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故事中莺莺赖简原因之微探

2011-08-15 00:42李雯静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2期
关键词:西厢住处老夫

李雯静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莺莺赖简是西厢故事的经典情节,从《莺莺传》时即有。近来细读《莺莺传》、《西厢记诸宫调》(《董西厢》)、《西厢记》(《王西厢》)三个文本,发觉莺莺赖简的原因在三位作者笔下有不同的演绎。

一、元稹《莺莺传》

莺莺赖简的原因自然不是她所说的“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太荒诞了——让张生跳墙过来听数落,又让他跳墙回去。

我认为莺莺赖简主要是因为张生只是“微喻其旨”,猜错了谜,会错了意。一是时间不对:十五月明之夜(“明月三五夜”)成了“既望之夕”。二是整首诗的对象被张生搞错了。莺莺是站在张生的角度作此诗的:她让张生在他的住所半开门户等她。何以见得?第一,“西厢”应指张生住处。后文有这样一句话:“同安于曩时所谓西厢者”,结合上文莺莺至张生“轩”中成其好事,很容易得出我所说的结论。再者,到莺莺房中约会绝对不如张生房中安全,这是常理。第二,“拂”字是很轻柔的动作,若真如张生似的“梯其树而逾”,韵味全失。我认为“拂墙”根本就没有翻墙的意味,因为除非武侠小说中的轻功,翻墙的动作是不可能轻柔的。这里应指莺莺轻轻地走出隔在她和张生住所之间的那堵墙(当然是从门中走出)去践约,不惊动他人尤其是老夫人和红娘。第三,“玉人”应指莺莺。首先要说明的是此诗乃莺莺站在张生的角度而作,自称“玉人”并无自恋之嫌;其次,“玉人”多指女性,结合前边的“花影动”,创造出花间丽人的美好意境。换做张生的话,爬树翻墙,那就不是“花影动”,而是“花枝折”、“花满身”了。

按照这种解释,莺莺可能十五去张生处了,但张生的“户”并未“开”,已明白张生理解错了诗题“明月三五夜”的意思,搞错了时间。但终究不便上门责骂他一顿。莺莺心中已然窝火,没想到张生连诗文也会错了意。还让红娘知道了她的大胆举动,又羞又怕。因此莺莺选择“大数”张生,一来骂骂张生的愚蠢;二来解解自己的郁气;三来试图抹消红娘从张生口中了解到的事实——“崔氏之笺召我也”;四来顺带责骂红娘一句“不令之婢”,变被动为主动,把责任推到红娘身上,不落红娘口舌,也不怕红娘告密。

说实话,元稹的《莺莺传》在莺莺赖简的关节处理上有令人费解的地方。我试图在自己心理找到恰当的说法,当中肯定有不少过于钻深之处。比如我在“明月三五夜”的解释上就有些勉强。我猜测张生把时间弄错的前提是元稹写此传奇时没有疏漏。但事实上,元稹在时间处理上存在问题:“望“指每月月光盈满之日,即农历的每月十五(小月)或十六(大月),如此“既望之夕”早则十六、晚则十七,却与十八之间相差“数夕”,而“数”起码要上三才称得上“数”,这可能就是作者的疏忽。

二、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董西厢》)

《董西厢》以元稹《莺莺传》为本,继承了《明月三五夜》一诗以及张生跳墙、莺莺赖简等情事;以李绅《莺莺本传歌》为证,对《明月三五夜》诗题及诗文做了详解:“今十五日,莺诗篇曰:《明月三五夜》。则十五夜也,故有‘待月西厢’之句。‘迎风户半开’,私启而侯我也。‘拂墙花影动’者,令我因花而逾垣也。‘疑是玉人来’者,谓我至矣。”在张生对莺莺诗的理解以及他后来的依约行动中,起码有两点和《莺莺本传歌》中对《明月三五夜》的解释相同。一是将张生跳墙时间定在十五日,而非《莺莺传》中的“既望之夕”,这与《莺莺本传歌》中“三五月明当户时,与郎相见花间语”一致。在张生给莺莺的第一首情诗的一句“莫恶月华明,且怜花影重”中更易看出“三五月明当户时,与郎相见花间语”的影子。二是张生认为莺莺在诗中想让他赴西厢约会,启户等待的人是莺莺。董解元在文中明确写道:“怎见得有简帖期生来?有《本传歌》为证……”;而且在写张生吟诗时,有“闷对西厢皓月吟”句,明确提出了“西厢”为莺莺住所。值得注意的是,董解元用“生指诗悉解其意”替代了《莺莺传》中“张亦微喻其旨”,可见董解元心中对张生以及李绅关于《明月三五夜》的理解是大致认可的。

在董解元的设置中,张生对诗意的理解并无爽误,但莺莺赖简总得有些原因吧。于是董解元将重点放在莺莺的心态上。一方面她害怕“情性诌”的母亲的责骂;另一方面她也担心其他人包括红娘知道她的行为后“辱累先考”;再有就是她的少女的娇羞心态。出于这许多考虑,莺莺在母亲、红娘以及除张生和自己外的其他人的面前还是要“守闺门”的。这种心态在莺莺出户夜听琴却又在张生推琴起身时急忙回到闺中后的心理独白写了出来:“奈老夫人情性诌,非草草,虽为个妇女,有丈夫节操。俺父亲居廊庙,幸天下,存忠考。妾守闺门,些儿恁的,便不辱累先考!”可以说,听琴“逃离”以及后来的闹简均为赖简的序幕,贯穿其中的便是这些心态的综合。与《莺莺传》比,《董西厢》设置的这两个经典情节除了增加故事情节曲折性的作用外,亦是董解元对莺莺赖简作出合理解释的必要环节。在看到张生的情诗后,莺莺“低头了一饷,读了有寻思”,与她后来的行为结合,不难猜测,莺莺是决定约张生而瞒红娘了。然而,张生赴约却是红娘过来通报的,莺莺便知道事情败露了。当时莺莺的心态还是她自己后来所说的“顾小行,守小节”,所以决定用赖简来消解尴尬。关于莺莺的赖简,董解元设置了一个梦境,由莺莺和张生的对话表现出来:“生惊问:‘适何遽拒我?’莺莺答曰:‘以杜谢侍婢之疑。’”莺莺在默认张生猜对诗谜的同时说明了自己不想让红娘知晓情事的心态。作者是想通过这个梦境增强戏剧的曲折复杂性,同时对把观众弄得一头雾水的赖简之事略作解释。

莺莺既然要约张生,有要防红娘,更要防老夫人,不可能不做详密的安排以避开各种耳目。董解元是着意经营了一番的——他赋予了“明月三五夜”第二重意思:三、五更。张生赴约时,“是夕一鼓才过”;张生将入梦时,“约来二更将尽”,作者有意地数鼓点是有意味的——张生没有理解错诗意,但少理解了一个重要信息:三更至五更赴约。倘若张生读懂了莺莺所说的三五更,跳墙后碰到的就不会是红娘而是等待他的莺莺了。关于这一点,我在《董西厢》中还找出了一些证据。第一个证据是:莺莺自献的那个夜晚,张生“专待,鼓已三交,莺无一耗”,红娘先至通知他“莫萦心且暂停宁耐,略时间且向书帏里待。教先生休怪,等夫人烧罢夜香来。”这一段给了我们两个信息:一是莺莺将约会时间定为三更,这次是、上次约张生也是。为什么呢?老夫人三更后才烧罢夜香,三、五更已是莺莺所能找到的最早的合适时间了。而张生却没领会到这层意思,大数张生有恼他不理解她诗的原因。二是赖简那晚张生一、二更到来,老夫人还没回,所以可以大数其非而不怕惊醒老夫人、解了心中郁气、还让红娘感到她的怒气而“杜谢侍婢之疑”;而且老夫人快回来了,得赶紧把张生骂走,否则纠缠起来,搞不好被老夫人撞个正着。第二个证据是:张崔好事成后,有这样一句唱词:“半窗千里月,一枕五更风”。照应前边莺莺三更之后到张生住处,可知正确的约会时间是三更到五更。

董解元将张生住处定位为“小斋闲闭户,没一个外人知处”;张生跳墙时“怕的是,月儿明,夫人劣,狗儿恶”。作为幽会地点,张生的住处如此之好,莺莺的住处如此之险,凭张生、莺莺的才智或者说凭董解元的才智不太可能没有意识到这点吧?为什么作者还要让莺莺在诗中将约会地点定在她的住处呢?我能做的解释是:也许在董解元的意识中,从莺莺的心态生发出的戏剧冲突更细腻更精彩吧。他大概希望人们在思考张生没有猜错谜为何莺莺还要赖简的问题时,关注莺莺的心理状态吧。这是他的创新之处,而作为改编者,本能地有突破原作的意向。而且,事实证明《董西厢》是成功的,与莺莺赖简的心态连贯一致的听琴、闹简等关目的设计更成为《王西厢》相关经典情节的原型。

三、王实甫《西厢记》(《王西厢》)

《王西厢》中《明月三五夜》之题被删,不存在时间上的误会。只留下一个笼统的时间——“待月”,即晚上。假如莺莺希望张生“月上来”,她便不得不留出一整晚时间等待张生。而事实上,她每晚必得烧香。再者,她的约会地点应是“二人世界”,不应有第三者。而事实上,肩负着“行监坐守”任务的红娘大多时间都伴在莺莺左右,莺莺最有可能独自行动的时间是夜里红娘睡后。倘若邀张生至自己的住处,她应说明具体时间(这个时间自然要在红娘睡着后),而她并未在诗中注明,这岂不是连这点机会都放弃了么?所以,莺莺想在诗中传达的信息不是让张生到她的住处,而是站在张生的角度回笺,希望张生半开门户,在他的住处等她。王实甫的作意与元稹的相类。

在《王西厢》中,王实甫写道:“崔老夫人领着家眷……暂寓本寺西厢下”,又将张生住处安排在“离着东墙,靠着西厢”之处。这些字句让读者作为旁观者清楚地意识到了“西厢”二字是误解的关键:其实“西厢”是一大片客房,张生和莺莺住处“门儿相向”,同属西厢。所以莺莺让张生待月西厢下不成问题,张生理解错误也是有可能的。

和《莺莺传》一样,莺莺对张生误解诗意是恼火的,这是她赖简的重要原因之一。此外,《王西厢》还学习了《董西厢》中莺莺心态方面的原因。王实甫移用《董西厢》听琴、闹简等情节的同时,受到了董解元心态描写的启发。不同的是,《王西厢》中的莺莺没有《董西厢》中的莺莺那般强调家门风范、担心“辱累先考”,对老夫人的害怕程度也不那么深。王实甫花大笔墨挖掘莺莺内心少女的娇羞心态。这种心态主要有两种表现方式:一是通过红娘的口道出。知莺莺者莫过于红娘,她了解莺莺对张生的情义,也了解莺莺女孩儿家的娇羞心态。所以张生要求红娘送简给莺莺时,红娘已预见到“只恐他翻了脸皮”、“恐俺小姐有许多假处哩”;张生跳过墙见莺莺之前,她嘱咐张生:“他是女孩儿家,你索将性儿温存,话儿摩弄,意儿谦洽;休猜做败柳残花”、“她是个娇滴滴美玉无暇,粉脸生春,云鬓堆鸦。恁的般受怕担惊……”。但张生还是鲁莽地搂住莺莺,这又让莺莺多了个发怒的原因。红娘在崔张第二次约会前告诫张生的“来时节肯不肯尽由他,见时节亲不亲在于恁”同时也是对第一次约会莺莺赖简之事的一个小结。第二种表现方式是通过莺莺采用闹简、药方等行为隐瞒最了解她心事的红娘来表现。如果说红娘口中道出的莺莺的娇羞心态抵触的对象是张生,那么莺莺行为蕴含着的娇羞心态抵触的对象便是红娘了。红娘在送“药方”给张生时说的那句“忌的是‘知母’未寝,怕的是‘红娘’撒沁”正是症结所在。(忌老夫人未寝在《董西厢》节已略作阐释,不多罗嗦。)莺莺怕“‘红娘’撒沁”倒不是怕她到处乱说,而是担心红娘取笑。《王西厢》中,莺莺红娘之间更多的是姐妹心通、而非主仆疏隔,莺莺是时常向红娘吐露心声的。在宴请张生那一折里,莺莺红娘有这样一段对话:“(红云)俺姐姐天生的一个夫人的样儿。(旦唱)……知他命福是如何?我做一个夫人也做得过。(红云)往常两个都害,今日早则喜也!(旦唱)我相思为他,他相思为我,从今后两下里相思都较可。……”;老夫人赖婚后,“(红背与旦云)姐姐,这烦恼怎生是了!(旦唱)而今烦恼犹闲可,久后思量怎奈何?有意诉衷肠,争奈母亲侧坐,成抛躲,咫尺间如间阔。”;莺莺听琴后,“(旦云)好姐姐呵,是必再着他住一程儿!(红云)再说甚么!(旦云)你去呵,只说道夫人时下有人唧哝,好共歹不着你落空。”;后来莺莺又请红娘探望张生、送药方……这一路下来,莺莺的心思在红娘面前表露无遗,并不担心红娘会告密与老夫人。细想一下,莺莺着意隐瞒红娘之时都是她决定做出出格举动之时,不要说元代了,就是现在,女子自献之事也是难以启齿而欲加掩盖的,包括对好朋友。莺莺和红娘之间除了姐妹情趣外的那层主仆关系带给莺莺的优越感更让莺莺欲对红娘遮掩其事。在她心中,自献恐怕是足以降低她在红娘心中高洁地位的事情吧。她是担心自己在红娘心中的形象会由“夫人的样儿”变为“败柳残花”的呵!

王实甫在赖简情节的处理上糅合和发展了元稹和董解元两人的处理方式。他对张生误解诗意的处理是恰当的。比如删去诗题“明月三五夜”,避免了元稹时间处理上的疏漏和牵强(凭张生的智力,不太可能猜不出“三五”的意思)和董解元时间处理上的晦涩(“三、五更”的含义是很难猜出的),而他着力刻画的莺莺的娇羞的初恋少女心态更是惹人爱怜和超越时空的。

[1] 霍松林.西厢汇编[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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