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红梅
(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
试析东观主人评点《红楼梦》之“补笔”与“特写”论
何红梅
(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
在对《红楼梦》人物塑造的阐释中,东观主人较早地提出了“补笔”和“特写”两种方法。认为人物描写离不开“补笔”,适当的“补笔”有利于刻画人物性格;而且为了突出某个人物,有时需要着意描写——“特写”。这既丰富了《红楼梦》评点之人物论,也发展了明末清初以来关于人物塑造的理论认识。
东观主人; 人物论; 补笔; 特写
据资料显示,《红楼梦》评点本系列中,东观阁评本是现存最早付梓出版的一种。古时书坊东观阁,曾于清代嘉庆、道光年间刊行《红楼梦》木刻本,在当时影响很大。而东观主人为谁,至今仍无定论。[1]此人虽为书商,却精通文墨,评点《红楼梦》也多有见地(其中的绝大部分评语为后来的《红楼梦》评点家姚燮或直录或引申,可见影响之大)。比如关于人物塑造,东观主人提出的“补笔”与“特写”,[1]①在《红楼梦》评点之人物论的发展链条上应该是比较早的,值得注意。本文略析如次。
东观主人认为,人物描写离不开“补笔”,适当的“补笔”有利于刻画人物性格。
在小说评点中,“补笔”和“补叙”意近旨通。明末清初,大量并且同时用到“补笔”和“补叙”的是毛宗岗。②分析毛宗岗对这两个词语的使用情况可知,“补笔”是对前面没有写到的或写到却未经叙明的人或事进行补充说明,[2]“补叙”主要用于补出前文之所未及,主要是指一些具体事件和人物的生平、别号等。而且“补笔”和“补叙”都没有情节,只是一些零勾碎抹的文字。在这个意义上,“补笔”的用法要包括“补叙”的用法。东观主人的批语中,除了“补笔”,还有“补叙”、“补此数句”、“从旁人补出”等说法,这样的评语共有 4条。本文统以“补笔”称之。
小说第 3回,林黛玉初至贾府,王熙凤来见,未见其人,先使闻声——意在特别突出凤姐。在一番“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的写形追像之后,小说继续从黛玉角度进一步介绍这位“凤辣子”,说她“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做王熙凤”。对此,东观主人有批曰:
叙王凤姐处处设色,处处补叙。
凤姐初次出来,与众姑娘“恭肃严整”不同,她的“放诞无礼”在东观主人看来,自然“另是一种风调”(第 3回侧批),而且是她自幼接受的教养促成了这种辣子性情。所以,东观主人认为,“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在这里是一处“补叙”,尽管这一句非常简短。在这则批语中,东观主人还进一步指出,书中叙述凤姐情事,随处可见“设色”描写,且每每用到“补叙”,凤姐形象之所以写得纸上活跳,与不止一次地运用这种“补笔”有很大关系。因此,这些文字并非闲文淡文,而是助成《红楼梦》人物刻画的非常重要的方法之一。
还是在第 3回,写黛玉去见两个舅母,贾母传晚饭时,王夫人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经过凤姐居处,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向这里找他去”。东观主人认为王夫人此言具有“补笔”的作用:
补此数句,极精密,总形容王凤姐之作意边身也。
前文叙凤姐初见黛玉时有言:“要什么吃的,什么顽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已见凤姐权势与才干。此处又叙王夫人说此数语,走路便不寂寞,且见凤姐所言并非专擅,如此既得“极精密”之文思,亦是文家烘托加厚之法,尽显凤姐风神。而东观主人认为,凤姐身为当家人,不但“善于谈吐”,承欢应候,甚至“牙尖齿利,令人生畏”,而且“最会做作”,这在凤姐出场时的态度与说话中已有淋漓表现;因此,王夫人的这番叮嘱实非浮词套语,而是借“补此数句”再次形容凤姐的“得意人身分”(第 3回侧批)。姚燮在眉批中直接录用了这则批语,略改“作意边身”为意近之“得意身段”。
第49回,众亲戚来京“访投”,聚谈离别之情。黛玉见状先喜后悲:“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倚,不免又去垂泪。”东观主人认为此处是“补笔”,批曰:
补笔不可少。
四条批语中,东观主人在这里首次点出“补笔”,也是唯一的一次。小说写诸人之来,实为形容黛玉之孤。客居贾府的林黛玉,尽管素有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也深因“抱命孤单”[3]而倍感无边凄苦。凡境遇如黛玉者,偶遇诸人聚叙别情之场面,很难说没有不暗自落泪的,况且“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第27回)!倘黛玉漠然无情,非但不成黛玉,且不成人,况黛玉乃本善泪者乎!所以,写黛玉不免垂泪不仅道出依人者之苦,其孤高无尘却敏感“善泪”的性格特点也由此得到强化。因此,东观主人明确指出这里的“补笔”不可或缺,兼具补充说明和解释的作用,实为有得之见。与毛氏说法略异。
第107回,包勇酒后在街上闲逛,听到两人无心说闲话:“……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还了得吗!”这段“闲话”东观主人认为是关乎“贾大人”形象的“补笔”:
贾雨村之负恩,从旁人补出。
“那个贾大人”即贾雨村。小说借过路人的闲话,引述贾雨村作为。初时贾雨村得贾政之助复入仕途,之后一路加官晋爵,得益于贾府确乎不少。贾家出事后,他不但不照应护庇,反而背后踢弄,以怨报德。若论贾雨村其人,实乃不甘平庸亦非平庸之人,虽曾于葫芦庙中参透理数,但为官后恃“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第2回)据此可知,贾雨村之负恩不是偶然的。不过,书中没有予以正面叙述,而是从路人闲话中引述出来,即东观主人所说的“从旁人补出”。这样既避免了枝蔓,又揭出了贾雨村奸险的奸雄性格与阴暗心理。
由此可见,东观主人认为,“补笔”可以说明人物复杂性格的成因,可以突出人物的性格特点,还可以揭示人物性格的微妙变化,从而使人物形象更加生动,富有光彩。考察这种“补笔”,有的直接由作者在文本叙述中补出,如黛玉暗自落泪;有的则“从旁人补出”,如贾雨村负恩。尤其是后者,与侧面描写关系密切。王希廉认为这种“补笔”是“于闲中描补”[3]631人物性格,似乎更有概括性。不过,东观主人强调“补笔”有利于对人物的刻画,这在《红楼梦》评点乃至小说评点中都是比较早的。
东观主人指出,为了突出某个人物,有时需要着意描写,即给予“特写”。这类笔墨对于人物塑造具有重要作用。
在对人物描写的分析中,东观主人除了直言“特写”,还用到“作者加意处”、“笔笔精详”、“必着色叙者”、“重写”、“加一倍写法”、“极写”、“专序”等语,关注的都是对于人物的着力刻画,故笔者统以“特写”称之。这样的批语共有20条,为便于分析,列之如下:
点出宝玉分外有神,此作者加意处。
叙宝玉衣服人才笔笔精详,俱从黛玉眼中看出。
两次叙宝玉衣服人才,以宝玉是此书主脑,故不得不详细,令观者着意,且是林黛玉与宝玉初次见面第一关键也。
袭人必着色叙者,亦此书线索也。(以上见皆第3回末评)
刘老老亦是此书眼目,为后来救巧姐张本,故叙次亦详。(第6回末评)
香菱亦是此书中关键,故又于此处提的。(第7回末评)
极力描写,总见珍哥之谬。(第13回末评)
重写一句,以见贾珍种种之谬。(第13回末评)
先用烘衬,指点出林黛玉,是加一倍写法。(第34回末评)
极写妒妇(指王熙凤)。(第44回末评)
贾赦鬼[要]娶鸳鸯又是一篇题目,曲曲折折极写鸳鸯。(第46回末评)
极写探春精细过人处。(第55回末评)
叙五儿不略,亦是书中着意之人。(第60回末评)
特写芳官。(第63回末评)
以下专序金桂如恶无礼。(第80回末评)
特写包勇。(第107回末评)
极写宝玉痴情,一念决绝,方可做和尚。(第109回末评)
极写鸳鸯。
特写包勇。
极写神力。(以上皆见第111回末评)
这20条批语,分布在15个回目,涉及的人物多达10余人。中有主子如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探春、贾珍、金桂等,有下人如袭人、鸳鸯、香菱、柳五儿、包勇等人,有戏子如芳官、清客如刘姥姥等。小说对这些人物都有一番着意描写,这种集中力量而浓墨重彩的笔法,正是批语中所说的“特写”等等,而数量之大、人物之众,足见东观主人对这种方法关注较多。此乃其一。
其二,东观主人认为,作者加意刻画这些人物,大致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这些人物在《红楼梦》的结构、叙事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自应出力一写。如“不得不详细”写宝玉是因为他是“此书主脑”,对刘姥姥“叙次亦详”是因为她是“此书眼目”且为后文张本,复提香菱是因为她是“此书中关键”,“必着色叙”袭人是因为她是“此书线索”,“不略”五儿是因为她是“书中着意之人”,等等。二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即凸显人物性格。小说围绕人物性格的核心,加意描写他们的音容笑貌,如第 44回以一刻不能待“极写”凤姐之“妒”,第55回以按例赏银“极写”探春之“精细过人”,第109回以心里疑惑“极写”宝玉之“痴情”,第 111回以真哭贾母“极写”鸳鸯之不负恩养,以闻声即打“极写”包勇之“勇”;另有第 63回“特写”芳官之貌似宝玉,第 13回“重写”贾珍之谬,第 80回“专序”金桂之妒恶无礼等,也是一样笔法。特别是写宝玉挨打的第34回,叙述宝玉昏默之中时见蒋玉菡、金钏儿前来哭诉事情,都不在意。后来,听得黛玉悲戚之声,忽从梦中惊醒;见得黛玉满面泪光,确认此境非梦。在这里,作者先用烘衬之笔写蒋玉菡和金钏儿情事,然后再进一步点出黛玉之“来”,此即“加一倍写法”。这番“特写”突出的是:宝玉醒来以情,而黛玉之来亦以情也。综合以上分析,可知东观主人对“特写”亦关注颇多,认为“特写”可以更加突出人物性格,更加丰满人物形象。
在小说评点史上,早有张竹坡指出,为突出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作者可以“加一番描写”,使之“骨相俱出”,[4]而这些人物大凡都是作者立意特写之人。没有资料显示东观主人的“特写”论是否直接受到了张竹坡评点的启发和影响,但二者的基本精神是一致的。其后各家《红楼梦》评点中也经常出现诸如“特特写之”、“大书特书”、“特笔”等语,与东观主人批语中的“特写”意义相通。例如,黄小田认为,作者关于秦氏死后,长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辈的想她素日和睦亲密,晚辈的想她素日慈爱,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没有不悲嚎痛哭的一段描写,是“特特写之”,因为“秦氏为钟情首座”。[5]这与东观主人对“特写”原因的第一层分析是一致的。还有,佚名氏在《随笔》第 6回评中指出,《红楼梦》一书“最尊重闺阁”,凡是暧昧之事都不明写,即便有明写者,也是“率皆下等人物”。如贾琏之于多姑娘、鲍二家的,秦钟之于智能,焙茗之于万儿,“馀皆运实于虚,未忍昭然表出”,但是,作者独于袭人“大书特书以暴之”:可知作者有意将袭人列于多姑娘、鲍二家的、智能、万儿之类,是为贬之。[6]王伯沆在第55回批语中指出,作者叙述探春代理家政后,众人“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是一处“特笔”[7],目的是为了突出“探春实在凤姐以上”,是为褒之。从根本上说,这些批语指出的“大书特书”和“特笔”透露出来的作者的褒贬之意,实是对东观主人论“特写”之“作者加意”的进一步引申。
毋庸讳言,由于东观阁评本《红楼梦》具有书商导读的性质,东观主人的阐述主要是简约的评论、浅陋的注释,比之文人评点尚显不够精细,但这并不妨碍其中有理论价值且丰富《红楼梦》评点之人物论内涵的一些见解,“补笔”和“特写”即是如此。
注 释:
① 本文所引东观主人评语均据曹立波《东观阁本研究》,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
② 按,笔者统计,金圣叹《水浒传》评点中提到“补叙”(共6次,指“补前之缺”)没有提到“补笔”,张竹坡《金瓶梅》评点中提到“补笔”(只有一次)没有提到“补叙”。
[1] 曹立波.东观阁本研究[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10-11.
[2] 罗贯中.三国演义[M].会评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385.
[3] 冯其庸.八家评批红楼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1177.
[4]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M].会评会校本.北京:中华书局,1998:375,844.
[5] 李汉秋,陆林.《红楼梦》黄小田评本[Z].合肥:黄山书社,1989:129.
[6] 佚名氏.读《红楼梦》随笔[M].影印本.成都:巴蜀书社,1984:75.
[7] 赵国璋,谈凤梁.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Z].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582.
About Dongguan ge edition's point of views on the character ofA Dream o f Red Mansions
HE Hong-mei
( School of Liberal Arts,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Shandong 273165, China )
During the character explaining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Dongguan master raised early the point of views on replenish drawing and feature.He believed the suitable replenish was helpful to depict character, and feature was used in stressing character,which enriched the point of views on the character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but also developed the theory knowledge of modeling characters since Ming end Qing begin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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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朱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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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9639 (2011) 06-0044-04
2011-11-27
何红梅(1970-),女,山东汶上人,博士,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从事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