话中对北宋以前“狂放”诗人做点评和阐述,但其将“狂放”列为一门,并选北宋以前12家诗人之诗之事,是暗含其深刻的美学倾向的。且阮阅受其所处时代的局限,他的“狂放”一门并没有能全概古代诗坛的“狂放”,和后世相比具有一定的差异性。

一 “狂放”探考

(一)“狂放”溯源

纵观中国古代文学史、批评史,“狂放”是历代文人和批评家不解的“情结”。从先秦的庄子、屈原到明清的徐渭、李贽、龚自珍,他们的创作或理论中都或多或少地与“狂放”有所接洽。“狂放”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为何“狂放”会是中国古代文人一个不解“情结”呢?

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把“狂”释为“人病”,从医学的角度讲,“狂”是一种精神病学的疾病,多是心理受到强烈压抑的后果。可见,“狂放”这一情感非常符合诗歌所说的“诗者,志之所之也”、“吟咏性情”、“发乎情”之说。《国语·周语》中有言“气佚则不和,于是有狂悖之言”,这里“狂”解释为“放荡、不受拘束”之义。明人程羽文在其《安闲供》中更是把“狂”同“癖”、“懒”、“痴”、“挫”、“傲”,一同视为文人六种弊病。其中对“狂”的描写为“道旁荷锄,市上悬壶,乌帽泥凃,黄金粪壤,笔落而惊风雨。啸长而天地窄”[3]。可见“狂”是诗人情感上的放纵,它源于黄老,带有浓厚的文化精英的贵族色彩式情感。它不安世俗,脱于凡尘之间,以“长啸”和“病态”的、异于常人的舍我情愫对抗社会、彰显自我。笔者认为,“狂放”是一个偏义词,重在“狂”。“放”是“狂”的一个结果,或是递进,而“狂”才是感情基础,唯有在“狂”中才能显出“放荡”。

前文提及文人“狂放”是一种“贵族式”的情感,即“狂放”并非世俗之人所能拥有的,它是特定的对象群——文人所特有,这缘于∶首先,中国古代的受教育权是非常有限的。一个文人,就算其再落魄,在功名上毫无建树,但他仍然掌握着当时社会的话语权和“立法权”。就像白居易所说∶“天地间有粹灵气焉,万类皆得之,而人居多,就人中,文人得之又居多”[4]。可见,文人是天地之精英,所以他们自身便会有一种不自觉的优越感,这种感觉在情感上具体表现为“狂”。其次,文人之“狂”是一种彰显自我的方式。文人是一个敏锐的群体,因为他们掌握了一个时代的语言,所以他们对外界、对统治阶级的感知很敏锐。当他们的内心和外界发生激烈的冲突时,文人便不自觉地用语言抒发自己的情愫。这时,“狂放”就成了一个渠道或一种武器,用以展现个性、宣泄不满、反抗统治。当然,有一种纵情山水的“狂”,是文人在反抗而不得、反抗而无力后的一种“保存”之举,其情感基点仍然是“不平”。

(二)“狂放”的美学意义

“狂放”从一种文人的情感到中国古代文论重要的审美领域是经过长期积淀的。北宋阮阅的《诗话总龟》开“狂放”一门,使得这一“文人情感”正式成为美学理论的一个范畴。

从语言的共时性和历时性的角度而言,对“狂放”的论述,在阮阅之前已有,但多为只言片语,且用词迥异。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豪放”、“疏野”二品可以说是“狂放”的类似表述。在《诗话总龟》中,与“狂放”有关的词语就有放荡、疏逸、疏纵、纵放、闲逸、狂放、凌忽前达、才思不羁等。这些词语或言诗歌特色,或言诗人性格,但都围绕一“狂”字,并且在美学上已成为一个范畴体系。除阮阅外,在其他一些理论家诗话中也有佯狂(屈原作离骚,则托诸美人香草,以寄其佯狂)、狂躁(谢灵运,发为狂躁,卒与祸遘《诗辩坻》)、狂士(东坡云,李太白,狂士也)、疏狂(或认为忠君爱国,或认为傲诞疏狂,韩愈也)、风狂(详夫空山事者,不知何许人也,自古老见之,皆谓贫人风狂之士)、狂逸(潘逍遥,太宗朝人,狂逸不羁)、狂悖自恣(李贽狂悖自恣,而是集所评书皆在情理中,与所作他书不类)、清狂(顾居士,颇任侠清狂)、放诞(李武选应试性尚放诞,傲视寡群)等等。这些用法,其美学意义上也都同于“狂放”,或是言人或是言诗。它已由一种诗人的情感逐渐变成了他人对诗人的感知,已越来越独立于“情感范围”而成为一种品评诗人或诗风的审美样式。而这个样式在阮阅那得到了系统的整合而终成一门。

二 “狂放”的类别概括

笔者开篇提到,阮阅的《诗话总龟》是一部以事为纲的诗话,它收集诸家诗人的生活佚事,在佚事中体现出诗人的性格特征,进而影射其诗文风格倾向。《诗话总龟》中“狂放门”集12家诗人之事,并以不同词语形容,所用词语审美内涵都为“狂放”。具体如下∶

1.“李梦符者,放荡酣饮”,出自《诗史》;

2.“朱勰者,甚疏逸”,出自《诗史》;

3.“李翰者,人皆笑其疏纵”,出自《古今诗话》;

4.“杜牧登科,三年放纵,发狂吟惊满座,意气闲逸,旁若无人”,出自《古今诗话》;

5.“裴忠谦者,作纸笺名纸谒平康里妓”,出自《古今诗话》;

6.“郑谷登第,宿平康里”,出自《古今诗话》;

7.“杨汝士,开筵,营妓咸集”,出自《古今诗话》;

8.“潘逍遥,狂放不羁”,无出处;

9.“姚岩杰,以诗久游江左,凌忽前达,旁若无人”,出自《遮言》;

10.“钟山公之小吏,举止有士人凤”,无出处;

11.“李白,才思不羁”,出自《郡阁雅谈》;

12.“韩魏公之门客,以诗喻己为狂枝”,出自《青锁集》。

综观这12家诗人,都是“狂放不羁”之士,但是他们的“狂放”又各有不同。或是放浪形骸、终日纵酒以示对社会的不满;或是豪气干云、抒发抱负,打算在事业上创出一番伟绩;或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狂放”,疯狂度日,不问世事,最后被孤立于世人之外,郁郁而终。在这里必须看到,阮阅是北宋人,他所选的诗人佚事最晚也是北宋之前的事情,所以,阮阅所列“狂放”一门的美学倾向是受到北宋以前和北宋当朝美学思想所影响的。阮阅选录的12家诗人,或由于个人气质,或受当时社会影响,在“狂放”中表现出了不同的特点。笔者参考多位学者对古代诗论中“狂”的划分,亦将阮阅这12家诗人的“狂放”分为三种类别∶放浪之狂、病态之狂、进取之狂。划分方式虽借鉴他人,但笔者认为,三种类别并非如其他学者所说是成平行关系的。笔者认为,三种类别中,“放浪之狂”是“狂”的本质内涵,而“进取之狂”和“病态之狂”是“狂”的流变,是两种较为极端的显现。“狂放”这一美学范畴,其美学基点是一种不拘世俗的“放浪”,只有在“放浪形骸”中才可以称之为一种“狂”。而“进取”、“病态”二者是在“放浪”的基础上有所偏重而呈现的别样特征。

所谓的“放浪之狂”除了指诗人放浪形骸之外,还反映了诗人自身的优越感和一种“固执性”。它具体地映射出诗人对统治阶级和社会环境的不满。文人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恰恰是这些不如意的诗人造就出“狂放”之风。他们寄情天地,尽情酒色,肆意放任,以此来摆脱人生苦闷和展现自我。《诗话总龟》中,李梦符、杜牧、裴忠谦、郑谷、姚岩士、钟山公小吏、李白、韩魏公门客都是“放浪之狂”。

“病态之狂”基于“狂”的本源特性。“狂”从医学角度讲便是一种压抑表现。所以,文人这个群体最容易体验到外界的动荡迷乱。天才文人的创作也多是“迷狂式”的喷发。“病态之狂”或是一种异端的创作,或是一种避世的方法,或是一种对世俗不满到极点,都不是正常的“放浪”,因此,“病态之狂”也多不被世人所接受。《诗话总龟》中,潘逍遥是“病态之狂”,其“舞于市曰‘出砒霜,价钱可,赢得拨灰兼弄火,畅杀我’以此世人不齿,放弃终身。”

“进取之狂”缘于文人的豪气。中国古代文人读书的出发点或多数人的终极目标是走上仕途。当自己满腹经纶时便心生豪气,积极进取。但这种进取心又被社会现实所扼杀,所以,进取之心与不得志的激烈冲突使他们心灵深处始终激荡着愤懑情绪。这种情绪亦表现为一种“狂放”。因此,“进取之狂”有两种,一种是“抱负”之狂;一种是失落后,抨击世俗,表现为怀才不遇的“狂”。《诗话总龟》中,朱勰、李翰、杨汝士都可列为“进取之狂”。

将《诗话总龟》中12家诗人分类,并非是一种绝对的划分。其中,某些诗人的“狂放”存在多类别交叉,由于本文篇幅有限,这里不做过多论述。

三 《诗话总龟》中“狂放”与后世之别

前文笔者提及,阮阅的《诗话总龟》是北宋时的产物,它的审美倾向受北宋以前和北宋当朝美学思想的影响。《诗话总龟》所论及的“狂放”亦是北宋以前的诗人佚事,这不能完全概括“狂放”这一审美范畴在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全部内涵。笔者通过阅读比较北宋之前和北宋之后称为“狂放”的诗人诗作和理论家对“狂放”的论说得出∶阮阅之前的“狂放”(也是《诗话总龟》中的“狂放”美学范畴)多“进取之狂”和“放浪之狂”,是一种闲逸、旷达、进取、失落但不遗志的精神。而阮阅之后的“狂放”多“病态之狂”和“放浪之狂”,是一种悲情的、消极避世的、内省的情感特征[5]。这其中具有深刻的历史文化背景。

阮阅之前,中国历史上出现了两个帝国,汉帝国和唐帝国。在这两个时期,中国国力强盛、民风开放、政治相对清明。文人志士多闲逸旷达而有进取精神。在“狂放”这一美学范畴上,多是积极的。当然,汉以后的中国也有一段纷争动荡的历史,但是魏晋南北朝是文人和文学迅速“自醒”的时期,外界社会的动荡在根本上没有动摇文人在主观自我上的萌生和膨胀。所以,这段时期的“狂放”是一种“优越”的“狂放”。而《诗话总龟》中所记录的12家诗人,多为唐人,其“狂放”也大多是闲适疏狂、不落俗尘又心怀天下的“狂”。

阮阅之后,中国出现了两次外族统治的时期,即元朝和清朝。元代是“读书人一声长叹”的朝代,清朝是八股取试乃至压抑人性的一朝。而北宋末到南宋这一期间也是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的时代。在这样一千多年中国史中,文人的情感由对外的感知和积极入世转向了对内的自省和消极避世。加之元明清三朝,中央集权的加剧、八股取试对文人思想的扼杀和文字狱的泛滥,文人对文学的经世致用产生了极度的怀疑,唯有潜心专研内心世界才可以得一时的自适。所以,文人之“狂”多表现为“病态之狂”。而“放浪”也只变成了一股悲悯情怀,或寄山河破碎、壮志难酬,或抒发世道黑暗、文风昏糜。综观阮阅之后,特别是论述元明清的诗话中,论及“狂放”一词,多与“不羁”、“纵酒”、“癫狂”有关,如清代的徐渭∶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其耳深八尺才余,竟不得逝世。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6]

徐渭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文人,其病态的举措若解释为“创作上的迷狂”是很牵强的,我们只有从社会背景中去探究其癫狂病态的根源。

中国古代诗话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像阮阅《诗话总龟》一样,记录诗家的只言片语,而没有提出自己的诗学主张或美学倾向的诗话。但其论述中暗含了深刻的审美倾向和创作主张,对这方面的探索,是深入研究古代诗话的一个很好的渠道。

[1]阮阅.诗话总龟[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2]张少康.中国历代文论精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3]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6]陈丽丽.审美的异端:中国古代文论“狂”范畴之浅谈[J].河南大学学报,2005,(7).

(责任编校:陈婷)

I206.2

A

1008-4681(2011)06-0084-02

2011-06-24

杨晓(1977-),女,湖北宜昌人,闽江学院中文系讲师,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生。研究方向∶古代明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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