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海卫
(河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河南洛阳471023)
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的诗学审美观
殷海卫
(河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河南洛阳471023)
《苕溪渔隐丛话》是宋代诗话总集的双璧之一,它对唐宋诗学研究有着极其重要的文献价值。该书不仅体现了胡仔独特的诗学批评特征,具有重要的诗歌史意义,还体现出编者胡仔对诗歌审美的特定追求。他崇雅黜俗,讲求含蓄,追求清远、平淡自然的诗风,注重整体美,追求创新等。这些审美追求,使该书的价值远远超出了一般诗话总集仅仅收录别集的意义。它既改变了诗话总集有选无论的状况,弥补了胡仔没有诗学专论传世的遗憾,也客观反应了宋代诗学审美的一些共同特征。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诗学;审美观
《苕溪渔隐丛话》(以下简称《丛话》)作为宋代诗话总集的双璧之一,是唐宋诗学研究的必备之资。该书分前后两集。其中《前集》六十卷,《后集》四十卷。胡仔在书中不仅有着诗学批评方面的积极建构,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批评话语,在诗歌审美方面,他也有着自我特定的追求。具体包括崇雅黜俗,讲求含蓄,追求清远、平淡自然之美,注重整体美,追求创新等内容。惜前人多视之为诗话别集的汇总,对其审美思想尚未及探讨,故笔者不揣浅陋,加以整合,以求圆照。
中国传统的审美习惯是以雅为美的。宋代士大夫深受老庄的影响,不仅追求雅致的生活,更追求高雅的文学情趣。倍受胡仔尊崇的苏轼、黄庭坚等人是宋代诗人中崇雅黜俗论的典型代表。苏轼《於潜僧绿筠轩》曰:“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1](《苏轼诗集》卷9)黄山谷《书嵇叔夜诗与侄榎》亦曰:“士生于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2](《宋黄文节公全集·别集》卷6)其《题意可诗后》又言:“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2](《宋黄文节公全集·正集》卷25)这些思想对胡仔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通过品评他人诗歌来表明自己的诗学倾向。有从诗歌的题材、内容、表达方式等角度论述的。如他认为袁高之诗反映民生疾苦,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古朴雅正,深得讽人之旨。
苕溪渔隐曰:“唐袁高为湖州刺史,因修贡顾渚茶山,作诗云:‘《禹贡》通远俗,始图在安人。后王失其本,职吏不敢陈。……顾省忝邦守,有惭复因循。茫茫沧海间,丹愤何由申?’此诗古雅,得诗人讽谏之体,诚可尚也。”[3](《后集》卷11)
有从他人诗歌句法的角度进行评论的。如他评杜正献的《送行诗》高古雅正,优游不迫。这也反映了宋人论诗注重诗法、善辩句法的风尚。
苕溪渔隐曰:“《送行诗》,正献有之,句法殊高古,今录入《丛话》,云:‘早修天爵邀人爵,才近耆年便引年。出处对扬多称职,始终操履众推贤。鉴湖贺老非陈迹,荆渚朱公合比肩。此去优游益吟咏,《枝江集》外别成编。’”[3](《后集》卷21)
与崇雅思想相辅相成的是胡仔黜俗的倾向。一是反对尘俗。如同样是写女眷诗,胡仔认为东坡能脱弃绮艳之姿,出以清雅之态,乐天之语却尘下艳俗。
东坡云:“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因读《乐天集》,献作此诗。……诗云:‘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苕溪渔隐曰:“诗意佳绝,善于为戏,略去洞房之气味,翻为道人之家风,非若乐天所云‘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但自咤其佳丽,尘俗哉!”[3](《后集》卷29)
二是反对卑俗。他认为诗人要注意诗歌的语体风格,语言表达要高雅得体,不作浅陋卑俗之语,所以无论是田舍翁语,还是庄宅牙人语,在胡仔看来,皆为笑谈。
苕溪渔隐曰:“余观《刘洞传》不载《夜坐诗》,乃孙鲂耳,鲂与沈彬李建勋为诗社,彬好评诗,建勋匿鲂于斋中,伺彬至,以鲂诗访之,彬曰:‘此非有风雅,但得田舍翁火炉头之作尔。’鲂遽出,讓彬曰:‘非有风雅,固闻命矣。拟田舍翁,无乃太过乎?’彬笑曰:‘子《夜坐》句云:划多灰渐冷,坐久席成痕。此非田舍翁火炉上所作而何?’阖坐大笑。”[3](《后集》卷18)
《复斋漫录》云:“陈无己《诗话》谓平甫以杨蟠《金山诗》为庄宅牙人语,解量四至。诗云:‘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苕溪渔隐曰:“平甫《游金山诗》云:‘北固山连三楚尽,中濡水入九江深。’平甫讥杨蟠诗,反自作此等语,何也?”[3](《后集》卷25)
三是反对浅俗。胡仔认为:诗人表情达意要合乎时宜,用意可以深,造语则不可浅近,这样才不失温婉之致、雅正之体。即便是对用典高手李义山,他也有不敬之辞:
苕溪渔隐曰:“义山诗,杨大年诸公皆深喜之,然浅近者亦多,如《华清宫诗》云:‘华清恩幸古无伦,犹恐蛾眉不胜人,未免被他襃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用事失体,在当时非所宜言也;岂若崔鲁《华清宫诗》云:‘障掩金鸡蓄祸机,翠环西拂蜀云飞,珠帘一闭朝元阁,不见人归见燕归。’语意既精深,用事亦隐而显也。义山又有《马嵬》诗云:‘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浑河中诗》云:‘咸阳原上英雄骨,半是君家养马来。’如此等诗,庸非浅近乎!”[3](《后集》卷14)
所谓“诗无达诂”,从借古讽今言之,义山诗自然是独超众类。若目以不伦或失体,实有不当;若从宋代党争给士人造成的畏祸心理及传统温柔敦厚的诗美标准言之,胡仔所言也在情理之中。
胡仔虽然在审美上为崇雅黜俗,但他并没有将俗的东西全部拒之门外,只是如何对俗加以处理,使俗的语言、题材、内容等能够向雅提升、转化,完成雅对俗的超越,化俗为雅。胡仔以俗为雅的审美追求乃是整个宋代诗学审美趋向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显示出其诗学批评的自觉。
胡仔在诗歌表达上追求含蓄之美,要委婉蕴藉,有“文外之重旨”[4](《文心雕龙·隐秀》),能够“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3](《后集》卷22)如果过于直露,语尽意亦尽,则不足以引发读者的想象和体悟,这样的表达也就无足称道。
苕溪渔隐云:“《宫词》云:‘监宫引出暂开门,随例虽朝不是恩,银钥却收金锁合,月明花落又黄昏。’此绝句极佳,意在言外,而幽怨之情自见,不待明之也。诗贵如此,若使人一览而意尽,亦何足道哉。”[3](《后集》卷15)
苕溪渔隐曰:“细考此歌,想花卿当时在蜀中,虽有一时平贼之功,然骄态不法。人甚苦之。故子美不欲显言之,但云‘人道我卿绝世无’,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京都’,语句含蓄,盖可知矣。”[3](《前集》卷14)
从审美渊源而言,这与古典诗学“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温柔敦厚”的思想影响有关。即便是有所讽谏也要言辞委婉,不失风雅之旨,这样才能感发人心。从其所录的龟山杨时对东坡、伯淳之诗的不同评论中,可以间接看出胡仔的这种审美心理。
《龟山语录》云:“作诗不知《风》《雅》之意,不可以作诗。诗尚讽谏,唯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乃为有补;若谏而涉于毁谤,闻者怒之,何补之有。观苏东坡诗,只是讥诮朝廷,殊无温柔敦厚之气,以此,人故得而罪之。若是伯淳诗,则闻者自然感动矣。因举伯淳《和温公诸人禊饮》云:‘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又《泛舟》云:‘只恐风花一片飞。’何其温厚也。”[3](《后集》卷30)
从更深层原因言之,乃是宋代特殊的政治文化环境造成的。政治上党争之激烈,打击之沉重,给文人造成了严重的畏祸心理。黄庭坚对此有深刻体悟:
山谷云:“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其发为讪谤侵陵,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为诗之过,是失诗之旨,非诗之过也。”[3](《前集》卷48)
胡仔在追求含蓄时,也注意艺术的辩证法,反对过犹不及。他赞同诗歌“内意欲尽其理,外意欲尽其象,内外含蓄,方入诗格”,“讽刺不可怒张,怒张则筋骨露矣”,要“言近而意深,不失风骚之体。”[3](《后集》卷34)他并不排斥诗歌的讽谏功能,而是强调表达应委婉得体,得骚人之体。
苕溪渔隐曰:“子高别有古诗一篇,意含讽刺,语加微婉,得骚人之体格,其诗云:‘佳人在空谷,双星思银河。契阔不有命,盛时岂蹉跎。……谁令兰蕙徒,憔悴守岩阿。’”[3](《后集》卷35)
在诗歌语言与风格方面,胡仔首先偏爱一种清美。他常以“清”字品评诗人诗作的高下。“清”实际上也是一种雅,诗人内心清高脱俗,发为言辞则具清美之风。如太白诗歌清奇之美,让胡仔也赞不绝口。
东坡云:“‘湘中老人读黄老,手援紫藟坐碧草,春至不知湘水深,日暮忘却巴陵道。’唐末有人见作是诗者,词气殆是李谪仙。……其诗曰:‘朝披梦泽云,笠钓青茫茫。’此语非太白不能道也。”苕溪渔隐曰:“太白此诗中后云:‘暮跨紫鳞去,海气侵肌凉。’亦奇语也。”[3](《前集》卷5)
他对那些清新之词也赏爱有加,虽然这些诗歌并非出自一人之手,但胡仔却以独到的审美眼光,异中见同,发现了它们体格、语言等方面相似的风味。
苕溪渔隐曰:“阅《古今诗话》,得四诗,皆材格相肖,语亦清新,今并录之,以备披阅。刘长卿《题余干旅舍》云:‘摇落暮天逈,丹枫霜叶稀。孤城向水闭,独鸟背人飞,渡口月初上,邻家渔未归。乡心正欲绝,何处捣征衣。’张籍《宿江上》云……潘阆《暮归钱塘》云……李建中《题望湖楼》云:‘野艇闲撑处,湖天景亦微。春波无限绿,白鸟自由飞。柳色浓垂岸,山光冷照衣。时携一樽酒,恋到晚凉归。’”[3](《后集》卷17)
他对花蕊夫人的清婉之词也逐一列出,大加称道。
苕溪渔隐曰:“余阅此词,如‘龙池九曲远相通,杨柳丝牵两岸风,长似江南好风景,画船来往碧波中。’……‘厨船进食簇时新,侍座无非列近臣,日午殿头宣索脍,隔花催唤打鱼
人。’皆清婉可喜。[3](《后集》卷40)
“奇”可以说是一种新,即在造语、弄意、取境等方面独出机杼,去俗字、俗语、俗意,以奇思、奇句、奇境取胜。如唐子西之诗清奇可爱。
苕溪渔隐曰:“子西诗多佳句,……又有造语极工者,如‘水裁偏岸直,云截乱山平。’‘破窗灯焰走,冻砚笔锋迟。’‘手香橙熟后,发脱草枯时。’皆清奇可爱。”[3](《前集》卷53)
平淡与自然美的追求是胡仔审美的最高要求,这也是整个宋代诗歌创作与诗学批评的自觉追求。平淡乃是一种心态,是宋代平民文化的一个特征。它既是宋人历经世事后强歌无欢而对社会人生的一种洞达与了悟,也是宋诗不断发展成熟的一种必然选择。自然是宋人经过瘦劲、洗炼的刻琢才逐渐达到的一种诗学美境。平淡与自然美是作家创作达到老境美的标志。宋代诗坛推崇的诸多大家名流,如陶渊明、杜子美、韩昌黎、王荆公、苏东坡、黄山谷等人的诗歌,无不体现这一美学特征。
胡仔对平淡美的追求直接、鲜明地体现在其诗学批评中。他称梅圣俞之诗平淡中饶有深意,陈去非之诗平淡与工整相合。
苕溪渔隐曰:“圣俞诗工于平淡,自成一家,如《东溪》云:‘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山行》云:‘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春阴》云:‘鸠鸣桑叶吐,村暗杏花残。’《杜鹃》云:‘月树啼方急,山房人未眠。’似此等句,须细味之,方见其用意也。”[3](《后集》卷24)
苕溪渔隐曰:“陈去非诗,平淡有工。如‘疎疎一帘雨,淡淡满枝花。’‘官里簿书何日了,楼头风雨见秋来。’‘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3](《前集》卷53)
胡仔还通过收录宋人的论诗之语,间接表达他对平淡美的追求。如东坡称陶诗“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3](《前集》卷19)正如朱子所说:“夫古人之诗,本岂有意于平淡哉?但对今之狂怪、雕锼、神头鬼面,则见其平;对今人之肥腻、腥臊、酸咸、苦涩,则见其淡耳。”[5](卷35:《答巩仲至》)胡仔所追求的平淡,实际上包含了两重意义:“韩诗云:‘艰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梅平淡是此种。朱子谓:‘陶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此又是一种。”[6](朱自清:《宋五家诗钞》)
如果说平淡美是整个宋代诗学最显著的审美特征,那么达到这一审美至境的途径便是自然。陶诗之平淡纯乎出于自然,是一种返朴归真的美,成为宋代诗学追求的最高典范。
山谷曰:“至于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虽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检括者,辄病其放。孔子曰:‘宁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渊明之拙与放,岂可为不知者道哉?”[3](《前集》卷3)
相较而言,杜、韩之诗则经历了一个渐老渐熟、技进于道的过程,是由人工而臻于天然的。
山谷云:“观子美到夔州后诗,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3](《前集》卷13)
恰如王安石《题张司业》所言:“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7](《王荆公诗注》卷45)
许印芳曰:“盖自然乃文字美名,实乃文字老境。功候未深,必不能到。初学宜用艰苦功夫,以洗炼为主,久而精力弥满,出之则裕如,渐进自然,方臻妙境。若入手即求自然,必有粗率病,且有油滑病。人皆知粗率油滑之为病,不知病根即在妄求自然。更有身受其病,迷而不悟,反而笑他人用力艰苦,引古人以自夸者。夫古人流传之作,大段自然,岂知其自然皆自艰苦中来乎?不识本来之艰苦,但见眼前之自然,摹古益久,去古益远,终身无成就之日。如此者吾屡见其人,初学者当以为戒。”[8](《瀛奎律髓》卷29:“旅况类”)
胡仔十分注重诗歌整体的艺术效果,追求整体美。诗歌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它的整体虽然是由各个组成部分构成的,但其部分之间是相互依存而处于一个有机统一体中的。整体的艺术效果是大于部分之和的。西方结构主义也认为任何事物只有在系统整体中才能获得真正的意义。德国心理学家考夫卡就说:“艺术品是作为一种结构感染人们的。这意味着它不是各组成部分的简单的集合,而是各部分互相依存的统一整体。”[9]412阿恩海姆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假如不能把握事物的整体或统一结构,就永远不能创造和欣赏艺术品。”[10]引言在胡仔看来,诗歌应该具有一种整体的力度和美感,如果仅凭一联或一句之功,实不足以名家。
《雪浪斋日记》云:“谢薖《初夏诗》云:‘挼挲蕉叶展新绿,从臾榴花舒小红。’句虽雕刻,而事甚新。”苕溪渔隐曰:“《江西宗派图》中有谢薖,恐须别有佳句,若只此一联,固无甚高论也。”[3](《前集》卷53)
这或许与宋人以文字为诗的风气相关。虽然他们体物写景能造微入妙,佳句迥出,视其全篇则殊不相称,无怪乎胡仔感叹作品整体美之难得。
苕溪渔隐曰:“词句欲全篇皆好,极为难得。如贺方回‘淡黄杨柳带栖鸦’,柔处度‘藕叶清香胜花气’,二句写景咏物,可谓造微入妙,若其全篇,皆不逮此矣。”[3](《前集》卷59)
“韩门弟子”贾岛因生活范围所限,诗歌题材、内容大体窘涩。其诗常常有句无篇,整体上缺乏宏大的气象。
司空图曰:“贾阆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寒涩,无可置才,而亦为体之不备也。”[3](《后集》卷9)
同样还有晚唐体诗人林逋,其《梅花诗》虽有传神写照之句,全篇气格却有所不类,亦令人慨叹全篇佳者之难为!
蔡宽夫《诗话》云:“林和靖《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诚为警绝。然其下联乃云:‘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则与上联气格,全不相类,若出两人。乃知诗全篇佳者诚难得,唐人多摘句为图,盖以此。”[3](《前集》卷27)
这也从侧面表明胡仔注重诗歌整体美的思想。优秀的诗歌必然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是由它的全部因素的合力形成的。它的每个部分既影响着整体,反过来又接受整体的影响。其个别成分的魅力与整体的艺术效果是不能等同的。因此要形成一种“整体型”式的审美效果,必须注重部分的艺术处理要与整体的艺术魅力保持一致。否则,整个作品的艺术张力或者艺术表现力就会被削弱。胡仔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不仅有明确的理论阐述,也有自觉的批评实践。
苕溪渔隐曰:“凡作诗词,要当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不可偏也。……此两句全无意味,收拾得不佳,遂并全篇气索然矣。”[3](《后集》卷39)
他在品评诗人作品高下时,始终贯彻着这一艺术的辩证法则。如他论张祜、孙鲂的咏金山寺诗,张诗全篇皆佳,孙诗矜而有疵。
苕溪渔隐曰:“张祜诗云:‘一宿金山顶,微茫水国分。僧归夜舡月,龙出晓堂云。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因悲在朝市,终日醉醺醺。’祜诗全篇皆好,鲂诗不及之,有疵病,如‘惊涛溅佛身’之句,则金山寺何其低而且小哉?‘谁言张处士,诗后更无人’,仍自矜衒如此,尤可嗤也。”[3](《后集》卷18)
胡仔论诗从具体的诗法入手,他不仅注重师法前人,而且更强调那种“不为牛后人”的创新精神。这些都打上了宋代诗学精神的深刻烙印——无论是对于诗歌创作,还是对于诗学批评。所谓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宋人并不仅仅满足于追步唐人,而是在不断地标新立异。这既是时代之使然,也是宋代诗歌自身发展的必然要求。正如蒋士铨《诗辨》所言:“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变出不得已,运会实迫之。格调句相袭,焉用雷同词?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11](《忠雅堂诗集》卷13)钱钟书先生也说“前代诗歌的造诣不但是传给后人的产业,而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向后人挑衅,挑他们来比赛,试试他们能不能后来居上、打破记录,或者异曲同工、别开生面……有唐诗作榜样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瞧不起宋诗的明人说它学唐诗而不像唐诗,这句话并不错,只是他们不懂得这一点不像之处恰恰就是宋诗的创造性和价值所在。”[12]10宋人之于诗歌创作的新变精神,在诗学批评上得到了积极的回应。
宋子京《笔记》云:“文章必自名一家,然后可以传不朽;若体规画圆,准方作矩,终为人之臣仆。古人讥屋下架屋,信然。陆机曰:‘谢朝花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韩愈曰:‘惟陈言之务去。’此乃为文之要。”苕溪渔隐曰:“学诗亦然,若循习陈言,规摹旧作,不能变化,自出新意,亦何以名家。鲁直诗云:“随人作计终后人。又云:文章最忌随人后。诚至论也。”[3](《前集》卷49)
胡仔在整合前人理论的基础上,首先是明确提出了创新的理论要求,反对因循模拟。其次是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自觉贯彻了这一诗学精神。如他肯定了杜甫在诗歌体格法式方面的创新:大而能变,变而能化。他既推动了律诗的新变,又促使了拗律的发展和成熟。正如滕守尧所说:“只有那些在我们熟悉的传统中经过大胆创新的艺术形式才会引起我们极大的兴趣和敏锐的知觉。”[13]60
苕溪渔隐曰:“律诗之作,用字平侧,世固有定体,众共守之。然不若时用变体,如兵之出奇,变化无穷,以惊世骇目。如老杜诗云:‘竹里行厨洗玉盘,花边立马簇金鞍。……看弄渔舟移白日,老农何有罄交欢。’此七言律诗之变体也。……老杜云:‘暮春三月巫峡长,皛皛行云浮日光。……飞阁卷帘图画里,虚无只少对潇湘。’……凡此皆律诗之变体,学者不可不知。”[3](《前集》卷7)
又如对宋代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欧阳修,胡仔就肯定了他使气以命诗,不蹈袭前人,师心自然,以文为诗的创新精神。
苕溪渔隐曰:“欧公作诗,盖欲自出胸臆,不肯蹈袭前人,……如《六月十四夜飞盖桥玩月》云:‘天形积轻清,水德本虚静,……人心旷而闲,月色高愈逈,惟恐清夜阑,时时瞻斗柄。’”[3](《后集》卷23)
对宋诗巨擘苏轼,胡仔既赞扬他诗词格超逸,不因袭前人,也欣赏他在用韵方面能够务去陈言,自我作古,创意出奇。
苕溪渔隐曰:“至于东坡作此诗,则词格超逸,不复蹈袭前人,其诗有‘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3](《前集》卷28)
苕溪渔隐曰:“至若东坡暾字韵三首,皆摆落陈言,古今人未尝经道者,三首并妙绝,第二首尤奇。诗云:‘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作魂。……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蘂黏空樽。’”[3](《后集》卷21)
与之相反,他对那些一味因袭模拟他人之词、不能求新求变的行为,表示出不屑之态。
《古今诗话》云:“南方浮图能诗者多,士大夫鲜有汲引,多汩没不显。福州僧有诗百余篇,其中佳句,如‘虹收千障雨,潮展半江天。’不减古人也。”苕溪渔隐曰:“此一联乃体李义山诗‘虹收青障雨,鸟没夕阳天’,所谓屋下架屋者,非不经人道语,不足贵也。”[3](《前集》卷57)
对那些剽窃他人的行为,胡仔更是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他认为后学当以谭知柔等人为鉴戒:
苕溪渔隐曰:“剽窃他人诗句,以为己出,终当败露,不可不戒。如近时吴可《晚春诗》云:‘小醉初醒过别村,数家残雪拥篱根,枝头有恨梅千点,溪上无人月一痕。’亦洒落可喜。余偶于一达官处见谭知柔所献诗文一编,试取阅之,即吴可之诗在焉,但易其题曰《晚醉口占》,仍改诗中三四字而已。”[3](《前集》卷54)
综上所论,我们不难发现,胡仔的这些审美追求自成一体,使该书的诗学价值远远超出了一般诗话总集仅仅收录别集的意义。它不仅改变了以往诗话总集(如阮阅《诗总》等)有选无论的状况,弥补了胡仔没有诗话别集传世的缺憾,也客观反应了宋代诗学审美追求的一些共同特征(如崇雅、求新等),并对后起诗话总集(如《诗人玉屑》等)审美思想的表达产生了示范意义。
[1][宋]苏轼.苏轼诗集合注[M].[清]冯应榴,辑注.黄任轲,朱怀春,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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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德]考夫卡.艺术与要求性[M]//李普曼.当代美学.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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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滕守尧.审美心理描述[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A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Poetry Aesthetics of Series of Poetic Notes Taken by The Recluse of the Brook Tiao
YIN Hai-wei
(College of Humanities,He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Luoyang 471023,China)
Series of Poetic Notes Taken by the Recluse of the Brook Tiao is one of the first two rates of poetry collection of Tang and Song Dynasties.The book is embodied with the vivid poetics’critic characters of Hu Zi,and it shows the unique pursuit of aesthetics of poetry.The author advocated elegance and objects commonness,astounding implicitness and pursuit of the natural poetry style;it focuses on the“whole beauty”and innovation.All of these aesthetics pursuits enabled the value of the book beyond other collections of poetries whose meaning is just for embodiment of collected works.It has greatly changed the conditions of collections of poetries that are contained selections without critics and made amendment that there were no extent symposium of Hu Zi,which has also mirrored common characters of poetic aesthetics of Song Dynasty.
Hu Zi;Series of Poetic Notes Taken by the Recluse of the Brook Tiao;poetry;aesthetics
I207
A
1009—5128(2011)07—0051—06
2011—04—01
河南省社科联2008年度调研课题(SKL—2008—126);河南科技大学博士科研启动基金资助项目
殷海卫(1971—),男,河南信阳人,河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唐宋诗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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