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雪飞
论全球化进程中的国家定位*
郑雪飞
在全球化背景下,国家在不同层次和议题领域有不同的身份,因此,国家在全球体系结构中的定位远比国家在未来会否消逝更重要。从分析层次来看,国家居于国际和国内力量的交汇点,国家作为独立行为者而存在;从研究议题看,国家和市场代表了政治和经济,国家是世界市场中的国家,与市场并存、互动。此外,区域化是影响国家定位的另一国际力量。
国家;世界市场;国际体系
在全球化进程中,国内政治经济与国际政治经济的界限日益模糊。居于交界面的国家依然是当今世界中最强大的政治行为体,对此没有人会有异议。问题在于如何在理论和实践中分析或定位“国家”?长期以来,在比较政治学领域,学者们对国际体系层次上的变量相对并不敏感;而国际关系理论研究中无论是理性主义还是建构主义,大多致力于国际体系层次上理论构建,以揭示体系与行为体之间的因果机制为己任,基于理论简约性的需要,往往把国家假定为功能相似的单一行为体,从而将国家行为体的内部结构密封在“黑匣子”中,漠视了不同国家内部结构的差异,以及这些差异对国家对外政策乃至对国际体系变化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全球化的加速发展,现实国际关系中的国际——国内界限的模糊引起了理论研究的变革,其明显标志之一就是将“国内政治”提升到国际关系的理论分析框架内,例如国际政治经济学(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ics,IPE)研究。①尽管从学科归属上看,学术界对IPE究竟是国际关系学或政治学的次领域研究,还是国际经济学和国际政治学之间的跨学科研究,尚存在争议,但毫无疑义IPE已经成为跨国关系研究中的重要学科及领域。IPE的研究注重全球化进程中国际与国内的关联性,政治与经济的关联性,全球、地区与国家的关联性。在这三种关联性中,国家(有时是代表国家出现的政府)的定位尤为重要。
从体系结构上看,国家居于国际体系和国内社会的交界面。体系层次分析是主流国际关系理论一直以来所擅长的。擅长国内层次分析的肯尼思·华尔兹(Kenneth Waltz)1959年提出了著名的国际关系“第二镜像”(the second image),即重视国家行为由内到外的政治和制度基础,认为国内行为体的战略性互动实际上或者潜在地影响一国的对外行为。1978年,古雷维奇在《国际组织》杂志上发表《颠倒的第二镜像:国内政治的国际根源》,主张不能仅从国内政治角度透视国际关系变迁(即华尔兹的“第二镜像”),即不要只把国际政治简单视为国内政治的衍生,而应剖析国内政治的国际根源,把国内政治经济策略置于国际背景下,分析国际体系压力下国内政治经济的变迁。如今无论是“第二镜像”还是“颠倒的第二镜像”,从体系层次和国内层次进行分析的重要性在理论研究中已广为学者接受。
冷战结束以来,加速发展的全球化将各国内部政治经济社会事务越来越多地暴露于外部世界,国际力量或直接或潜移默化地迫使国家进行内部改革或调整。在这种结构调整及制度变迁的过程中,国家处于国际、国内力量交汇点的特殊地位更为引人关注。这也是为什么学术界存在“国家消逝论”与“国家主义”持续论争的现实背景。国家在未来是消逝、是被跨国公司为代表的经济力量取代,还是与跨国公司及碎片化的社会形成三足鼎立②,抑或是像国家主义及新国家主义所主张的重拾国家力量同时“不踢走社会”(bring the state back in,but not kicking society out)?本文认为,重要的不在于争论国家未来会怎样(尽管这些争论也许会对国家行为产生影响),而是应当注重国家在全球化背景下的定位,即国家在国际体系中如何自处?国家应该做什么、有能力做什么以及如何做?③从这个意义上说,本文重在分析当前国际社会中的空间问题而非时间问题。④
第一,国家是国际—国内交界面的独立行为者,即国家有自己的意愿并且可以有意识地通过与社会和其他国家的互动实现自己的意愿。尽管对国际无政府状态(international anarchy)有着不同的描述,但无可争议的是,在国际层面不存在一个超越国家行为体之上的权威。国家之间的关系中,竞争是常态,合作或武力对抗只是针对竞争的不同处理方式而已。无政府状态、生存、竞争使得国家成为国内社会的守护者。特殊位置产生的安全逻辑赋予了国家特殊职能。国家必然处在国内政治社会秩序与国际关系之间,为了在与其他国家的竞争中生存和获得优势而行动。尽管在国内层面,组成国家机构的个体(如政治家及官僚)其行为可能受限于理性经济逻辑(即财富最大化)或阶级认同(效力于有利于本阶级的经济制度),这些都将削弱国家的独立性,但是防外安内的安全逻辑是国家成为独立行为者的重要而充足的条件。
第二,国家采取“双重博弈”的行动方式。理论上讲,安全逻辑(无论是由于传统的还是非传统安全议题),赋予了国家在内政外交中独立决策、追求自身意愿的特性。在国内层面,正如比较政治学所讲的,国家自主性(state autonomy)表现为,国家作为掌握一定领土和民众的机构可以制定和追求并不简单反映社会组织、阶级或整个社会的需求和意愿的目标。将此概念延伸到国际层面,国家自主性可以表现为,国家在国际关系中拥有追求自身目标的决策权力。但国家自主性并不是绝对的。相反,本文认为,在全球化进程中,理解国家自主性不仅需要透视国内结构中的国家—社会关系,也需要考察国际层面的压力。在体系—国家—国内社会三个因素中,必须弄清的问题是,在国际体系力量和国内社会力量的共同作用下,国家如何既能在国际层次上,在传统国家利益和全球公共利益要求中寻找平衡点,又能在国内层次上,超越特殊群体利益从而以公共政策彰显其所代表的公共利益?换言之,全球化进程中的国家自主性程度,既受到其国内政治结构和社会力量的影响,又取决于其所处的国际体系。
这一背景下的国家行动可以借鉴罗伯特·帕特南(Robert D.Putnam)的“双层博弈(two-level game)”分析框架。在国家层次:国内各利益集团通过向政府施加压力迫使决策者采取对其有利的政策;为确保执政,政府也需要这些利益集团的支持,政府所代表的国家行动不仅需要考虑公共整体利益,还需要兼顾特殊群体利益。在国际层面:在国际政治经济体系的影响下,各国政府都会极力争取本国获利最大化、损失最小化。
第三,在国际关系实践中,国家承受着来自国际体系和国内结构的双重压力。国家对外经济决策,不但取决于其所处的国际体系,还要受制于国内政治结构和社会力量。反过来说,国家对外经济政策的调整及结果,将波及复杂的国内行为体利益变化和国家间力量对比,反映着由国际体系、国家和社会三方参与的双层博弈和多向互动。例如在贸易领域,即使是作为国际经济学者的格罗斯曼与赫尔普曼也意识到,一个国家即使是设定本国的贸易政策,也必须考虑国际回应,分析贸易政策形成而不考虑国际相互影响是不完整的,“在强调两层策略性相互行为的框架中分析贸易政策的形成是恰当的”。两层框架中,一是国内层面,其核心研究议题是国家的国内行为体如何影响本国对外贸易政策的制定;另一个是国际/地区层面,主要涉及两个核心研究议题,一是国际经济是如何影响一个国家贸易政策的选择的,二是国家间权力的分配是如何影响国际经济的开放性的。因此,在全球化进程中,不仅要看到国际力量对国家及其国内制度变迁的独立作用力,还应看到在世界经济体系中,国内政治是世界经济体系中的国内政治,国内政治结构和社会进程对国家身份、国家利益和国家对外经济政策有着重要作用。换言之,国家行为不仅仅是“国家”的行为,而是在国际政治、经济体系力量影响下国内各种行为体互相博弈的结果。
全球化进程中,由国家组成的国际政治体系和由世界市场所体现的国际经济体系相互影响。因此,从议题领域看,还应从政治和经济相结合的视角来分析国家。⑤政治和经济可以简化为国家(政府)与市场,因为后者是前者各自的权力集中点。尽管本文重在探讨当前全球化进程中有关国家定位的共时性问题,但在本部分需要回顾有关历时性问题。国际关系的初始发展动力应该是来自市场,而非国家。到了近代,市场天然的扩张特性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将地区市场、国内市场连结为世界市场,且超越人为的政治边界,在全球范围内建立了由市场组织经济生活的制度。近代世界的市场化进程以及世界市场对民族国家主权的挑战(sovereignty at bay)是超越国家控制范围之外的。政治领域的国家系统与经济领域的世界市场并生共行,直至今日,已形成独立、自主的全球性市场。
国家与市场是政治经济学两个重要的研究范畴。市场基于劳动分工,聚焦于利润;国家基于公权力,致力于管理或控制。国家有着有形的边界,且是边界范围内暴力的合法垄断者;经济领域的市场借助于信息技术,越来越有力地超越国家边界挑战着政治领域的主权国家的地位。国家与市场共同推动着国际关系的发展,但都有“失灵”的可能,这一点凸显了政治经济学规范分析的重要价值。国家无法左右世界市场的运作使得全球化时代的国家及其能力更有研究的必要,尤其是在金融危机等非常时期。全球性经济造成了国家的政治机构及国家的经济控制政策与必须控制的国际经济力量之间的根本性分离,创造了一个不再由国家政策主导经济力量的世界,一个由超越国家的经济力量主导国家经济政策的世界。
如果说近代历史上国家系统和市场是并行发展的,或者说是市场化进程在国家系统中暗潮涌动,那么,当前的国家,则是世界市场之中的国家,是在世界市场的汪洋中形成的一个一个的“孤岛”或“群岛”(如欧盟)。在世界市场与国家系统的互动过程中,市场具有难以抗拒的强势地位。即使像美国这样的国家,在制定和执行货币政策时也必须评估国际资本市场的影响。这一方面是因为世界市场的制度化程度远远超过了国家系统,另一方面是由于经济对政治前所未有的影响力,例如主要由经济实力定义的国家地位制约着国家在国际政治体系中的排序及权力,对经济实力的追求刺激了各国对有限资源的争夺从而强化了国际无政府状态中国家的安全逻辑等。
需要指出的是,强调市场并不等于说市场可以决定或取代国家。关于政治和经济谁处于强势地位,在学术界,世界体系理论与霸权稳定论观点相左。世界体系理论以国际市场为基础,说明国际经济体系决定国际政治体系;而霸权稳定论则认为,国家系统中霸权的更迭直接影响国际市场的贸易自由程度,例如19世纪中叶崇尚自由贸易的英国以自己的政治和经济力量维持国际自由贸易,但到19世纪70年代中后期英国相对衰落时就无法阻止法德等主要国家实行贸易保护,于是国际市场逐步走向封闭。当然,也有学者以第一次世界大战终止了始自19世纪下半叶的第一次经济全球化进程为例,论证政治对经济的影响力。⑥但就今天的国家与市场关系看,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互动、并存且将长期相互需要。
因此,在当今国际政治和国际经济体系中分析国家,不难发现,当国家的行为不符合政治理性的时候,那它一定符合经济逻辑(理性)。全球化进程中的国家身处国际政治、国际经济体系之中,基于各自特殊的国内结构,处于国际、国内,政治、经济多重关联之中。
如果说传统政治学的研究目标是国内民众的福祉,国际政治学的研究是为了和平乃至全人类的福祉,那么,对经济全球化进程中最基本、最重要的行为体——国家的定位或反思,则是上述各学科共同的话题。从共时性来看,国家是全球体系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及单位;从历时性来看,国家只是特定历史阶段的存在。问题在于共时性远比历时性问题更为紧迫,把握这一点,不难理解在当前全球体系中,国家在双重博弈、多向互动过程中不同的身份、利益、偏好及制度选择。
国家在不同学科、不同层面有不同的内涵。政治学研究中的国家至少有国际、国内和个人三个层次的含义。在国际层次上,国家是指“主权国家”,是国际法意义上的领土、人口、合法政府等的综合体,是特定领土和领土上一切属民和资源的代言人,与之相对应的是其他国家;在国内层次上,国家是指由全职的官员组成和管理的一系列机构,对固定领土范围内的民众行使统治并垄断这个领土范围内的暴力工具,与其相对应的是其统治的民众所在的社会;在个人层次上,国家是政治家和官僚等个体组成的统治集团,与其相对应的是其他个体组成的特殊利益集团。在全球化进程中分析国家,不仅包括比较政治学或比较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的国家,主要是指国内和个人层次上,尤其是国内层次上的国家,而且包括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中的国家,主要是指国际层次上的国家。当然,从广泛意义上说,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中的国家,也包括国内甚至是个人层面,尽管研究的侧重点有所不同。⑦
此外还需一提的是,从不同地缘层次的研究议题来看,在全球、地区和国家三个层面中,全球和地区构成了国际—国内关联性中的国际因素。全球层面的议题包括国际贸易、跨国直接投资、国际环境、全球化、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等;区域层面的议题中,区域化是重要研究领域之一。区域化与全球化并行不悖,但就对国家定位的影响来看,尽管两者同是作为国际力量(虽然可能受地域所限影响力有所差别),但区域化进程中国家的身份认同及观念性因素的重要性更为突出。
综上所述,全球化进程中的国家定位,可以用两个同心圆来表示,内圆为“国内结构和进程”,外圆为国际力量(国际力量又可依据地缘分为地区和全球两个层次、依据具体议题分为国际政治和国际经济两大体系),国家则居于国际—国内的交界面。只有明确全球化进程中的国家定位,在建设现代国家的过程中,才能理性分析国家自主性、构建国家能力、明晰国家的行动限度。
注释
①国际政治经济学的发展脉络中,从1978年彼得·古雷维奇(Peter Gourevitch)提出从外到内、再从内到外的新模式,到1988年罗伯特·D.帕特南(Robert D.Putnam)提出了双层博弈的概念,再到海伦·米尔纳(Helen Milner)强调国内行为体具有不同的政策偏好以及国际关系研究应关注这些偏好的形成和偏好是如何汇聚成国家利益、并被作为国家的目标来实现的,国际政治经济学一贯重视体系、国家和社会三者的结合。(详见郑雪飞:《贸易政策的国内政治分析》,载于《世界经济与政治》2009年第11期。)②关于这一点,可参阅拙文《试析当前国际关系理论中的民族国家定位:一种比较视角》,载于《河南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③关于国家在国际关系中的行动限度,我国学者苏长和曾认为市场和全球民间社会是限制国家行动的两大因素。详见苏长和:《市场、国家与社会:国家在国际关系中作用的限度。》,《欧洲》1999年第4期。④关于社会科学研究的“时间”和“空间”问题,一百多年前经济学家马歇尔曾说,在社会科学研究中,时间问题比空间问题更重要。时间问题是历时性、连续性和演化性的,而空间问题是共时性、静态性和结构性的,两者相辅相成。就本文的研究领域而言,空间结构中国家定位问题远比国家会否长存更为突出。⑤在IPE研究中,政治和经济的相结合至少有两重所指,一是研究方法方面,用政治学方法研究经济议题或用经济学方法研究政治问题(可参阅王正毅:《构建一个国际政治经济学的知识框架》,《世界经济与政治》2009年第2期);二是指研究议题方面,很难将政治议题和经济议题严格分隔。⑥关于这一点,可参阅约瑟夫·格里科、约翰·伊肯伯里:《国家权力与世界市场:国际政治经济学》第一章,王展鹏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⑦由于国家的国内结构和政治过程长期以来被主流国际关系理论所忽视,所以国家被形象地喻为“黑匣子”。美国学者认可国家在理论分析中的重要地位,一如他们认可国家在国际关系诸行为体中的强势地位,由此美国学派更为重视分析国家的行为,亦即打开“黑匣子”,即在IPE研究中引入国内视角以及观念性因素。正如卡赞斯坦所说“如果没有对国内结构的系统性分析,国际政治经济学依然无法理解”。而IPE的英国学派认为“黑匣子”是否打开并不重要,问题在于“匣子”本身必须降低重要性,即国家只能视为是众多行为体中的一类。(详见[美]本杰明·J.科恩:《国际政治经济学:学科思想史》,杨毅、钟飞腾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0年,第五章“国家之谜”)。
[1][美]本杰明·J.科恩.国际政治经济学:学科思想史[M].杨毅、钟飞腾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0.148—150.
[2][澳]琳达·维斯、约翰·M.霍布森.国家与经济发展——一个比较及历史性的分析[M].黄兆辉等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9.
[3][美]彼得·埃文斯、迪特里希·鲁施迈耶、西达·斯考克波.找回国家[M].方力维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10.
[4][美]G.M.格罗斯曼、E.赫尔普曼.利益集团与贸易政策[M].李增刚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217-218.
责任编辑:浩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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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3—0751(2011)02—0001—04
2010—12—20
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会第四十八批资助项目《现代国际体系中的国家—社会关系》的中期成果之一。
郑雪飞,女,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河南大学国际问题研究所副教授(北京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