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仕平
(集美大学 政法学院,福建厦门361021)
杨震的思想观念与文化背景
萧仕平
(集美大学 政法学院,福建厦门361021)
分析杨震的思想观念是我们观察东汉中期社会文化背景的极佳标本。具体说,第一,东汉中期经学繁盛与杨震的经学修养恰成对应;第二,东汉中期士风高涨与杨震的名节意识正可应和,杨震的思想观念契合于当时的文化大背景。
杨震;经学;名节
杨震(59—124),字伯起,东汉弘农华阴(今陕西省华阴市)人,主要生活年代为东汉中期。其家族自西汉开始累世官宦,自己少时师从桓郁,博览群经,成年后开门授徒,名扬天下。杨震后半生出仕,历任荆州刺史、东莱太守、涿郡太守,汉安帝元初年间(114—119),被征为太仆、拜太常;汉安帝永宁元年(120),迁司徒,汉安帝延光二年(123),为太尉。延光三年(124)因受樊丰等奸臣陷害,遭汉安帝罢黜,杨震被逼饮鸩而死。《后汉书》为之立传。除《后汉书》本传留下杨震的数则上疏文外,杨震文献于世无传。不过,仅由《后汉书·杨震传》所载的相关情节以及其中的上疏文加以分析,可以发现杨震的思想观念同当时的文化大背景正相契合,分析杨震的观念也是我们观察东汉中期社会文化背景的极佳标本。
在东汉中期,经学的繁盛无疑是最重要的文化现象。
何谓“经”?东汉的许慎《说文解字》说:“经,织也。”清代段玉裁注:“织之从(纵)丝为之经,必先有经而后有纬。”[1]644经就是最原初的,也是最重要的典籍。《庄子·天运》说:“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西汉时期汉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立“五经博士”,《诗》(《鲁诗》、《韩诗》、《六日诗》)、《书》、《礼》(《仪礼》)、《易》、《春秋》(《公羊传》)五经成为法定的经典。武帝还设经学博士,实行以经取士的官吏选拔原则,这些举措都标志着经学从民间私学变成朝廷官学。经学成为官学,经学地位为之一变,经学开始风行。
转及东汉,经学更加兴旺,东汉早期中期诸帝重视经学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当时的几位皇帝经常诏令五经章句的整理和释义,如,光武帝即位以后,即着手恢复汉武帝时的五经博士,《易》立四博士,《尚书》立三博士,《诗》立三博士,《礼》、《春秋》各立二博士;又在洛阳兴建辟雍、东观、兰台、石室等文化设施,营造文化氛围,在此基础上建立太学;同时祭祀孔子,并封其后为“褒成侯”;在他在位期间,多次幸临太学、辟雍。章帝建初四年,“下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使五官中郎将魏应承制问,侍中淳于恭奏,帝亲称制临决,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议奏》”(《后汉书·章帝纪》),章帝还曾诏令贾逵“撰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古文同异。逵集为三卷,帝善之。复令撰齐、鲁、韩诗与毛氏异同。并作周官解诂”(《后汉书·贾逵列传》)。元初四年,安帝“以经传之文多不正定,乃选通儒谒者刘珍及博士良史诣东观,各雠校家法,令伦监典其事。”(《后汉书·宦者列传》)此外,许多帝王还精通经籍,甚至还经常亲自讲经并撰写经学著作。如,“光武好学,不能施之于政,乃躬自讲经。”[2]1675明帝中元元年行辟雍明堂礼时,“正坐自讲,诸儒执经问难于前,冠带缙绅之人,圜桥门而观听者盖亿万计。”(《后汉书·儒林列传上》)明帝又撰《五家要说章句》,令桓郁校定于宣明殿,谓郁曰:“我为孔子,卿为子夏,起予者商也”。(《后汉书·桓荣列传注》)
东汉早中期,在帝王的身体力行和不遗余力的倡导下,学习和掌握经学成了流行的社会时尚,出现“四海之内,学校如林,庠序盈门”(《后汉书·班固传》)的繁荣景象。皇族内部,光武诏令钟兴“又使宗室诸侯从(钟)兴受章句”(《后汉书·儒林列传下》)。明帝时,“自皇太子、诸王侯及功臣子弟莫不受经”(《后汉书·明帝纪》注引袁宏《后汉纪》)。明帝还为外戚樊、郭、阴、马家(四姓小侯)“开立学校,置《五经》师”(《后汉书·明帝纪》)。安帝时邓太后绥“征和帝弟济北、河间王子男女年五岁以上四十余人,又邓氏近亲子孙三十余人,并为开邸第,教学经书,躬自监试。”(《后汉书·和熹邓皇后纪》)。不仅皇族中的男性被要求学习儒学,女性也不例外,明帝之明德马皇后“能诵《易》,好读《春秋》、《楚辞》,尤善《周官》、《董仲舒书》”(《后汉书·明德马皇后纪》);顺帝之梁烈皇后“好《史书》,九岁能诵《论语》,治《韩诗》,大义略举。常以列女图画置于左右,以自监戒”(《后汉书·顺烈梁皇后》)。除太学、郡县官学体系外,在民间,东汉的私学也相当兴盛。“若乃经生所处,不远万里之路,精庐暂建,赢粮动辄千百,其耆名高义开门授徒者,编牒不下万人。”(《后汉书·儒林列传·论》)《后汉书·儒林列传》所载经师开门授徒动辄上千甚至上万人,如东汉早期的夏恭“习《韩诗》、《孟氏易》,讲授门徒常千余人”(《后汉书·儒林列传》),约生活于汉安帝、顺帝时期的蔡玄“学通五经,门徒常千人,其著录万六千人”(《后汉书·儒林列传》)。
东汉经学繁盛使当时士人普遍接受了经学教育,积淀了深厚的经学修养。这种经学修养,体现在士人对经的熟练掌握、运用乃至崇拜。正如宋儒朱熹所谓:“圣人千言万语,只是说个当然之理,恐人不晓,又笔之于书……,只就文字间求之,句句皆是。做得一分,便是一分工夫,非茫然不可测也。但患人不仔细求索之耳。”[3]187这就是说,对于崇奉经典的士人来说,古代圣人的千言万语凝聚为经典,只要就其字句仔细探索,便能领悟圣人所说的世界根本法则,从而解决现实问题。考察杨震,在他身上就体现出这种浓厚的经学情结。在杨震的上疏中我们能够看到他对经典的熟稔,他在几篇疏文中对五经中的文字或内容信手拈来,如他在永宁元年的短短三百四十八字的第一次上疏中,引用五经内容十多处。全文称:
这里首句“臣闻政以得贤为本,理以去秽为务”,即典出《左传·隐公六年》的这一段话:“周任有言曰:‘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第二句“唐虞俊在官,四凶流放,天上咸服,以致雍熙。”则出自《尚书》的三处典故:一为《尧典》:“流共工于幽州,放允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二为《尧典》:“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第三句“九德未事”则出自《尚书·皋陶谟》:“亦行有九德:宽而栗,柔而立,愿而龚,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谊。”“九德咸事,俊在官。”第四句:“阿母王圣……而无厌之心,不知纪极,……书诫牝鸡牡鸣,……诗刺哲妇丧国。”则包含两处《尚书》文句,一处《诗经》诗句。《左传·文公十八年》云:“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尚书·牧誓》:“古人有言,牝鸡无晨,牝鸡之晨,唯家之索。”《诗经·大雅·瞻》:“哲夫成城,哲妇倾城”这就是作者讥讽周幽王宠幸绝代佳人褒姒,朝政荒废而亡国。
第五句:“昔郑严公从母氏之欲,恣骄弟之情,几至危国,然后加讨,春秋贬之,以为失教。”则是典出著名的“郑庄公克段于鄢”,事见《左传·隐公元年》,郑严公,原为郑庄公也,因避明帝讳而改。第七句“易曰:‘无攸遂,在中馈。’言妇人不得与于政事也。”《易经》家人卦六二爻辞也。按郑玄注曰:“二为阴爻,得正于内;五,阳爻也,得正于外。犹妇人自修正于内,丈夫修正于外。无攸遂,言妇人无敢自遂也。爻体离,又互体坎,火位在下,水在上,□之象也。馈,食也,故云在中馈也。”
第八句:“宜速出阿母,令居外舍,断绝伯荣,莫使往来,令恩德两隆,上下俱美。惟陛下绝婉娈之私,割不忍之心,……”则典出《诗·国风·候人》:“婉兮娈兮,季女斯饥。”其《序》曰:“曹共公远君子而近小人。”第九句:“令野无鹤鸣之叹,朝无小明之悔,大东不兴于今,劳止不怨于下。拟踪往古,比德哲王,岂不休哉!”“令野无鹤鸣之叹”一句典出《诗·小雅·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朝无小明之悔”,典出《诗经·小雅·小明》,汉郑玄《笺》:“名篇曰《小明》者,言幽王日小其明,损其政事,以至于乱。”“大东不兴于今”典出《诗经·大雅·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康。”诗大雅序曰:“人劳,刺厉王也。”意思是说老百姓太劳苦,也该稍稍得到安乐了。
由上可见,杨震引用的经籍包括《尚书》、《诗经》、《易经》、《左传》,整篇疏文的几乎每句话都引经据典,以五经的辞句典故组织文篇,以五经的经义阐发自己的见解,这确实可见杨震与时代文化大背景相对应的强烈的经学意识,体现出在时代的文化大背景下杨震具有良好的经学修养。
东汉和宋被认为是最重气节的两个朝代,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卷五中就有“东汉尚名节”一条。从记载看,被大加颂扬的代表士人气节的悲壮情节往往集中在东汉后期,如东汉后期两次党锢之祸的士人群体。但实际上在东汉早期士人就形成了崇尚气节的风气。
在《论语·里仁》里,孔子云:“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孔子的“士志于道”的思想规范了士的生命本质,铸造了士的性格。两汉时期,经教流行,许多解经的大儒都高扬名节意识,如早在西汉前期《韩诗外传》本是韩婴本人的解经之作,但韩婴却假解经在其中加入许多颂扬士人气节的篇章。[4]东汉广泛的经学教育极大地培养士人的名节意识。
此外,东汉帝王从一开始就对知识士人均较为尊重,对其独立意识非常宽容,甚至对士人中的名节之士非常崇敬,如,光武帝对不愿入仕的知识士人十分宽容,如光武帝对严光的坚决不仕,只是发出“子陵,我竟不能下汝邪?”的感慨,后升舆而去。(《后汉书·严光传》)还有一个周党,他不但坚决不仕,而且在见光武帝时,“伏而不谒,自陈愿守所志”,博士范升主张治其罪时,光武帝反为其开脱:“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太原周党不受朕禄,亦各有志焉。”并赐帛四十匹。(《后汉书·周党传》)还有一个著名的例子,即樊英对汉安帝的抗争的故事,《后汉书·樊英传》称樊英“少受业三辅,习《京氏易》,兼明《五经》,又善风角星算,《河》、《洛》七纬,推步灾异,隐于壶山之阳,受业者四方而至。”朝廷多次礼请不至,后被安帝强迫到京,又称病不起,安帝发怒说:“朕能生君,能杀君;能贵君,能贱君;能富君,能贫君,君何以慢朕命?”他却毫不示弱地回答:“臣受命于天。生尽其命,天也;死不得其命,亦天也。陛下焉能生臣,焉能杀臣!臣见暴君,如见仇雠,立其朝犹不肯,可得而贵乎?虽在布衣之列,环士者之中,晏然自得,不易万乘之尊,又可得而贱乎?陛下焉能富臣,焉能贫臣!”最后安帝不但没有为难他,反而更加敬重他的名声。
不仅东汉帝王对士人的独立意识非常宽容,而且在崇尚经学的时代背景下,名节甚至成为王朝选材的标准,赵翼说:“盖当时荐徵辟,必采名誉,故凡可以得名者,必全力赴之,好为苟难,遂成风俗。”[5]61经学教学盛行的东汉一代,名节受到如此注重,名节之士又为士人带来群体示范效应,这不能不造就士人深厚的名节意识。
杨震少时师从桓郁,对经籍博览遍观,后又在家乡办学30多年,经籍中蕴含的名节意识已深厚地浸润于他的心灵深处。杨震年逾五旬入仕,这正好提供了他展示其士节的舞台。
据《后汉书·杨震传》载,杨震“年五十,乃始仕州郡”,接受大将军邓骘的征召,始出仕任职。此后他又被推举为“茂才”,任襄城令;汉安帝永初四年(110)为荆州刺史;永初六年(112)升迁为东莱(今山东省掖县)太守;汉安帝元初元年(114)调任为涿郡(今河北省涿县)太守;元初四年(117),杨震进入朝廷任职,担任了九卿之一的太仆,负责舆马及牧畜之事;同年十二月调为九卿之一的太常,掌管朝廷礼、乐、郊庙社视之事;汉安帝永宁元年(120),升为司徒,为“三公”之一,主管教化;汉安帝延光二年(123),升为太尉,掌管朝廷军事大权,任此职至延光三年六月,杨震出仕二十多年。二十年多间,杨震正直无私、疾恶如仇、充满正气,对此,我们通观《后汉书·杨震传》,可以看到不少杨震捍卫名节的情节,其中,有关杨震“四知”的故事便是突出的一个:
大将军邓骘闻其贤而辟之,举茂才,四迁荆州刺史﹑东莱太守。当之郡,道经昌邑,故所举荆州茂才王密为昌邑令,谒见,至夜怀金十斤以遗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无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密愧而出。
王密怀揣十金前往馆驿相赠,以谢杨震知遇之恩,王密赠金,本只是酬答以往相助,而并非陈托事宜,但杨震却不给情面,即使在无第三人知晓的情况下,杨震也坚辞王密送金。孟子曾说:“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孟子·离娄下》)即是说,凡是本分之外的东西,都是不清不白的东西,你可以拿,但拿了就有损廉洁;也可以不拿,不拿才能保持廉洁。而杨震就坚持做到“无取”,坚决做“青白吏”,捍卫了自己的名节。
《后汉书·杨震传》还记载了杨震犯言直谏的事例,杨震在其位,谋其政,尽其责,所以多次开罪皇帝信任的皇亲国戚和内宠,甚至皇帝,但他即使面对再大的压力也无所畏惧,决不妥协,比如记载中杨震的第五次进谏就是他不畏强权,为一名叫赵腾的男子向安帝抗争。赵腾到宫门上书批评朝政,此举惹怒安帝,安帝下诏将其收捕人狱,以诬惘皇上的罪名结案,在此背景下,杨震毫不退让,敢于直谏,上书营救赵腾,显示杨震一无所惧的胆识和崇高的士人气节!
杨震的上书极大触怒了安帝,长期以来,他又因国事招来樊丰、周广等奸臣忌恨,于是樊丰、周广等人趁机向安帝诬陷杨震。杨震最终被安帝解职,并遣返故里。但杨震坚决捍卫清白,绝不贪生,他说“死者士之常分。吾蒙恩居上司,疾奸臣狡猾而不能诛,恶嬖女倾乱而不能禁,何面目复见日月!”毅然以死明志。在这里,我们看到如孟子所提出的这番气概:“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显示了杨震特立独行的人格气象和崇高的名节意识!
[1][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刘秩.选举论[M]//[明]董诰,等.全唐文(卷37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3]黎靖德.朱子语类(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4.
[4]萧仕平.折中孟荀——韩婴修身思想论要[J].河北大学学报,2004,(1):100-103.
[5][清]赵翼.廿二史札记[M].上海:世界书局,1936.
The Ideas of Yang Zhen and Its Cultural kackground
XIAO Shi-ping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College,Jimei University,Fujian 361021,China)
Analysis on the ideas of Yang Zhen is an excellent specimen,through which we understanding the cultural background of the mid Eastern-Han Dynasty.Exactly,first,by the mid Eastern-Han Dynasty,the Classics School flourished just as the corresponding the ideas of Yang Zhen.Second,the scholar’s atmosphere upsurging in the mid Eastern-Han Dynasty responded to the reputation and moral integrity of Yang Zhen.Namely,the ideas of Yang Zhen fitted in the culture background of the time.
Yang Zhen;the Classics;reputation and moral integrity
K265
A
1009—5128(2011)11—0045—04
2011—09—0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社会的平民化变迁与儒学变化——对汉初儒学的一种审视(10FZX026)
萧仕平(1965—),男,福建顺昌人,集美大学政法学院教授,哲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哲学、传统文化的现代化研究。
【责任编辑 贺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