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亮,李寒晴
(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23)
进入21世纪,词学研究者在总结与继承前辈学者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积极探索新的研究领域与研究方向。这样的研究有一个明显的优点,那就是,一方面自觉借鉴传统的研究方法与研究成果,一方面又对传统学术努力超越,力求创新。对唐宋词的艺术发展史进行研究,便是如此。因为,这既是一个历史颇为悠久的传统课题,但同时也是一个日久弥新的题目。远的不说,单就南北宋之交的李清照,便开始对她之前的词的艺术发展历史进行考量,提出了词“别是一家”的观点[1]。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王国维《人间词话》更是以一种融会中西文艺思想的批评手段,颇具创造性地以“境界说”来评价唐五代以及南北宋词的艺术特点及其成就[2]。20世纪后期,许多词学研究者,更是从整个词史的角度来梳理与分析唐宋词艺术发展的历史特点与规律,形成了一系列影响至今的研究成果。1980年代有杨海明先生的《唐宋词史》[3],1990年代有刘扬忠先生的《唐宋词流派史》[4]。这些词史著作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试图全面地勾勒出唐宋词发展的历史脉络,尤其是唐宋词的艺术发展轨迹。到了2010年,邓乔彬先生的《唐宋词艺术发展史》①由河北人民出版社顺利出版,实现了他期望词学界“间隔大约10年出一部不同的唐宋词史”的心愿。
一
那么,邓乔彬先生的这部《唐宋词艺术发展史》,与以往的唐宋词史著作有何不同?2010年的深秋,当我们仔细阅读该书时,便不断地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或许,针对出自邓乔彬先生这样一位长期从事词史与词学研究的前辈学者之手的著作,提出这样的问题,似乎有失敬意。事实上,查阅1990年代以来的词学研究论著,我们不难发现,邓乔彬先生的研究成果始终贯穿其中。此次,当邓乔彬先生将这部著作贡献给词学界时,我们自然是抱着很大的期望。在读完最后一章时,我们也品味到了它的独特之处,那就是从唐宋文化背景和视野出发,来探讨唐宋词艺术发展变化的动因,构建起一部全面论述唐宋词艺术发展的专史。
全书分十个章节,从敦煌曲子词开始,到宋季风雅词结束,每一章节中,文化的阐述都占了重要的位置。第一章论燕乐之起与敦煌曲子词,对燕乐之起作了文化的探究,同时对敦煌曲子词梳理了它的文化内涵。第二章论唐代文人词,首先论文化之变与盛中唐文人词,分论盛唐的宫廷文化产生了盛唐词,中唐的多元文化产生中唐词,以及刘禹锡、白居易词与士大夫文化的关系,接着论晚唐的进士文化与晚唐文人词。第三章论花间与南唐词的不同艺术走向与文化的关系,从雅乐衰而燕乐传,君主喜好文艺、善待文人,经济繁荣、热衷享乐三方面论五代歌词繁盛之由;接着论述南唐不同于西蜀的宫廷文化。第四章论北宋前期词多元多向发展,认为士大夫文化此时形成,真正士大夫词当成于北宋,成于晏、欧。认为此期的柳永善写羁旅行役,长于讴歌太平,又具“宋玉情结”,有“唐人高处”,更以代表市井文化的青楼艳歌知名,“骫骳从俗”而长于叙事,“铺叙展衍,备足无余”,是慢词的创调名家,善于熔情入景,具有“上承飞卿,下开金元”的词史地位。第五章论北宋中期词与苏轼的拓展,围绕着变法发展出政党政治,从三个方面阐述士大夫文化对此期词的影响。一是词人们感叹“飘零官路,荏苒年华”,又努力化解思想的矛盾,体现了雅俗结合的创作思想。二是苏轼将歌者之词变为诗人之词,在题材上“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在风格上“刚亦不吐,柔亦不茹”,即所谓的“以诗为词”,代表了“士大夫之词”的完成。三是秦观因受累于党争,而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形成了独到的“词心”。第六章论北宋后期词的发展与集成,以徽宗朝的词人为论述对象,包括苏门外围词人,重点讨论周邦彦知音律、善制曲的艺术才华,以及善于以六朝小赋与唐诗入词的创作手法,从而具有了集北宋词艺术大成的特色。第七章论南渡词及其因革变化,认为靖康事变促使了南渡词之变。待到绍兴和议签订,高宗“中兴”局面形成,则有“复雅”之倡。第八章论辛弃疾及辛派词。指出辛弃疾是出将入相的人物,以词为“陶写之具”,兼具情志,体现了综融南北文化的特点。第九章论风雅词派及其艺术独创,分析了风雅词派形成的文化基础,认为此派以姜夔的创作成就最高。其词“清空”“骚雅”,前者得益于晚唐诗的风神与江西派的瘦硬;后者深得比兴之义。第十章论宋季风雅词的艺术总结与辛派嗣响。认为宋末词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浙江词人群是风雅派的继续,以杨瓒《作词五要》、沈义父《乐府指迷》、张炎《词源》为代表,体现了系统的创作理论。
总之,全书在描述唐宋词艺术发展的过程中,始终结合各个时期文化发展变化,从而揭示出唐宋文化与唐宋词艺术之间的关系。
二
正是由于该书是从文化的角度展开对唐宋词史的论述,因此,该书一方面对不同阶段的文化特点作细致的剖析,另一方面,又探讨了每一阶段的文化对词的影响与规范,从而将唐宋词真正置身于其本来的文化生态中。这就避免了眼下一些文章将文化与词的关系肢解为两张皮的误区,也不同于一些词史著作仅从词史发展的内部因素作简单分析。举例来说,第二章在分析唐代文人词兴起原因时,作者便是从文化的层面来揭示:
初盛唐尚是词的肇始期,主要由宫廷文化决定其创作,到中唐时期,则有贬谪、羁旅、边塞等题材及相关文化体现于词作中,隐逸文化更成为一个主要方面。此期所作尚是诗人的偶一为之,张志和、船子和尚所作虽多,却是单一的隐逸文化背景、内涵。应重视的是王建,他以类型、题材、数量均较多的词作和丰富的色彩,代表了中唐词开始三元文化结合的特点:《宫中三台》、《宫中调笑》与宫廷文化较密切,《宫中调笑》与《江南三台》是商业文化所造就的羁情旅思之表达,《江南三台》的后两首(树头花落花开;斗身强健且为),是后来士大夫文化所体现的伤春悲秋、淡淡哀愁的肇始,开启从刘(禹锡)、白(居易)到晏(殊)、欧(阳修)一派。(第74页)
这种以文化视角观照词在初盛唐时期的发展历程及其变化特点,使人们对词史发展中的一些疑难问题有了新的认识。以往,人们对词的起源的认识,虽然也注意到了与音乐艺术之间的联系,但很少像邓著这样联系宫廷文化、贬谪文化、隐逸文化及商业文化等文化范畴展开探究。这就为人们深入研究词的起源,拓宽了思路。
又如,在第四章中,作者以苏轼词为例,分析北宋士大夫文化与词风变化之间的关系,认为:
士大夫文化在颠覆、取代了进士文化后,占据了宋代文化的主流文化地位。在对宋代政治、思想、文艺、社会生活等各个方面发挥积极作用的同时,其多种人生角色与多重性格组合的特点,也以其中部分的消极因素,影响了词的发展走向,虽非进士文化中的“无行”、“轻薄”之单一,却有一定的相似性。因此,北宋在诗文领域可以有改革运动,而在词中却难以见到,直到政党政治影响了词人的生活和思想,才逐渐发展出苏轼词的“向上一路”。(第223页)
在作者看来,占据宋代文化主流地位的是士大夫文化,这便与此前的唐代文化有所不同。而士大夫文化中的部分消极因素,影响了词的发展,词因此也就很难像诗文一样,形成革新的局面。词在宋代的革新,一直要到以苏轼为代表的词人,在饱受政党政治的矛盾斗争后,才将这种特殊的人生经历和思想变化融入词中,从而也改革了词风,导致苏轼词的“向上一路”的创作路径。
本来,文各有体,词也如此。但苏轼却要对词“体”的界域有所突破,具体的表现就是“以诗为词”。这样一种“破体”的行为,宋人是不理解的、不赞同的,连陈师道都认为“要非本色”。原因就在于,词为“倚声”,词乐本为俗乐,士大夫习此者少,柳永留连坊曲、驻足青楼,才“大得声称于世”,而士大夫只在家妓中“呈艺”,难以将自己创作的作品广为传唱,加以检验,苏轼词之所以被认为“要非本色”,不仅是文学意义上的,更在一般意义上是对“倚声”特质的疏远,以至背离。因此,就某种意义而言,苏轼士大夫之词既是对词的发展,也是对词的特质的销蚀。但从词史发展的角度看,我们不得不承认,正是由于苏轼的破体,才使词的题材及艺术表现发生了变化。对此,邓乔彬先生是这样分析的:
苏轼所处的时代既已不同于宋初的承平时期,他的胸襟、学养与境遇也使他在词的创作中,能在沿袭传统之外注入新的东西,这就是忧患意识和理想主义。《东坡乐府》中赠妓之作亦不少,说明苏轼在“应歌”时未能免俗,但由于“言志”色彩的增强,可以看到他的以“清”破“艳”,以“刚”破“柔”,体现出主体风格的变革处。(第377页)
这就把苏轼对词破体的原因、内涵及其意义,作了比较透彻的说明,也使人们对苏轼破体有一个全面的认识。
如此结合文化背景,尤其是宋代的党争文化,来解读苏轼“以诗为词”,比起以往仅从文体的层面来探讨苏轼改革词风的研究,无疑是一种突破。
同样,在第十章中,作者将宋末元初词的发展置身于当时的整个文化背景中来分析,从而形成了自己独到的见解。具体地说,从地域文化的角度来分析不同地区的文化发展对词人创作的影响:
宋末元初的江西词派与浙江词派很不相同。浙江词人颇多显宦出身者,既受家族文化的影响,又兼受山水文化与社会(吟社)文化的熏陶,词人之间交往较多。宋亡前多吟风弄月之作,或为社中题咏,他们多热衷钻研乐律,推敲文字,创作有唯美倾向。鼎革后,虽受世换文移规律的支配,改变词风,但所作多为借咏物以寄托身世之感、亡国之悲,即使直接的抒发,也多以唱叹处之,抒情较为委婉,总体上以清婉工丽、隶事雅切为基本特征。而江西词人的代表刘辰翁、文天祥都是欧阳守道的学生,是理学家江万里的再传弟子,理学精神与人格力量对他们影响较大。其他的江西词人也多受理学熏染,故能在民族危亡的关头,能挺身而出,投入抗元大业,失败后坚持气节。江西词人之间来往较少,罕有结社之事,作词也近于辛弃疾的以之为“陶写之具”,多不以计较工拙为念,主要是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之作,故所作长于气而短于韵。(第931页)
这里,作者分析了地域文化对词人创作特点的影响,同为宋末元初的词人群体,由于所处地域的不同,江西词派与浙江词派表现出明显的差异。江西词派的词人,由于受当地理学文化的影响,与浙江词派的词人在词的创作和为人处事上,均有明显的不同。在作者看来,理学文化造就了江西词派的风骨与血性。于是,江西词派的词人,在遭遇民族危亡的时刻,能挺身而出,直至舍生取义。这样的分析与结论,对人们重新认识宋末元初的词史发展特点,打开一个新的思路。因为,以往的研究大多习惯于以词论词,故视野较窄,难以深入。而邓乔彬先生则以较为宽广的视野,即从文化的视野来观照词的发展历程,因此,能发现人们不太能发现的问题,并加以科学的回答。
三
邓乔彬先生的这部《唐宋词艺术发展史》以文化的视野展开研究,从而取得了前人未能实现的学术目标。那么,作者是如何实现这样的学术目标的?换言之,作者为了取得如此独到的成就,经历了怎样的学术积累呢?
关注词学研究的学者,大抵都会关注邓乔彬先生的治学历程。无论是早年的《吴梅研究》,还是后来的《有声画与无声诗》《中国词学批评史》和《古代文艺的文化观照》,都体现了邓乔彬先生宽阔的研究视野和治学路径。正是这样一种研究视野和治学路径,使得邓乔彬先生的词学研究形成今天的成就与特色。
事实上,早在1993年,作者出版《有声画与无声诗》一书时,徐中玉先生在为该书所作的《序》中便是这样评价邓乔彬的治学特点的:“邓乔彬同志向来专治词学,著述甚丰,卓有成绩。我知道他近年兼及诗学,并扩展到绘画理论。我很赞佩他这种不断钻研,在紧邻学科间比较、探索的精神,在一个领域内已打下牢固基础而后逐渐扩大到相关领域,既是自然的,也是必要的过程,比之一上来就想解决一个总问题,却由于囫囵吞枣,往往显得大而无当、虚而不实,费力不少却什么问题都未能真正解决这种做法,的确踏实、有益得多。”[5]而这部《唐宋词艺术发展史》著作,正是作者长期以来对中国文化艺术史的重视与探索的结果,集中体现了邓乔彬先生“在紧邻学科间比较、探索的精神,在一个领域内已打下牢固基础而后逐渐扩大到相关领域”的治学特点。
当然,如果从词学学术史的高度来观照唐宋词艺术发展的历史全程,对词为“倚声”特征的研究,还可以从音乐艺术的层面来进一步揭示,以使词作为音乐文艺的特性得到全方位的展示。自然,该书也从音乐文艺的角度,对词为“倚声”特点作了一些有益探索。如对唐代燕乐杂言歌辞的兴起、教坊曲与词调的关系、“选词以配乐”与“非由乐以定词”的创作原则等词史上的重要问题,都作了梳理与归纳。此外,该书还从雅乐衰落、燕乐流传的特定角度,论述了五代歌词繁盛之原因。这些研究,应该说都是在对词为“倚声”的特征作分析,具有正本清源的作用。然而,就目前的研究现状而言,一来由于词乐不存,词谱之学难度很高,二来由于缺乏精于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者的参与,因此,对词为“倚声”的真正内涵,要作出突破性的推进,还十分艰难。好在任何一项研究的缺憾,往往又能催生出一个新的研究课题。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邓乔彬先生的这部《唐宋词艺术发展史》,将会对今后一段时期的词学研究起到积极的引领作用。
注释:
①本文除另有注明外,引文皆引自于邓乔彬:《唐宋词艺术发展史》,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以下不再赘述。
[1] 李清照.词论[M]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
[2] 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
[3] 杨海明.唐宋词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
[4] 刘扬忠.唐宋词流派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
[5] 邓乔彬.有声画与无声诗[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