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神秘”中的“天人合一”——论《红楼梦》与《边城》景象描写之“宇宙情怀”

2011-08-15 00:51罗克凌
枣庄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神圣红楼梦情怀

罗克凌

(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中国传统古典文学中始终存在一种诗性的宇宙情怀,即“天人合一”。“天人合一”的文化审美理念指的是人与宇宙自然的同源共在以及同构亲和,这种文化亲善潜质也直接构筑了中国人审美之维的本初原动内驱力,“当西方古代由于痛感天(自然、宇宙)的压迫,导致对天的敬畏而衍生出后世发达的宗教文化之时,古代中国人却一般地认天人为和同关系。在文化思维和文化情感方式上,中化民族似乎在其连续不断的‘记忆’里,一直保留着它源于远古的文化经验,中国人把其在远古人与自然‘原始的友善’,从最遥远的时空一直带到了文明时代,有马克思的话来说,中华民族似乎难以割断人与自然‘共同体的脐带’”[1](P4)。这种一开始便追求“神人以和”的民族集体无意识,成为了“天人合一”审美哲学运演的先声与雏形,同时也构筑了中华审美文化性格中最显豁的一维。学者杨匡汉在其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经验》中有过这样的解析:“‘天人合一’反映了中国人文精神中特有的宇宙本体哲学。……人可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乃至与鬼神合其凶吉。由于天与人均被视为生生不已的生命,所以强调文化——文学不能和自然相阻隔,人文生命不但不应该与自然生命相背,而且要足以丰富自然生命”[2](P541)。“天人合一”作为中华审美文化的灵魂,实践于文学艺术,很自然便陶熔出文学景象描写中神秘之维中国式神圣的宇宙情怀,我们姑且称之为“天人合一”式的古典宇宙情怀。从神秘体验中升华出神圣宇宙情怀,中国的“天人合一”艺术可谓源远流长且登峰造极,《红楼梦》与《边城》以其精湛的艺术表现形式十分优美地诠释了自然“神秘”中的神圣性“天人合一”,从而很好地实现了“宇宙情怀”这种文学精神与生命智慧的大放异彩。

一、宇宙情怀中的“神秘”与“神圣”

什么是宇宙情怀?首先有必要作一番诠解:宇宙情怀是一种精神“小我”(个体)溶入精神“大我”(世界,亦即宇宙)的神圣心灵感知状态。诚如黑格尔所言:“世界与个体仿佛是两间内容重复的画廊,其中的一间是另外一间的映象;……前者是球面,后者是焦点,焦点自身映现着球面”[3](P203),用汤因比的话来说则是:“处于人类精神的意识之下的渊底的终极层,实际上与横亘整个宇宙底流的‘终极之存在’(即宇宙生命)正相吻合”[4](P20)。宇宙情怀要求人对人自身及身外宇宙的思考建基于把人放在大宇宙情境中作心灵化照察,进而追求、寻觅一种人在宇宙中的本真性生命价值及生存意义:面向浩瀚宇宙,省视深眇人心,个体的灵魂与宇宙的灵魂水乳交融,“内宇宙”与“外宇宙”相契合、相浑化,从而激发出一种内在超越式的精神升华感,这种升华感隶属于生命原初崇高质的人类性永恒,因而它是人文情愫范畴里的一种终极、无限的庄严心理体验。宇宙情怀既是一种文学理念,也是一种文化理念,中国的“天人合一”是宇宙情怀,印度的“梵我同一”是宇宙情怀,日本大和式禅境的幽玄“物哀”是宇宙情怀。宇宙情怀一旦在文学作品中精妙体现,往往能够“产生一种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唤起我们感官与想象底感应,而超度我们底灵魂到一种神游物表的光明极乐的境域”,“让读者在‘无名的美的颤栗’中,去参悟宇宙和人生的奥义”[5](P218~219)。彼时人灵中有宇宙神灵的感应,神灵中有尘世人灵的呼吸,外在空间(宇宙空间)与内在空间(心理空间)全息共生,文学宇宙情怀便在人、天精神“间性”(对话、交互性)中诞生。

宇宙情怀的精神内核是“神圣”,因了“神圣”,文学描写中的宇宙情怀往往格外有一种动人心目的飞升超荦力量。而文学“神圣”有时是在文学“神秘”中诞育的,如果艺术把握不好却极易流入秘异、诡怪的非理性漩流而不自觉地偏离了携带“宇宙情怀”感愫基因的“神圣”正途。在我们习成的语义使用传统中,由于“神秘”与“神圣”往往不曾作严密的区分界定,文学景象描绘中的“神秘”一词语义通常很含混、很模糊(尤其是宗教“神秘主义”的用语),有时单指秘异、秘怪,有时又指神妙、神圣,而更多时候则兼有奇异、神圣两种内涵。有学人曾将“神秘”分为“天堂的神秘”与“地狱的神秘”两类,其实仍然不过是将“神秘”与“神圣”混为一谈的结果,然而事实上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神秘”是指“使人捉摸不透的;高深莫测的”,“神圣”是指“极其崇高而庄严的;不可亵渎的”,两者内涵水火冰炭,分庭抗礼,是没有过多的暧昧语意绞缠的。按照德国基督教神学家鲁道夫·奥托的说法:“‘神秘’一般指某种玄奥、隐秘、不为人知但通常为自然的东西,并不或几乎并不包含超验意义上的‘神圣’这层意思”[6](P7)。从某种意义上说,“神秘”就是写“奇”,“‘奇’包括了奇怪的见闻,奇特的现象、奇异的事物、奇观的景象,除了罕见、特殊之义,‘奇’尚有奇谲奇诡的意思,往往用来指常人一般耳闻目睹之外的荒诞事物和超现实的人物行迹”[7](P115);而“神圣”则是一种出于对某种神性、神灵、神恩、神迹、神祗抑或“神圣者”超然而神往的崇高、威严、超验、永恒之感觉,它是主观情志“奇”酿的仙灵之心酒。

就“神秘”与“神圣”的精神关联而言,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表达:神圣灵怀建基于心对宇宙自然的神秘体验,神秘体验对于神圣灵怀的萌蘖生成助用不啻阳光雨露对于草木万物的熙育,这种神秘体验是一种“炫耀的暗昧”,亦是一种“静默的低语”。“神圣”在“神秘”的土壤里长大,有“崇高”阳光的抚照,带“虔诚”雨露的滋养,它是“奇”文化“情感升华”做的一个“庄严”、“优美”的梦,它是“神秘”之草籽结出的一朵哲学的花,“神圣”具有超言说性、知悟性、暂现性、被动感验性(威廉·詹姆斯语)等特点,它是“神秘”的最高价值,即“神圣”是“神秘”圣化蒸华出来的精神光辉。

二、《红楼梦》的“神圣”宇宙情怀

“宇宙之大著述”(王国维语)《红楼梦》之所以旷古瑰奇在于它“天书”与“人书”的灵弦合奏,在于它天寰与人寰的诗意对接,它以一种明心见性宇宙大境界的宏丽视境观照并非世俗意义上而是超越意义上的悲剧人生,从而蒸华出一朵“天人合一”艺术之花,精邃而深挚,幽郁而永恒。宇宙大意境,生命大禅境,借助慧极八方的“天眼”俯看人间苍渺“无立足境”,在人不过是尘宇一粒埃尘的“大观眼睛”中透浸大彻大悟之宇宙情怀,使得《红楼梦》无语不寰悟,无景不天穷,全然是“天人合一”人间大宇宙的形象偈语之演释。诚如王国维先生所言:“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8](P84),凡俗的现实世界与神秘的幻象世界充满灵性、灵动地嫁接,酝酿出一重琪花瑶草仙幻且灵心诗魂透穿的神伟的洞天,从而赋予小说精神上尤异超拔的仙灵品素。

杨义在其《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有分析到,“《红楼梦》的特点是在再平凡不过的意象中加进某种神话素,宛若点石成金,使这种自然物和神话素相综合的意象,成了关连天道与人事的具有浓郁的象征性、甚至神秘色彩的审美构件”[9](P492)。“顽石”可以幻形入世成“灵玉”,便是“天”的品格与“人”的品格的混成;灵河岸“绛珠还泪”,“天”情昭显;“太虚幻境”本神衍之物,却有人间物事灵谶的关怀;《好了歌》、《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红楼梦十二曲》等超现实的神话素意象幽灵般统领着故事人物的“天数”运命纠结,无可逃遁;“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在惊心、神秘的景象描喻中震心透视着一种“宇宙天命”神圣、灵变的朕兆和预感。“天感”哲学具象到心景交溶的描摹,则其匪夷所思的神秘力量中自有不可思议的神圣灵愫滋育、潜长其间,从而蒸融出一片内在伟美、无限的天地情怀,梦幻般地诗情画意。

试举一例,《红楼梦》第26回写道:

这林黛玉秉绝世姿容,具稀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正是:花魂点点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10]P(24)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说:“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现人类全体之性质”[11](P24),黛玉脱俗秽之滓,秉天地灵华,兰心蕙质,仙态灵姿,她的一声动情的呜咽花鸟都为之愀然动容,“不忍再听”,这是怎样一种心物感应的宇宙情怀!正所谓“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8](P43),人之喜、怒、哀、乐、怨、嗔放在宇宙这个“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大环境中去营造、去抒写、去消溶,便有每一人性的举止言谈都与一种超验的宇宙精神进行微妙的磁心对话。人性的东西突入宇宙,环拥宇宙,浸化宇宙;宇宙的精神辐射人心,烛照人心,渗透人心。将宿鸟栖鸦人格化,将柳枝花朵心灵化,是“万物皆灵”原始信念的一个艺术表达,花可以有魂,鸟可以有梦,它们作为黛玉灵魂情绪的一个物象上的同情倒影,鲜活而灵切地皴染了主人公灵心慧性的泪哭的神秘魔力,让我们感受到了崇高而多情的宇宙气息的氤氲。

此外,在曹雪芹以诗化、生命化的眼光描绘的大观园里,每一处物景似乎都有与之相匹配的个性化人物情怀回音上色的烙印。黛玉入住潇湘馆,是因为独“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喑合了她清美慧静、孤芳自赏的高洁品性。“宝玉眼中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黛玉心中的‘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以及衬托绛珠还泪的‘疏竹虚窗时滴沥’,‘已教泪洒纱窗湿’等一系列的‘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直至后四十回中那个感秋悲往之夕,‘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哩哗喇不住的响。一回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响起来。’这错落有致的竹影苔痕、风声雨点,形成了一个诗意空间,在这种人化了、也诗化了的空间之中,人的生存形态、情感方式和命运走向都与自然的动静,进行着幽深玄远的交流”[9](P500),这种宇宙式体察的情灵交流诠释的是传统“天人合一”文化心理背景下的直觉审美思维方式,表现的是艺术上“人化的自然”与“自然的人化”的空音水影般的唯美交糅,而“这种所谓情景交融、物我交感、氤氲互生、圆融无碍,才是‘人化’的最高境界”[12](P40)。在“天人合一”文化精神的毓育下,《红楼梦》的宇宙整观和圜道审美内涵体现了一种生命化的诗性精神,而正是这种诗性精神的点化才引导了“神秘”之物事向“神圣”之境界的艺术提升,物我为一,天人相合,物我和谐,神人亲善,人与自然,主观与客观,内在与外部,水乳交融,若合符契,这便是神圣宇宙情怀的奥义所在。

三、《边城》的“神圣”宇宙情怀

将谐美的“天人合一”古典宇宙情怀传承光扬并臻达神境的现代小说家要属沈从文,沈从文是一位用“纯生命”创写“纯艺术”的情灵粹美得令人忧愁的京派作家。他的湘西化外世界可谓明净而浏亮,幻梦而神奇,由于有一种“人类爱”的温情光芒抚照着湘西那块原始神秘的边地,沈从文的作品才蒸馏出清澈空灵的“神性美”甜醉蜜浆来。诚如作家所说:“一个人过于爱有生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必觉得那个光与色,形与线,即是代表一种最高的德性,使人乐于受它的统治,受它的处置。人类的智慧亦即由其影响而来。”“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见出其精巧处和完整处。生命之最高意义,即此种‘神在生命中’的认识”[13](P178~179)。沈从文有一种生命神性的理想,即要在宇宙神庙里供奉“优美、健康、自然”的人性,他以抒情诗的笔调绘制了一幅幅田园色彩、牧歌情调的乡地风情图,“在描写湘西社会特殊的‘光和色’中,沈从文小说充分地展示了由闭塞而保留原始清新感和神秘感的民间风情,尤其是展示了把节日娱乐和宗教仪式融为一体的带点神话意味的奇异风俗,从而丰富了我国小说的生活轸域和审美内涵。”[14](P632)其作品中既有陶渊明式的闲适冲淡,又有屈原《九歌》式的幽艳飘渺,的确是“一颗千古不磨的珠玉”(刘西渭语),而最为出彩的要算沈从文怀乡情愫深切到极致神圣感的《边城》了,它将作者的一种神性、诗意的宇宙灵怀表现得淋漓尽致,戚婉动人。《边城》融乡情风俗、人事命运、自然景致为一体,完美齐契地和谐,浑然一体地化接,“韵味隽永的笔墨,绘出的是未被工业文明分解的‘天人合一’的民俗境界”[14](P627)。

小说几乎没有一切戏剧转突的情节葛藤,演绎的也不过是一场几乎无事的悲剧:主人公翠翠爱上船总次子傩送,傩送兄长天保先向翠翠提亲,于是两兄弟赛歌决亲,天保自知唱不过坐船出走,不幸葬身河腹,傩送千里寻尸,故事在傩送“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的开放性结构中戛然而止,留下一个无比荡气回肠的想象空间。诚如学者杨义的评价:“这是一出愁绪缥缈的人间情爱悲剧,然而在这些人性皆善、性自天然的人群中,辩不清社会的制度和文明的梗阻。它充满着原始人类阴差阳错的神秘感和命运感,自然安排了人的命运,人无怨无艾地顺乎自然,融乎自然,组成一种化外之境的生命形式,组成一首曲终奏雅的人性抒情诗”[14](P626)。里面既有浑融神秘气息的弥漫,也有神圣生命人性的讴吟,更有宇宙人生悲剧性的体验与审视,一切尽在朴野自然中涵养泯化。我们说“返朴归真的人生倾向,往往伴随着吟咏自然的文学趣味。沈从文以逍遥恬适的胸襟,与大自然幽静雅秀的光和色相对,物我移情,笔底呼唤着翩然欲出的山水灵性。这种自然感受带有泛神论气息,笔墨趋于情景交融,心物浑一的境界,勾摄出自然界庄严淡远的‘神性’和微妙亲切的‘人情’,飘忽着难以渗透的诱人的幻美”[14](P641)。他笔下的人物似乎也是山水自然钟灵毓秀的结晶,“相中色,镜中象”一般莹澈无痕,新雅清净,天然朴洁。试举一例,《边城》写道:

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为这可怜的孤雏拾取一个近身的名字,叫做“翠翠”。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15](P13)

这简直就是一首“天人合一”的绝妙好诗,诗情朴茂,行云流水。人物与自然生物在近乎音乐般的曼妙笔致中音乐般地有机融渗,共同弹奏着一阕宇宙生命圆融律动的清歌。“这里看不出翠翠五官四肢的清晰线条,线条消融在周围的青山绿水、翠竹黄麂之间了。她有肤色,有眼神,有奔跑与停留的姿势,但更深的印象是她天真秀逸、羞怯中见娴雅的气质,是她如鱼戏水地融合于大自然之中的诗一般的神韵”[14](P640),那种古典式的人、景交融宇宙情怀的描写娓美“澡雪”得令人心旌飘曳、情骀神怡。

一言以蔽之,就景象描写而言,古典《红楼梦》与现代《边城》十分圆美地为中国“寰悟”之艺术精神作了相当炉火纯青的文脉承继,为中国当代作家的艺术创作指引了审美诗学方向。(本文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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