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金梅
(大连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 116622)
树型于世:《型世言》的社会价值取向
吴金梅
(大连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 116622)
阐释了《型世言》树型于世的社会价值取向。《型世言》意欲通过树立忠臣孝子、贞节烈妇、仁义之士等范型,为当时道德失范的社会提供一种家国伦理典范,妇德妇行楷模及社会人际伦理标准的全面道德价值标准。指出作者苦心孤诣以文树型,正是在社会转型期的晚明时代,中国知识分子对社会深沉关切的充分展示。
《型世言》;忠孝节义;树型于世;社会价值取向
《型世言》通过对传统儒家道德规范如忠孝节义等的摹写与张扬,针对明末黑暗社会中世风颓败发出恳切的劝戒、说教,这正反映出作者塑造典范、以为世型的文本社会价值取向。而这一取向在源于《型世言》的《三刻拍案惊奇》中保存的“梦觉道人”的序言中也许可以得到印证。此序据欧阳代发推测,可能就是《型世言》的原序[1]。其序道:
客有过而责余曰:‘方今四海多故,非苦异潦,即罹干戈,何不画一策以苏沟壑,建一功以全覆军,而徒哓哓于稗官野史,作不急之务耶?’予不觉叹曰:‘子非特不知余,并不知天下事也!天下之乱,皆从贪生好利,背君亲,负德义;所至变幻如此,焉有兵不讧于内,而刃不横于外者乎?今人孰不以为师旅当息,凶荒宜拯,究不得一齐焉。悲夫!既无所济,又何烦余之饶舌也?余策在以此救之。使人睹之,可以理顺,可以正情,可以悟真;觉君父师友自有定分,富贵利达自有大义。今者叙说古人,虽属影响,以之喻俗,实获我心;孰谓无补于世哉!’… …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道理,宜认得真;贵贱、穷达、酒色、财、气之情景,须看得幻。当场热哄,瞬息成虚,止留一善善恶恶影子,为世人所喧传,好事者之敷演。… …觉君父师友自有定分,富贵利达自有大义。今者叙说古人,虽属影响,以之喻俗,实获我心;孰谓无补于世哉!
作者将“天下之乱”的原因归于当时社会道德失范。“余策在以此救之”,小说以型世之言树立正面社会道德的典型方式,以求达到“醒世”“济世”“警世”的目的。而“天下之乱,皆从贪生好利,背君亲,负德义”正是作者关切的社会问题。其“忠臣孝子”的范型构设,旨在树立一种家国伦理典范;对“贞节烈妇”的褒扬,则要树立妇德妇行的楷模;其“义”的人际伦理的建构,更意欲提供一种社会行为价值坐标。
在中国古代社会中,以“忠”“孝”为核心的宗法体系,展示了中国伦理思想最突出、最基本的特征。如果说“忠”提供的是一种处庙堂之高者的伦理道德规范,表现“大传统”文化中“大我”对于“国”应承当的道德义务的话,则“孝”也许可视为民间大众所应持守的道德范畴,它展现的是“小传统”文化中“小我”对于“家”应践履的道德责任。但正如“忠”“孝”常常并举一样,家、国亦不可分,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型世言》的作者陆人龙深知这一点,因此其树立典型以“忠”“孝”开篇,同时也表现出了一种立足整个社会来建立道德规范的阔大情怀。在君、国一体的帝制时代,“臣”者心中,忠君和报国是相等的。因此,这一“忠”不仅是一种伦理意义上的忠君意识,更是一种道德人格和自我价值的最终期许,使臣者赴死不惮。其摹写的数位“忠臣孝子”范型,正是其树立的家国伦理典范。其中,既有忠贞不贰之“忠”,也有为国死战之“忠”,更有为君为国,力抗权奸之“忠”。
在开宗明义的第一回《烈士不背君,贞女不辱父》中塑造了忠贞不贰的铁铉形象。雨候回末曰“若屡抗王师,殚谋报国,人不能胜天,卒以死殉,是为公。铁氏二女之诗,见之传闻,固宜合纪之以为世型也”。结合明末外族入侵、边事紧张、人心动荡、社会不宁的现实,因而作者“写尽英雄不朽心,普天尽把芳规勖”。而第十二回《宝钗归仕女,奇药起忠臣》和第二十回《不乱坐怀终友托,力培正直抗权奸》的李时勉、秦凤仪故事则写的是直谏之忠。这两个故事中的主人公既为忠臣,又为义士,以忠激义,以义显忠,相得益彰,使二人形象具有忠义“合一”“双全”的典范意义。第十七回《逃阴山运智南还,破石城抒忠靖贼》中的项忠则是为国尽忠,持节不变与有所作为相融为一而极具典范价值。上述诸回铁铉、李时勉、秦凤仪、项忠共同美质是对君对国忠贞不贰。作者显然是针对当时朝政腐败,权臣当道,而为臣者多趋炎附势,二、三其行,贪生怕死的社会现实,企图树立忠君为国的道德范型。
如果说忠臣的塑造表现了作者对政治伦理的关注,则孝子、孝女形象体现的是作者对家庭伦理的重视。家庭是社会最基本的单位,其内部的伦理秩序应始之于“孝”,本之于“孝”。因此,作者将“孝”作为重建家庭秩序进而重建社会道德秩序的伦理规范和价值目标。
在“孝”的典范中,最令人惊叹的是第四回《寸心远格神明,片肝顿苏祖母》中的陈妙珍。陈妙珍十四岁时割股饲养祖母,祖母生病又刳肝救治。作者将此孝行推到极端,在他看来,忠、孝甚至死忠、死孝是人杰之事,极值得褒扬。而第二回《千金不易父仇,一死屈伸国法》中的王世名身上体现了家族复仇的伦理意识:杀父之仇必报,但不在一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延续宗脉后才可死;宁死而不使父体受残;杀人抵命,断不要人怜。这些典型的“孝”行集王世名一身,正如评者回首所说:“激烈者无此委婉,深筹者又难此勇断也。知神而勇沉,仁至而义尽,千古寡俦,是宜书以金管耳。”陈妙珍、王世名的孝行,虽表现形式一激烈,一委婉,但都是“孝”的极致。而在形象选择上,一十多岁女孩和一文弱书生践履孝行到极致,更具典范意义。而第三回《悍妇计除孀姑,孝子生还老母》中,孝子周于伦虽与妻子也“极和睦”,但当知道妻子骗卖其母后,毅然以妻易母。作者、评者十分称赏其“有主持”,“真可树型今世”。在封建家庭中,当爱和孝发生冲突时,孝无疑具有不可动摇的地位。作者以周于伦的行为为如何处理爱和孝的关系提供了范型。在重情轻理思想兴起的晚明时代,作者的这一范型建构颇费苦心。第九回《避豪恶懦夫远窜,感梦兆孝子逢亲》中王原的孝行可说是亲情天性的自然流露。此回开篇作者写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之恩,昊天罔极。若使父母飘泊他乡,我却安佚故土,心上安否?”这一“不安”,是来自人物内在的自然天性。作者以其无父寻父的孝行,为那些亲在而不养的不孝之子们作一“世型”。
上述诸回,作者塑造了忠臣孝子楷模,甚至将忠孝推到极致,力图为社会提供一种上至国家君臣,下至家庭父子的全面社会伦理范型。虽这些极致形象的塑造和故事的叙述难免有牵强之处,却也正是作者苦心孤诣提供家国伦理范型的淋漓呈现。
在封建社会中,正如片面强调臣对君忠、子对父孝一样,夫妇伦理也表现为只要求妻子对丈夫的忠贞,只要求女性无条件地践履妇德。因而贞节烈妇形象的塑造,便是《型世言》作者重建夫妇伦理的必然。以下数位贞节烈妇,便是其树立起的妇德妇行楷模。
《型世言》中最为典型的烈妇形象要数第十回《烈妇忍死殉夫,贤媪割爱成女》中的陈稚儿。陈稚儿与丈夫情深意笃,不幸婚后两年丈夫病故,陈稚儿便执意殉夫,在数次求死不得的情况下,其母为了成全她,竟对她寻死的行为视而不见。如写陈稚儿自缢时:“此时咽喉气不达,拥起来,吼吼作声。他母亲已是听得他,想道‘这人是不肯生了’。却推做不听得,把被来狠狠的嚼。倒是他婆婆间壁居中听了,忙叫亲母,这里只做睡着。”女儿自缢痛苦呻吟时,母亲却仍装睡着而不加以制止。陈稚儿最终得以殉夫。如此母女,被作者誉为“烈妇”“贤媪”,大加称扬。甚而喟叹道“愧无金玉管,拂纸写芳声”。褒扬之情,溢于言表。世间情深,最为母女,但陈稚儿的母亲为成全女儿殉夫,竟见死不救,这里体现出理的力量远大于情。但也不禁使人感到“畏”之有余而“敬”之不足。在作者看来,这正是“烈妇”应有的作为。何谓“烈妇”,作者于回中解释道:“当夫之亡,便不欲独生,慷慨捐躯,不受遏抑,如火焰之烈”。这一“烈行”,尽管内含有“节妇的肝肠”“烈妇的意气”,如作者所云:“如今人都道慷慨易,从容难,不知有节妇的肝肠,自做得烈妇的事业;有烈妇的意气,毕竟做得节妇的坚贞”。归烈妇殉夫,非为扬名,如其所言:“已许夫已死,不可绐之以生”。她怀着对夫言与自己誓言的承诺,勇敢而坚定地走上殉夫之路。作为个体存在的生死,相对于“守节”的“天理”而言,显得十分微不足道。这一“意气”和“坚贞”虽然因“死”的行为而具有震憾人心的力量,但这种力量的价值不能不令人怀疑;这在表面上看是对爱情的忠贞,但它无形中又消解了人们对爱情美好的憧憬。相对于烈妇的节烈,第六回《完令节冰心独抱 全姑丑冷韵千秋》中的唐贵梅则“节烈”之中又附加了一层“孝”的品格。寡居而不守贞的婆婆逼迫寡居的唐贵梅嫁给与婆婆私通的徽商为妾。唐贵梅誓死不从,因而受尽折磨。面对节、孝的两难处境,唐贵梅选择了死,她以自挂梅枝结束了年轻的生命。这一“自缢”的行为,既可保全自己的“节”,又可“全姑丑”,在作者看来,应是必然的选择。唐贵梅的死,从表面看,似乎是一种“迂节”“迂孝”,但在其同时代的人看来,其高自标置,不啻为一种世型。如其行为不仅为作者、评者认为是行所当行的“孝烈之型”,同时还得到了杨慎、李贽等人的极度称赏。唐贵梅的自缢虽让人叹惋,但她正是在这一“节孝两全”的行为选择中,进入一个崇高的境界,履行了她的身份决定她必须履行的义务。这一“临难,毋苟免”时刻的“舍生取义”与“假道学”有着本质的区别。另外,在第十六回《内江县三节妇守贞,成都郡两孤儿连捷》中,作者还塑造了既能守节,又可不妒的萧家三夫人形象。她们和睦相处,共同扶养萧家两孤儿的行为深为作者赞赏而被称为“有德有节”之人。
在此三回中,节烈的陈稚儿,节孝的唐贵梅,和有德有节的萧家三夫人作为对妇德践履的楷模被加以塑造。她们分别为夫妇、婆媳及妻妾关系提供了范型。而在贞节烈孝等妇德面前,人的生命都是微不足道的。因此这种贞节烈妇形象的塑造,在晚明人欲横流的社会中,虽有助于遏制社会颓风的蔓延,但这种压抑人性的道德观念,并不值得提倡。其中深含着对女性的身份定位。所谓“贞节”,正是男性强加于女性身上的一种伦理规范。她们在为那个世风淫乱的社会充当范型楷模时,也展示了那个时代女性的不幸和存在价值的被漠视。
对于社会人际伦理最重要标准之一的“义”,《型世言》也通过塑造数位义士形象来为世树型。如第十四回《千秋盟友谊,双璧返他乡》,第二十回《不乱作怀终友托,力培正直抗权奸》均摹写了为友之则;第十三回《击豪强徒报师恩,代成狱弟脱兄难》又写了师徒之义。
其中首值一提的是第七回《胡总制巧用华棣卿,王翠翘死报徐明山》和第十八回《拔沦落才王君择婿,破儿女态季兰成夫》中的两位“义女”形象。王翠翘为偿父官债,卖身为妾,又沦落为娼,被义士华棣卿赎出之后,又在战乱中为海贼徐明山掳去,美貌多艺而深受徐明山宠幸。王翠翘为免百姓战乱之苦,劝徐明山归降朝廷,朝廷却背信弃义处死徐明山。王翠翘自觉有负于徐,自沉海而死。评者回首称赞“故必才如翠翘,方可云粉黛中干城。至其一死殉人,忠义彪炳一世。”作者也于文中称其“奇于忠,奇于义”。王翠翘为父自卖自身,为一方百姓免受战乱而劝降海贼,最后又以死酬报徐明山知遇之恩,可谓孝、仁、义典范,其死正是“士为知己者死”的侠义行为,既勇且烈。不同于王翠翘惊险坎坷生命历程中的沉勇孝义,王季兰的“义”表现在不沉缅于儿女之情,激言劝勉沦落中的丈夫奋志功名。丈夫得官时,她又劝其不可骄矜傲世,显得见识高远。评者赞赏“如不以出于富贵而有傲心,暂落贫贱而有馁心,俱可做闺中女范。”王季兰深明大义,慧眼识才,助丈夫成就功名。以两位女性为闺阁中人作传,这在男权为中心的封建社会中,其典范意义更加深远。
与“义女”相映的是“义士”形象,如第五回《淫妇背夫遭诛,侠士蒙恩得宥》中的耿埴,第十三回《击豪强徒报师恩,代成狱弟脱兄难》中姚氏兄弟,第十五回《灵台山老仆守义,合溪县败子回头》中老仆沈实及第十九回《捐金有意怜穷,卜屯无心得地》中的林茂等。姚氏兄弟激于义愤抗暴扶弱,又手足情深,兄甘愿代弟受刑,不惟仗义,还让人感到融融亲情;老仆沈实忠于主人,在幼主不知进取时好言相劝,幼主落魄时力扶其重振家业,堪称仆者忠义典范;穷塾师林茂慷慨捐金,救人困厄,同样是义士。这些形象中既有侠义、仗义之士,又有忠义、仁义之士,其性格特点都以“义”为核心,在与他人的关系中表现的忠诚信义,光明磊落,坦坦荡荡,足令世人奉为楷模。在这些“义士”行象中,耿埴之义犹值一提。耿埴“杀一不义(淫妇邓氏),生一不辜(挑水仆人白大)”。作者通过耿埴杀死和其通奸的“淫妇”,又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去自首,为无辜的白大申冤两件事,来彰显其“义”,把耿埴的“义”行推至极端。既与人私通,又杀死情人;既有人替死,可以逍遥余生,却又自首,这都是常人难有的行为,在作者看来是极为典型的“义”举,因而拈出为世人榜样。
这一系列“义”的形象都是作者以传统伦理为标准,进行劝世说教的体现。在晚明道德沦落的世风中,提倡诚信守约、见利思义等“义”的伦理,无疑具有积极意义。
综上所述,《型世言》写忠孝节义事几乎近半,作者以忠臣孝子、贞节烈妇、义士义女为世人树型,试图以此重新规范家国伦理,重振理纪纲常,重建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从而建立起上至国家君臣,下到家庭之内,社会个体之间的全方位的伦理秩序,为失范的社会提供道德秩序依托。且不论其所树范型,所提供的伦理规范是否合理,是否可行,其为世树型,重建社会道德伦理秩序的苦心孤诣在其中一一得到彰显。或许这正是余英时先生指出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在社会文化转型时代表现出的两种最突出的特点之一:一为以重建社会道德文化秩序为己任的人文和责任意识,一为对社会、政治进行批判的人文精神[2]。
[1]欧阳代发.话本小说史[M].武汉:武汉出版社,1997:308.
[2]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109—122.
Examples for the World:the Social Value Orientation of Xingshiyan
WU Jin-me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Dalian University,Dalian Liaoning 116622,China)
The present paper interpretes the social value orientation of the examples presented in Xingshiyan which,aims to offer the ethic -lacking society a complete ethic value criterion including a general national ethic value criterion,examples of obedient women and moral principles by giving good examples of loyalty,fealty,moral integrity and personal loyalty.It is pointed out that the authors’painstaking effort in setting examples through his works fully demonstrates Chinese intellectual’s deep concern for the society in the later Ming Dynasty.
Xingshiyan;loyalty-fealty-moral integrity- personal loyalty;set good examples for the world;orientation of social value
I206.2
A
1009-315X(2011)06-0588-04
2011-09-10;最后
2011-10-11
吴金梅(1975-),女,河北石家庄人,讲师,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鲁迅与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王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