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英
(宁波大学 科技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2)
空间研究是当今理论界的焦点之一,空间生产研究是其中的一个重要领域。新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亨利·列菲伏尔在继承、发展、参照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对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展开了深入的研究和深刻的批判。他的研究开启了马克思主义空间问题研究的先河,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空间理论研究、城市发展研究等领域都产生了很大影响。
空间生产有两层含义:一是“空间中的生产”,二是“空间的生产”,即空间本身的生产。
空间生产的第一层含义在马克思、恩格斯的论著中多有论述。“在空间中的生产”,是生产的必有之意,因为任何生产都需要一定的时空条件。马克思在《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等著作中详细分析了空间中的物质生产和作为人类存在的社会生活的生产。此处的空间,主要是物质生产的器皿和媒介。
空间生产的第二层含义,即空间本身的生产,是由列菲伏尔提出的。列菲伏尔在《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一文中,提出了“生产空间”(to producespace)和“空间的生产”(production of space)的概念。他指出,由于“城市的急速扩张、社会的普遍都市化”等原因,生产已由空间中的生产(production in space)转变为空间的生产,即“由空间中事物的生产转向空间本身的生产”。[1](p47)这里的空间生产意味着,空间本身直接作为生产和消费的对象与生产发生关联。
关于“空间生产”,新马克思主义流派的另一位主将哈维指出了马克思在这方面研究的不足。他认为,马克思在重视历史维度的同时,忽视了历史进程中空间的自主力量,忽视了资本主义对其自身地理的生产。例如,哈维曾这样评述:“马克思经常在自己的作品里接受空间和位置的重要性……但是地理的变化被视为具有‘不必要的复杂性’而被排除在外。他未能在自己的思想里建立起一种具有系统性和明显地具有地理和空间的观念,这因此破坏了他的政治视野和理论。”[2](p43)
哈维的评述有一定道理,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体系并不缺失空间的维度。而且,虽然马克思、恩格斯主要关注的是空间中的生产,却并非没有关于空间自身生产的论述。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德意志意识形态》、《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资本论》、《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等著作中“明确地关注了资本主义工业化是如何产生了工业城镇及其迅速的增长。……分析了资本主义积累是怎样建立在时间对空间的消除基础上,而这又如何进一步产生了农业、工业和人口方面在广阔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内令人惊奇的转型。”[3](p15)。马克思关于空间生产的论述,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1)资本的全球化和世界二元对立结构的形成:资本在全球范围内的空间扩张,即其殖民过程,改变了全球的空间生产面貌,最终造成东方——西方、文明——野蛮民族之间的二元对立,“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4](p243)。(2)城乡二元结构的形成:资本主义的发展加速了城市空间的生产,形塑了现代城市的空间样态,摧毁了农村的传统生产关系,改变了农村的地理面貌,造成了农村对城市的依附,最终形成了城乡在资本、人口、生产力、生产关系等方面的空间布局的二元对立。(3)城市生活空间的生产和消费问题: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伦敦个人社区的住宅状况做过仔细的分析,对英国和德国的工人住宅状况做了比较研究,并指出对生活空间占用的公平性只能寄希望于生产的发展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倾覆。(4)城市空间生产与城市运动:在马克思的时代,城市空间生产的发展最终造成工业城市的崛起与扩张,而这一空间生产的发展过程则伴随着并激发了激烈的阶级斗争和城市运动。
马克思、恩格斯虽然从未明确提出“空间的生产”,但确实有过大量关于空间生产的论述。并且,其现有的理论具有深刻的洞察力,对后来西方的社会空间研究、城市研究、空间生产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列菲伏尔的空间生产研究就明显受到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影响,采用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范畴和逻辑框架,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
列菲伏尔的空间研究继承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将空间这一马克思未能体系化的对象纳入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在多个层面对空间生产展开了分析和批判。列菲伏尔在“时间—空间—社会”的三重辩证法视野中,提出了空间生产理论,发现了“社会空间”,主张对日常生活的批判。他对空间生产的论述是在与马克思主义的对话中展开的,出发点基本上是站在对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立场上。他对于空间生产的论述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空间生产与资本的关系
列菲伏尔指出,空间与资本有着天然的联系。资本主义的空间是一种生产资料和生产力,能创造剩余价值,而且是一种消费对象。[5](p348)空间的生产具有任何一种商品生产的特性。不仅如此,空间与空间的生产——土地、建筑、世界市场压力下的都市化过程,还被整合进资本主义,作为一个特定因素作用于资本主义的扩张。这一扩张是旧有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因而,空间的生产也就意味着资本的增值、利润的实现、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列菲伏尔从资本逻辑的角度分析了空间和空间生产的本质,开启了关于资本的空间批判。
通过对空间生产和资本的关系的分析,列菲伏尔阐述了空间生产如何实现对资本主义矛盾的转移,从而指出,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是资本主义得以继续生存和发展的根本原因。列菲伏尔指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矛盾可以通过生产的全球扩张和资本对空间的占有得到缓解,即通过空间本身的生产得到缓解。正是通过占有空间和生产空间,资本主义得以幸存至今。“资本主义没有灭亡就是因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空间上的无限扩张性和自我突破性,资本主义发现了缓解自己一个世纪以来的内部种种矛盾的手段:占有并生产空间。”[6](p70-71)然而,诚如列菲伏尔指出的,空间仍然被种种矛盾所困扰。空间生产并不能帮助资本主义彻底摆脱矛盾与困境。当各种生产关系不能得到再生产,资本主义的最终危机就会到来。
第二,空间生产的政治性
列菲伏尔指出,空间既不是匀质的,也不是完全客观的;不仅是自然因素的产物,而且是社会和意识形态的产物。“空间是政治性的。空间不是一个被意识形态或者政治扭曲了的科学的对象;它一直都是政治性的、战略性的”。“它是一种完全充斥着意识形态的表现。”[7](p46)因此,空间生产也必然带有政治性。空间生产是各种意识形态争夺的领地,也是强权逞能的场所。列菲伏尔认为,资本主义为了继续生存,必然要对空间加以占有,必然要推行最符合其利益的空间生产方式。而达到这一目的的主要手段是通过国家控制的集体消费,将国家的权力强行注入到日常生活。对于日常生活的批判,以及对于“被控消费的官僚社会”的批判,是列菲伏尔理论的核心内容。由此,也可见他对于空间生产的政治特性的关注和批判立场。
空间生产的政治性还表现在,城市空间生产与阶级矛盾和各类斗争密不可分。列菲伏尔指出,“空间不仅是发生冲突的地方,而且是斗争的目标本身”。[8](p68)列菲伏尔在《对空间政治的反思》一文中指出,在对空间生产的规划中,涉及到来自左派和右派的双重批评,而“这种批评本身是政治性的”。[7](p49)这些批评表现了不同意识形态的矛盾。他还通过对诸多实例的分析,论证了许多空间生产的决策都是出于政治性考虑,为了政治性的目的。对于列菲伏尔来说,空间生产是社会关系重组和社会秩序建构的过程,是充斥着各类矛盾和阶级斗争的过程。由于社会空间分配不均,空间占有的贫富差别悬殊,阶级斗争被深刻地卷入了空间和空间生产之中。“阶级斗争介入了空间的生产。……只有阶级行动能够制造差异,并反抗内在于经济成长的策略、逻辑与系统”。[1](p50)列菲伏尔既看到了空间生产是矛盾冲突的中心,也指出反抗的力量、瓦解资本主义的可能性正聚集于此。他甚至对社会主义空间的生产作出了展望,指出,“社会主义的空间将是一个差异的空间”,其空间生产意味着“私有财产、以及国家对空间之政治性支配的终结”。[1](p50)
第三,空间生产的全球化
在列菲伏尔看来,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必然会走向全球化发展的道路。列菲伏尔指出,“资本积累无休止的空间实践,如今已渐渐成为世界的发展框架。”[8](p68)列菲伏尔的论述揭示了现代空间生产与全球化相互交集、互为促进的关系,并指出了空间生产走向全球化的必然趋势。他还指出,空间生产的全球化趋势是资本运作的结果,是转移和化解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必经之路;是资本在全球的空间重组,是全球范围内空间生产、城市样态、地理面貌的不断重构。从本质上说,仍然是服务于资本的增值和利润最大化,服务于资本主义的发展。
由于空间生产服务于资本主义这一本质特性,空间生产的全球化过程必然存在许多问题。“同质化”是这一过程中的一个严重问题。空间生产的同质化,即空间生产的差异性的逐渐消失。列菲伏尔区别了作为自然创造物的“作品”和作为人类生产结果的“产品”的不同。作品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而产品则可以被复制和替代。空间生产的结果正是一种人造的产品,有着同质化的特点,因为社会生产的空间正是资本主义各种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之地。这些生产关系通过空间的生产以人造的空间形式在全球范围内得到再生产。而这些空间形式则被不断推进的资本主义占有,“被分裂为各个部分,同质化为离散的商品,……并扩展到全球性的规模。”[9](p110)空间生产的全球化过程伴随着全球空间形态的商品化,同质化,去差异化。而由于资本对全球化空间生产的驱动和掌控,全球各区域之间已经出现了空间生产的趋同,形成了无地方特色的、无差异的城市空间发展模式。
“空间研究”日益成为当代社会科学研究的重要理论领域,体现了从“时间偏好”向“空间偏好”的转向。在这个背景下,列菲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无疑具有开创性、现实性和启发性的意义。其理论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与方法的继承、发展和创新。列菲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立场,且始终保持着面向实践的积极姿态。在理论层面,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资本积累理论、阶级斗争理论和资本主义危机理论,使这些理论在空间这个崭新的维度得到发展。而关于社会空间、空间与政治、日常生活批判等的分析,则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创新。在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中,分析的重点是工业领域的生产,是空间中物的生产,缺乏关于空间生产及其矛盾的理论。列菲伏尔则根据资本主义发展的新形势,对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展开批判式的深入分析,弥补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关于空间生产分析的不足。他的这些理论贡献不仅提升了马克思主义在当代西方的学术影响力,而且为我们提供了推进马克思主义当代化的思路和启示。
第二,旗帜鲜明的批判立场。列菲伏尔继承了马克思的批判精神,在对空间生产的分析中,注重揭露空间生产为资本控制、为资本服务的本质;揭露城市空间作为资本积累和阶级冲突聚集地的特性;揭露了空间生产如何为权力绑架、为意识形态所包裹;揭露了空间生产全球化过程中的同质化问题。他十分关注空间生产的过程中所引发的问题,以及利益的受惠方和受害方。揭露问题是解决问题的前提。他对问题的深度揭露和批判立场,体现了“改造世界而不是解释世界”的马克思主义旨趣。
第三,现实意义。就全球的城市化发展趋势而言,列菲伏尔的分析和预言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资本对所有空间的抽象和同质化,所有空间都变成商品,被纳入消费主义;全球各地城市空间的趋同;资本主义危机的转化和循环。所有这些,都印证了列菲伏尔空间生产理论的现实意义。另一方面,他的理论对于我们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也具有借鉴和启发意义。从全球化的空间生产格局来看,西方发达国家占据优势地位,而发展中国家则处于劣势。如何看待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如何认清全球空间生产的等级分布及其危害,如何在全球空间中谋求有利的地位,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重要课题。
当然,列菲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也存在一些问题。最突出的是其空间“结构决定论”倾向。他倾向于“把空间生产等同于资本的权利后果加以批判”,[10](p14)并且混淆了空间生产的发展逻辑和资本发展的逻辑。
然而,这些不足无法掩盖列菲伏尔在空间生产理论方面的杰出贡献。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继承和发展,他的开创性和现实性,他鲜明的批判立场,始终是学术界的宝贵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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