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半支烟》到《一碌蔗》:追寻叶锦鸿的记忆之旅

2011-08-15 00:42:55
文教资料 2011年36期
关键词:香港电影甘蔗香港

关 羽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记忆心理学上认为记忆是:“个体对其经验的识记、保持以及再认或回忆”[1]。并认为记忆通过人的心理与经验对其行动、情绪产生影响:记忆是使人的心理活动在时间上得以延续的根本保证,经验积累和心理发展的前提。没有记忆,就不能积累知识和经验,不能进行判断和推理,也就不能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心理活动也就无法进行。[2]所以可以说如果缺少了记忆,我们其余的官能大部分就将失去效用。

电影是一种时空的艺术,而记忆、失忆与追忆等活动常常关联着多重时空的穿越,让电影在叙事上百转千回跌宕起伏,在结构上呈现纷繁复杂的碎片化与形式感。纵观影史百余年,从阿伦·雷乃的《广岛之恋》、罗伯-格里耶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到黑泽清的《X圣治》、克里斯托弗·诺兰的《记忆碎片》等无一不是讨论记忆主题的上乘之作。九七回归前,香港电影几十年当中也不乏将记忆或失忆作为表现内容的作品,但在九七后的几年间,香港多部电影集中出现了记忆与失忆问题,从《我是谁?》向观众直接发问开始,《紫雨风暴》、《半支烟》到“金鸡系列”、“无间道系列”等,这些香港制作在其内蕴上总是能让人联想到“记忆”、“失忆”、“怀旧”、“身份”等关键词。当“九七”这个时间裂隙让港人的“时间失去应有的向度,记忆也会失去依据”[3],失忆也就成为追寻记忆的动机,制造与缅怀记忆的契因。

一、失去记忆

失去记忆给人们所带来的痛苦和无奈在《半支烟》主人公豹哥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豹哥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已无法对新近发生的事情留有记忆,记不得烟仔的名字,不承认见过烟仔的女朋友,因认错家门而捶头……一个人时落寞的背影,点燃那珍藏多年的半支烟时,绝望的神情体现出这个小人物失忆却又无法排解的无奈与痛楚。所以在完全失忆之前,他带着所谓他女人的画像回到了香港。片中,协助寻人的烟仔没有父亲,他母亲也不记得他父亲是谁。自然母子俩对于其父而言也没有妻子与儿子的身份。在这里烟仔母亲遭遇的是丧失记忆与丧失身份的双重困局。同样,《一碌蔗》中的甘蔗仔、鬼女在成长过程中也是无父无母,更是称得上身份不明。

这种失忆主题与身份迷失在九七香港回归前后,海内外学者都曾注意和讨论过。香港学者阿克巴·阿巴斯的“消失论”、周蕾的“夹缝论”等后殖民理论都指出,因香港解殖之后并不是独立,而是回归中国的统治,于是在反/后殖民抗争的过程中,香港必须面对另一种外来的压力——中国民族主义,并认为,这种“祖国”的民族主义实质上也是一种帝国主义,而香港正处于这样一种“殖民者与殖民者之间”的夹缝状态。“香港不能光透过中国民族/中国本土文化去维护本身的自主性,而不损害或放弃香港特有的历史”[4]。其实我们可以看到,自上世纪60年代香港经济腾飞开始,香港人的“香港认同”逐渐超越“中国认同”,其中香港电影虽受中华文化影响,但也有了浓浓的香港特色,慢慢形成了港人港片以自我为中心、自我保护的心理基础。所以在回归前,不少香港人很担心失去原有的自由、开放、先进等优越性。“九七大限”打击了港人的自信,社会心态转为崇洋,害怕受“落后中国污染”。[5]再加上回归后亚洲金融危机——香港经济衰退、香港电影业全面衰落,社会各界处于自信危机中,个个心怀焦虑。这样,回归前后的大限心态和危机论调加剧了香港电影对失忆主题和身份迷思的表现。

针对《我是谁?》、《紫雨风暴》等电影的“失忆”主题,纪陶指出:“在九十年代港片出现探求身份的现象,明显是与九七主权移交有直接关系,而失忆更可以说是港人在后九七的症候群,大家都必须/被迫清洗以往殖民时代的记忆,抛掉以前的价值观及处事方式,要重新学习,重新适应……”[6]在《半支烟》与《一碌蔗》中,叶锦鸿将港人担心失去以往身份的隐衷与剧中人物命运联系在一起,这样让观众从电影里细细体察出港人在这次巨变之中内心的彷徨、担心与痛苦。

二、寻找记忆

两片中的失忆者都未曾放弃,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寻找自我的记忆,排解内心的记忆迷局之痛。之中的第一种方法是用爱情在寻找:豹哥带着画像,返港来寻找残存记忆之中的舞小姐,为了赶在完全失忆前找到“他女人”,知道她的名字,豹哥不惜编造杀人报仇的谎言雇用烟仔来协助他。在《半支烟》的高潮处,豹哥跑进舞厅,邓丽君《我只在乎你》的旋律再次响起,豹哥穿梭于人群之中,神情紧张又焦急地寻找他的女神,但起初看到的都是一对对共舞的韶华已逝的中年人,这时的他就如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样。接着人影背后,一位与画像动作与面容相同的女人出现,豹哥与之共舞并知道了她的名字。在爱情记忆的寻找过程中,我们还会注意到烟仔在一直用DV记录寓所对面他暗恋的女警察。豹哥是用一种最为实际而直接的动作在寻找,烟仔则是用另外一种隐匿的方式在寻找他自己的爱情记忆。而烟仔母亲又是终日困守在同一地点,以期与烟仔父亲再次相遇。或者只有在这记起他的样子或是其身份的可能性才是最大的。她的这种痴心寻“夫”与豹哥相同,都是对东方苦恋式爱情彻底而完美的诠释。而在《一碌蔗》中,甘蔗仔与鬼女、鱼蛋仔与侠女都不再是单向度的苦恋,是产生和发展于双方之间的互动的情感活动。这种爱情拥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为几位主人公的人生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青春记忆。

第二种寻找的方式就是通过味道。实际生活中,味道可以作为寻找记忆的线索与依据,因为气味不仅可以被感知,也可以被记忆被描述,同时对于气味的感受与记忆中的经验也可以相联结。所以“气味与记忆是一种双向交流,气味可以辅助记忆,以及气味可引起伴随着记忆的某种情绪”[7]。换句话说,当闻某些东西时,我们会赋予这气味很多情绪上的和插曲式的随意又密切的联想。《半支烟》弥漫的是满银幕的烟味,《一碌蔗》则充盈着甘蔗的清新与甘甜。豹哥在烟雾缭绕的舞厅初遇舞小姐舒淇时,她指间夹着支香烟,而她的半支烟,豹哥也随身珍藏了30年。同时豹哥对过去的回忆均存在于香烟的烟雾飘渺和它的气息中,末尾两人柔情共舞时,气味和影像让记忆和迷恋产生一种对旧时的眷恋之情。两片中演员舒淇近乎“女神”的形象则充满了象征意味:《半支烟》中代表的是爱恋的感觉和难舍的记忆;《一碌蔗》中则似乎象征了少年的春情冲动,尤其结尾处舒淇与甘蔗仔的对视一笑更预示着甘蔗仔青春时代的终结,以前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停留在那甜中带涩的记忆之中了。同时也让两片不仅是在名字上形成对仗,且有了内在的神情契合的联结。影片里味道的获取方式:嚼蔗与抽烟明显是编导自身对往昔情感记忆的具体反映,叶锦鸿也是惯常在其电影中以气味来作为某种感情的寄托和象征,因为他认为“嗅觉比视觉逗留得更长久、更为强烈。人看了东西后,很快就会把它忘记。反而,当人嗅到气味时,便可勾起回忆”[8]。

三、制造记忆

《半支烟》与《一碌蔗》都通过现实与回忆交织的手法来完成故事,回忆促成了对旧有时光记忆的寻找,也催生了对未曾发生过的记忆的幻想制造。这种幻想制造与幻想主体的心路历程和心理错觉有着密切的关系,在《一碌蔗》的主人公甘蔗仔身上体现的尤为清晰:甘蔗仔幼时遭遇父逝母弃,跟奶奶在电影院门口卖甘蔗,所以就在电影院里长大,电影也便成为他幻觉记忆不断生成的温床。

甘蔗仔幻觉记忆产生过程:大丧威胁父亲

电影中英雄被枪杀

不断地看电影

同时

心理暗示联结加强

幻觉等无意识的内隐记忆

大丧的恶人身份

父亲在影院自杀

童年创伤

如图所示在甘蔗仔的幻想中,父亲是被恶人大丧杀害的英雄,他要杀大丧为父报仇。其幻觉记忆来源自循环不断的心理暗示,这些心理暗示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其内心不断地获得联结与加强,幻觉记忆也随之加深。而且最初的暗示来自其观看英雄电影时父亲的死亡所带来的童年创伤,记忆学学者已发现,“与年长儿童和成年人相比,年幼儿童更易于受到暗示影响,也更倾向于产生记忆歪曲。”[9]年幼儿童通常不能对幻象和现实做出分别,极易受到暗示,而这种暗示可以来自外界也可以来自自己内心,经过反复思考,便会确信不疑由此产生的记忆了。

法国神经科医生阿诺德认为“幻觉记忆是一种错认现象:将现在的经历与感觉错误地归属到了过去”[10]。而在年幼的甘蔗仔身上这种错认又与暗示联系在一起所以产生了过去从未发生过的复杂事件的详细和强烈的回忆。到其青年时这种影响还未散去,和鬼女出走之前,他就这样一直生活在自己虚构的记忆世界里。

而豹哥则是向烟仔直接编造了一连串关于自己年轻时的江湖幻想经历,幻想中的豹哥成为潇洒倜傥行侠仗义无往不利的黑帮英雄。因虚构记忆是将眼前的经验与感觉错误地放到了过去,杜撰的经历就可能是因目前环境中的某些显著线索的诱发而产生。豹哥返港当晚亲眼目睹了烟仔为不相识的小妓女行侠仗义,相比之下,在遇到不厚道的出租车司机和满口杂乱英语的古惑仔等事情之后,豹哥看到香港黑帮的世风日下。所以在躲避古惑仔的追赶时,豹哥编织了一段旧时的江湖传奇,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他骁勇善战,在争夺舞小姐的决斗中,豹哥被九纹龙暗算才远走他乡。可是稍后这段终极幻想便被当年目睹二人打架的老相识拆穿。正因如此,心理学教授丹尼尔·夏克特才将记忆定义为:并不是大脑内所贮存的图像的激活,而是以多元因素为基础而产生的复杂的建构产物[11]。

四、缅怀记忆

在社会心理学家看来“当群体面临突如其来的威胁时,它往往会寻取一种与其目前的社会历史相逆的反应方式,但是,与此同时,却与一种更加遥远的往事紧密联系起来。”[12]所以形式多种的文艺作品就阐释了类似的主题,比如在华语电影之中,不论王家卫前些年的《花样年华》和《2046》,还是2010年叶锦鸿参与编剧的《七十二家租客》都有着多重而深厚的缅怀旧日时光的情绪在流淌着。

与张之亮的《车票》和罗启锐的《岁月神偷》将内地引入到故事背景不同的是,叶锦鸿的这两部电影共同缅怀的是关于香港上世纪60、70年代的时代记忆,也更是那个时代的九龙旺角与离岛长洲的生活记忆。《半支烟》豹哥回忆着30年前香港的生活和人与人之间的处事方式。《一碌蔗》更是直接回到了那个年代的生活之中,通过四位主人公的青春爱恋往事,观众品味到的是那个年代的香港离岛生活的点点滴滴。《一碌蔗》对长洲戏院电影放映情况的展示,既是参与进几位主人公的成长与爱恋过程,又从侧面成为那段时间香港电影放映史的展现。《999离奇杀手》等电影推动了甘蔗仔幻觉记忆的不断生成,也是当时极度崇拜英雄、崇尚武术的写照;当甘蔗仔初遇鬼女之后,背景中便出现了《古镜幽魂》等鬼怪电影的海报;鱼蛋仔感染鼠疫被众人抬走经过戏院时的是《动物奇观》的宣传画;甘蔗仔与侠女观看电影《侠女》时,恍惚中此二人着古装登上银幕,并将暗恋侠女的鱼蛋仔置于死地;甘蔗仔与鬼女通情书互相识时不断闪过的《女朋友》、《殉情记》与《两小无猜》等爱情电影片段,再加上一曲《梨涡浅笑》。这些影片与剧中人物纠缠不清的同时,不仅颇有趣味,且时代感鲜明。在一个电影多元化的年代,戏院生意旺场,从换片的宣传海报可知上映的电影多样化。功夫片固然当道,爱情文艺片、鬼怪片、纪录片、风月情色片等一应俱全,电影丰富电影市场繁荣,与那个时代一样活力充沛。也正如叶锦鸿自己所说“这部电影围绕了自己成长时所发生、所熟悉的事情,由从前生活的状况、居住的地方和朋友等组合而成”[13]。

《一碌蔗》对上世纪70年代长洲生活记忆的成功复原还要归功于奚仲文的美术指导,环境道具的精雕细琢对这样一部散文一样的电影至关重要,让人们回忆起属于那个时光之中特有的美好的景色和人情。看着谷德昭、杜汶泽、林雪三人蹲在树下嚼着荔枝神采飞扬地争辩“南拳哪五家”的场景,相信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们定会产生内心深处的共鸣。

[1]杨治良等.《记忆心理学》绪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3.

[2]同[1]绪论:5.

[3]李道新.“后九七”香港电影的时间体验与历史观念.当代电影,2007,3.

[4]刘宇清.中国电影的历史审思与当下观察.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9:115-116.

[5]石琪.香港电影回归十年.当代电影,2007,4.

[6]纪陶.根源所在.何文龙主编.一九九九香港电影回顾.香港电影评论学会,2000,64.

[7]派特·瓦润等著.洪慧娟译.嗅觉符码—记忆和欲望的语言.汕头大学出版社,2003:111.

[8]梁婉玲.叶锦鸿:构思剧本最困难.香港文汇报.http://paper.wenweipo.com/2005/07/05/FA0507050002.htm.

[9][美]丹尼尔·夏克特著.高申春译.找寻逝去的自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128.

[10][美]丹尼尔·夏克特著.李安龙译.记忆的七宗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113.

[11]同[9]234.

[12][英]弗雷德里克·C·巴特莱特著.黎炜译.记忆:一个实验的与社会的心理学研究.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386.

[13]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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