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越名教而任自然”透视嵇康哲学思想的内涵

2011-08-15 00:51
天中学刊 2011年6期
关键词:名教嵇康魏晋

林 颐

(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071)

由“越名教而任自然”透视嵇康哲学思想的内涵

林 颐

(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071)

嵇康的思想兼具儒、道双向传统,凝聚了时代精神,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文化取向。“越名教而任自然”作为嵇康思想中的核心命题是人们在理解嵇康思想时绝不能忽视的重要内容。此命题不仅体现了嵇康本人对当时社会流行的“名教”与“自然”之辨的态度,更从根本上反映了嵇康本人全部哲学思想的内涵:不仅有出于现实关怀而对现实不公所做的批判,更充满了对于真实自然——求真、对自由人生——求善、最终归于对“任自然”的理想境界——求美这三方面的渴望与追求。这些恰恰是嵇康面对现实种种矛盾而宣泄胸中悲愤的一种选择。

嵇康;越名教;任自然;放达

嵇康,“竹林七贤”之一,魏晋时代的耀眼之星,他所作的《广陵散》,荡气回肠、声调绝伦,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绝唱,而他那一身飘逸、放达不羁的才子形象,更如“清莲之士”,“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永远能够不为世俗所染而超凡脱俗。当然,他的思想更引起了后人的无尽遐思,可谓魏晋时代,乃至整个中国思想史中的焦点。魏晋作为中国历史上的乱世,不仅继承了汉以来的儒家传统,同时也使道家思想得以重生。因此,嵇康的思想正是兼具了儒、道双向传统,凝聚了时代精神,并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文化运思。而在嵇康的全部思想中,一个核心的命题是我们绝不能忽视的,即“越名教而任自然”。“越名教而任自然”反映了嵇康对“名教”与“自然”之辨的态度:不仅体现了他对现实的批判,更体现了他对于真实自然——求真、对自由人生——求善、最终归于对“任自然”的理想境界——求美这三方面的追求。

一、“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缘起

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通顺,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嵇康《释私论》)[1]120

“越名教而任自然”在嵇康的《释私论》中第一次被明确地提出。而“名教”与“自然”本身也可谓魏晋玄学中的一对重要概念。因此,首先搞清楚“名教”的涵义以及为什么选择“越名教”,将是我们理解嵇康整个思想观念的重要基础。

“名教”最早见于《管子·山至数篇》:“名教通于天下。”[2]125在《后汉书·献帝记》中对此也有一解释:“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然则名教之作,何为者也?盖准天地之性,求自然之理,拟议以致其名,因循以弘其教。”[2]125处理君臣、父子之间的关系,是“名教”的根本。由于“名教”是以天地之性、自然之理为标准,据此制定等级名分,遵循道德教化[2]125。可见,“名教”成为当时处理社会生活的准则。

“名教”本源自儒家的经典思想,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但是随着社会的变化,“名教”本身发生了异化,成为桎梏人们思想的工具。因此,魏晋时期的嵇康对“越名教”的选择是有其历史必然性的。从历史发展的大背景看,魏晋时期上承秦汉以来的大一统时代,下启绚烂辉煌的唐宋王朝,它本身就处在一个独具特色的历史阶段。特别是前者对其影响更为深远。汉武帝以来,中国社会被“大一统”所笼罩,尤其是思想方面,更凸显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局面,儒家思想成为社会的惟一经典,特别是到了汉代的后期,经学更在思想研究方面确立了垄断的地位。不可否认,经学有其积极的方面,但长时期的束缚必然会导致人们在思想上产生一种反抗、叛逆的姿态,这就为魏晋时期追求自由与放达的观念提供了空间的可能性。正如西方人在经历了中世纪漫长的压抑后迎来了其多姿多彩的“文艺复兴”一样,在中国历史中,魏晋时代也成为了人们个性解放、摆脱束缚、追求自由的重要时期。如果说这些为“越名教”的选择提供了空间的可能性,那么发生在魏晋时期的政治变革——“高平陵之变”,更为其产生提供了必然性。“高平陵之变”发生后,司马氏夺取了政权。为了进一步加强统治,巩固其权力地位,一方面,他们不断打压异己力量,造成了“属魏晋之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阮籍传》)的局面,另一方面,则通过维护“名教”在社会中的重要地位加强对人们思想的控制。也正是基于此,“名教”的涵义发生了异化,名教衍生成了一种与求官入世、繁文缛节相联系的体制化形式,凝结为一套成熟的制度安排和操作程序,成为统治者得心应手而且颇为有效的施政手段,并最终成为了规范社会结构的伦理和维系社会安定的政治[3]174―175,[4]94。面对如此的历史形势和现实困境,面对社会中尖锐的矛盾,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转而选择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特殊表达方式,继续坚守在玄学阵地上。

二、不破不立:“越名教”而“任自然”

面对历史与现实的种种矛盾,嵇康选择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方式来宣泄寓于胸中的苦闷与悲愤。“越名教”是嵇康全部思想形成的内在逻辑出发点,而“越名教”的目标是要达到“任自然”的自由、放达、逍遥的境界。因此,由“越名教”奔向“任自然”的过程,则是嵇康实现自己最终理想的过程。而为了实现这最终目标,嵇康采取的是“不破不立”的方式——批判现实与“任自然”相结合。

嵇康以批判为武器,对现实的批判对象作了三个层面的划分,批判的力度和尺度也在不断加深①。

第一个层面为礼法之士。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嵇康将体制中的官位比作“腐鼠”,视入仕为“嗜臭腐”者。这是对现实中那些入世者的讥讽,更是对那些所谓“正人君子”的揭露。

第二个层面,为制度、理念。嵇康说:

季世陵迟,继体承资,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私。故君位益侈,臣路生心,竭智谋国,不吝灰沉,赏罚虽存,莫劝莫禁。若乃骄肆志,阻兵擅权,矜威纵虐,祸蒙丘山,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下疾其上,君猜其臣,丧乱弘多,国乃陨颠。(嵇康《太师箴》)[1]197―198

嵇康以论理的方式直指君主制之软肋,不仅深刻地批判了君主专制体制,更尖锐地指出君主制“宰割天下,以奉其私”、“今为一身”的本质。而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嵇康进一步对君主制统治的理念展开批判:

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沉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1]273―274

嵇康从自己的“七不堪”出发含而不露地对蕴于名教政治中的已经程式化的潜在规则进行了辛辣批判。

第三个层面,为圣人、经典。在《难自然好学论》中,嵇康谈道:

及至人不存,大道陵迟,乃始作文墨,以传其意;区别群物,使其类族;造立仁义,以婴其心;制其名分,以检其外;劝学讲文,以神其教。

推其原也,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故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术;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

今若以明堂为丙舍,以诵讽为鬼语,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腐,睹文籍则目瞧,修揖让则变伛,袭章服则转筋,谈礼典则齿龋,于是兼而弃之,与万物更始:则吾子虽好学不倦,尤将阙焉,则向之不学,未必为长夜,六经未必为太阳也。[1]143―145

在嵇康看来,正是大道陵迟,今非昔比,于是仁义之说兴起,廉让之德出现。事实上,六经之类的经典正是对人们自然本性的约束,特别是到了魏晋竹林时期,圣人的经典教化更成为了统治者控制人们思想的工具,因此嵇康最终也发出了“每非汤武而薄周孔”[1]274、“轻贱唐虞而笑大禹”[1]37的呐喊。

当然,我们也必须看到,这种批判也体现了嵇康内心的矛盾:他虽然以批判为武器深刻地打击了“名教”的势力,揭露了儒家思想中的粗陋之处,但是他仍无法抛弃现实,仍然关心民生,向往着能够回到“大朴未亏”、“物全理顺”[1]143的治世之中。面对种种矛盾,嵇康必须为自己找到一种宣泄的方式,因此,他在批判现实的基础上转而开出了一条“任自然”之路。

“任自然”,笔者认为作为嵇康思想的核心内容,包含两方面的涵义:一是对真实自然的追求——求真,二是对自由人生的追求——求善,通过实现“求真”和“求善”最终达到一种真正的“任自然”——求美的理想境界。

首先,嵇康对真实自然的追求可以通过他的宇宙观来体现。

浩浩太素,阳曜阴凝,二仪陶化,人伦肇兴。(嵇康《太师箴》)[1]195

夫元气陶铄,众生禀焉。(嵇康《明胆论》)[1]134

夫天地合德,万物资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嵇康《声无哀乐论》)[1]85

宇宙为一浩浩元气,人生一切皆元气所造,元气衍而为阴阳五行,人乃或有‘明(智)’或有‘胆(勇)’及其他种种分别[2]128,这是嵇康的宇宙观,也体现了他对真实自然的肯定。自然是由元气构成的实体,更应是阴阳调和、五行相生相克衍生而出的和谐有序的统一体。

其次,嵇康对自由人生的追求是通过他放达的人生观念体现出来的。这种放达就是要做到使人们能够顺欲而不纵欲、省欲而不禁欲,使人们成为具有无私之心的真君子,使人们的自然本性得到充分舒展,使人成为真正的人。

清虚静泰,少欲寡私;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又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嵇康《养生论》)[1]51

今不使不室不食,但欲室食得理耳。(嵇康《答难养生论》)[1]62

所省之欲,正是在发挥了“理”的作用,甄别了善恶的基础上而抛弃的伤德害性之欲,既顺了人的自然之欲,又非纵欲禁欲,而使欲望得到了适当而充分的发挥。而这也才是人们实现养生的真正路径。

嵇康认为放达之人应怀抱释私之心、超凡脱俗。他说:

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嵇康《释私论》)[1]120

人能超然于名利之上,摈弃矜尚虚伪,而合于大道、心中无措,才能成为具有真性情的真君子,最终,越名任心,达到这样的境界:

君子之行贤也,不察于有度而后行也。任心无邪,不仪于善而后正也。显情无措,不论于是而后为也。是故傲然忘贤,而贤与度会,忽然任心,而心与善遇,傥然无措,而事与是俱也。(嵇康《释私论》)[1]120

通过对真实自然的追求——求真,对自由人生的追求——求善,嵇康最终寻找到了解决心中苦闷的宣泄方式——“任自然”,在人格精神上,甚至在自然的生活中持放达、逍遥之态度,最终超越世事之分别而上升到审美的境界,实现自己理想化的追求。这可以通过嵇康在《卜疑集》的一段论述体现出来,他将自己假托为“宏达先生”,从而勾勒出一个放达、逍遥的世界:

有宏达先生者,恢廓其度,寂寥疏阔,方而不制,廉而不割,超世独步,怀玉被褐,交不苟合,仕不期达。常以为忠信笃敬,直道而行之,可以居九夷,游八蛮,浮沧海,践河源,甲兵不足忌,猛兽不为患;是以机心不存,泊然纯素,从容纵肆,遗忘好恶,以天道为一指,不识品物之细故也。[1]36

嵇康继承了儒、道的双重传统。因此,在他的性格中关心现实与超然物外总是交相呼应的。再加上生于魏晋的乱世之中,嵇康心中的那种悲愤与苦闷便更加强烈。是入世济世还是出世避世?面对种种矛盾,嵇康最终选择了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方式来宣泄胸中困苦,“以批判为武器,以审美为归宿”[3]170。

注释:

① 关于这三种批判对象的划分,参见徐斌的《魏晋玄学新论》(200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第194―199页)。

[1] 夏明钊.嵇康集译注[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

[2] 汤一介.魏晋玄学论讲义[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6.

[3] 徐斌.魏晋玄学新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4] 蒲长春.“名教”与“自然”:嵇康的伦理观及其矛盾[J].广西社会科学[J],2004(7).

On JI Kang’s Philosophy from His Idea “to transcend the Confucian Social Doctrines and to follow One’s Own Nature”

LIN Yi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The philosophy of JI Kang with both dispositions of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reflects the essence of the spirit of his time. As the core proposition in JI Kang’s philosophy, “To transcend the Confucian social doctrines and to follow one’s own nature” is the most important question which cannot be ignored if one expects to understand the real meaning about Ji Kang’s thought. Not only does this proposition show JI Kang’s attitude for the main problem to differentiate the Confucian Social Doctrines and the Nature at his time, but basically reflects the real meaning about JI Kang, that his critique for their social reality in term of his concern over human being, and his expect and pursuit for the real nature. The liberty and the aesthetic ideal make someone to follow his own nature——Truth, Goodness and Beauty. In a word, this proposition is just JI Kang’s choice and attitude for all sorts of contradictions at his time and expression for his own sad.

JI Kang; “to transcend the Confucian social doctrines”; “to follow one’s own nature”; “to be freedom”

B235.3

A

1006-5261(2011)06-0038-03

2011-04-26

林颐(1986―),女,天津人,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叶厚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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